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不简单?”窦自华道,“有了皇长女这个身份的支持,康王的声势更是节节攀升。太女占嫡,赵桐占长,硬说起来,这赵桐如果拥有自己的实力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角逐九五之位的?”

说了好一会话,陆颖开始觉得有些疲倦,眼皮耷拉了几下,强撑精神说:“还好,她现在是站在康王战线里的。不然两王之争变成三王之争了,这天下人还能活吗?”

窦自华知道陆颖还在恢复中,精神经不起消耗,立刻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反正不会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去,还是静观其变吧。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

陆颖已经合了眼,含糊的嗯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081

“看今年的情势,只怕来书院报名的考生要少许多呢。”虽然初春的天气没有冬天那么刺骨,沈菊总算没有矫情得还带她的宝贝扇子以便随时假装风流小姐。

陆颖嗯了一声,眼睛在绣着朵朵红梅的被面上漫不经心的移动——被面谪阳新带来的,缎子很滑很软,似乎还用香熏过了,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虽然花山每届学子录取得很少,但是一般情况每届总还是能够收获几个。但是战乱一起,又有几个考生愿意冒着随时可能丧生的可能性来花山赶考?

“不论来多少,甚至一个都不来。新生的录取标准不可降低。”陆颖伸手摸了摸一朵绣梅,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相信这一届能够被录取的学子不但会文采出众,武功,胆识,头脑也一定会高过往届。玉秋,我很期待呢!”

沈菊想了想,也笑了:“确实。”能够在乱世中安然到达花山书院的考生,怕也是没有简单的。

这个时候谪阳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看了谈性正浓的两人一眼。

沈菊赶忙让开:她这位小妹夫妒心大得很,凡是霸着敏之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看不顺眼——呃,自己和敏之说了快一个时辰的话,该不会惹着了他吧。

陆颖看见谪阳够来,脸色也有些异样。

谪阳什么都没说,把碗往她面前一搁,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陆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谪阳。自从她醒过来,谪阳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尽管他每天都时不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送饭拿药,可是看表情就好像自己跟他有大仇一样。

皱着眉头看了看眼前这碗颜色就很瘆人的药,陆颖就觉得自己嗓子眼都是苦的,但还是伸手端起来快速喝下去。虽然心里知道谪阳不可能对她这个伤患采取什么极端措施,可…算了,还是不要惹他发飙的好。

谪阳看着陆颖难得极配合的喝药,而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依旧觉得不解恨。他打定注主意不跟陆颖说话,只等她喝完药,收了碗就走了。

沈菊也被谪阳全身散发出来的冰冻气场所摄,带着一脸小心翼翼的笑,给自己这位惹不起的小妹夫让了路。回头一看,陆颖正勾了帘子,单手撑着身体,瞅着谪阳的背影,然后低下头,收回身子,咬着嘴忿忿地说:“玉秋,我到底做错什么的,谪阳干嘛这么多天都给我脸色看?”

沈菊惊讶地说:“你居然知道谪阳是在给你脸色看?我还以为你没感觉呢?”

陆颖看着沈菊一本正经地摆出“震惊”的表情盯着自己,顿时气得抿紧了嘴唇,狠狠瞪了她一眼,别过头望着床顶,什么都不说了。

死玉秋,不帮忙就算了!

沈菊见陆颖被自己惹毛了,不禁偷笑起来:敏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丝与她年龄相称的青涩和迷茫。敏之,感情这个东西可不是一个人够聪明就可以轻松处理好。在这一点上,敏你比起花山镇上一个普通的少女,并不显得更聪明。

她虽然是知道谪阳生气的原因,但是并不打算点明,只是道:“你受伤的时候,妹夫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三天三夜,你可别不知好歹,惹他生气。“

陆颖趴在软软被子里,憋着一口气,咬着嘴唇心里怒想:我哪里不知道谪阳一直在细心照顾我,可是他就这么一直不跟我说话我能怎么办?!!

看久了冷静自持,智珠在握的陆颖,突然见她露出这么孩子般无措的赌气的模样,沈菊简直是乐不可支。自敏之当上山长后,她的情绪就越来越少波动,几乎可以泰山崩与前而不色变,跟个老太婆一样,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如今难得有捉弄她的机会,沈菊当然不会放过。

沈菊出去过后不久,谪阳就进来,看了看正在睡觉的陆颖。便拿起她昨天换下的衣服,准备交给阿雅拿去洗了,却不想陆颖一翻身,踢了被子,露出半截小腿。

谪阳走过去,将被子给掩好。可他才走开一步,被子又被踢开了,白生生的小腿在冷空气的暴露着。

看着陆颖下意识冻得缩起来的肩膀,谪阳瞪着那截小腿,简直无语:陆颖,你好歹也是一院山长,能不能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陆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谪阳心里暗哼一声:你爱冻着便冻着吧,我走后看你能把腿在外面能晾多久?

想着转身就走,还没迈出一步,手就被一只温温的手抓住了。

他心里一动,回头,陆颖已经睁开眼睛,两只黑幽幽的眼睛就这样向他看上来,有些发白的嘴唇紧紧咬着,脸上带着倔强的神色,手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放开。”谪阳才没打算这么简单就原谅陆颖,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虽然是陆颖罕见的主动招惹他,但是这件事情可没有这么轻易就了了。

他心里忙着计较,却忘记了决定不与陆颖说话的决定。

陆颖抓到手的东西有怎么肯放弃,只是抓着谪阳的手越发用力。她脸白白的,本没有什么颜色,因此只剩一双眼睛特别突出,黑亮亮的闪着倔强坚持的光。

“放开!”谪阳重申一遍,声音提高了一度。

陆颖不说话,也不松手,眼睛竟然眨也不眨一下的瞪盯着他,沉默地陈述着自己的意志。

“你放是不放?!!”谪阳眯着眼睛,口里声音渐厉,显然是要爆发的征兆。

陆颖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身体在冷空气中已经开始有些发抖。

谪阳明明一甩手就可以把她不受任何伤害的甩开,但偏偏就是纹丝不动,瞅着陆颖,心里挣扎到底是甩开,还是不甩开。口中却是嘲弄地骂道:“你无不无赖,还是花山山长呢!!”

这一骂,倒正中陆颖的软肋。她思想受李凤亭影响颇深,素来秉持着文人的矜持和礼仪。可惜李凤亭教会她如何洞悉人心,如何分析布局,却没教她如何应付一个男子,以至于面对谪阳这种根本不含任何技术成分的赌气竟然也束手无策。

因此当谪阳一提醒她自己的身份时,陆颖顿时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难为情,脸上一阵阵热浪滚过。但是她已经忍不下去了。她再也不能继续容忍谪阳这么整天漠视自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谪阳的眼里只能有她一个人!

守礼的不一定是君子,也可能是霸王。论起固执来,两者不分轩辕。

莫看陆颖从小在花山长大,出身低微。但纵观她成长的这么多年历程,只要是陆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一样弄不到手的!

从李凤亭的宠爱、花山书院的各种书籍,接着是花山学子的身份、李凤亭唯一的弟子身份,再后来李凤亭出事后,她决定接手的山长的身份、书院上下的认可、一个干净的花山书院。

包括后来许璞——这个好友中的异数。她想要这个朋友,便能让许璞最终忍痛亲手埋了自己的情意,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如果有人能够细细品味陆颖这个人,便可以发现她谦谦有礼的君子风度背后是多么可怕的占有欲。老师,朋友,伴侣…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她拿到的无不是最好的。

她的老师是天下书院的山长,对她宠爱之深无人不知。

她的朋友个个身兼一技之长,是花山书院里最出类拔萃的一拨人,对她信赖和支持的程度连普通的亲姐妹只怕也不比不上。

她的未婚夫出身高贵,风华无双,对她更是情深意重,还没成亲便开始从父家调集兵马保护她。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运气好。

虽然最开始谪阳成为她的夫婿并非她的意愿,但是既然她已经在心里已经把这个男人当成了自己的人,自然不能容忍他跑出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以前谪阳虽然喜欢时不时对她冷嘲热讽,却总是围着她在转,陆颖感觉不到威胁。可是谪阳后来一走大半月,紧接着回来之后就没好脸色给她,让她犯起了疑心病:谪阳莫非不打算对她好了?

那怎么可以!陆颖压根就没有想过别人完全有对她好和不好的自由…之类的屁话,她想谪阳只看她一个人,想谪阳再不离开她…至于谪阳到底为什么生气,那倒是在其次。

谪阳横着眼睛瞪着陆颖,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陆颖冻得很快脸就开始发青,谪阳见了,到底心里舍不得,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立场,一边走过去,将她按进被子里。

陆颖在被子里抓着谪阳的手,生怕他一会儿又跑掉了,道:“陪我坐一会。”

谪阳抿了抿嘴唇:“你给我乖乖躺着。”

陆颖伸出五指扣着谪阳的手。谪阳的手指修长,手心很软,指腹上生着薄薄的茧,手背很光滑。

谪阳没有想到陆颖竟然在被子下面用手指在他手上摸来摸去,手心传来碰触的微痒加上一想到是自己老婆干的,他忽然就觉得身上血液突然往脑上冲起来:谁说正经人就是呆头呆脑没情趣,陆颖这么无意的稍一撩拨,竟然就弄得他心猿意马,坐立不安。

再看看缩在被子里的陆颖,因为伤了元气而瘦下来的下巴和苍白的脸色,在他眼睛自动被美化成了病美人的典范——林妹妹大概也就这气质吧,谪阳春心荡漾的想,一边脑子里就开始冒起一些不健康的欲念,眼神不自觉往陆颖的领口里跑,嘴角慢慢的勾起来。见陆颖还是一脸单纯的望着自己,谪阳干脆躺了上去,侧着身子撑着手肘笑眯眯看她,被子下的手却慢慢回握住陆颖的手指,小指在她的手心一下下轻轻的刮起来。

陆颖立时身体就僵了起来。谪阳这么一下一下好像羽毛一样的力度,与其说是在挠她的手心,不如说是在挠她的心。她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怎么暗示都没有反应的大女孩了,谪阳的挑拨让她身体很敏感的就起了反应。

咽了一下口水,眼前的谪阳已经不仅仅是美味,而是诱人了,吸引着她的目光和心底蠢蠢欲动的。陆颖知道谪阳又在故意引她情动,也知道他想看她抛开冷静自持的外衣,为他疯狂的样子。如果自己就这样扑过去,谪阳大抵也不会拒绝她。而从本身来说,她一个血气方刚的女儿家,又怎么可能没有点想法。

陆颖侧过头去,极力去忽略自己心头那团火,声音干涩的说:“外面的书房带锁的小柜里你走的时候我答应给你的礼物。”没办法,只能想法子转移自己和谪阳的注意力。

谪阳心里简直就要开始骂娘了,不悦的看着陆颖扭过的脖子,不知道是把她咬两口好呢,还是干脆霸王硬上弓的好。这里不是男人的贞操值钱吗,你陆敏之把自己守那么严算什么?搞的好像是哥要玷污你一样!!你这身子不给哥,将来还打算留给谁玷污啊!

自顾自气愤了一通,但是老婆不给碰,谪阳到底还是按捺下欲火。气鼓鼓的跑到外间去看他的礼物:一根穿着一块三色莲花玉雕的剑穗。

握着三色莲花,谪阳不由得想起陆颖的回信:梅香飘雪,可缓缓归矣。

谪阳不是没有听说过钱鏐写给自己王妃的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话,以往只觉得是印在诗词册子上漂亮的文字。现在他回想起当时花山的孤立处境,陆颖作为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山长,明明知道花山急需自己带回强大的武力保护,竟然还能够柔下心肠给自己写下这样一封信,她当时的心境,她当时的心情:无奈、焦急…最后,还是选择纵容。

谪阳的眼圈想起那日从迷宫里,从一堆乱木里找到压在最下面的陆颖,几乎呼吸全无,生机断绝。他惧怕,他懊悔,他甚至不敢走过去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了——直到许璞告诉他,陆颖还有气息…

差点就失去了,差一点。

谪阳握紧了三色莲剑穗,眼圈微微的红了,然后又眨了眨眼睛,振作了精神,回到卧室。

“可喜欢?”陆颖紧张的问。

谪阳笑答:“你送的我都喜欢。”

陆颖脸色又不自然的红了,不知道怎么去接下面那句话。

谪阳将三色莲塞进怀里,眼光无意落到她的头发上,忽然想起:“敏之,你头上一处没长头发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082

陆颖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她是知道自己脑袋上有这道伤疤的,小时候刚刚来书院的时候,老师给她洗头的时候也说过。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她自己都忘记了:“这块疤啊——我爹爹说这是我小时候顽皮从马上摔下来,正好撞到石头上弄开的口子。据说那个时候流了很多血,我爹都以为我救不活了呢。”

谪阳顺了顺陆颖的头发,好奇的说:“说起来我倒是很少听你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情。我只知道你父亲去世后,你就被你老师带上了山——你从小就在花山长大的吗?”

陆颖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和爹爹是后来迁过来的。”

“那你娘呢?”

“我们来花山前我娘已经去世了。”陆颖回忆着自己还在花山镇时候的生活,“我爹说我家本是一个大家族,里面不同支的姐妹相互压榨非常厉害。我娘一去世,我又还小,我爹一个男人在族里立不住脚,只好带着我搬出来。”

谪阳忽然对陆颖的身世感起兴趣了:“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身也不错,你本家是在哪里的?”

陆颖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爹没提过。他也不许我问,怕我回去惹麻烦。”

谪阳疑惑道:“你到花山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六七岁,应该已经记事了吧?”

陆颖点头:“当然已经记事了。只是我那个时候大病一场,很多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你不是问我这个伤疤哪里来的吗?我爹虽然说是我自己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的,但是后来我根据我爹透出来的口气,我倒觉得也许是我家族内部有人搞鬼,我爹带我离开其实也是担心有人继续害我。”

谪阳在陆颖脑袋边躺下来,双手环着她的脖子,望着床顶在脑子里搜索:“陆家,大燕境内比较大的家族里,似乎没有听说过一个姓陆的。”

陆颖噗一笑:“怎么,你还想替我找出来不成?”

谪阳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脸颊上嗅嗅,亲了亲:“你不想来个衣锦还乡什么的?”

陆颖微微把头侧了侧,对上谪阳亮亮的眼睛,轻笑一声:“莫说我现在记不起家在哪里,便是记起来的话,也不想回去。”脸色变得有些冷淡,“我爹是累死的。虽然大夫说他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是我知道,他是因为照顾我才积劳成疾的。我记忆中父亲虽然生活都是他自己打点,可是看得出来他是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如果我爹和我能够安然留在家里的话,他本来是不用这么早死。”

很多事情,陆颖小时候懵懂,只是看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随着年纪增长,记忆力的点点滴滴浮现的时候,那些不懂的也就懂了。只是逝者已矣,父亲去世后她立刻就被老师接上了花山,先有老师的宠爱,后有谪阳的另眼相待,接下来是五位好友的看顾,让她慢慢的淡忘了儿时那些容易让人沉溺的悲伤,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恨吗?”谪阳没有想到陆颖心底还藏着些他从来没有发觉过的黑暗往事,心里不禁也起了怒意,心道,就算老婆不想查,我也要查查看。到底是哪个陆家干的事情,到时候背着老婆给她们点好看!

陆颖眼神有些惆怅:“说完全没有怨,是假话。只是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都不大记得。爹爹去世也又很多年,我也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但是也不想再和她们有什么牵扯。”

谪阳凑过去抱紧陆颖:“没牵扯好,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陆颖脸虽然又红了,却难得的没有避开谪阳的亲热,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片小小的罗帐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仅容一对年轻的男女靠在一起。初春的寒意在窗外洗着光秃秃的树枝,却一点都吹不到屋里来。

陆颖这次受伤算是得到一个难得的长假,课业也暂时放下了,在谪阳的监督下静养,不许到处走动。

当然别人走动到她这里来却是没有问题的。

宋西文坐在轮椅上被窦自华推了进来。陆颖见到轮椅怔了一下:“这个是——轮椅?”她曾经在内库大殿的书上看到过。

宋西文笑道:“你果然知道。这个是郡卿着人送来的,我瞧着挺方便的,所以让文逸推我过来看看你。”

陆颖不禁为谪阳的细心赞叹,她也是知道这轮椅的用途,确是没有想到这个上面去。

“现在恢复的如何了?”陆颖看着宋西文的腿,关心的问。

宋西文看了看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总得二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康复。只怕要在这轮椅上消耗些日子了。”

陆颖叹道:“敏之惭愧,那个时候我还真以为宋老要把她们引到大殿里去呢?”虽然钥匙是她在掌管,但是宋老身为三部主事之一,却是知道钥匙存放之处的。如果她有意拿,在当日那种状况下,并非做不到。

宋西文并没有责备她,反而道:“其实我想过这么做。”她抬起眼皮,微笑着直视陆颖的眼睛:“敏之,你那个时候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大姐,宋丽书。”

陆颖微微怔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宋西文主动提起宋丽书这个人物。

“你知道吗,当年我姐姐也曾是花山的学子。”宋西文眼睛微微抬起,似乎在回忆往事。

“我姐姐与我不同,她不但才华横溢,而且性格端方,是我见过的最最出色的一个人。说起来不怕你生气,连你老师当年的风华也盖不过家姐。和寒光一样,她也是极少数几个只用了两年时间就从花山毕业的学子。我的祖母,也就是你老师之前的一任的山长,其实是有意将花山书院交给家姐接管的。只是那个时候燕齐开战,家姐决定投笔从戎,放弃了大好的仕途,不顾家里所有人反对去了西北。一去就是十五年。”

陆颖犹豫的说:“宋前辈的事,我倒知道一点。她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实在是天妒英才。”这里的宋前辈自然指的是宋丽书。

宋西文有些意外:“你居然知道?那你应该明白那天我为什么那么愤慨了吧。”

陆颖点点头:“当时我就想到了。”

宋西文叹了一口气:“家姐从出生就是全家的骄傲,她自小聪慧早熟,又肯吃苦用功,在同辈人中就好像一块宝石一样,不论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连遮掩都遮掩不住。更兼形容出众。长到十四岁的时候,相貌竟比容貌姣好的男子还要出众,风华冠绝京城,被人比喻为绝世美璧。她虽然尚未入仕途,可是声名远播,连当时宫中唯一的皇子柔岚帝卿也青睐于她。时不时总是跑来我家找家姐玩。我和母亲那个时候还以为也许有一天柔岚帝卿会成为宋家的女婿。”

她还记得很清楚,当年家中花园里,姐姐含笑抚琴,柔岚持花而舞的样子,亭外桃花灿若云霞,亭中的一对璧人不似凡人。

“丽书姐姐,我长大后你娶我可好?”十岁的赵柔岚睁大了眼睛,满脸期盼的看着姐姐。

姐姐似乎没有料到柔岚会如此的大胆表白,只是蹲下来笑着摸摸柔岚的头发:“殿下,你还小呢,说什么娶啊嫁的?”

才到姐姐胸口高的赵柔岚嘟起小嘴,粉琢玉砌的脸写满不悦:“我喜欢你啊,你不知道吗?我以后一定要嫁给你,你要等我,不可以在我嫁给你之前喜欢别的男人啊!”

姐姐哭笑不得,只能委婉说:“那等殿下长大之后,我们再谈此事,好吗?”

赵柔岚鬼灵精的眼睛一转,突然抱住姐姐的脖子,在她的嘴唇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捂着嘴,笑眯眯的说:“我亲过你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妻主了,不能反悔哦!”

姐姐愕然地呆在原地的表情让她和一起躲在旁边看戏的母亲都闷笑不已。

在那之后不久,姐姐就考取了花山书院。这也是所有人意料当中的事。但是这一切都因为燕齐的开战改变。

朝堂上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主和派认为应该与齐国议和,并送一位皇子和亲,主战派认为应该厉兵秣马与齐国死战不退。柔岚除了最开始跑到家里来大哭一场后,便被软禁在宫中不能再出来。

姐姐本来打算在花山待满十年考完十二门课再毕业,但却在那个时候决定去西北投身抗齐。她的决定立刻在身边的人中引起轩然大波:以姐姐的才华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她一介文人去军营充其量不过只能做一个打杂的文职,根本就是埋没自己。再说文人素来为军人所轻视,姐姐从小不曾习武,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

“家姐小时候母亲曾经想安排人来传授她一些防身之法。虽然那些被请来的武师们无一不赞家姐骨骼清奇,是练武万中无一的好料子。可惜家姐就是不肯学,只整天呆在书房里舞文弄墨。”宋西文脸上带着微笑,“直到后来,我们全家去广济寺上香,正巧遇到普智大师。她给姐姐算了一卦,说她终身不会习武。母亲这才作罢。”

说到这里宋西文脸上的笑容退去:“我记得那个时候母亲还请普智大师给家姐批过姻缘。普智大师说的话很奇怪,若家姐能够活过而立之年,便能够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陆颖惊讶的想,这话说得真真不吉利,难道这位普智大师认为宋丽书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不过想想林旭似乎曾经说过…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很不高兴。但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家姐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她三十岁的生辰。”宋西文面色惆怅,“难道冥冥之中,人的一生真是注定的?”

陆颖也久久不语,那普智大师的话竟然一言中的。这世间真有能够问卜求卦之术不成?

“宋前辈的事迹我仰慕已久,不知道她的忌日是什么时候,宋老记得通知我,让我也为宋前辈上一注香。”陆颖对这位人皆言赞的宋丽书也有些兴趣,况且就算她本身不是那么出彩,光凭她能够拉开天下弓就足够引起陆颖的关注。

宋西文欣慰地一笑,想了想:“说来也不远了,就在下个月初二。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十八年过去了。”

下个月初二?

十八年前?

陆颖呆了呆:十八年前的二月二——这不是谪阳的生辰吗?

083

担心过完年关的学子返回书院路上不够安全,陆颖让文事房安排一部分武师出去在花山镇附近的几条路口上迎接。同时又与三部主事商议今年的招生事宜。

十二道文武试的题目并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确定下来,只是在第十三道题上起了一点小争执:所有人都反对由陆颖继续负责第十三题测评。

“即便不考虑你现在是一院山长的身份,光凭你的身体,你觉得能够顺利完成十三道考题的测评吗?”代宗灵第一个反对。

陆颖其实并不十分坚持,见大家反对便道:“既然如此,第十三题交给谁来负责呢?”

葛飞哼了一声:“交给谁都好,反正你乖乖把伤养好就是了。”

陆颖心道难道自己看起来就像那么不安分的人吗?撇了下嘴,正想说什么,一边的许璞开口道:“交给我吧。”

陆颖有些意外,寒光向来少有主动要求什么,但是以她的能力确实是个好人选。

左右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似乎都比较赞成,陆颖笑道:“好吧,那这道题目就拜托寒光了。你拿出计划来后我们再做商议。”

“自来了书院每年我会面朝西燃一支清香,向家姐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宋西文带着淡淡的笑,说着从案台上取出一支香点燃,“虽然鬼神之说不可证,但是我总还是愿意相信家姐的灵魂在天上是存在的。”

陆颖忽然想起谪阳曾经说过:坟墓的存在并非是死人的需要,而是那些尚还活着的人情感寄托的地方。

伸手也取了一支香点燃,合上眼睛,心里轻轻道:宋前辈,若您真在天有灵,请佑花山,佑大燕。

陆颖上前一步,将香插在了香炉中。青烟至上,依依袅袅,仿佛真有魂魄含在其中,一同升入天际。

“家姐去世后。燕齐停战协议还是定了下来,只是意外的没有加上和亲的条款。这也许是家姐用性命为柔岚殿下争取的最后一份幸福的机会。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齐国的瑜王来京城换取协议的时候,竟然对柔岚殿下生出了觊觎之心,厚颜无耻的向殿下求婚。”宋西文的脸上露出近乎嘲讽的笑:“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柔岚殿下竟然答应了。”

她还记得姐姐在离开京城的前一夜说:“我此去西北,家里就全靠你了。我若有个万一,宋家的担子就全落在你的身上——那些贪玩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近乎发誓的点着头,拉着姐姐的手:“不能不去吗?我以后再不贪玩了就是!”

姐姐苦笑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阿文,没有人逼我去,也不是什么大义所驱。我只是不愿意——”姐姐看向外面的星空,眼睛里是她所看不懂的一种神色,“不愿意这片天空下的土地被人欺负、被人践踏。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这么说,阿文你能明白吗?”

姐姐还没有成亲,那来的孩子一说。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姐姐,虽然那个时候姐姐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可是在她的眼里,姐姐总是像大人一样,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个世界,喜欢说些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做些她怎么也不理解的事情。

姐姐似乎也明白她不懂,叹了一口气,又道:“别的且不谈。若是战事不利,柔岚殿下就免不了要被和亲到大齐去。你愿意柔岚殿下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而且也许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她赶紧摇头:“柔岚殿下要嫁给姐姐的。”

姐姐笑了:“乱说什么。那只是殿下一时好玩胡说的。”

她反驳道:“才不是,柔岚殿下是真的喜欢你。”

姐姐把脸一板,声音严厉起来:“阿文!这种话以后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见。”

她有些被惊到,闭上了嘴。

姐姐脸色变换了一会,但终于还是缓和起来,安慰似的摸着她的头发:“阿文,柔岚殿下很好。可是他不是姐姐心里所想的那个人——那个人,他还没有出现。等到姐姐遇到他的那一天,姐姐会带他来见你,可好?”

她迷惑的说:“姐姐心里想的人是什么样呢?”

姐姐的眼睛闪动着醉人的光泽:“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见到了话,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他一定很美很美,让人看了舍不得移开眼睛。”

她撇撇嘴:“比姐姐还美?”她不信这天下还有比姐姐更美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