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废后的人么?”庾相又从里面出来,搬了张小椅子,“坐吧!”

那人脸上尴尬,见庾相坐在藤椅上,他只好也坐下,说道:“相爷,在下…”

“别叫我相爷,我早不是了,就是个糟老头子,荔枝,你吃不吃?”庾相捻在手中的荔枝,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却自个儿剥开了,有滋有味的吃着。

那人吞了口口水,随即正色道:“昭和公主托在下问庾公子一句话。”

庾怀苏的脸色一变,看了看他父亲,又看着那人,这才问道:“什么话?”

那人脸色稍稍缓和,站起身,问道:“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承诺了?”

庾怀苏怔住,当年的承诺?

“皇后娘娘,无论让在下做什么,在下都愿意,哪怕是死,哪怕是万劫不复。”

昔日的誓言仍在耳边回响,他的记忆也回到了无数个在勤政殿和紫宸宫陪伴她的日子。他虽然他经常的想起,但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般清晰。

“这么说来,废后是打算反击了吗?”庾相忽然迸出这样一句话。

庾怀苏却不理会,只是简短的问:“她要我做什么?”

庾相叹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道:“不管她要你做什么,不要忘了,怀苏,你我现在都是戴罪之身呢!”

那人立刻陪笑道:“相爷不必介意,昭和公主既然能出言相求,自然有办法让公子前往,只要公子答应,找个人在此代替公子,不是难事。”

庾相冷哼一声,又站起来,摇着蒲扇说道:“这样的法子,亏她想的出来!她是势在必得的,吃准了怀苏会答应!不过…她当初被废,老夫以为不会有回朝的日子了,想不到,她还能有法子反攻,这样看来,既然她有法子回朝,那我们父子沉冤得雪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看着遥远的荔枝林子,微微的笑了笑。

怀苏淡淡的对那人说:“进屋再说。”

两人进了屋,如此说了一番,怀苏皱了皱眉,心道:瀚哲王?他们果真在一起了吗?即便在一起,她还是要回宫廷去,这个女人呐…要怎样才能猜透她的心呢?

“公子放心,公主和王爷已经安排好一切,公子和庾相绝不会有危险。”那人为了怀苏能定心,又加了一句。

庾怀苏点头,说道:“她的安排,我自然放心。我们何时启程?”

“现在。”

两人在路上一直快马加鞭,沿途虽然每到驿站都有换马,还是累死了三匹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从岭南赶到了塞外。

赫连云睿和一珍站在雪山脚下,那件旷世华裳已织成,就等着他们上到雪山之巅成就传奇佳话。

雪女带着三岁的珠玉来了,珠玉一看到一珍,就张开双臂,笑嘻嘻的叫着:“干娘,抱抱…”

一珍每听到她叫自己干娘,总忍不住心酸,此时,心中更加如巨石堵住,一把抱住她,差点儿就落下泪来。

还好这孩子聪明,不管是雪女还是瀚哲王妃都很疼爱她,瀚哲王妃是因为想念珠颜,看珠玉真如珠颜小时候的模样儿,所以愈加喜欢。一珍知珠玉深得众人的喜爱,也很放心。

“这孩子还是这么粘着公主,若知道公主要走…”雪女擦了擦眼圈儿,接过珠玉,“来,珠玉,娘来抱,干娘和爹爹有事去呢。”

珠玉在她怀中和一珍躲着玩儿,发出依依呀呀的笑声。

“他们来了。”瀚哲王指着远处,一珍看到两匹马奋力往这边奔来。

怀苏也看到了雪山脚下的几人,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也不等马儿奔跑,径自凌空而起,踩着马头,施展轻功飞来。

待他落地,怔怔的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

四年了…她可知道自己每日都在思念中度过,是何等的辛苦呀!

“怀苏,”一珍含笑轻唤。

他的眼前一片雾水迷蒙,差点儿就情不自禁,此时,他却注意到她和赫连云睿十指相扣…

心中那片温暖立时变得苍凉。

“是在雪山之巅吗?我们走吧。”他不再看他们,做好了登山的准备。

一珍与赫连相视对看了一眼,一珍又看了看珠玉,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方才决绝的转身,踏上了雪山的第一个阶梯。

到了雪山之巅,进得一隐秘的雪洞,又深入几许,这才发现一片空旷的溶洞,洞中漆黑,赫连云睿点亮了火折子,三人才发现洞中一人,正呆呆而坐,望着面前挂在石壁上的一件衣裳。

“这么黑,他是怎么织的?”一珍诧异。

“他是个瞎子。”赫连说道。

“哼,我虽然眼睛瞎了,心可没瞎,不像有些人,眼睛是好的,心却瞎了!来者可是瀚哲王?”那人大声说道。

“正是。”

“好,你终于来了,我的华裳已经织就,当年欠你一条命,如今让你得偿所愿,拿去吧!”之见他一挥手,那件衣裳稳稳的落在瀚哲王的怀中。

“也没什么特别呀…”一珍奇怪的说道。

那人冷哼一声,再一挥手,众人只感眼前一片刺眼,再定睛一看,那件衣裳竟发出了冰雪一样的光芒,顿时将洞中照了个透亮。

“从现在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你们可得抓紧时间,哈哈…”那人的话音慢慢变小,众人惊诧,他已消失不见了。

怀苏立马铺开画轴,将已准备好的笔墨一一拿了出来。

一珍也不敢怠慢,顾不了羞怯,脱去了身上的衣衫,将那件华裳穿在身上。

赫连云睿和庾怀苏都怔住了,一珍急道:“你们还看什么,快作画呀!”

两人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赫连才惊叹道:“这件衣裳,大概世上唯有你穿上,才能算得上是旷世华裳!”

怀苏沉吟片刻,问道:“我记得,当初流传甚广的‘凤舞九天’是出自你母亲,沈皇后的手笔,不知你可会一二?”

一珍喜道:“你的意思是,穿这件衣裳,舞出‘凤舞九天’么?我虽然没有认真学过,但也见我母亲跳过好多次,虽然跳不到那么精致,但有些动作,我还是能模仿一二的。”

怀苏点头,一珍屏气凝神,回响当初夕菡的舞步,慢慢挥出了水袖。

两人再次愣住,幸而怀苏警觉,立马泼墨挥毫。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将过,怀苏的画作也接近尾声。此时,赫连惊叫一声:“快,衣服要化了!”

一珍不敢怠慢,连忙停住动作,怀苏却停下笔来。

“怎么了?怀苏,你怎么不画了?”

怀苏却看着衣裳的领子和裙摆渐渐化去,露出一珍的半裸香肩和玉足。

赫连爆喝一声:“庾怀苏!”便拔出手中军刀,向他走去。

一珍慌忙去拦,却不防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更露出半片酥胸,手臂却伸向赫连。

怀苏笑道:“好!”随即刷刷几笔,画已收尾。

赫连不管他,连忙脱下风髦给一珍披上,而那件华裳,顿时画作了一滩冰水。

一珍冲他一笑,披着风髦来到怀苏面前,怀苏正看着那副画作惊叹连连。一珍笑道:“敢情是你自己画的,还这么痴迷,来,让我看看。”

而当她看到画上的自己时,也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真的是我吗?”

怀苏肯定的点点头,说道:“肯定是你!”

赫连云睿却陷入沉思,久久才道:“看来,你铁定能回朝了。”

众人这才想起,都各自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吭声。

回朝(一)

梁隆佑四年,帝误信谗言,废后。

隆佑八年,帝偶得塞外一名画,曰:旷世华裳!惊见画中女子为废后萧氏,帝感其情,遂命人接回废后,重新封其为华裳夫人!

安贵妃得知这一消息,立马来到了勤政殿,不顾拦在门外的侍卫,径直冲了进去。

“皇上真的要接回废后?”她已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温柔相劝了,如果萧一珍再次回朝,当初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说不定,那个女人还会带回什么消息,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消息,不管如何,都要放手一搏,千万不能让邢风接回萧一珍!

邢风愣了一下,勤政殿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的地方,除了皇后,即便是贵妃也不可以。他看到大臣们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若怡,你怎么来了?”邢风咳了一下,一面摆出皇帝的尊贵,一面又不想让安若怡太难堪。

“皇上,臣妾来阻止您做出一个帝王不该做的事,自古以来,从没有一个皇帝将废后迎进宫来,她已经被废了!她是我大梁国的耻辱!怎能轻易的因为一幅画就动摇君心呢?”安若怡义正言辞,仿佛在诉说一件惊天动地事,仿佛萧一珍回朝,就会动摇梁国的百年基业似的。

“贵妃所言差矣,昔日废后,皇上只是误信谗言,而这谗言出处,贵妃再明白不过!此等莫须有的罪名,就将皇后废黜,已不妥当,如今皇上已查明真相,废后毫无罪责,再接回宫,并不立为皇后,而是区区一夫人,贵妃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右相很不满的说道。

“谭大人,难道你是在指责皇上当年废后是错误的吗?”安若怡反唇相讥。

“就是啊,谭相,皇上的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初废后,那也是和左相一起商量着的,难不成,你是在记恨当初没叫上你去,所以现在…”枢密使唯恐天下不乱的差了几句嘴。自从废后离宫之后,他就倒向了安若怡那边,他的女儿惠妃也成了安若怡的人。

邢风眼看两派大臣又要争吵起来,连忙咳嗽几声,李德全适时的递上一块毛巾,邢风用毛巾捂住嘴,狠狠的咳着。

众人连忙安静了下来,若怡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慌忙走到他身边,柔声轻道:“风哥哥,你没事吧?”

邢风刻意推开她的手,低声说道:“这种地方,怎么这么不知礼数,下去吧。”

安若怡怔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可是他却别过头去。安若怡这才瞥见御桌上的一幅画轴,她一把夺了过来,“霍”的一下打开,画轴从桌面一直滚落到地上,大臣们纷纷让开,两边的人们都看到了画上的女子。

众人立时呆住,继而一片惊叹的议论声。

邢风恼怒的看了一眼若怡,再看画轴滚落的部分正是一珍**玉足,酥胸半露的情景。再看那些大臣们流露出来的表情,顿时大怒,喝道:“统统跪下!”

大臣们一愣,然后赶紧得瑟着跪了下来,纷纷呼道:“臣有罪…”

“朕意已决,即日就派使者前往塞外,务必要将华裳夫人迎接回朝!如有违命者,杀无赦!”说罢,他长袖一挥,怒气冲冲的走了,李德全慌忙在后收拾了画轴,也跟着匆匆而去。

勤政殿内的大臣们一片唏嘘,安若怡定定的站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竟变得毫无知觉了。

迎接华裳夫人回朝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塞外,领头人正是枢密使陆大人的公子,惠妃元瑶的哥哥,现任礼部侍郎的陆元仪,虽然他妹妹惠妃投靠了安贵妃,但他本心还是对华裳夫人很是佩服,所以早在四年前,就随右相一起,成为了后党,虽然因此多与他父亲摩擦,但他常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身为臣子当舍孝道从忠义,而身为人子,他只好惭愧以对。

“圣上有旨,立萧氏为正一品夫人,赐号华裳!即日起,返程回京,进宫侍驾!钦此!”陆元仪面带微笑的将圣旨读罢,交给一珍,又笑道:“娘娘,当初承蒙娘娘相助,佳妍的牌位才能正式进我陆家,她也算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微臣早就想好好报答娘娘,可惜…如今却好,娘娘可以回朝,日后,微臣定当尽心。”

一珍笑道:“有劳你了,陆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若要我回宫,必当由瀚哲王相送才行,若没有他,我恐怕很难与皇上相见。”

陆元仪笑了笑,说:“来时,皇上也交代过,可让瀚哲王亲自护送。”

一珍微微冷笑一声,回头冲赫连云睿笑道:“有劳王爷。”

瀚哲王颔首,沉声道:“夫人言重了。”

陆元仪躬身退后,搀着一珍的手,扶她上车。

一珍跨上马车,回头相望,看着站在远处的雪女抱着珠玉,珠玉的眉眼模糊,看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心中顿时如锥刺般疼痛,但她很快转身,将心一横,进入车内。

没有过多的临别话语,没有过多的留恋,一珍带着复仇的决心,离开了生活四年的塞外,踏上了返回帝都的路途。

在马车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听到有人的谈话声,马儿的嘶鸣声。

度过了数月的不眠之夜,她终于在这一年的冬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宫廷。

东直门外,邢风顶着寒风,焦急的等待着。

当仪仗远远的来到时,他激动的差点热泪盈眶。

“珍儿…”他的嘴唇蠕动,呢喃着唤出这个名字。

一珍在城外就换了轿子,四人抬着她的轿子走到东直门外的大街上,沿途百姓都跪着,虽然有人想抬头偷偷的看一眼这位传说中的华裳夫人,但被兵士发现,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又被按了下去。

她款款从轿子里走出,含笑看着邢风。

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却满怀即将大仇得报的期望,盈盈一拜,

邢风亲自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等她抬头望着他时,他这才发现,四年,真的不算什么,四年,竟然没在她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也许是老天觉得亏欠她的太多,所以用青春美貌来弥补吗?

“珍儿…”

“陛下——”

若不是当着这么多文武百官和夹道百姓,想必邢风一定会控制不住将她搂在怀里了吧。

两人一起手拉着手,上了宫辇。

一珍能感觉到,邢风的手有些颤抖。

她在微微的冲他浅笑,这笑笑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

他的心也在颤动着,在宫辇上,他终于克制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动情的说道:“珍儿,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美丽。”

一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哪有,珍儿老了,夫君的身边恐怕均是新人胜旧人了吧?”

邢风怔忡:“珍儿,你,你叫我什么?”

一珍浅笑,羞怯的低下头:“民间夫妻都是这么叫的,陛下若是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邢风浅笑道,“这样才亲近,珍儿。”

一珍又冲他笑,他捂着胸咳嗽了一阵儿,一珍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还未见好么?该寻个好大夫才是。”

他又握了她的手,道:“你不是不知,好不了的。”

一珍轻掩住他的嘴,嗔道:“不许你说不好…我既然回来了,就是要和你白头到老的,你若先我而去,我必定不饶你。”

她的眼里是含笑的责怪,邢风听了欣喜万分,白头到老,果真如此,夫复何求呢?

“珍儿,我日日夜夜的想着你呢,梦里全是你,只怕这辈子你都不肯见我了,谁晓得,老天眷顾,能让我弥补我当时的过错,让你回到我身边来。”他深情款款的说,看她摇头,听她说从未怪过自己。

他觉得她是变了,彻底的变了。以往的萧一珍,如此强势,是不会轻易委曲求全的,更不会这样温婉的和他谈情说笑。

也许,这四年的生活,她是不习惯的吧?毕竟,是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一旦离开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一定不习惯,所以,她才会用那幅画做引诱,回到这里来。

既然看出那幅画不是无意间到了他的手中,他自然知道是出自她的意下,这样,反而更加使他认为她想回到自己身边。

看她如今的态度,更加的明确了,她的心里是有自己的。

而当初因为怀疑她和瀚哲王有私情,那是万万没有的事,否则,她为什么不留在塞外,留在瀚哲王身边呢?

你瞧,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瞥向瀚哲王,而是紧紧地随着自己而动呀!

邢风的愧疚又涌了出来,当初是误会她了,甚至都没有听她的一个解释。再想起那可怜的夭折了的小皇子,心都要痛的不能呼吸了。他在心中暗暗的起誓,他一定会加倍对她好的,一定会给她之前所没有的!

“在想什么呢?”一珍软语相问,

邢风笑了笑,宫辇进了皇宫,他瞧着正前方新用朱红色油漆漆过的宫门,门上的两个狮子的门把手发出金灿灿夺目的光芒。回头说道:“回到这里了,喜欢吗?”

一珍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发自内心的说道:“喜欢,再熟悉不过了。”

回朝(二)

回到宫廷,她不再是皇后,因此不能住在紫宸宫里,而邢风为她选择了距离勤政殿和太极殿都很近的朱雀宫,朱雀宫非常的富丽堂皇,是邢风祖父最宠爱的妃子,也就是邢风的祖母所居住的宫殿,朱雀宫中也有四大殿,分别是锦瑟殿,清心殿,紫光殿和华音殿,一点也不逊色于紫宸宫,足可见当初那位宠妃的殊荣了。

邢风这么明目张胆的将一珍安排在这个地方,立即引来了无数猜想。难道,华裳夫人也会步那位宠妃的后尘,得以艳冠群芳,独宠后宫吗?

那么,先前那位贵妃呢?

按道理,华裳夫人入主朱雀宫,是要受到众人参拜的,因为,自从后位空虚之后,邢风没有再立皇后的想法,虽然朝臣和后宫中都有人提议,但他始终没有采纳。也就是说,如今,依旧是一珍的位分最高。

只不过她到京城时天色已晚,入主朱雀宫打理好一切,天已经黑了,一珍推说身体不适,不予接见众人,而独留下邢风过夜。

一夜缱绻缠绵,自是春光无限,不便细说。

只说第二日,皇帝便没有早朝,群臣虽有怨言,但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