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璞猛得抬起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渐大,清朗肆意,如同三月泉响,九月溪鸣,分明应是让人舒畅的音调,沈菊却听出了掩盖于密集的长夜大雨之下的悲戚。

“寒光,”沈菊终是不忍,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好友,“寒光…别笑了。”

许璞不再发出笑声:“你不想问——可是我想说!”

她嘴角含笑,眼亮若星辰,整个人神采飞扬,她本自才华气度压倒同龄,兼之性情淡泊稳重,通身的锋芒内敛,如同一块极品璞玉,吸引人的目光。

许璞望着沈菊,表情似嘲似讥:“我们六姐妹中虽然看起来我最长文思谋划,但我知道真论到涉及人性的捕察,排第一便是你。出身商贾世家,对于人心这种东西的敏感也是近乎天赋异禀。我知道,我或许能够瞒过定芳,瞒过文逸她们,却怕是瞒不过你。”许璞笑意愈浓,清明的眼眸中渐渐透出一丝红色的疯狂,“可是我纵然瞒不过又如何?”

她仰头望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笑意盈眶:“——难道你会去告诉别人不成?”

“所以,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沈菊沉默了一会:“我观察了你一年,才敢肯定你的心思。我也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忍得极是辛苦。换了我,定是做不到。我——宁肯放弃。”

“放弃?”许璞似意外的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放弃?玉秋,你说句公正话,我是那点不如陆颖,是那点比不过她。我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我放弃!!!”

这句话说得极快,快到几乎沈菊几乎听不清,快到不像是在问沈菊,而是在问自己。

在黑暗苦苦挣扎的不甘心,想放弃却放不下的苦涩和内疚,良心和真心捉对厮杀后残留一地的碎片,片片沾血。

日日面对着最亲近的好友,和他——哭不可以,笑亦不行,退不能够,进不允许,便是惊采绝艳又如何,便是天下无双又如何?

她不过是个只敢在彻夜的漫天大雨里才敢小心的释放了自己的心事的胆小鬼:只有那彻夜的雨声才能埋藏喉咙里细小的哽咽,只有那彻夜的长度才能够让她不用去抑制自己的悲伤深度,只有彻夜的雨水才能掩盖她脸上的潮意…

才能…让她一夜起来,用一切如常的微笑逃避对面床上好友的好奇心。

“寒光,你很好,真的很好。问题是,他不喜欢。”沈菊的声音也有些嘶哑,“我也观察了赵谪阳一年多,他诚然有心借成亲逃避婚事被人摆布的目的。可他对敏之的好,也是真心真意的。一年多来,你和赵谪阳接触也不算少,我不相信他不能感觉到你的出色,可是很明显,他宁愿对敏之更上心。”

“我只能说,寒光,你来得太晚了。赵谪阳是个心防很重的人,我们与他认识一年多,可他对我们的态度虽然比旁人要好些,却依旧是带着疏离。也唯有敏之,他能够全心信赖。敏之与他相识比我们要早上四年,又是从小起认识的,这是敏之与赵谪阳的缘分。旁人怕是争不来。”

“争不来?呵呵,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争不来的。”她低下头,头发在额头上留下一篇阴影:“陆颖很聪明,在很多方面——我承认,比我要强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山长教得好,她竟像是天生能看穿人心,洞悉人性的异类一样。我们揣摩人心尚要总从别人的言行举止,细枝末节来琢磨,她却仿佛能于无形中看出别人的弱点和痛处。但是——”

许璞忽然抬眼,玩味的望着突然色变的沈菊,眼神忽然变得幽黑无比:“她有一个更大的缺点:一旦认可一个人,就绝不肯在对那人用心机。”

“玉秋,你说——如果我利用这一点,能不能把谪阳从她手里抢过来呢?”

055

“砰”得一声,椅子向后跌了一跌,摇了两下,幸好没有摔倒。

“陆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哄得其他师长都同意你接任山长。”林旭没有想到包括代宗灵在内的四人竟然都默许了陆颖如此出格的要求,反显得自己的反对十分突兀古怪,她站起来环视一圈,见四人都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极为难看,一时间儒雅的风度全失,怒喝道:“但是我要警告你,花山的山长不是那么好当的!!”

说着,撞开椅子,拂袖而去,显得气愤至极。

陆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道:“既然她走了,那么——第六条,严格监视林旭。”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不知道诸位师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葛飞老眼一瞪:“你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叫我们补充什么?”

宋西文依旧是温和的笑:“我没有意见。”

王恕也依旧是冷冰冰:“没意见。”

代宗灵瞟了一眼林旭,微微侧头,发觉陆颖也望着自己,口中淡淡道:“你已经成年了,有些事情,不要再老是指望别人为你做决定。想做什么,自己拿主意便是!”

语气中竟然有些嫌弃陆颖畏首畏尾、魄力不足的意思!

陆颖脸微微抽动一下,想表示一下什么,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点了点头:“那剩下的就拜托诸位师长了。”

陆颖回到寝室不久,侯盈先来了。

“四处找你,跑哪去了?”侯盈责怪地看着这个总不让人省心的小妹,心里却是为她恢复正常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事情去了趟文事房,”陆颖问:“寒光他们呢?”

“还不都去找你了。”这时窦自华也进了屋,“敏之,振作一点。这花山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我们自己萎靡不振,就很难保证不被敌人趁虚而入。”

“现在同窗们的心境都很低落。你是山长的弟子,如果连你不能振作精神,其他人越发觉得失望。”谢岚从窦自华身后走出来,居然没有脸红就把这么长一句话说完。

陆颖望着好友们鼓励的脸,内心感觉到她们的诚挚希望,觉得自己是无比的幸运,嘴角露出李凤亭走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此时许璞和沈菊也进了屋,见到陆颖竟然在微笑,知道她已经从打击中解脱出来,面色也都显得柔和的许多。

陆颖将门关上,郑重其事对好友们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说。”

许璞等人都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接任山长一职。”陆颖虽然没有把在三部的工作的事情隐瞒她们,却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在两年前已经被定为山长接任人的决定。

五人果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陆颖轻轻一笑:“果然很难接受吗?如果连你们也难接受,估计要其他学子都认可,难度还在我想象之上呢。”

许璞首先问道:“是代副山长她们决定的吗?还是山长临走前交代过你?”

陆颖摇摇头:“老师和三部的主事在两年前的时候已经确认了我为山长的下一任继任者,所以老师才安排我在三部熟悉事务,学着处理。涉及到三部任何一部的核心事务,只有该部主事和山长才能有权知晓和决策。其他任何必须有山长授权才能够参与。”她低下头,“我原来以为再怎么着,也要等到我从花山毕业后再历练几年,才会谈到接任的事情。却没有想到。”

许璞沉思一会,摇头否认:“不。如果如你所想,山长不会这么急切的让你从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处理三部核心的事务。毕竟两年前你连成年都还没有到,在一般人看来,未成年代表着心性未定。山长之所以这么迫切,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早在两年前已经预感到,她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陆颖猛然想起那封被老师烧毁的信,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师最后将越来越多的事务都甩手交给自己的处理和决策,压得自己两年时间才通过两门课的毕业测,当初自己还怪老师偷懒,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作准备的。

如果没有两年在三部的处理那些繁多而庞杂的事务的经验,现在她恐怕根本没有接手花山的勇气和信心。

老师,她真是什么都为自己设想到了。

“如果我们的小敏之接任了山长,可不就是花山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山长了。真是可喜可贺!”沈菊走过去,一把搂过陆颖,亲热的勾着她的肩膀,“小敏之以后要多多利用特权关照关照姐姐们啊!”

陆颖抿抿嘴,无语。

“当然,不管处于对花山好,还是对敏之的支持,我们都要想办法给敏之打打气,造造声势。”沈菊继续道,笑眯眯的摇着金边牡丹扇,“现在就让我们来策划一下。”

哪怕是在天下第一书院,传言这个东西也不会比在茶楼酒家里扩散的速度慢。

很快几乎所有的全院的学子都或多或少的听到或交流着一些小道消息:

陆颖在两年前就开始在山长的安排下进入三部学习。

三部的主事对陆颖十分看重,很多核心的事情都会让她知晓并参与。

陆颖在花山已经有八年时间,从小时候启蒙到后来都是山长一手培养出来的,山长对她的期望十分的高,两年前那一场拜师仪式,来的人全都是大燕境内最有影响力名士大家。在她们面前,山长对自己这个弟子极为赞誉。

陆颖的未婚夫是平南郡王府的平南郡卿,据说长得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还是山长亲自上门为弟子提的亲。

虽然传言都是说的都是一些事实,可是这么多事实都围绕着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迸发出来。让花山每一个学子本来就是七窍玲珑的心里都开始或强或弱的升起一个念头:莫非陆颖就是山长培养的下一任接任人,不然为她花费这么多心思做什么?

这传言在院内流传了几日后,从山上爬到山下,慢慢地花山农庄的人,花山镇上的人都知晓了。

花山镇上的人对陆颖并不陌生。陆颖没有上山前就和父亲住在花山镇上。虽然仅仅住了半年,但却是人人都知晓的事实。因此花山镇的人自然而然将陆颖看成了花山镇出身的人,有这么一个同乡成为了花山书院的山长,镇上所有的人自然都与有荣焉。以至于最近茶楼酒馆里连说书的都在说:当年啊,这陆颖同父亲一迁来花山镇的时候,我就看出她天赋异禀,是文曲星下凡…

所有的人都十分荣幸的点头:是啊,是啊。

至于花山农庄本身就是陆颖最初提出,与花山六杰一同策划并带领全院学子建造的。花山农庄里的人能够活到今天,并且掌看到越活越好的希望,陆颖的功劳不可磨灭,这其中甚至甚少看到李凤亭的身影。所以对于这些初来花山不过两年的人来说,整个花山哪怕只剩下一个陆颖都没有关系:老山长不在,她做山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的人,咱都觉得不配呢!

再过了几日,这息便开始继续向外面蔓延,其扩散程度让人惊叹。

陆颖收到这几日在大燕各地关于自己传闻的回报,对沈菊道:“寒光,这些地方的传言是从你沈家农庄上传出去的吧?什么之所以在全国各地出现这么多由富商富豪牵头的农庄,都是因为效仿花山农庄而出现的,因此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当初…貌似建沈家在各地开发农庄的事情你当初并没有和我提过吧?”

沈菊摇着扇子笑道:“可是花山书院可是天下第一书院啊,我沈家不过是一个商贾世家,能够效仿花山书院弄出建农庄这样附庸风雅的事情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玉秋能够调动沈家所有的商行商铺和农庄为你造势我不奇怪。但是有些地方却也肯卖力的为你说话,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侯盈疑惑的看这陆颖。

陆颖微笑,含蓄的说:“花山好歹也是传承了三百年的书院,这么一点子手段还是有的。”

侯盈恍然,用特别的目光看着陆颖:“看来我倒小瞧你了。”随后又疑惑道:“如今势也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就任山长职位。”

陆颖目光不由自主的向李凤亭的院子方向望了一望,哪怕是隔着墙,仿佛也能穿透,看到那里的风景。

“三天后。”

早上起就一直阴着天,及至中午灰白的天空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陆颖在老师的书房里整理着。她没有让负责山长书院的小厮来帮忙,只是自己亲自动手,将书房里的一纸一笔,一书一卷,都细细归类,码好。

再过两天,这个地方就正式属于她了。

一抬头,窗外雨色朦胧,陆颖忽然觉得有些怀念,放下书册,倚门看了一会,索性走下台阶,站到庭院中。

春天的雨已经不算冷,开始雨滴还只是沾染在发丝上好像无数露珠一样纷纷的缀着,但最终禁不起伙伴越来越多,形成细流,浸入发中,顺着皮肤滑落。

雨沙沙的落在树梢,瓦檐上,发出密集又轻微的响声,反衬院子里静悄悄的,陆颖觉得自己心里也静悄悄的。

记得小时候,山长就在这里书房里一边批阅文件,一边不断的盯着在院子里玩耍的自己喊着:“颖儿,不许在雨里玩,淋病了要吃药的——你到底有没有听见了我在说话?!!”

听见了,当然听见了,可是我就是不想乖乖听话!

陆颖合上眼睛,让雨珠从眼皮上,鼻子上,脸颊上,下巴上划过…

忽然她感觉雨停了,而雨声却没停。

张开眼,感觉到头顶上多出来——一片青色的伞叶,雨水顺着青竹纤细的凹槽滑落,在她的面前接成无数雨帘。

“谪阳。”陆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并没有回头看他。

谪阳举着雨伞,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半截后襟已经变成深色贴在后心。

“明天我就是一院山长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

京城。

康王府。

窗外的湖面上两只野鸭子正在玩着水,刚刚吐出嫩绿色的杨柳,将自己细细的线一根根垂到水面,让湖面倒影出一片朦胧的?。

“你这个徒弟倒真了不起,你走了不过一个月,她居然就接任了你的位置,成了山长。”随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湖边正在的一个女子微微抬起头,淡淡看了这个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人,然后又低头继续。

来人笑容微微僵了一僵,嘴角动了动,索性弃了虚假的客套,道:“本王不管,如今情势僵持,你总得帮我想出招来解围,本王总不能白给皇姐当成了平衡朝局的棋子!!”

056

谪阳本来想包办陆颖在任职仪式上的所有衣物,无奈代宗灵有些看不惯谪阳这个没名没分的未婚夫擅自插手花山山长的公务,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书院给山长打两套行头的钱还是花得起的,就不劳郡卿掏自己的私房钱了。”于是才作罢。

因着这事谪阳好几日都没好脸色,直到看着文事房送来的衣服,颜色内浅外深,样式极沉稳大气,布料做工都是上等,方才勉强按熄了自己的恼火。

他给陆颖对着铜镜将衣服一件一件穿上,然后忽然道:“你任职仪式后,我就搬到花山。”不等陆颖出言反驳,就继续道:“反正以后你就住到东院,有了山长这一重身份,我便是山长内眷,凭什么不能住进来?”

陆颖眼皮跳了一下,望着谪阳,嘴刚刚张开,谪阳瞧见又迅速打断了她的话,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眸紧紧盯着她道:“我只不过是在你的院子里单占两间屋而已,你不要想歪了。”

说完,手上的最后一个结也打完了,谪阳退了一步,看了看满意了方走了出去,对门外守候的小厮道:“好了,你进去吧。”

陆颖看着谪阳离去时翻飞的衣袂,哑口无言:谪阳,我没有想歪。

花山书院在大燕文人士族中的地位极崇高。

但是与收徒仪式不同,山长继任是公事。所以花山的请帖只发了十几张,每一张上的名字都代表着一位在大燕境内的德才兼备名望远播的大贤。

不过各地陆续送来的贺信和贺礼却是纷至沓来,以至于葛老不得不单独辟出一间屋子来暂放这些礼品。

在大堂里招呼来宾的是文事房宋西文。

“宋老,劳你亲自招呼,真是不敢当。”一个位鹤发的老妇坐了下来,茶立刻被奉了上来,“你们那位小山长呢?怎么不见她?”

宋西文微笑道:“山长在宗祠准备,稍后仪式上徐老便能看见她了。”

徐老立刻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居然挺会摆谱。让我这个老家伙等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你亲自招呼客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不懂规矩!”

这牢骚发得真够水准。

宋西文脸上的微笑依旧,只是眼中的温度降了两度,口中略歉意:“山长年纪尚小,参加这样盛大额仪式难免紧张,若有何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徐老多多包涵。”

文人相轻,便是所谓闻名遐迩的大贤,遇到某些场合,一样会变得庸俗好斗,欺软怕硬。宋西文心道,我花山的山长难道自己的任职仪式还需要亲自出面来招呼客人不成,便是年幼,也不是你们这些无理的家伙可以欺压的。

陆颖出现在宗祠的时候,立刻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以前虽然也有过,只是注视的人身份重量不同,感觉也有差距。

并未关注下面人的面孔和表情,陆颖径直走向在宗祠的木雕画。然后站在案几前,听着仪式的主持者副山长代宗灵一项一项的向下念。

念的内容涉及她的身份,品德行为,求学经历…最后不外乎是此女性聪慧,德端正,特委以山长之重任,望谨记花山训戒,将花山发扬光大云云。

代宗灵念完,收起收卷,一边的王恕将已经点好的香送到她手上。

陆颖捏着香,起身缓步到案几前,望着墙上的雕画和上面女子:第一次来还是入院仪式的时候,那时自己以为能成为花山学子就已经很值得欢呼雀跃了。如今,不过两度春秋自己竟然就成了一院山长,世事变化真让人无从预料。

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在哪里?花山的眼线遍及大燕,竟然在老师出花山镇不久就丢了行踪,赵昱将老师藏得如此之深,超乎她的想象。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足见赵昱对老师的重视。

老师的安危应无问题,只是如果此刻她也在,看着我接过山长大任不知道会多么为我骄傲?

想到这里,陆颖又不仅失笑,若是老师在,现在自然不会有自己提前掌管一院这档子事情发生了。

将香插在香案上,陆颖低头拜了三拜:姬山长,你若天上有灵,请佑我花山平安,佑老师平安!我已经会尽快打开内库,完成你的遗愿。

代宗灵看见陆颖竟然在仪式上对着雕画走神,轻咳了一声。

陆颖回神,向代宗灵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一个略含歉意的表情。

代宗灵从案几上拿起山长手札和一方玉印表情极为郑重的交给陆颖。

山长手札是历代山长记录自己任内要事的重要宗卷,象征着花山历史和信念的传承,而玉印则是代表着拥有在花山书院中无上的权利。

当然还有责任。

这两样便是花山书院山长的代表。陆颖对这两样并不陌生,手札她早就翻过了,而玉印她也玩过很多次,这都是老师放纵下的结果。

陆颖低头,接过,转身向下面的观礼诸人示意,她黝黑的眸子同时流光微转,将诸人表情都收在眼内。在座的有比李凤亭年纪更大,辈分更高之人,可不知道怎的,陆颖心里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紧张和怯意,反而坦然自若地带上一丝审视和考量,为每人的表现打了一个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这么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去俯视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有何不对。

她自己不觉得不对,可身边的人却十分清晰的察觉到陆颖这一看之下的变化。

代宗灵离陆颖最近,感触最大。

陆颖一个月来的变化很大:她开始很少笑,尤其不再露出以前那种略带恼怒或羞涩的笑。眼神虽然清澈,却变得深邃了许多,让人不能再轻易察觉她的情绪和想法。虽然对自己和三位主事以及其他夫子依旧尊重,但眼神中敬畏却在在迅速消退,当其他人因为意见不同意而争执的时候,她也不再为难的左右调和,而越来越习惯于一语定江山。

那日在山长继任仪式的举办日期上,有几名夫子与陆颖的意见相左,坚持提出反对意见。陆颖在解释过了一次无果后,只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几人,盯得几位夫子脸色都变了方淡淡反问:“是你的仪式,还是我的仪式?”

再一次表决的时候,全数通过陆颖的所有提议。

现在,也就是她与三位主事的意见,她会多考虑一会。但是代宗灵隐隐觉得,如果再出现一次那天的情形,反对的人换成自己,陆颖多半也会毫不客气的甩脸子。

现在的陆颖——代宗灵无法很清晰的表述此刻站在她身边一身山长正装的少女给她的这种强烈感觉。若硬要描述,那就是一只长时间窝在母兽怀里一味酣睡的小兽,在乍然失去母兽的体温时,猛然警醒时睁开眼的一瞬:夺人心魂的凌厉和恐怖!

此刻地下这尚茫然不觉、互换眼神的一群宾客,正作为低层食物链的猎物被这只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小兽好奇地打量。

你是无法预测一只小兽何时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戏耍,而何时会伸出狩猎夺命的利爪的!

代宗灵有些庆幸的是,这只小兽以前被母兽护得太好,对自己猎场还不甚熟悉,杀气也并不重,暂时还会采取谨慎和试探的心态,观察着她的猎物。

然而,今天的接任仪式是否能够如她们所期盼的一样顺利的举行吗?

代宗灵看一眼自己对面的位置,那本来是留给林旭的位置,然而此刻竟是空的。

陆颖也差不多同时发现了林旭的缺席,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黑色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不悦。自从老师走后,她就觉得自己脾气开始变得有些不好,动不动就觉得不高兴,想生气,想骂人,想整人…

不知道是老天听见她的心声,还是这宗祠里被供奉的姬香妃听见了她的愿望:一阵喧哗后,一群明显带着不善的目光的人走进了大堂。

“我反对陆颖继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为首之人昂首挺胸,对着正前方的陆颖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057

宗祠内除了夫子们外,还有受邀的各地名儒大贤。

此刻都带着或震惊、或疑惑、或等看好戏的表情望着这群闯进来的人:是四个学子,正目光炯炯,一脸正气的看这陆颖,眼眸中满是不畏强权的毅然和傲气。

陆颖眯起眼睛:为什么不管什么事情,总喜欢推些无辜的学子出来探路?为什么总有些思维单纯却又自以为是的家伙会上当受骗呢?肖河、史红凌那几人是,这四个人又是——花山本来都没多少学生,这么消耗法,还没等事情揭破,学生倒先被开除光了!

“理由?”

陆颖直截了当。早料到少不了有人会来闹事,她波澜不惊的俯视着四名学子。

为首学子目光微闪,似乎惊异于陆颖的镇定,但也很快掩饰住,从容道:“理由一,陆颖你现在还是花山未毕业的学子,不论是能力和威望距离书院山长还有很大距离,我们不服;理由二,山长被康王府的人抓走,你身为山长唯一的弟子,得山长养育和教导,此时不着急将自己的老师找回,却忙着抢占老师的权位,野心勃勃,忘师忘本,品德恶劣,实在是有愧弟子德行,又有什么资格成为花山书院的山长!?”

此言一出,宗祠中望向陆颖的众人都带上一丝异样,第一项对陆颖本身能力的否认尚可不论,第二却是指责她德行不端,不敬师长——在尊师重道的仕林中,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光这一条罪名就可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陆颖明亮的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幽光,轻展笑意:“还有吗?”

为首学子冷眼看着“装模作样”的少女,一抚衣袖,道:“这两条难道还不够?”

陆颖幽黑眼眸在眼眶里从左滑到右,目光将整个宗祠里的人的表情都收罗在脑海里,微微侧头,并未生气,倒仿佛谦虚的征求他人意见一般:“在座诸位呢?可还有其他想法——认为敏之没有资格接任山长之位的?”

宗祠里静静的,无人再出声。

来宾中对学子们的意见赞同的必然是存在,只是山长的废立都是花山书院的内务,她们没有权利干涉,当然更没有能力干涉,闭口静观好戏岂不妙哉?

“既然大家都保持沉默,那么我就假设大家再无意见了!”

陆颖岂会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只是既然她们既然起不了任何影响,她也懒得多管。

她上前一步,目光盯着那四学子:“首先,花山山长由谁接任,是否有责任接任乃是花山院务。敏之是否有资格接任山长一职,自然由院中师长评定。”

“恕敏之孤陋寡闻,不论是花山还是其他书院,都没有听说过学子可以干涉院务!!”陆颖轻声一喝,目光顿含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