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云鹏,字扶瑶,因精通律法又刻板守规闻名书院,是文事房主事烈君池的得力助手。院规院律能够倒背如流,平常的性格也是冷肃淡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不管是师姐师妹在她面前无不提醒自己不要太随意,否则被她看见一丝不合规矩的言行举动,都少不了被处罚。

我很难将她平常的形象与那天她扮作男子时娇滴滴哭兮兮的样子联系起来。虽然有意与这位天天见面的师姐搞好关系,无奈人家对我的殷勤不屑一顾,第一天什么态度,后来也什么态度。

言武除了上自己的课外,其他时间定会和我在一起。我,她便在一边习武,我若回屋,她便在门外如同以前在家一样守卫,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在我门前来往的每一个人。我若写字,她便与我端茶研墨。

终于一日,扶瑶忍不住了,冷眼训我:“宋丽书,许言武现在和你一样是花山学子,不是你的仆从。难道你手断了吗,不能自己倒水研墨?”

我正习惯性地抬手去接言武的茶,被她这么一喝,手一抖,纸上多了一块墨迹。

“说的也是,言武去做你的事情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无奈地说。

言武本是孤儿,不知姓氏,因我为她取名言武,她便以“言午”谐音为许,报名表上填了“许言武”三个字。

言武看了扶瑶一眼,突然开口道:“给谁倒水就是谁的仆从,书院没有这个规矩吧?我自乐意给她倒水,碍着你了吗?”

扶瑶给言武堵得哑口无言,反瞪了我一眼,似乎言武是受了我的胁迫。

我苦笑着对言武说:“你确实不再适合做这些事情,便从现在开始习惯吧。”这次口气是认真的了。

言武冷冷瞧了扶瑶一眼,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惊出来小半杯。我尴尬道:“言武…”

她却转身出去,在门外站着去了,一如平常为我守门。

我看了扶瑶一眼,她似乎还不满意,但我总不能再说让言武回自己房间去的话。

书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可以让我安静的不被打扰,又能够与喜好见识相仿的人物交流所得,实在是很快乐的事情。我身边很快聚集起几个同窗,有同届的也有往届的,三五不时在一起谈论课业又或者是各抒己见,休沐日也会一同下山去玩。

书院里这样的小团体并不少,我与言武为中心是一个,我的那位同寝室的世界窦扶瑶和罗敢也是一个。虽说我与扶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关系并不算太好。她不喜我凡事讲究的习气,数落我生活太过奢靡浮华:茶非顶级玉泉碧芽不喝,衣非锦绣坊的不穿,墨非徽州出的不写,纸非宣城造的不用…连腰带上的穗子非言我家言秀亲手打的不系。

我本觉得这没有什么,在家的时候我的吃穿用度的都是母亲和爹爹亲自安排,比起现在繁琐十倍不止。我一间书房中的熏香,小厮们每日都必须按我习惯换上五六道,爹娘也从不曾嫌弃我什么。如今在书院不比在家中,很多事情已经从简了。

“以往总以为自己见识够多了,直到看见你,才知道世家里的金娇玉贵的大小姐都是怎么养出来的了!”扶瑶这话说颇不客气,还喜欢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翻,仿佛我从头到脚都是奢靡无度的证据。

所以,我和言武这个团体和书院中其他团体基本都能够和谐相处,唯有和扶瑶的那群人,总是会出现碰撞摩擦。

一年后,我通过了花山四门课的结业测试,终于接到了山长见面的通知。接到通知的时候,心里微微舒了口气,我等待了一年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或者说是我的祖母,坐在文事房的议事厅的首位,两侧坐着四位年长的书院重要人物。不用想也知道,这四位就是副山长与三部的主事。

“这就是我与你们提过的,我的孙女宋丽书。”山长祖母看见我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切,她的口吻平静而冷淡,不像是介绍自己的长孙,倒像是介绍一位外人。

从某个角度来说,扶瑶比我更像她的长孙。

四人把头转向我打量,副山长代宗灵望了我一眼,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入院测是十一分,你的几篇文章我也看过了,文思敏捷,不错。”

这样的称赞已经听得麻木,不过宋家的家教还是让我不敢轻慢,微笑着说:“代老过奖,让丽书汗颜了。”

“不用谦虚,你文才在书院中能够排上数,又是松溪的孙女,为人自是信得过的。”内务堂的葛老据说是个性子直爽,有一说一的人,对我的礼节性回答有些不耐:“若是能够坚守花山的信念的话,把钥匙交给你也是不错的选择。”

坐在代宗灵之下的典藏馆主事王恕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却是面部表情最少的一位,从一进门起她就盯着我脸看,表情变化很是古怪,先是眉头越拧越紧,似乎对我很是不满意,但轮到她开口的时候,却很干脆:“我没有意见。”

葛老闻言点点头,看了看文事房的主事烈老:“君池,你觉得如何?”

烈老却没有直接表态:“你多大了?”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学生今年十四。”

烈老点点头,合上眼睛:“十四,也算是成年了。可曾婚配?”

这问题问得稀奇,今天似乎不是谈论我婚事的时候吧。莫非烈老想给我介绍一门婚事,又或是?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不好反驳,只好假装腼腆地去看山长祖母,希望她为我挡一挡。

山长祖母不知道是看明白我的求救,还是与我同样觉得烈老的问题有些偏题,淡淡道:“君池,今天似乎不是讨论她婚配的时候?”

烈老慢慢道:“我听说你这孙女与柔岚帝卿走得很近。”

我心念微转,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花山书院虽然接受皇女入院,但却是不允许留在书院任职,更不用说坐到重要位置。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花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和纯洁性。

“丽书姿陋才疏,无心尚主,与柔岚帝卿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我表明自己的立场。

柔岚今年十一,也懵懂知事。我对他的心意虽然清楚,却并不没有回应的想法。莫说皇宫的那些纷繁复杂的东西我是避之不及,即便是仕途,我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的愿望,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

六岁那年,母亲携我从京城来花山探视祖母。我仗着祖孙的关系又加年幼,装乖巧扮天真,在书院里简直是无处不去,无处去不得。唯有一天,祖母把我留在了山长院子里,不许我跟进去。

我当然不肯,便偷偷尾随,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不知道祖母是没有发现我,还是发现了却默许了我的跟随,直到我看见了花山迷宫及内库大殿。

我很难讲述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乞丐找到了宝藏,一个闯荡江湖的少女找到了武功秘籍,少年遇见了自己真命天女…我发现一生想拥有的东西,就在这里。我好奇这里的秘密,想弄清花山上下三百年来无人弄清的那些文字符号,以及那秘密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惊天的未知都对我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那个时候年纪小,只是感到到一种朦胧而强烈的预感,但随着我逐渐长大,这似乎已经成为我一种毫无依据的信念:这里有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是祖母告知我,只有历代花山山长和山长接任者才能够通过钥匙进入这里。即便我是宋家长孙,也不能例外。从那个时候起,成为花山书院山长就成为我努力的目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似乎并不乐意我接任她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宋家已经二代无人入仕,需要一个人提升家族地位,尽管宋家在士族圈子中依旧是旁人不可比拟的书香世家。

“原来如此。”烈老似乎对我这样的回答很有好感,脸上露出微笑,“既然如此,我有一孙,与你年纪相仿,性情相貌都是中上,是老妇最珍爱的孙子,若许配于你,你可愿意?”

今天叫我来,不是为了给我说亲吧?而且祖母在场,这话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是与祖母商议,而不是我一个小辈吧。我望了祖母一眼,见她并无表示,只得敷衍:“丽书年纪尚小,学业未成,暂时无心婚娶之事。烈老的好意,丽书心领了。”

无奈烈老并不放弃,呵呵一笑:“这有什么,书院中已经成家的学子也不是没有?何况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即便不成婚,先定下婚约也一样啊?”

不知道这烈家公子何等受宠,居然要被烈老强买强卖?我心中诧异,又闻烈老道:“我烈家的孙媳自然要是人中之凤。你才情样貌都是人上之品,我十分喜欢。若你能答应,将来在书院中,我自然会多加照拂。”

原来问题在这里,无怪祖母不在我一入院时就提接任内库之事。花山书院山长虽然权力巨大,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会受副山长和三部主事制约。如果我接任花山内库,宋家的势力在书院会空前膨胀。在外人眼中,也许这书院山长就变成了宋家世袭——对于一个传承三百年的书院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祖母有意让我一年时间,让我熟悉书院,也是给了其他人考验我的机会。如今既然叫我来,想来考察的结果应该不错。烈老这样的提议明摆是要将宋家权势让烈家分去一部分,姑且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益,这种手段确实能够抑制宋家势力,避免书院成为一家私物的风险。

我微微转头,发现代老、葛老以及尚未说话的典藏馆主事彭老都没有出声打断这不合时宜的提亲,她们也许未必赞成烈君池的做法,不过立场却是相同的。

祖母的缄默显然是为了避嫌。

想到这里,我敛了笑容,垂下眼帘。向来平和的心境微微震动着——我很愤怒,八年来,专心念书,几乎每一点时间,每一点精力都用来不断的磨砺自己,修炼自己,为的就是能够在书院中众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进入花山内库的资格。本以为这是很单纯的事情,可惜我还是太幼稚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直接搅进一场权力博弈中去了。

说起来,我不该怪祖母的冷淡。虽然人人都说举贤不避亲,可是流言蜚语毕竟是文人最讨厌的东西,祖母不惜名声为我做到这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但若我不娶那烈家公子,烈君池会如何——如果她不肯点头,我接任花山内库会不会就成为泡影了?

可恨。

“丽书,你考虑的如何了?”也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久,烈老开口催促。

我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情:“丽书自认愚钝,烈老的心意,”抬起眼睛,“碍难接受。”

“你——”烈老大约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

我知道烈君池一大把年纪被我一个黄毛丫头扫了脸面定时难堪,但这又管我什么事情。你瞧祖母不方便开口,又欺我年少,仗着自己一个主事的身份就敢威胁我——你以为宋家是什么地方。

温和儒雅,中正持礼是宋家的家教,却不是供人欺压的理由。

烈老忍着怒气道:“哦,莫非丽书看不上我那孙子?”

我彬彬有礼地回答:“烈老,恕丽书狂妄自傲。在京城,丽书承邻里乡亲抬爱,赐绝璧二字。一赞我文章尚好,二觉我这身皮囊尚有可看之处。丽书身为宋家长孙,前有爹娘溺爱,后有朋友乡亲娇宠,不免心高气傲,誓要找个逞心如意的夫郎。一要姿容气质不下于我,二要才情见识不弱于我,不知道烈家公子能够达到哪一点?”

说完,转动目光,展颜一笑。

因为烈君池的阻挠,接任花山内库之事不了了之。

祖母后来把我叫去,很是安抚了一翻,无非是让我先专心学业,其他的事情以后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明白祖母的意思,烈君池虽然此刻在花山占一席之地,然而她却不可能占一辈子。只要我能够表现优秀的无懈可击,我的愿望未必没有希望实现。

“小姐,你打算怎么办?”言武私下的时候还是喜欢叫我小姐,对于她的习惯我纠正过两次便不再坚持。

我摸着衣袖上凤戏流云花纹,凤凰羽毛由无数根鲜亮的丝线交错,栩栩如生,便是一根羽毛上的红色就换了七种不同颜色的线,整件衣服由锦绣坊的七名绣娘花了一个月时间完成的,很喜欢。

“我是不会把自己的毕生的愿望放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上,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心血寄托别人的身上。不给——我难道不会想办法拿吗?”

宋丽书 中

我继续在书院里念书,不曾表现出对那日事情的丝毫愤懑,也不再让言武去找祖母探问任何事情。只是人际关系比以前好了很多,包括花山学子,也包括夫子们,甚至扶瑶身边一些人也开始慢慢愿意表示接纳之意。

言武便能够慢慢打听出来烈君池的一些私事:比如她好酒,却不愿意让学生们知道,总是喜欢在休沐日换上便服到镇上某个小酒馆里包一个房间喝个畅快,即便醉得再厉害,也就在那房间里睡一天一夜,第二日依旧为人师表的回到书院。

本来这是个极隐秘的事情,镇上有花山酒楼在,一个不起眼小酒馆自然生意清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无奈半年后某一次休沐日不知道是谁把花山酒楼整个都包了下来。一个月中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贪上两杯的学子们只得都涌向那个小酒馆。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几个花山学子就包了烈君池隔壁的那个雅间,却不想还没说上几句话,隔壁传来响如雷鸣的鼾声把她们吓了一跳,忍无可忍之下偷偷翻窗看看什么人大白居然能够睡得这么酣畅,却不想看见一个衣衫酒渍,红潮满面,躺在桌子底下睡得四仰八叉的文事房主事。

这群学子也是顽皮,假装不知高声嚷嚷,一下子引得整个酒馆里的人注意力都过来了,烈君池的丑态一下子就暴露在众人面前。

烈君池当夜醒后尚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照例换了干净衣衫回到书院,却发现学子们看着她总是偷偷的笑,来文事房受罚的学生对自己也再没有那么尊敬和畏惧,这让她一直迷惑不解——直到一个性格有些叛逆的学子一次当面揭了她的糗事。

醉酒出丑本不是什么罪过,无奈对于烈君池这么一个素来极重体面和师道威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不久之后,烈君池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职务,山长再三挽留不得,只得允她离开。

直到烈君池走后半年,我向祖母再提出接任花山内库的事情,她一双眼睛带着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来打量去,然后道:“丽书,是不是你——”

话说半句,却又住了口,只是望着我。

我维持着惯常的笑,什么也没有说。

不久,文事房主事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补上,这位夫子自我入院后就一直对我十分青睐,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阻挠我。我终于在入院二年之后拿到了花山内库的钥匙。这时候我已经通过九门课程的结业测试,即使再不通过任何测试也能毕业了。

夙愿得偿,我几乎整天都把自己埋在了花山内库之中,抄录内库大殿盒子上那些缺笔少划的文字,猜测它们的意思。后来觉得数量还是太少,便决定从迷宫入手,将那些题目抄下。花山内库只有我与祖母能进,连言武也不成。但题目答不出来,就得被困上六个时辰,除非有人放我出来。我只得拜托祖母每天分一个时辰帮我,其余时间都花在分析这些问题和文字上。

我原以为这迷宫至多不过百题,没有想到半年之后我已经收集了五百多道不同题目,包括每道题目下用来答题的字块和符号,这才不由得感叹当年建造花山内库的人是怎样的大手笔。

可惜的是,半年之后,我仍然一道题目都解不出来,虽然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我自认猜意思猜得不离十。但难点在于,那些字组成的句子的意思,我却不明白。

比如唐僧师徒取经一共经历了几劫?

——谁能告诉我唐僧到底是谁?

“丽书,你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了?每天早早就出去了,晚上不到就寝不回来。课一个月也不去上一次,典藏馆了也很少看到你。”扶瑶怀疑地看着我。

“我在内务堂给葛老帮忙,有些资料比较机密,我也不方便拿出来做,所以很少出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理由,内库的入口在内务堂,有心人迟早会发现我经常出入那里。而且以我与山长的祖孙关系,说自己给葛老帮忙,可信度自然是很高。

扶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摸,两只眼睛黑幽幽的,好像想看到我脑子里去,发掘出事情的真相来。

“丽书,我曾经听烈老提过,”她迟疑了一下,“你想接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是真的吗?”

窦扶瑶是烈老最喜欢的学生和得力助手,我记得很清楚。

望了她一眼,我微微翘起唇角:“我不知道这样机密的事情烈老都会告诉你。嗯,确有此事。”

“当时烈老没有同意。”扶瑶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平静的接纳着她的目光,脸上笑意不变,却也不接话。

“我查过了,烈老出事那天包下花山酒楼的人是言武。”扶瑶目光如有实质在我的脸上划过,“为什么——因为烈老不同意你接任花山书院你就要这样对付她?”

我坐在书桌前,放开面前摊开的书,一手支肘,歪着头挑眼看她,还是不说话。

扶瑶见我不答话,不禁有些恼怒:“你怎么不说话?”

“扶瑶,你想我说什么,或者说你需要我说什么?”我回答,手指轻轻刮过书页,“我知道烈老看好你,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也许花山有一天就是你的了…今日你问的些问题,我只当从来没有听过。你讨厌我,我也无话可说。”

说完轻轻叹息。

扶瑶脸色铁青,猛得站起来冲到我桌子面前,低头盯着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花山书院的山长之位没有任何妄想,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为了——”

她一时气极,到这个时候才想到什么,蓦得住了口,用惊惧、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扶瑶同学,不要没把我绕进去,先把自己绕进去了哦!

我轻轻一笑,低头继续。

不用看,光听她凌乱的呼吸,就知道她被我气得够呛。

“小姐,窦云鹏居心不良,万一她把这些事情公开传扬,对小姐的声誉必定有损。我们要不要早做预防。”言武提醒我。

“传言毁人,尤甚刀剑。我对烈君池出手,虽然只是利用她极好面子的性格稍挫她的形象,算不得大罪。虽然毕竟是为我一己之私,已然偏离正道,不可一再。如今我目的已达到,其他的都不重要。即便窦扶瑶要闹得众人皆知,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宋丽书什么时候看重过那些虚名?”

我翻着抄满内库资料的手札,“窦扶瑶为人心性高洁,目下无尘,加之精通律法,文思出众,更难得的又不是那不知变通的人,将来必占朝堂一席之地,是大燕栋梁——你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情。”

言武显然不满意我的警告,却也无法违背,只在一边生闷气。

京城那些看不惯我风头太旺的人私下背后那些议论还少了,说我卖弄色相的有,说我攀附柔岚的有,说我自命清高的有,说我骄横冷漠的有。人过高而污之,自古如是,难道要我去堵那天下悠悠之口?

窦扶瑶显然知道些什么,又或者猜到些什么。她想以言辞设陷阱,让我即便不承认也要惹上一身腥。

可惜。

最后书院里并没有传出任何关于我的不利谣传,窦扶瑶到底怎么想的,我也懒得去问。因为我正忙得翻天。祖母有意在一年后,辞去山长职务,这意味着我十六岁就要继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成为花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山长。

为了不让大家有什么不平的想法,我决定在这一年中将十二门课业拿齐,也算给祖母传位于我这件事一个交代。一边要应付课业一边要接下祖母陆续接过来的院务,又舍不得放下内库资料的研究,我把自己弄得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一点闲暇的时间都没有。

痛并幸福着,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本来一切都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一封来自京城的信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更确切的来说,这是一封来自我家,出自阿文之手,却是柔岚属意的一封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说得是燕齐近日有动兵戈的倾向。皇帝考虑要让柔岚和亲齐国。柔岚不愿意,但已经行动不得自由,只好让身边的侍女偷偷传递消息给阿文,让我速速回京。

那一夜我没有回寝舍,只是在内库大殿中站了良久,望着墙上那七个大字很久。那七个字对我来说,就好像有灵魂的活物一样,我每每在这里伏案研究那些题目的时候,总感觉它似乎在默默地看着我。但这种诡异的感觉却并不让我觉得恐惧,相反我总觉得这说明我与这个地方真的有缘分,它也许也是在催促我解开谜题,打开内库。

但是柔岚与我青梅竹马,我不能无视他的求救,更不能无视一位大燕帝卿被迫和亲齐国。

“我会回来的。”我对着墙上霸气纵横的七字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疯了吗?”祖母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子,“当初要死要活要做山长的是你,好不容易弄到手了,你却要去西北。你一个读书人去西北能做什么?给齐军送菜吗?你若想救柔岚帝卿,我和你母亲会尽全力帮你——就算是大燕帝卿,我宋家长孙难道娶不起??你做什么要舍近求远寻一条更难的路走!更何况燕齐之战,向来败多胜少,你就能够确定大燕一定能赢?”

我跪在地上,半伏着身子:“请祖母成全。”

祖母更怒,拍得案几梆梆响:“成全?成全了你,宋家怎么办?阿文的性子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愿意入仕,我由你,来花山接我的位置也不错。若是去了西北,刀剑无眼,你若有个万一,难道宋家就这样败下去不成!!”

“祖母,阿文只是年幼贪玩,其实天资不下于我,性情更是比我沉稳敦厚。有祖母和母亲督促培养,将来前途必然不弱于我,继承宋家绰绰有余。而且,祖母过虑了,我去西北也未必回不来。”我反驳着祖母的话。

祖母瞪着我,好像恨不得把桌子掀了来砸我,但她还是克制住了。正如我要花山的时候,她无法阻止,如今我要离开这里,她也同样无法拦下——从小到大,我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失败过,我不想做的事情,谁也无法勉强我。

良久,祖母似乎很疲倦的声音说:“为什么?”

即便我对柔岚并无男女之情,但是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柔岚的性情,柔岚的容貌,柔岚的身份…都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宋家长婿的选择。祖母知道我从小到大一心念书进花山,并没有心上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娶柔岚,而宁愿以身犯险?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十日后,我将祖母原本已经交给我的院务与各部主事都交接好。对于我突然申请退学,书院里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明明已经拿到了十二门结业测的成绩,难道连等一年一度的毕业仪式也等不及了,一个真正从花山毕业的学子分量可比一个退学的重得多。而各部主事更是迷惑,眼瞅着明年我就要接手花山,居然就这么走了。

“丽书,你这到底是在搞什么?”葛老性子最是直接,干脆找上门来。

对于所有人的疑问,我一律以微笑和沉默来回答。

窦扶瑶以为我又在策划什么,也许是受了上次的教训,整天只是狐疑地打量我,直到那日早晨,言武来告诉我马车已经到了。我和言武把行礼一件件的往外拿,把半个寝舍慢慢的空了下来。

“宋丽书,你又在玩什么把戏?”窦扶瑶终于忍不住拉住我,“当初你那么强势的要占下花山山长的位置,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花山书院是什么,供你大小姐消遣的玩具吗?”

我低头斜眼看着窦扶瑶拉着我袖子的那只手,她被我一盯,赶紧手一松,表情有些尴尬。

我正想好好的同这位与我从入院开始就不对盘的师姐好好告个别,寝舍的门却响了起来。

窦扶瑶为了掩饰不自在赶快前去开门,却不想外面站的人是典藏馆的主事王恕。

我这次真有些讶异,王恕是书院里出了名的冷漠性子,一天到晚话都没两句,你多问她两句,被她冷眼看一下,都觉得自己是冒昧了。如今她竟然愿意移步到这里来,确实是令人称奇。

“不知道王老此来有何要事?”王恕一进来目光就停在我的脸上,我只得开口毕恭毕敬地问。如果不是要事,直接让个学子来喊我或者扶瑶过去不就完了。

“你真要去西北?”王恕真个语不惊人死不休,除了祖母和几位主事,花山书院其他人只知道我要退学离院,并不知道我要去西北的事情。

果然,还没等我回答,窦扶瑶先惊呼道:“你要去西北?”

我瞟了一眼扶瑶,向王恕点点头:“我已经决定了。”

王恕脸上还是不变的淡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为你卜过一卦。”

我听祖母说过王恕虽然年轻,然而博览群书,见识不凡,易经卜卦之类有涉猎。第一次见面居然会郑重的为我卜卦,难道是看我是不是继承花山的适当人选?

“是吗?”我直觉王恕特地来找我,那卜卦的内容必然有些特别,然而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王恕对于我无所谓的语气并没有气恼,只道:“留花山,兴;离花山——”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波动,“亡。”

我盯着她,默不做声。

身边扶瑶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惊问:“王老,你的卦象——可准?”这话直白的可以说是冒犯,对于向来尊师重道的扶瑶算是异数,可见她被吓得不轻。

王恕没有回答扶瑶,只是凝视着我,等我答复。

我嘴角含笑:“那又如何?”

我宋丽书要做的事情,谁能阻止,何况死亡?

临出发前我去见了一次皇帝,恳求她不要让柔岚去和亲,至少不要在我回来前让柔岚去和亲。

皇帝默默看了我半晌:“柔岚是个好孩子,朕知道。但他生于帝王家,受大燕百姓供养,就要担负起自己应该履行的责任。”

我咬了咬牙,跪下伏地:“丽书愿为陛下分权西北。”

我听见凤椅上传来一声响,半晌之后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朕不会给你任何帮助的。”

“丽书明白。”

“柔岚朕暂时留着他。但是如果你失败了,朕不保证任何事情。”

“丽书知道。”

宋丽书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