行至寺门,三人相继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头僧人,入寺未几,西序头首之一、专司接待来宾的知客僧匆忙来迎,他吩咐客头行者去知会方丈时被玄阑拦了下来,时值岁旦,不知多少高官名士、檀越尊宿前来侯见,普觉禅师想必应接不暇,无时抽身。

“我闲来坐坐,不必打搅禅师,法师你也只管去忙,不需招呼我。”

“五皇子难得今日大驾光临,小僧怎可怠慢,回头被方丈知道小僧招待不周,说不得要罚小僧一顿香板。”知客僧谦恭应道。

按礼玄阑乃天潢贵胄,他到访时寺里应鸣钟集众,在寺门前迎侯,但玄阑因自己三不五时便随兴过来一趟,早吩咐免了这套繁文缛节,然则礼可简而不可废,知客僧坚持陪同他前往大雄宝殿,亲自燃香,躬身奉上。

玄阑接过香束,诚心礼了佛,又让蔺文道如常布施了可观的香油钱,一行人甫出殿门,便见门头僧人满脸急色地奔上台阶,对知客僧说又有大施主到寺,但方丈仍未得空,玄阑见状随即作别,在知客僧歉意连连的恭送下,他领着两名下属前往半山。

独安一隅的净舍,坐落在寺内最美的景色之中。

院子里原有两名负责烹茶打扫等杂活的侍者,此时皆不见踪影,许是元朔日寺中大忙,此间闲着无事,便去了别处帮手,惟剩一座清寂空庭,静悄悄不闻半点响声。

蔺文道及平仲留在院门旁的寮室里,玄阑独自步向平日下棋的禅房。

云头锦靴轻软无声,走到门边,眼前恍若繁花一盛。

有位佳人,香色螓首,纤袅细身,在房中央。

她身上穿着湘妃色牡丹纹氅衣及千褶裙,氅衣内衬暖和的雪狐毛皮,衣裙上精绣着珠白、湖碧、绀青三色牡丹,襟领、袖沿及裙摆处,皆以元青色缠枝纹的金缎绦边,间饰销金刺绣的灵芝朵朵,衬上腰间佩以压裙的玉环绶,雅致恬淡之外,更形华贵端庄。

垂首侧坐在棋榻上,执笔就案,专注地抄着一卷册子。

玄阑身后响起轻微的步履声,房中佳人头也不抬:

“和云,都说了我不饿不渴,今日寺中的头首执事及一干僧众忙得不可开交,你去烦扰他们讨斋点做甚?”

玄阑微牵唇畔,回首看去。

那个叫和云的婢女站在两丈方外,手里捧着山下茶肆的油纸包,惊疑不定又不敢作声地瞧着他,她身后立着蔺文道和平仲,听闻房中传出的说话声,平仲的脸色瞬间微白。

玄阑朝和云无声招了招手,她匆忙行礼上前,他指指厨房,示意她去烧一壶茶来,然后扫了眼站在原地神色各异的两人。

蔺文道当即碰了碰平仲的手肘,平仲回过神,微垂双目,倏然转身离开,蔺文道连忙跟过去,和云见了,虽然担心昭纯,却不敢在玄阑面前胡言妄举,便也请礼退下,一步三回头,去往厨房烧水。

玄阑在门边又立了会,静凝无声,望着里间,她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缓缓步入房中,与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含笑轻语。

“抄什么呢?”

昭纯手中笔尖一颤,纸上瞬间晕染墨迹,她抬目相望。

他披着件名贵的织金裘,裘上以缠枝宝相花锦间饰灵鹫纹,气贵神闲,背窗而立,端然修身宛若麟凤芝兰,更兼颜美入画,在他身后的庭院里,那株玉蝶龙游梅花期倍晚,岁日恰才盛开,苍劲的枝干虬曲如龙,风姿绰约各不相同,枝上繁花朵朵,雪白莹静,似有柔妩千蝶在枝头扑飞。

昭纯起身,朝他行礼,按捺不住内心深处那抹意外欢喜,忍笑轻莞。

“王爷你……怎么来了?”

“这话我也想问你。”

她轻笑应道:

“今晨方丈派小沙弥去告知奴家,说这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奴家便过来瞧瞧。”

玄阑眉泉轻轻一撅,转身望向窗外庭院,半响方道:

“修剪梅树的人,便是你么?”

“咦,王爷怎地晓得?确是奴家——”

“昭纯,此间并无外人,你无须拘礼,以你我相称即可。”

“……王爷既如此吩咐,昭纯便恭敬不如从命,前不久我来寺里烧香,往山上顶殿去时,看此处格外幽清,便折过来看一眼风景,无意中见到院里的这株龙游梅。”这个品种的梅花世所罕见,爱梅如她也只是在圃书中看过绘图,知其叶尽花开,品名叫作千龙汇首,至于亲眼目睹,当时还是头一回,“我见梅心喜,怜惜其枝过于横肆,便央了方丈准我操剪裁形,方丈原说过此梅有主,只没想到……竟是王爷你么?”

玄阑背手立在原地,良久没有回身,也始终默不出声。

久到昭纯面容上的笑意悄然消逝,心中渐有些惴然,不知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其实他不喜外人越俎代庖,碰触那株似乎对他意义匪浅的绝品梅花。

她轻咬朱唇,低低说道:

“王爷倘想独处,昭纯这便告退。”

说完便欲起身,却被轻如游丝耳语的一句话唤住未点到地的纤足。

“……这座净舍,原是父皇为我母后所建。”

她愕然抬首,看向窗前那道清绝茕立的背影。

“母后厌拘于深宫红墙中,尽日只闻妃嫔竟相邀宠,争风呷醋,父皇偶尔会抽空携她出宫,到这里来小住消闷,这株龙游梅,便是母后当年从宫中移栽过来……此处是她心中的清净地,游龙又寓意天子,是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说既然父皇无法独宠她一世,那么就让这株梅代替他留在这里,便当作是他专属于她,长陪在她的心间。”

他的语调徐缓平稳,毫无起伏,然而越说越抑怀过低,终究流露出近似黯淡的情绪。

昭纯万没想到,这处世外禅院还有如斯情缘,一时有些怔住。

“母后西行之后,父皇不愿触景生情,极少再来,只我还过来看看。”

玄阑说完,回首望向她,幽然双眸闪过一丝扰人迷惑。

“你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呢?”

“……”

昭纯不知说什么好,眸光落在榻上几案,玄阑沿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留意到她方才抄写的册子,正是他让蔺文道派人送给她的亡母遗物,不由心中抽恸,再作不得声。

她亦无言以对,两人不期而遇,一次是偶然,再次是有缘。

如今却有些说不清,这缘是与他结下,还是与他难以忘怀的母后?

也不知是她心思明敏,还是此时此刻,他密不透风的心房确实露出一丝暗缝,以致让她觉得,他似放不下某些隐秘往事,却又把握不定该何去何从,惟在决断之前蓄意令自己不要遗忘……然而只是,那个执掌中宫印信,凤仪天下,生前受尽朝臣爱戴、万民敬仰的女子,在默默无闻的阮昭纯身上,又怎么可能会有她传奇的影子?

不过是他缅怀之际,撞上都是她在旁观而已。

昭纯回榻坐好,拿起墨迹秀美的琴谱,此时再看,那陈旧的字里行间便似无声流淌着逝去的时光,想到其中蕴藏的旧事,那女子终其一生,求一段琴瑟和鸣的爱情,却得之而不能尽全,放手而不能释心,惟只能无奈无怨,终在风华正茂时香消玉殒。

她心里便添了些莫名怅惘。

“父亲说这琴谱太过贵重,尽管王爷愿意割爱,我也万万不可攫为己有,可我又真心喜爱这首曲子,便想抄一册留在手中,此谱即物归原主,适逢今日家中嘈闹,我躲到这来,没曾想竟与王爷巧遇,我已抄至最末两页,王爷若不着急离去,稍待我片刻如何?”

不知怎地,她的说话令他面容上的郁色稍退,眉目温熙了些,仿佛她说了个小笑话,自身却懵然不觉,而这一点取悦了他,凝视她片刻,他什么也没说,最后笑笑道:

“我不着急,你慢慢抄。”

廊外传来和云的一声轻咳,随后她端茶入内,进门时偷觑一眼,见昭纯专心抄书,面上并无不悦之色,似与这位突然莅临的五皇子相处自如,暗暗松了口气,回身见玄阑在解织金裘,她连忙放下茶托,上前接过挂好,又为两人摆上桃酥,这才退了出去。

玄阑在昭纯对面坐下。

昭纯为两人斟上热茶,端起轻抿小口,尔后搁杯埋头,继续抄写。

他往里移了移身,榻上棋几原是矮足长案打横放置,尽管她占了棋案外侧,案面还摆了茶具糕点,空着的内侧仍能摆下棋枰绰绰有余,他便在棋枰上执子推起谱来。

两人静不相语,各行其事,如同那日花间穿行的最末一段相处。

昭纯低首抄着抄着,唇边渐渐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玄阑侧眸,映入眼瞳的绝色清容天然去雕饰,眉墨脂粉、花钿唇膏一应俱无,单只两颊雪肤被妃色华裳映如酡颜,份外美丽动人,原本恒静的心湖泛过微微涟漪。

他忍不住含笑打趣:

“又想到什么词这般好笑?”

昭纯面上乍然一红,忆起那日被他看穿心事,两人曾相执手,竟是不好意思抬首。

“没想到什么词,只是觉得你我不过再次见面,却像相识良久,待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自在得很,照这般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有幸成为王爷的红颜知己。”

玄阑垂眸继续落子,温声笑道:

“以你的才智,只作红颜知己还是暴殄天物了。”

“承蒙王爷夸奖,能得王爷这句话,已是昭纯三生荣幸。”

她春颜绽笑,从容回应,仍旧低着头抄写不停。

指间棋子在纵横的格子上一顿,玄阑挑睫望向对面,她面色娴静平和,不像在试探他对她是怀着真心实意,还是仅只将她摆在红颜知己的位置,那么她才刚的言辞姿态,以及话底深意,其实是自行界定身份,是委婉地暗示他,在她心中,只将他视作知己么?

“昭纯。”他弯唇柔唤。

太过曼妙的语调让她微微警惕。

“……嗯?”

“你的父兄可还在为你挑选夫婿?”

不知他意欲为何,她斟酌了下,谨慎道:

“他们如今操心的是我四姐,嫁杏之期理应以姐姐为先。”

“没再为你选,对么?”

“……嗯。”

“总算阮公是个明白人。”

“王爷何出此言?”

“你的未来夫婿,阮公满意没有用,得我满意才行。”他笑得赏心悦目,说得云淡风轻,“难得遇见你这位红颜知己,我义不容辞要为你把好选婿这一关。”

她指端笔尖又是一颤,乱了笔画的同时也微微乱了心,他的心事隐晦难明,既不允她外嫁,那应对她有着倾慕之情才是,但他的言辞当中,又毫无聘她为妃之意,她默然将错字一笔勾掉,继续往下写,过了半响,眼见琴谱快要抄好,离别又将在即,才慢慢开口:

“恕我多嘴,王爷比我年岁略长,为何至今仍不娶妻?”

偏要留给那些未出阁的女子许多念想,她的四姐阮明珰,便是个中翘楚。

玄阑没有即刻答复,而是冥思小会,在棋枰上连下数手。

斯时斯地,此情此景,梅香飘逸,元日静好,从他踏入亡母故居,见到她坐在房中伊始,与生俱来的防范已是撤了大半,加之她对他无欲无求,如她所言,两人相处自在得很,他严丝合缝深藏不露的心底,难得地在此刻微敞一线,不介意稍微对她坦诚相告。

“我若不能入主东宫,将来不管哪位皇兄当上太子,日后都不会容我安存于世,若继位的是大皇兄,许还能留我一命,倘是二皇兄或三皇兄,恐怕是要将我除而后快,但让我坐以待毙,我又心有不甘,到时说不得要隐姓埋名,从此潜行四海,浪迹天涯。”

昭纯略有所悟,原来如此,他连退路都已思虑周全。

“王爷之意,今日娶妻生子,他日万一当不成太子,徒添许多阻累么?”

“届时我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保得了妻儿,我要逃命,定无法拖家带口,但将一家大小弃之不顾,只管独自偷生,这种薄情寡义的事我又做不出,就算我心一黑做到了,那也给皇兄留下一个头疼不已的难题,他登基后杀还是不杀我的子嗣呢?不斩草除根,他会寝食难安,但屠戮我满门,他又会在青史上留下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骂名。”

昭纯听了,默然良久,抄罢最后几行,搁笔轻哂。

“惟有无妻无儿,才是既不为难新君,亦不为难王爷自己。”

皇家子弟原不是那么好当,纵然年轻时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待到新帝继立,却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不成功便成仁,失败者终须以一命或禁锢一生去偿还享过的尊荣。

“如今你明白了?”玄阑平静地看向她。

昭纯无言,他将话说到这份上,她怎会还不明白。

他一日未当上太子,一日不会给任何女子承诺。

她更明白的是,他当不上太子还好,她与他之间还有一线微乎其微的希望,即便那线希望可能需要她牺牲整个家族利益,乃至与他私奔及流亡一生才得以成全,总还算是希望,而一旦他被立为储君,大权在握,两人之间便连这线无望之中的希望都会荡然无存。

他的登天前程,与她的暗自期许,注定是背道而驰。

她轻然起身,略略舒展四肢,转身踱到一览山下风景的南窗前。

玄阑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面容上,此刻见她存心避开,他亦不多言语,望着她立在窗前的背影,眼底滑过一抹微光,继而垂睫敛去,自顾低首下棋。

昭纯居高往下俯瞰,青空无云,树静无风,下方不远的溪涧边座落着一间檐上积雪的坐禅室,许是被屋外的参天大树遮了光,即使在白日,窗扇敞开的禅房内也份外幽暗,榻上燃了盏如豆的灯火,星点火光微微跳跃,一名年轻僧人手握念珠,在灯下默诵经书。

心中受到细微触动,蓦然醒悟,为何那位皇后生前会常来此间。

她转身回到榻前,执笔写下一首五律。

天寒泉涧定,雪侵寺庐东。

林暗浮身外,灯明入意中。

相思知何用,情义转头空。

岁月争如寄,浮槎可梦同?

她边信手作诗,边轻声朝对面的玄阑道:

“一个女子一生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倘是得不到那心中之人,又或是得到了,他却不能对她一心一意,与她齐眉合老,对她而言便是欢喜的时候少,痛苦的时候多,一颗心随他动荡不安,为他悲喜不定,受尽他的折磨……与其痴情至此,执迷不悟,受一世苦楚而终求不得,还不如青灯代日,乐空得闲,清清静静了此余生。”

那位爱上皇帝的皇后,最终可是在后宫中心灰意懒?

玄阑思忖了下,对棋执子,按落一角,破了棋枰上的残局。

他一颗一颗拣起棋子归钵。

“人之一生,乃天赐的年华,怎可轻易辜负?况且真爱是苦,那绝情清修,无爱无欲,何尝不是苦中之苦?对女子来说,在俗世中爱她的心上人一场,领略一番红尘滋味,虽不似男子成大事般轰轰烈烈,总算是不枉此生,怎也胜过皈依寂寞菩提,平白虚度芳华。”

说罢他抬首望她,眸光中有着莫名意绪。

“不过那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却是非常赞同。”

她迎上他的视线,轻扬眉端。

“何以由我说来王爷便会赞同?”

“你家中富贵,生无忧长无虑,至今心净如泉,对男子、情爱乃至世间一切皆无所求,似你这般玉质冰清的人儿,若不能被一名足以与你匹配,一心一意只钟情你的男人好好珍藏于室,确实不如独善其身,寄居古殿鱼梵,那样总好过在俗世中随波逐流,嫁一个徒有其表却不懂亦不珍惜你的夫君,被他及一群妾侍浊染得面目全非,使你痛苦一生。”

这由衷的一番说话,听得昭纯心头无端震动,意想不到两人仅是再度重逢,他对她的了解竟已如此透彻,彷似一眼洞穿她的内心,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不想嫁,不愿嫁,便是因为,嫁人会让她的身体和心灵双双失去自由。

昭纯心中有些发慌,不愿再深谈下去,勉强笑笑放下笔管,将信手涂鸦的诗搁在一旁,低首收拾已然晾干墨迹的誊本纸张,最后将珍贵的原册琴谱放进朱盒,递过去给他。

“王爷请收好。”

玄阑没有接她递来的盒子,反而是取过她整理好的抄本。

“这琴谱我既送了给你,焉有收回之理,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将你抄的这册誊本予我作个留念便是。”他说完,掂起那页诗来细读,端得是字美词净,只其上并无署名,他看完一笑,又回眸看她,忽似临时起意想到什么,笑容变得极为柔浅,“你可有字?”

“及笄那年父亲曾为我取过,只是我不像二哥常与名士往来,也不像四姐频有诗作问世,倒是一直懒得用。”

玄阑下榻,行近她身边,挨着她的手臂执起笔管。

“当日你赠我以花,今日我便赠你以字。”

气息萦绕在她已泛红的鬓侧,饱蘸墨汁的笔毫在诗旁空白处写下两个字,他悠然含笑,在她耳畔轻吟,太低太柔的语调透过耳涡渗入她的骨骸与百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