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学子面色一变,自知是自己理亏,刚刚如虹的气势顿时一萎,表情也不再那么理直气壮。

她们习惯性认为陆颖现在还是学子,与自己同样身份,学龄还不如自己,凭什么能够成为书院的山长,凌驾她们之上。被嫉妒和不服冲昏头的四人却没有根本深入的去思考:花山山长乃书院人事事务,绝非学子可以插手的。

理由一就这样被陆颖一句话给抹杀了。

“至于诸位指责我身为弟子,不去寻找恩师,却忙于接手山长之位。我想说的是——老师当初并非被人暗中绑架,而是当着全院人被抓走,请问诸位当时在做什么?”陆颖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玩味的扫描着下面四位学子的脸,只看得她们都低下头去。

李凤亭被胁迫离开距离此刻不过一月而已,当时一切还在眼前。回忆起当日情形,四学子顿时面色一阵通红,然后又变得惨白。

一院山长被人公然抓走,身为学子自然要全力反抗。然而当时康王府明火执仗来抢人,重兵包围书院,明眼人一往便知,即便全部武师出动,也仅仅能护着学子不受伤害,若有反抗,只怕顷刻就会血流成河。

所以当初学子都不得不保持忍耐,或在夫子、武师们的压制下保持忍耐,以避免更大的冲突出现。从花山书院的整体利益来说,这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因此也得到所有人的默认。她心里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怪罪她这些同窗。

然而,她在流血的时候,她们正在武师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此刻却跳出来义正言辞指责她有愧弟子德行,这个罪名未免按得有些无耻了!

几乎所有的学生也都听说过,陆颖那日连杀康王府两人。有不少人怀疑陆颖一介弱书生如何能做到。然而李凤亭被抓走的当夜,陆颖一身伤痕出现在广场中,是众目睽睽的事实。

“那日情势所逼,我等反抗也是徒增流血。可山长被抓走之后也有快一月的时间,为何不见你寻找?”为首学子见过当日的陆颖,却还是大声说出来,只是其中未免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自己受到威胁的时候便有这样那样理由退缩,威胁一旦解除却指责他人不继续努力,这理由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的。

她此刻心里也有些烦躁的纳闷:为什么本来来之前觉得很充分的理由,到了陆颖面前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只是此刻箭在弦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陆颖强势的目光逼迫下,为首学子厚着脸皮强迫自己大胆与陆颖对视,缓缓丢出杀手锏:“只怕是见了山长离开后,你便权欲膨胀,妄想取而代之了吧!?”

好,我承认,当初你陆颖救山长之心也许是真,但是山长一旦离开书院,群雄无首,你难道就不会生出觊觎之心,如此大的诱惑面前谁能相信你能毫不动心?

花山书院乃天下第一书院,能从花山出毕业的学子无一不是人人敬仰,而能成为花山山长的人物简直就是每一个读书人心目中顶级荣誉。

陆颖,你身为山长弟子,离那个位置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得多。所谓近水楼台,若说你对这个位置没有想法,谁会相信?

这下看你如何狡辩?

为首学子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带着笃定的自信又站直了身子,仿佛风吹雨打都不能压倒她的信念。

看着这为首学子得意的嘴脸,陆颖有些哭笑不得,眼角余光看着几位来宾一脸肃然的表情下是津津有味的观戏的惬意,心里暗骂不已。

“如果我带上花山全部武师,再加上全部学子,夫子,甚至花山农庄的人前去康王府。你认为我们有几层把握要回老师?”陆颖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提出新的问题。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花山的武师纵然武功不俗,却决不是成建制的士兵的对手。白痴也知道,这样纯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为首学子那肯罢休,咄咄逼人:“那么难道你就试也不试,束手旁观?”

此话一出,还不等陆颖反驳,祠堂中就传出嗤笑。

刚刚她还在振振有词的说“情势所逼”,避免“徒增流血”,此刻却明知不成还鼓动陆颖去试试。如此前后矛盾,让人不由得觉得可笑又可气。

在座的来宾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陆颖假装垂眼,内心极度无奈:丢人都丢到外面去了!敢情她们是专门组织起来到她的接任仪式上出丑的吗,当下心中十分郁闷。

陆颖一脸无聊加忍耐的表情让代宗灵也觉得十分逗趣:这孩子何曾将把这几个家伙放在眼里?

为首学子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脸不禁又是一阵红白交替,羞愧的眼睛都不敢再直视陆颖。她身后三个一直附和她的学子也显得有些恼怒。

为避免这四个家伙就继续给花山丢脸,陆颖只得放弃继续揪出她的错处,刻意转开话题到另外一个问题上:“你们觉得,康王府为什么要掳走老师?”

众人所知,花山书院在文人士族中巨大的影响力。康王府抓走山长李凤亭必然是想借她在花山的地位来巩固自己的实力,让自己与东宫的对峙中拥有更多的筹码。

“你们还记得两年前,肖河、史红凌为什么会被开除出书院吗?”陆颖忽然重新提出被众人已经淡忘的那件事情。

“她们重伤同窗,”陆颖懒得再看这几个蠢货出丑,不再诱骗她们跳进自己的语言陷阱,“但这只是一方面。”

“花山院规第一条,”陆颖不厌其烦的将整条背诵一遍,“花山之存在旨在为天下之太平存续培养德才兼备之人。凡花山之人禁止参与政治斗争。”

“如果我们武力不能挽回山长,康王府势必要借老师的影响力来控制花山。一个山长在康王府中的花山书院,你认为康王的对手或是伙伴会如何看待花山。如果有一天,康王府以老师的名义对花山下命令,将院中所有非倾向康王府的人开除出院,诸位以为我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如果不执行,也许李凤亭的生命不保,执行的话,花山必然失去三百年来的超然地位才,成为康王府的棋子。

一面是李凤亭的性命,一面是花山书院传承三百年的信念,谁能轻易抉择?谁敢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执行与不执行,书院中必然会意见不一。在这种本来怎么做都不能说错的问题上,矛盾的双方必然都会坚定的坚持自己的意见,接下来等待花山书院的结果必然是是,分裂,内耗,也许被渔翁得利成为某个党的政争筹码,也许从此消散在大燕的历史上。”陆颖描述着情势发展的可能性,眉宇间染上淡淡的忧伤。

她自然不是忧伤花山有从历史上消失的可能,而是突然担心便是自己,也不敢笃定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自己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和狠心下令对老师置之不理?

花山是她的家没错,可是老师、老师是她唯一的亲人啊。花山没了,可以重新建。但是如果老师死了,如果老师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办。

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丝毫犹豫,她必须对外树立起铁血无情的形象!!

本朝的天子不必遵循前朝皇帝的承诺。她陆颖成为花山的山长后,从道理上来说,花山没有必要再听从李凤亭的号令。

今天的仪式上,她刻意在行动上表现出对夺权的积极和权位的热衷,但言辞上却始终强横的占据着道德的高峰,表现出对老师恩情的眷顾。

老师曾经说过,对于那些整天活在权谋中的人来说,她们会习惯性选择相信所有人会如同她们一样把最大利益放到首位,而将摆在自己眼前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忽略不计。

陆颖在最初养伤的七天里,慢慢形成了这个思路:在占据了花山山长之位后,她越是宣称自己对老师的关心和尊敬,康王府只怕越会认为自己虚情假意。

她相信稍微一暗示,康王府就必然会如她所愿的产生如下错觉:如果李凤亭活着,陆颖还会顾忌她与李凤亭的师生情谊,为着自己的声誉着想,可能暗地对康王府容让一二。如果康王府当真以李凤亭的性命提出过分的要求,她便正好以整体利益至上的大义拒绝。即便康王府杀死了李凤亭,她也丝毫没有责任,甚至还少了一层桎梏,而康王府反而要担上残害贤良的名声。

如果一定要说有,这大概是保护老师最好的办法。

宗祠里一片可怕的宁静,无人再敢多说。

事情已经严重到花山书院的生死存亡,哪里还有人敢指手画脚。然而虽然无声,交织在前面中间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身上的目光却是都微微带上了一丝忌惮,甚至是畏色!

陆颖既然能得到李凤亭的宠溺,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然而她却能够在这样的大场合,这么许多知名人物面前如此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掉自己的反对者,表现的镇定从容,不得不让人赞叹!

书院中的夫子们对于陆颖的犀利只是微微露出赞许的表情。来宾有一半没有见过她,另一半也只是在两年前的拜师仪式上见过那个乖巧驯服、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凤亭身后总是一脸谦恭羞涩微笑小弟子,让人生出喜爱和亲近之意的大女孩。

而如今,谁还敢抱这种心态看她!

正当来宾以为一场风波已经结束了,整理好心态准备仪式的继续,门口传来清晰沉稳的脚步。

来人淡然看着上面的陆颖道:“如果是我反对呢?”

林旭。

058

“陆颖,你说学子不能干涉院务。那我林旭呢?”

林旭冷着眼,缓缓走进门,无视两遍众夫子们脸上愕然和不满的表情,代宗灵皱起的眉头,来宾们彼此意味深长交流的眼神,径直走到陆颖面前。

她的气势本不弱于李凤亭,此刻携怒而来,整个人散发着令人不敢轻视的威势。

“一个副山长是否能够干涉?”林旭双目如炬,一手负在身后,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女。

陆颖与林旭对视,并不说话,仿佛真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凤亭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手把手教你念书识字。七年时间下来,你就只学会了巧舌如簧、辩词无双吗?”林旭嘲弄地冷笑,“凤亭不在了,你就以为这花山无人,非要你这个不过是多了几分狡猾心思的黄毛小丫头来撑门面了。如果没有你,花山难道就无人主持大局了吗?”

花山书院目前有两位山长,三位主事,无一不是资历深厚、能力超群的人物。随便放出一个来撑起花山书院都不成问题。相形之下,陆颖这个还没有毕业的学生,又算得什么呢?

“你的理由听似凿凿,实际上毫无说服力,只能暴露你的狼子野心。”林旭的声音低沉,缓缓道:“你老师回不来,最高兴的人是你吧。如果你老师死在了康王府的手上,你不就可以毫无负担的接收你老师的一切了?”

此言一出,不但众人色变,连代宗灵也按耐不下怒火,喝斥道:“住口!”

这样的猜测直指人性最阴暗,最险恶,最无耻的地方,尽管大家都知道这种指责近乎构陷,但是却让每个人人都会止不往那个方向猜想。毕竟人心是最易变化的东西,最看不透的东西。

陆颖一只手捏在身后,已经握得骨节发白。

早就知道自己今天免不了面对种种异样的眼光,种种纷乱难题,种种难堪的讽刺和最恶毒的猜测——但是没有那一句能比林旭的最后一句更让她觉得忍无可忍!

失去老师的锥心之痛,见不到老师的空洞和无助,替代老师的难过和狠心…她一点点将自己从习惯了的老师的宠溺中剥离出来,让自己看清楚头顶再没有老师为她撑起的天空——所有的一切以后只能靠她自己。这让她觉得很辛苦,很辛苦,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旭的公开的恶意揣测并没有让她多恼怒,然而这种猜测更像是一种诅咒——诅咒老师死去!

林!旭!

陆颖轻轻合上眼,好象张开嘴要把胸口充斥的恨意和愤怒咽回肚子里去。她缓缓地长长的吸了一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脑子里跟自己打趣:要是换了老师是自己会如何应对这恶毒的毁谤呢?自己到底还是不能像老师那样面对这样的扑面恶言只当清风抚面,不动如山。

老师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不能打败她的话,就打败她本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林旭现在就是用了这一招:当你无法反驳对方的观点时,不妨攻击她本身——

你的说法是没有错,可是你这么说的用心何在呢?

在权利斗争的漩涡里,人们都往往更乐意将人想象的更无耻一点,以安慰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

真不愧是当年和老师在读书时期不分轩辕的对手,连想法都一般无二。

陆颖感叹后,心中忽然一动,一个隐隐的猜测在脑子里升起。

老师既然早已经在两年前预计到自己终有不得不离开的一天,执意让自己早点熟悉院中事务,为何又要放一个林旭在书院呢?

她此刻有些明白老师在两年前极力挽留林旭的原因。

老师在花山一日,自然会悉心教导自己。而老师不在的时候,林旭便会放松警惕,露出点行藏。老师所谋不过是让这个在各方面不逊于她的人物能够代替她教自己更多的,只不过不再用温和的语言和史例,而是用一个活生生的人给自己演绎各种计谋,让她不断体验,磨练…

而在花山,有代老和葛老等人的回护,她不可能遇到真正的危险。即便一时处于下风,也有机会扳回局面。

老师,到底什么不在你的算计之内呢?

此刻康王府风光最漂亮的湖边的常客望着湖里拍着翅膀玩耍的鸭子,想起自己那个弟子小时候也喜欢在下雨的时候蹲在水坑旁边玩耍,不禁露出一丝伤感的淡笑。

敏之现在到底发现了没有呢?这个孩子一向是敏感得很。

放这么一个人在她身边,时不时给她找点小麻烦,比起她这个正牌的老师纯用语言用书本去教导她,应该能够让她更能打起全副精力学习吧!敏之什么都好,就是依赖性太强了。经过这次的磨难后,不知道能够成长到什么程度?

这位常客低下头,垂下的眼眸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虽是如此,若非事不得已,她宁愿护着她一辈子,由着她总是用仰望崇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装着乖巧的模样背地里胡闹。

冉之啊冉之,不要怪我利用你啊!我想亲自教导弟子而不可得,你却能天天看着她,观察她,每天吃什么,说什么,做什么…这叫我其实很不爽啊。当年我俩互为诤友,两年前我如你所愿放你进花山,如今你应该有所回报,乖乖给我的弟子做块不错的磨刀石吧!

陆颖忽然脑中一片清明,再望向林旭,下意识在她身上找起老师的影子,冰冷目光忽然变得如水温柔。

时至此处,之前很多存放在脑中的疑点此刻顿时都有了答案。

林旭身上的问题如果连她都看得出来,老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宗祠中的气氛本来因为林旭和陆颖的对峙紧张万分,目光碰撞中火花四射。然而陆颖心境的变化,让林旭的锋芒猝不及防地扑进了棉花团里,无处着力。

林旭何等精明的人物,如何看不出陆颖明显如斯的变化,立刻起了疑心。

“林先生,我曾听老师说过,你们两人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是好友。那个时候每次科目毕业考不是你便是她第一。老师对你非常敬佩,一直在惋惜,当初如果你能够留下来,也许花山山长就轮不到她了。”

陆颖既然知道林旭不过老师精心给自己准备了两年的一盘菜,便再也兴不起一点愤怒:这样的人也配伤害老师?

“是以两年前先生来参加我的拜师仪式的时候,老师极力挽留先生。果然在先生执教两年时间内,得到了不少学子的喜爱和崇敬。我想老师不仅仅是敬佩先生,同时也应该是信任先生的。因为老师信任先生,我也宁愿去信任先生。”

“宁愿?”林旭眼睛盯着陆颖,一甩衣袖,“不用卖关子,有什么污蔑脏水只管往我身上泼来,我到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将我抹黑!”

陆颖向前一步,眼波微转:“林先生,你单觉得你自己对老师秉持着朋友的忠诚。可比起代老、葛老、宋老、王老来说,你认为她们的忠诚如何?”

这四个人的资历都是超过李凤亭的,尤其是代宗灵在李凤亭和林旭还在花山念书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书院的夫子了,还曾经教导过两人。四人中最短的一个人也为花山服务了三十年以上。若说这四人同时背叛花山,那简直就是开玩笑。花山书院本身的资源就掌握在这四人手中,她们有必要自己背叛自己吗?

若说这四人都对李凤亭忠诚度不足,那反过来只能证明李凤亭本身道德或者能力有问题,得不到书院实权人物的支持。

林旭显然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被陆颖反问后,稍微一迟疑,还在快速思考如何反驳中,陆颖就又逼近一步:“林先生,你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书院里两位山长,三部主事,甚至还加上在场一百多位夫子,只有你一个人反对我接任花山山长吗?”

这四个人不但是花山的实权人物,而且都不是蠢货。陆颖不过刚刚成年,接任花山山长一职不但没有任何人表示出反对,反而平静的有点让人觉得十分不正常的接受了陆颖这个要求,甚至以最快的速度筹备着她的山长接任仪式。

这种平静就好像她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就好像她们早就知道了李凤亭走后陆颖会接任山长…一样!

林旭猛然醒悟:“你们有什么事情一直在隐瞒我!”

这时一直站在陆颖身边仿佛作壁上观的代宗灵终于开口了:“在两年前,陆颖考入花山书院的时候,就已经被书院确认为未来的山长继任人了。”

此话一出,如同惊雷,炸得祠堂里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包括林旭和那四位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手脚往哪里放的学子。

059

书院不比世家,讲的是血缘的传承,也不比武林门派,师传徒,徒传徒孙。莫说两年前陆颖还不是李凤亭的弟子,便就是,要确认她的接任人身份也需要书院里所有实权人物的认可。

两年前陆颖年仅十二,便确认了接任人的身份,并且山不显水不露的一直隐藏到现在——众人的目光渐渐的又变化了。能得到除李凤亭外四个实权人物的认可,陆颖就绝非她们原以为借着师门恩泽上位的小丫头。

更何况从进宗祠以来陆颖的言行举止,应对气度处处叫人侧目。

徐老颇为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陆颖,心想:李凤亭那厮有什么好,年纪轻轻当上第一书院的山长不说,随便收养个孩子都是这样出色的苗子。单看刚刚她能使动那笑面虎宋西文为她在外待客照应,这份自信和稳重就是不俗。浑然忘记了自己之前不久是对这个少女是如何轻视不屑的。

葛飞本是个热闹人,在宗祠这样肃静的地方憋气憋了半天也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敏之两年来在三部名为帮忙实际上接触都是花山最重要的事务。她协助山长处理院务也有一年以上时间。书院规定,三部核心事务非山长和本部主事不得直接接触,甚至副山长不可以,主事们之间也不能干涉其他部的事务,除非有山长的允许。林旭你也是在花山念过书的人,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宋西文依旧只是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和旁边本是合眼养神的王恕稍微碰了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潜伏着的快意。

林旭此刻脸上的惊怒非常,她根本没有想到李凤亭居然会对她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造就了她现在如此被动的局面,青白的脸色仿佛受到巨大打击一样微微抽搐一会,然后低低的笑起来:“原来你们都瞒着我——都瞒着我!连凤亭她也——”

林旭露出被背叛的屈辱之色,笑声十分难听。

陆颖心里对她绝佳的接受能力和应变能力十分佩服,这一点上她还不不够水准。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浅笑着反问:“老师认识林先生多年,照理来说应该对林先生信任有加。然而老师却从来没有向先生提过我的事情。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还想请先生告诉我?”

林旭止住了笑声,厉声喝道:“陆颖,你不要欺人太甚!凤亭既然隐瞒这些必然有她的考量,我又如何得知?”

“敏之是老师唯一的弟子,若要继承师位或许是太年轻了,但也并非什么违背伦理道德大错。但是按常理,不论是看在多年前的先生与老师同窗的情分,还是两年前老师挽留先生的情谊上,纵然先生不赞同敏之这么早就接过山长职务,最多也就是对敏之避之不见,骂敏之几句浮躁,断不至于要到敏之的接任仪式上如此大动干戈。”陆颖声音平稳,细细眉毛挑起,黑色的眼眸倒影着整个宗祠大堂中的景象,水波不兴。她并未被林旭流露出来的痛色所动,“敏之对林先生真是越发的失望了。”

“便是知道你接任山长之事势在必行我也会阻止的!至少我要其他人知道,还是有人敢说出真话的!”林旭见陆颖竟敢以小小年纪对她不假颜色,心中怒火更盛。

“敢?林先生真是高看敏之了。老师不过离开一个月而已,莫非林先生就认为敏之有本事压制得花山书院的诸位师生有口不敢言了。”陆颖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连老师都不敢自称做到这一点。林先生给敏之罗织的罪名敏之可不敢苟同!”

代宗灵看着陆颖神采飞扬的双眼,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底却是浮起笑意:这对师徒啊——

凤亭为了陆颖的成长所付出的殚精竭虑,陆颖为了老师筹谋的种种苦心,她们都没有辜负对方对自己的付出,也极其幸运的收到对方对自己的关爱——同样的智谋卓然,同样的心思深沉,天下第一的花山书院,天下无双一对师徒啊。

她现在越看陆颖越觉得她像凤亭,那份睿智,那样骄傲,不同的是凤亭已经是光华内敛,含而不发,陆颖才如同正在剥落外壳的石中玉,在打磨中逐渐绽放出越来越璀璨的光芒。

看着林旭气结无语,陆颖也无心再纠缠,只微微转过头,向四位学子道:“你们四人可还有话好说?”

四人不安的看着彼此,目光去时不时向一边的林旭瞅去。

林旭哪里不知道四人在偷看自己,想要划清界限只会让人鄙视,索性干脆坦白:“这四个学子是被我怂恿的,今天之事与她们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迁怒!”

“迁怒?”陆颖仿佛听见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语气玩味的说,“林先生要注意自己的措辞——迁怒是用在无辜之人身上的。她们是不懂事的三岁孩童,也不是目不识丁的莽夫。她们不是傀儡,有思维有大脑,是花山从万千学子中挑出来的精华中的精华。今日之事一没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逼她们来的,二没有人绑架她们的亲人威胁她们来。纵然是一时头脑不清,又或是被人哄骗,做了就是做了,就必须承担责任。不能保持头脑清醒,不能分别是非,轻易被人撺掇怂恿,莽撞行事便是错。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莫非我花山学子连这一点担当都没有?”说最后一句话,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四人。

四人果然都是脑子容易发热的人,在已经知道理亏的情况下,被陆颖这么一激立刻纷纷将胸一挺,骄傲的仰头道:“受罚就受罚,我们绝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山长想怎么罚我们就直说吧!”

她们自己尚不觉得用语有什么变化,周围人目光微微惊奇变化。

陆颖没有说话,只看一眼宋西文。

宋西文会意,上前一步道:“你四人擅闯宗祠,打断山长继任仪式,口出恶言,扰乱秩序。每人记大过一次,明日起罚禁闭一个月,抄院规三百遍。”

在花山记大过是仅次于留校查看和开除的惩罚,所犯错误会被记录进学子档案,对学子的名誉有很大的影响。

四学子虽然知道自己少不了要被重罚,但听到如此处罚,还是忍不住苍白了脸。

林旭冷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坏话,便要记大过,陆颖你还真是听不得一点反对的声音啊!”

陆颖看也没看林旭,只是望着受了大打击的四位学子,嘴角反而慢慢浮起一丝和煦的笑:“说实话,我很高兴!因为你们还没有糊涂到把自己最后的一点余地给堵死——只是建议我用花山全部力量去对康王府飞蛾扑火,而不是让我带着花山投靠康王府,又好或者是投靠太女逼迫康王府交人。如果——,”她看了一眼惊愕无比的四位学子,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们真的说出来了,一切的性质就都变了。便是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也留不得你们!”

“肖河、史红凌几人是为了什么才被赶出去的,你们都知道。花山学子历来稀少,每三年才得那么几个,每一个是珍贵无比,因此不论犯了什么错误学院都会努力纠正她们的错误,而不会轻易放弃她们,但——只除了这一项!”陆颖斩钉截铁的说,“老师当年开除肖河等人的难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刚刚心里一直在祈祷,你们不要说出来,幸好…否则我就必须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接任仪式上开除学生的山长,而你们就成为了花山短短两年时间内就失去的十个学子之一。”

四个学子将陆颖所言细细思量一翻,心中顿时后怕不已,一时竟然背上都汗湿了。在惊愕之后,不由得庆幸,她们确实本来要酝酿机会提出这个想法的,但是被陆颖连续的利落反驳打乱了思路,一时不及说出。此时,四人对刚刚受到的处罚反而没有那么在意。

“你们知道吗,只要你们刚刚将那些昏话说出来,无论今日你们对我的攻击是否能够成功将我击败,你们四人都会被赶出书院,花山注定又一次无谓的被削弱。我大胆猜测一下,那个怂恿你们的人没有提醒你们这一点吧?”这次轮到陆颖反击了,她的语气轻柔,仿佛在细细引导。

四人目光立刻转向林旭,眼中的惊愕逐渐转变为愤怒和不可置信。

满堂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林旭脸上。

“林先生,你竟然——”为首学子只觉得这个不久前才觉得高大正直的师长,怎么会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陆颖目光又斜向林旭:“林先生是从花山毕业的,又做了两年的副山长,不会推脱自己不知道这个事情吧?”

林旭笑得极其畅意,眼睛轻蔑的看着陆颖:“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教她们说那种犯禁的话?”她扫了一眼错愕的瞪着自己的学子,道:“你们又有什么证据?”

“你明明——”

陆颖微微抬手制止了四名学子的继续指责,看了一眼她们恍然明悟自己被人蒙骗了的表情,道:“两年前,肖河等人闹事。武师恰好全不在,又是休沐日,而所有的学子都她们封锁在西院。我和几位朋友早上外出归来,发现事情不对,便让其中两人向两位副山长和三部求救,你可知道她们一出去就看见了谁,说了什么话?”

林旭不想这么久远的细节还陆颖居然还记得,并一直隐忍至今,心里不由得猛的一慌,但立刻恢复了镇静,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她无法为自己辩驳,只好耐着性子低沉着声音道:“你想说什么?”

“那个时候院中所有的夫子皆被封锁西院消息,林先生为何在西院一出来人的时候就立刻出现?这种巧合让人不得不感觉先生是早就等在门外的。”陆颖娓娓道,“山长外出,武师外出,休沐日,甚至连我和几位好友也不在,这么好的时机,如说没有人在其中传递小心暗中安排,未免也太奇怪了?肖河等人被罚下山的时候,曾在花山镇盘桓五日才离开,仿佛在等待某个人,但可惜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林旭面色发黑,怒道:“陆颖,你是暗示是我指使肖河在书院里行凶吗?”

“林先生的种种表现让人不得不怀疑。”陆颖丝毫没有打算容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事情不过是凑巧,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陆颖你有何证据在此信口雌黄!”林旭大声呵斥着,只差没有向陆颖身上吐口水。

陆颖瞪着她看了一会,忽然粲然一笑,这一笑十分轻松自如,似乎之前种种针锋相对只是玩笑:“林先生也知道我只是捕风捉影而已,便愤怒成这个样子。可是林先生还没有捕到敏之的风和影就开始指责敏之不尊师道,蓄意谋害老师,这又是何道理?莫非只须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

绕了一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在这里挖了一个陷阱给她跳。

060

花山的秋天十分美丽,山上是层层叠叠的深绿,浅绿,金黄,深红,全是深沉而艳丽的颜色,仿佛是孔雀的斑斓的尾羽,令人的望之也觉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陆颖坐在书桌前合眼默背着最近看的一篇文章,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向窗口看了一眼,眼睛一亮,起身握着书卷走到门口:庭院里一道雪色的身影在庭院中如同游龙惊凤一般翻腾,剑光在空气中画出连续的残影,仿佛绽放得银色礼花,又好像无数的星星在闪耀。

舞剑的人的速度慢慢减了下来,陆颖也渐渐能够看清楚他的面容。

谪阳这两年似乎越来越——美了。不是那种越来越精致的美,而是一种越来越强大和越来越成熟而沉淀下来的一种神秘气息,让人哪怕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是瞥见他的身影,也会不能无视他强烈的存在感,在万人中一眼看见他,与他周围所有的人区别开来。

陆颖的手慢慢的扶在门上,眼睛一瞬不动的随着谪阳的身影移动,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清澈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蒙,仿佛是粘在雪花的冰晶,带着梦幻的憧憬和美好。

秋天的叶子金黄金黄的,自高高的枝头飘落,就仿佛金蝴蝶,在秋天淡淡的风的纠缠下,在庭院里轻舞飞扬。忽然有一只被一道乍现的凌厉剑光瞬间裁成两半,一眨眼,变成了两只小金蝴蝶,被剑锋带着在舞剑者的身边旋转起来。

风起,蝶起,衣起,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