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石碑上的刻字,慢慢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骄奢不移,贫威不屈,敏而好学,中正自守,是谓花山。”

字迹并不俊逸,仿佛是八岁孩童的练笔。

许璞记得陆颖以前很喜欢来宗祠看这块石碑,尤其是做山长之后。看的时候带的那种表情,思考和欣赏掺杂其中,目光好像可以看透这块石头,然后再从中顿悟出什么大道理一样。

敏之走了之后,每每路过宗祠,她就想起敏之的举动,也会进来看上一会,仿佛能看到敏之在看这石碑时看到的东西。

昨日送来的情报说侯盈带众将前往丽江,陆颖及谢岚万人留守雷州城。她便隐隐觉得不安。其实说不安,从敏之离开的那一日开始,她就一直觉得不安。只是昨天起突然心就没有道理的跳得很快,很乱,仿佛预兆着什么。

“你走什么神呢?”身后忽然传来沈菊的调侃笑声,“第一次主持入学仪式,怎么也不见你紧张一下,反而神游去了。”

许璞头也不抬,继续在送来的院务上笔走龙蛇:“紧张过头了。”

沈菊瞪大了眼睛,随后噗一下笑出来,一手撑在书桌上,刷得打开纸扇:“真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居然会讲冷笑话了?”

许璞抬眼扫了她一下:“你很闲?”

沈菊摇着扇子,轻轻一笑:“农庄那点事情也算事?本小姐好歹也是沈家出身的,处理起来不过是弹弹指头的时间而已。”

许璞目光落到沈菊的扇面上,那不是沈菊以前最喜欢描金边的富贵牡丹,带着说不出风流才子绝色美人的无限风情和奢靡暧昧。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山川,淡淡的水墨色随意挥洒,只有近处几片枫叶精致的勾勒,叶面些微带了淡红色,很是醒目,其他地方一眼望去空旷无比,似乎能够承载很多东西。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许璞默默瞧扇面两眼,搁笔,抬头望着沈菊。

沈菊笑了出来,是明白到对方已经了解自己想法的笑意。这种笑对于她们六人来说很常见。六人之外,沈菊那张精致秀美的面孔只会挂上没有任何意义和想法的标准微笑。

“我要离开花山了。”沈菊依旧笑着说,只是眼中的笑意并没有轻浮:“回雁家里来了信,我已经过二十一岁,应该为家族承担一些责任了。”

许璞沉默了一会,忽然觉有些艰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敏之她们——还没有回来。”

沈菊眼睛依旧弯着,只是眼中的笑色突然淡薄了许多,手中的纸扇一格格的收起来,最终重叠在一起,声音的温度令人不宜察觉的降低了一点:“你以为她们还会回来?”

许璞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凝固了。

沈菊眼中的许璞端坐在书桌后,青衣广袖,只在领口用银线绣了几片竹叶,淡雅如竹,温文如玉,如同她的人一样。

敏之真是选对人了。除了她自己外,寒光果然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不论这场战争最后结果如何,定芳将来怕是会一直留在西北。她母亲留下的位置她必须坐下去。敏之受封嫡亲王,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做了山长再做皇帝也许行得通,然而却没有做了做了皇帝的再来做山长的道理。”沈菊声音有些嘲弄的味道,“花山书院院律第一条是什么?接连出两个帝王也就罢了,但之后若再有拖泥带水,只怕花山书院将来超然的地位就难保了。唯一可能会回来的,大概只有游川——只是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她们都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了?”许璞此刻反而笑一声,然而虽是笑的表情,倒不如说是在冷哼。

沈菊收敛了笑,认真地看了许璞一会:“我原以为我们六个中,最重姐妹情的是游川。她那种单纯又固执的性格,一旦认同了就会全心全意、一往无前地去维护。以前我们六人中一出现不对盘的时候,总是她小心翼翼的面面俱到——不过,现在看来,我倒觉得,寒光,你才是最痴的那个。”

许璞嗤笑一声,仿佛对这句话不以为然。

沈菊也不逼她,转开话题:“这次回去,家族是要宣布家主继承人。你知道,这种事情本来不大可能轮得到我的。沈家这一代,庶出的不算,我上面有一个嫡长姐,五个堂姐,下面还有六个堂妹。极出彩的就有三四个,其他的也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书院逍遥自在,也没在家族里任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忽而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点涩。

以许璞的聪明,即便自己的不点,也能够透彻其中的深意。

果然许璞开口道:“是在敏之受封嫡亲王之后的事吧。”

沈菊微微侧头点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承认。

许璞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沈菊苦恼的样子,心里反生出一丝快意,这大概就是幸灾乐祸的心情吧。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将来的日子,我也不比你逍遥快活。”沈菊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加之她对许璞又熟悉,只要她眼神稍变,便知道她心情的变化。

许璞起身,对着窗外的桂枝:“谁又是能够真的一切由心呢?定芳、游川难道是真的不想回来,陆颖难道是真心想去西北?”

沈菊低下头,摸着扇面:“不知道文逸还能够在花山待多久?”

两人双双沉默了一下,最后许璞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我们去送你。”

陆颖披着外衫,望着城楼上发昏的天空,空气中浓浓得都是血腥味道。连日的厮杀呐喊,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吵得她已经连续几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就心口一阵慌乱醒来。

帐外的街道空空的,几乎没有什么士兵。

雷州的士兵们现在基本都集中在城楼上,吃饭睡觉都在哪里。陆颖上次趁王六去给自己熬药,过去看了一眼。士兵们在城墙上来回的巡逻,轮休的就就近找一个墙角或者稻草堆,闭眼打个盹,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麻木。

她真的是很无能。

今天已经是齐军攻打雷州已经第十一天了。

主力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斥候也出不去,不知道丽江那边情况如何,想来也不是很妙。

“山长,你怎么出来了?”王六拿来了水,“快进去,外面露水太凉了。”

陆颖轻轻一笑,难得听劝的回了帐篷。

王六看着陆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进去给她倒了杯水。

“侯盈她们应该快回了。”王六拼命从脑子里搜索着用词:“山长,你也不用太担心。”

陆颖虽然不管事,可是并非意味着她对发生什么不清楚。

游川指挥能力算很不错了,士兵的折损比例已经降到最低。然而齐军的人数却是她们的五倍有余,压力相当大。时至今日,士兵大约还有六千人左右,但是能够正常作战的,只有其中六成左右。

陆颖开战后第三日,便去军医处帮忙照顾伤员。寒光学医时,她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简单的医疗常识,帮忙熬药、包扎,换药还不在话下。士兵们见到平常难得一见的陆将军也亲自照料她们,对她印象也颇为改观,虽然还谈不上多亲近,却也愿意和她多说两句话。

从第七日开始,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齐军的攻击一下子猛烈起来,一波一波攻势如浪般涌来,仿佛打算停用一切技巧,直接用人数将她们统统压死。士兵伤亡比例迅速攀升,军医有些忙不过来,陆颖慢慢成了救护士兵的主力。

那三天里,陆颖的精神被反复磨砺了许多次:至少在以前,她并没有经历过这种自己的袍泽就在眼前,明明很想很想救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呻吟、挣扎、然而死去;没有被自己的士兵满是鲜血的手抓住,痛苦地恳求:“将军,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家里还有刚刚出生的孩子,我还没有…”随后就断气而亡;并没有看见死去的士兵的尸体被她的战友抱住,痛哭流涕,哀号大骂的情景。

她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甚至没有时间看,只能一边为其他的伤兵包扎,一边任这种刺耳的哀恸冲击自己的精神。

她终还是不得不一脚踏了进来。

陆颖害怕就是这个。一旦踏了进来,一旦接触战场,她就知道自己再难解脱:她到底是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被痛苦折磨,然后一个个离开。

一种说不出的类似怜悯又不是怜悯的心情在胸口滋长,蔓延:她的士兵,她不想看她们受伤,不想看她们流血,不想看她们痛苦的呻吟,不想看她们死掉。

与此同时又有一股灼热的仇恨感,好像烧红的铁水一样,在她的血管里缓缓流淌,烫着她心肺,烙着骨髓,发出滋滋声,一路留下疮痍,随同杀戮的**,在血液里如同一头沉睡的野兽慢慢睁开眼睛。

无怪三百年来燕齐之战不曾停歇,哪一个看见自己战友倒下的军人会忘记这种噬骨的仇,入髓的恨。如同打了一千个死结的丝线,解不开。

无怪当年姬香君不肯发动对齐国的战争。只要是经历一场生死硝烟的人,都难以逃避被这种刻骨的情绪烙印的可能,终生难逃被这种仇恨煎熬的下场。

无怪即便姬香君宁可将自己禁锢花山,非诏不出,燕国上下也三十年不肯放弃灭齐的执念。

陆颖忽然想起天下中的那两抹不曾离去的残魂,不禁轻叹,执念至此,不知道是该说可怕,还是可悲。

齐军的攻击三天未曾停歇,陆颖也整整三夜没有合眼。王六几次劝诫,最后也不得不加入给陆颖打起下手。直到,昨天听到在齐军停下攻击的消息那一刻,陆颖精神一松,人就立刻迷糊起来。开始还听得耳边许多人叫喊,只是眼睁不开,嘴唇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渐渐就陷入黑暗。

她这一昏了不得,吓得王六和军医们都魂飞魄散,赶快给她检查了一翻,发现只是过度疲劳外加脱力,才略松了一口气。

谢岚得到消息,干脆从城楼上跑了回来,对着刚刚醒过来的陆颖大发了一通脾气。陆颖知道谢岚在城楼上至少也是三天没有合眼,脾气暴躁是自然了,只得苦笑着由她发泄,顺了她的意,在军帐内休息。

关键她自己也觉得旧伤隐隐有再犯的迹象,因此也不敢太过分,万一再在军医那昏一回,怕是不能帮忙,只能添乱了。

“谢将军已经派人去全城收集百姓的粮食,集中供给。”王六轻声道,“大家省一省,还能支持两天。”

陆颖听到这里微微转头。主力走的时候,雷州城中留下了十日军粮,本来觉得已经是足够充裕,如今不知还要撑上几日,只得打上了城中百姓口粮的主意。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迫不得已。若是最后连百姓的粮食都吃完了,就算她们不降,百姓也会暴动吧。

虽然她们都是大燕的子民,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死的。

游川心里应该已经有打算了吧。陆颖暗自琢磨:谢岚不会投降,尤其是自己在这里,她更无选择。既然如此,她应该会选择突围吧。

果然等她将口中的水咽了下去,王六低声道:“刚刚小四过来了,谢将军决定明夜突围出城。”

陆颖微微叹了一口气,望着尘土弥漫的天空:今天又看不见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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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箭穿过腹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陆颖那一瞬间只是有些惊愕,甚至还有心思自嘲自己真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忘记了战场上的流矢可是不长眼睛的。

耳边响起王六的惊叫,接下来才有一股灼热的痛感自内而外袭来,几乎一瞬间将她的理智撕成两半,虽然意识还想抓紧马缰,身体却不控制的向一侧摔了下来。隐隐感觉一个人扑过来抱着自己一同坠了下去,但是记忆还来不及记录落地的感觉,就被黑暗蛮横地切断。

再醒过来,陆颖只觉得全身无力,灼烧撕裂的感觉也许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躺在王六的身上,肚子上的箭已经不见了,伤口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周围很安静,即使偶尔有交谈和脚步声,似乎也是刻意压低了。

陆颖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后却是一惊,眼前的景象,不是雷州城又是哪里?她心中慢慢发凉,再向远处看竟然是巡逻的齐兵。

她们被俘虏了。

雷州被困无援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只是当这件事情真切发生的时候,感觉仍然不好接受。

“其他人呢?”陆颖吃力地问,声音犹如砂纸擦地,几乎难以让人听清。

王六本来警惕地看着走来走去的一队齐兵,意识到陆颖醒了,低头压抑着嗓子里的喜悦:“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其他人怎么样?”

王六声色一黯:“我们这一队基本都——”没再说下去。

陆颖明白了,扫了两边一眼,视野里模糊能看见自己的两个亲兵相互靠着,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不远处的齐兵只是偶尔扫过了一眼,估计也料定她们这种惨状不可能再有什么威胁了。她心下一沉,又问:“除了我们呢?”

王六摇摇头:“我们分头撤离,后来都跑散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齐兵在大肆寻找…和谢将军,还好谢将军有先见之明,送了几套普通士兵衣服过来,不然就麻烦了。”

虽然王六不说,陆颖也想得到,自己受伤拖累了自己这一队的人。面对齐兵包围,王六只能放弃抵抗,否则所有人的性命都会立刻交待在那里——只是这样的掩瞒能够掩瞒多长时间呢?

至少,让游川平安离开吧。

陆颖又问了两句话,意识又有些模糊,此刻强撑也没有意义,索性放任自己又睡着了。

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很长一段时间,偶尔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她的名字,说些什么,人却好像被梦魇住了一样,全身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动一动手指。就好像她已经沉到了水底,眼前一会是光怪陆离的混乱景象,一会又陷入无穷的黑暗,一会突然是浓稠鲜血混着肮脏的黑水涂满了视野,好像被暴风雨冲刷过后的荒野,只剩一片萧瑟和冰冷,一会好像又被绑起来扔到烈日下的小柴房里,闷热干渴,头昏眼花。

再能意识能够控制身体的时候是感觉嘴唇里突然涌进一股甘凉,对于一块已经干涸得龟裂的土地,这无疑是极大的安慰。

陆颖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缓缓睁开眼睛,视野里慢慢的看见王六担忧的脸,一个貌似齐军中军医的人正在给自己把脉。再眨几下眼睛,不远处慢慢能够看见一群齐兵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游川。

陆颖心中一凉,游川也被俘虏了吗?

谢岚显然也发现陆颖醒了,正要走过来,却被身边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拦住,表情挑衅的说了一句,谢岚眼神冷冷的回了一句,然后推开她径直向自己走过来。

军医看见谢岚走过来,很有眼色的起身让出位置。

谢岚在她身边蹲下,眼神深处藏着激动,但表情却十分平静,口吻关怀地说:“感觉怎么样?”

陆颖苦笑一下,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却见游川眼色一紧,手指按了上自己的嘴,抢道:“我明白,你安心养伤。”

陆颖点点头,她现在确实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

游川神色微松,按着她嘴巴的手收了回来。接下来一个细微的动作很奇怪,似乎想来握自己的手,最后却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保重。”

接着起身,就向那齐军将领走去。

王六向她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但是眼神却透着古怪的悲伤。

军医给她换完了伤药,也走了到那边,向齐军将领回报了几句。

齐军将领微微一笑,让军医退下,然后转向游川又说了一句话。

游川轻轻一笑,又回了她一句。

可惜隔得太远,她只能看见两人嘴唇开合,却无法听清内容。

许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伤口处一阵清凉。陆颖虽然依旧全身无力,头昏脑胀,却比先前要舒服很多,意识也清醒了很多。

真也不知道游川与那齐军将领是怎么谈判的,居然能够请动军医给她疗伤。陆颖看着游川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得,刚刚游川与齐军将领说话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

两人的表情。

两人的对话。

两人嘴唇的蠕动。

那齐军将领对游川说的应该是:亲王殿下、你、现在、可以、安心、上路了吗…

陆颖身体僵住了,齐军将领为什么对游川这么说?难道她没有认出自己和游川的身份吗?

游川回答的是什么?

她努力的回想,游川那个时候笑着回的,似乎是:本王心愿已了,无所遗憾。

有东西在陆颖的脑中轰然炸开——游川冒充了她的身份,正在赴死之路上!!

陆颖意识到这一点,一时慌了神,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感觉过如此惶恐过!哪怕是小时候曾经以为老师不要自己了——都没有觉得这样害怕过:游川要替她去死——不行,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让游川替她自己去死,为了让自己活下来…竟然假冒她的身份,被齐人杀掉!游川是从书院开始就一直默默照拂着她,关心着她,甚至一味地容让着她这个任性胡为的小妹的同窗好友,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姐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

一瞬间陆颖竟然觉得呼吸都有点接不上,思维一片混乱,忘记了自己身上缠着多少绷带,一把抓住身边王六,挣扎着要爬起来。

决不能让游川成功。

王六被陆颖拉着身子一歪,惊呼:“——你要做什么?”

陆颖只觉得心跳好像快要失速,双手紧紧抓着王六,盯着她的眼睛:“带我去找游川,她怎么可以——”

王六当即脸刷一下白了,一只伸手猛得捂住陆颖的嘴,将她强按在地,看着她震动着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颖几日未曾说话,声音干哑得根本无法成声。其他人知道她拼命想说话,却只能听见沙沙的如同小动物爬过沙地的声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日日与她相处的王六从她的表情立刻明白陆颖猜到真相。

王六感觉到这里的骚动已经引起背后周围的齐兵的注意,背上感觉有许多警惕的目光来回扫视,让她汗毛都一瞬间竖了起来,急中生智用悲痛的声音大喊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愿意看着殿下…死!可是殿下她、她也是为了救我们大家才…你去了也没有用啊!”

齐兵们见状纷纷露出怜悯嘲弄的表情,又转回头去。

王六感受不到打量,微松一口气,背上一层突然凉飕飕,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才一会功夫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陆颖聪明至此,哪能不明白王六喊话的用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帮着游川——不可。她双手努力想掰开王六的钳制:王六,你怎么能怎么做,你怎么能让我看着游川去死?

王六,求你,让我说出真相,说出我自己的身份,你明白的,我不能…

陆颖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嘴巴被紧紧捂住,连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本来无神的眼睛此刻好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充斥着强烈的恳求和质问,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焦躁迫切,诚恳哀求。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陆颖身体空乏虚弱到极点,几乎坚持不住这样的姿势,但是此刻脑子里,她只知道一件事情:自己的身份暴露的越晚,谢游川的生机就越渺茫。

恍惚记得多年前,游川在她们面前点了“经”、“地理”, “武”,解释说:“将来出门的时候有点身手安全些。”自己却戏弄她满脸通红:“游川,你的性子若不改,只怕怎么都安全不起来,都想欺负你。”

丁师姐故意在自己面前挑拨几人的关系的时,游川望着自己,坚定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第十三道题是什么,但我和颖是好朋友,我相信她。”

老师从花山离开时,自己遭遇人生第一场大的挫折,她难得没有脸红,站出来对自己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现在同窗们的心境都很低落。你是山长的弟子,如果连你不能振作精神,其他人越发觉得失望。”

当她们姐妹六人第一次出现激烈的争吵时,向来喜欢沉默和倾听着其他人高谈阔论的她赶忙冒出来挡下冲突:“寒光,你别生气,定芳只是说说而已,她不是针对你。”

自己在巨大的压力下取得了优秀的评分,她高兴地说:敏之,恭喜你。

定芳离开的时候,她忧虑地说:定芳,你要早点回来。

太女赵榕夜袭花山的时候,她的血从腹部流得满地都是。

迎娶谪阳的时候,她微笑着:“这只是第一批。我们是打算赶在前面替你做些准备工作,过几天寒光和书院的武师会押着你聘礼过来。等到你正式婚礼的时候,全书院上下除了留守的人都会来。”

…直到她坚持跟着自己,一路到了西北。

最后,她对自己说:“保重。”

内心越来越焦躁,如同熊熊烈火在心底慢慢燃烧起来,火如同洪水一样在心口蔓延起来,熔岩一般,越来越烫,灼着她疼痛难忍,痛得…眼泪终于禁锢不住,从眼角无声地流淌下来。

王六虽然是个粗人,然而并不是感情迟钝,看见陆颖苍白固执的脸色和不断涌出的泪水,虎眼一瞬间红了起来,捂着陆颖嘴的手也剧烈的颤抖起来。在军营中同袍两年多,对陆颖此刻心中所想,她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但是王六最终没有松手,反而狠了狠心转开头,避开陆颖的目光。

山长,对不起。

陆颖只觉得自己后脖某处被重重捏了一下,顿时脑中一闷,努力想要坚持的清明,然而眼前一切又回归黑暗。

游川。

游川…

“那位嫡亲王确认真的死了?”

“是。”座下一名斥候肯定的回答:“属下亲眼看见她的头被悬在了雷州城头。”

座上的女子脸上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燕白骑做得不错。”

斥候走后,女子身边一名将领问道:“大将军,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掉这个嫡亲王呢?如果让燕白骑和我们汇合,一定可以将侯家小丫头带的这股主力击溃,不说多的,起码再占她燕国三五个城池不在话下。为了一个小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嫡亲王,值得吗?”

大将军孟获轻轻一笑:“你懂什么?”

将领一头雾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还请大将军指点。”

孟获瞥了她一眼,心道,军中猛将不少,会用脑子的还是少。若是燕国兵力稍稍勇猛一点,我们还真难占什么好处。阿瑜如果还活着——

她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端睿那孩子虽然还算机灵,然而比起她母亲的聪慧还是差了一筹,身上虽然也有股子霸气,可惜年纪尚小,磨砺不足。对上普通对手,尚能应付。若是那些城府深的豺狼虎豹,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是其他人的孩子,她才不管。皇女之间的争斗,她一个大将军有必要搀和进去吗。就算支持她们中间哪个上位,她还能怎么升?想功高盖主吗?最多还有三五年,她就打算告老回家,还不想老被皇帝惦记着呢。

可端睿是阿瑜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孟获总不能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最后一个孩子也牺牲在皇室权力斗争中,不然阿瑜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毕竟瑜王的势力再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既然如此,让端睿直接听命皇帝,也算是将她从那几个皇女的盯梢下解放出来。与皇帝商量过后,才决定把情报交给端睿去做。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先太女司徒端敏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早应该再立一个出来了,可皇帝就这么多年就由着几个孩子斗来斗去,闹得京都乌烟瘴气。不过好在现在皇帝还算聪明,大半权力还在自己手里握着,几位皇女也不敢太过放肆,明争暗斗不少,但鲜有拿到台面上来的。

“你还记得宋丽书吗?”

“属下记得。当年宋丽书确实也俘虏了瑾王,但是她并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回来。可是大将军你却让燕白骑杀了那嫡亲王。”将领不解道。

孟获用手中的书卷敲了一下自己这个迟钝将领的脑袋:“杀与不杀不是关键!关键是能达到什么目的。”

宋丽书不杀司徒瑾,是因为司徒瑾与阿瑜关系不和,司徒瑾的存在能够给阿瑜带来阻力,从而导致齐军内部军心不一,行动处处受掣肘。但这位皇帝隆宠的嫡亲王却据说是侯盈的同窗,关系很好。她的存在能让皇帝和西北军拧成一股绳,所以导致西北军虽然没有宋丽书这样惊采绝艳的将领存在,也能够让齐燕两国战局维持一个相对平衡的僵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