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你和寒光她们一起上花山应试。我向你们兜售试卷,你明明十分怯于在公开场合说话,却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不愿意弄虚作假的态度。

还记得玉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大家毫无拘束的纷纷道出自己的心愿。

定芳“杀意驱何处?染血西北疆!”的壮志,文逸爱“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的风骨,玉秋盼“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的心愿,寒光求“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的雅兴。

你则怀着“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的豪情。

我那时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踏着老师的脚步,坐到了花山书院山长的位置。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按照老师的安排的脚步前行的时候,则选择了逃避。

而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跟我来到硝烟弥漫的沙场,突然变得强硬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在危险的环境里再任性。

陆颖半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沙土,手在墓碑上轻轻抚摸。

齐军,这笔账,只能记在你们的头上了。

刻骨铭心的愤恨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这她的心。陆颖现在的心境,大约只有当初老师被康王府带走的时候可以与之相比。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仇恨带着深深绝望,此刻却是带着难以弥补的愧疚。

游川,我拿什么来偿你的情谊?

我只是一个不懂军略,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而已。

可我想为你报仇,想覆灭心中的仇恨。

如果我要这么做的话,唯一的办法——

陆颖抬起眼睛,有迷惘地看了一眼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花山内库…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陆颖躺在床上,眼睛里一片挣扎和迷茫。她在想,花很多很多时间想,一想就是一天,自己和自己辩论,自己和自己争吵…

她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动用花山内库之物。因为她不想看到天下倾血,人间染红,她不想图一时之快,致使杀人之器流毒千年。花山内库之门一旦打开,三百年来数代花山人辛苦坚守的秘密即将曝露天下,届时花山书院必然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她所眷恋的安宁将一去不复返。

陆颖并不认为自己有当年姬香君的魄力和能力,在自己认为适可而止的时候,将这样一批东西从文武百官的眼皮底下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学姬香君再造一个花山书院出来,将这批武器再藏上三百年无人能动。

更何况当年惊才绝艳的姬香君尚且为了他的信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如今换做她,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一个人的信念与私欲发生冲突的时候,该怎么选择?

谪阳没有动燕白骑。

实际上整个军营里也没有人动燕白骑,尽管每个人都对她恨得牙痒。

大家都清楚,这个齐军将领是留给陆颖的。

虽然有些士兵并不认为陆颖多么感激谢岚的救命之恩,多么热衷于为谢岚报仇,但是毕竟谢岚救了她一命是人人皆知的,表面功夫这个亲王殿下理所当然要做的。

所以两个月后,当陆颖伤势基本痊愈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燕白骑的性命已经到头了。

果如所有人意料,陆颖伤后再次走出了自己的军帐,就去了关押燕白骑的俘虏营。

燕白骑被单独关着。

陆颖披着一件长衫,站在她的牢笼外面,面无表情的看着燕白骑的脸。

燕白骑面色虽然憔悴,但是并未受刑,所以精神还好。她抬起眼睛打量陆颖,见她一身将领着装,心中一面猜测她的身份,一面嘲弄地笑了一声:“可好看?”

陆颖注视着这张脸,厌恶,却必须深深铭刻在脑海的一张脸,开口:“燕白骑?”

燕白骑冷笑:“被你们关了这么久,莫非还搞不清楚自己关的什么人?”

陆颖不理睬她的嘲笑,指着自己:“这张脸你看清楚了吗?”

燕白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陆颖继续道:“我是陆颖。”

燕白骑猛倒抽一口气,抓着囚笼的手指因为用力而蓦地发白:“你——开玩笑…”

她自是记得这张脸,因为那位“嫡亲王”在临死人要求救治的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她当时钦佩“嫡亲王”敢于赴死的从容和气魄,没有任何多疑,就大度地答应了她临死的请求。

原来眼前这位少女才是燕国嫡亲王陆颖——大将军心心念念想要杀的人!

被关到这里许多天,除了送饭,无人和燕白骑说一句话。以至于到刚才,她竟还不知道自己竟是杀错人,也救错了人。

“那,死的那一个?”燕白骑见陆颖的表情完全不是在说笑,震惊之下只觉得满心懊恼,自然而然的问出另一个疑惑。

陆颖望着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吐出:“谢岚。”

“原来是她?!”燕白骑又是一怔,重新打量着陆颖,没有错过她眼中一略而过的那股阴翳。能让这位真正的嫡亲王记恨于心,也算不错。她心中不由得又快意起来,大笑道,“那我也不亏,还是干掉了一位将军!哈哈哈!”

燕白骑有意激怒陆颖,期待她恼羞成怒的表情,却见陆颖只是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却是慢慢垂下眼帘,握紧了手,似乎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最后竟一声不响地走了。

燕白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放了燕白骑?敏之,你疯了吗?”侯盈猛得站了起来,看着陆颖,她以为陆颖是过来请求全权处罚燕白骑的权利的,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要放了这个杀游川的凶手。

不光是侯盈,军帐中所有人的盯着陆颖的目光都变得不解而愤怒,军帐中的空气空前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之势恨不得一触即发。

侯明玉皱着眉头,企图从陆颖平静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罗敢却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吼道:“怎么,你是怕了那个家伙,还是感激她没有杀你?谢岚是为你死的,你不报仇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放走凶手!!”

“敏之,为什么?”侯盈自是知道陆颖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坐这样荒唐的事情,有时候陆颖的一些想法,普通人是无法理解和猜测的。

陆颖沉默了一会,却是避而不答,反说起另外一件事情:“我会离开西北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最长不超过三年。这一段时间,希望你们——”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又道,“燕白骑让齐人来赎,至于五万齐兵的话——坑杀吧。”

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就好像只是在分析一盘围棋,无悲无喜。

燕白骑杀了她的至交好友可以放过,而五万齐俘却要坑杀掉——这种仅次于屠城的灭绝手段,说得好像是“今天可以把昨天剩下的白菜吃掉了”一样轻飘飘。对待这两样,她的态度也太过古怪和矛盾了。

侯盈见陆颖固执地不肯说出原因,急切道:“敏之,谢岚的事情全军将领皆知,你就这样毫无理由要把燕白骑放掉,只怕会引起公愤!”

陆颖知道侯盈暗示她寻一个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微微一笑:“不必了。一切后果我全权负责。”

115

“全权负责?她娘的,她负责的起吗?”罗敢愤怒的一拍桌子,“万一引起士兵哗变,她以为她真担待的起吗?”

陆颖走后,众将领越发没有顾忌,在侯盈和侯明玉面前将陆颖批驳的狗血淋透。

当年宋丽书被刺,军中过半士兵哗变,牵头之人甚至包括几位高级将领。谢岚虽然比不得宋丽书,然而若控制不好,引发的动荡也小不了。

而且,陆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北——这不是明摆这给全军一种怯战逃跑的印象吗?

一个将领试探地问:“侯将军,真的要按照陆颖说的那么做?”

侯盈沉默。

侯明玉望了侯盈一眼,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说:“陆颖现在好歹是镇西军最高将领,也是这里爵位最高的人。如果她坚持的话,我们也不得不执行。”

“混蛋!”

“无耻之徒!”

侯盈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怪小姨挑拨陆颖与众将的关系,毕竟敏之这次的行为从表面看也太过了。她心中也有微微的恼怒:敏之,你如果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与我说呢?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望着谢岚原来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侯盈心中焦虑的同时也参杂进一份痛惜,以后再遇到陆颖与众将冲突时,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配合起来给敏之解围了。

回到军帐,陆颖微微一愣。

谪阳正弯着腰,一件一件地收拾行李,秀挺修长的背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给人无比美好的遐想。

她回花山的意愿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妥帖和感动,缓缓走过去,陆颖伸手环住谪阳忙碌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闻着熟悉的体香,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流淌出来,细细的,密密的,那是让人无比惬意,无比舒服的一种感觉。

谪阳怎么会感觉不到陆颖进来的脚步,当陆颖主动伸手抱他的那一刻,他就停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两个人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静静待了一会。空气中飞舞的小灰尘和小绒毛们在透过门缝射进来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微光,如同漂浮在湖面上的羽毛一样,似动非动,几乎是半透明的。

谪阳先开口:“你可考虑好了?”

陆颖把头抬起来,低声回答:“嗯。”

谪阳转身,眼神温柔而坚定,握紧了她的手:“我说过,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后悔。但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只怕,”陆颖轻轻笑笑,声音似乎像在开玩笑,“我只怕…自己现在就熬过不这道坎。”

她垂下眼帘,目光虚望向军帐角落,声音惆怅:“谪阳,我不是圣人。我甚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在往错的一条路上走,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其实也只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小人而已——谪阳,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谪阳忽然心里冒出一个奇怪念头,这个场景,似乎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很熟悉。

虽然他很欣慰陆颖愿意而且只肯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种脆弱姿态,但他其实很害怕看见这样一双神采飞扬、璀璨夺目的眼睛在他面前暗淡下来的样子。每当此时,他就生出说不出心疼、恼怒,不甘心种种情绪来,寻思着怎么着才能让她心满意足,让她如愿以偿…让她的眼睛永远在自己面前,都是亮闪闪的,带着张扬的野心和餍足的得意,站在自己面前。

谪阳直视着陆颖,在她的眼底看见疼痛、悔恨、疲惫、无奈…心中渐渐燃起一股火焰,他的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手上的握力也大起来,好像要把这股力量传递给陆颖:“陆颖,我从来就没对你失望过。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有一天,你后悔也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颖将江寒招来:“从镇西军中挑五千人精兵出来,随我去花山。”

江寒只是冷冷看着她:“你认为现在还有人愿意跟你走吗?”

陆颖无心向她解释,也无法解释,只道:“军令如山,你看着办吧。”

江寒本来接下来想私下询问陆颖为什么要放走燕白骑,离开西北。但陆颖这一句话一下就将她激怒了。

这根本就是威胁。之前就算是江寒与陆颖关系最冰点的时候,陆颖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和口吻对江寒说过话。

瞪着陆颖,江寒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女陌生了不少。若是放在最开始,她以为陆颖是那种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喜欢指手画脚的纨绔小姐时,陆颖若毫无道理的干涉军务,她会觉得正在意料当中。但偏偏陆颖却用温和淡然的态度接待了她。

而现在她自认对陆颖已经了解不少了,却遭遇这样的蛮横指令,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在以前陆颖要以势压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搪塞或敷衍掉,可是现在,她却茫然了。

“大队伍太慢,明天我和谪阳会先走,王六也会同我一起走。五千人一个半月后我要在花山看到。若贻误军机,唯你是问。”陆颖淡淡说完便赶人。

江寒怒气冲冲地离开。

“何必摆出冷脸给她看呢?”谪阳从屏障后走出来,“难得军中还有一两个肯跟你亲近的,非要都得罪光了不可吗?”

陆颖嗤笑一声:“跟我亲近有什么好处?游川已经如此。定芳也经常因着在其他将领面前护我,跟侯明玉不和,名为最高指挥者,实却掌控不了侯家留下来的实力。江寒手下十万人还得靠她撑着。现在我放走了燕白骑,士兵们的眼睛都盯着她表态。她若还一副想要帮我解释的态度,只怕底下不服,军心不稳。”

能使用花山内库中的武器的士兵需要时间训练,热武器所需要的火药也需要时间制作和试验。她回花山的理由必须保密——至少在她返回西北前要保密。

况且,在一切都没有完成前,即便解释了,谁又相信——三百年前的事呢?

谪阳望见陆颖脸上冷淡戏谑的表情,眼波一动,走过来,捧着她的脸吻了过来。

陆颖微微一愣,直到谪阳挑开她的唇齿继续深入的时候,她的眼神才慢慢柔了下来,如同一泓秋天的湖水,缓缓伸出手来勾住谪阳的脖子,化被动为主动。

“游川死了?”沈菊在一开始收到情报的时候,几乎愕然不敢相信,于是派人再去查。当更详细的情报发来时,她也同时收到了来自寒光和文逸的来信,证实了情报的真实性。

在自己的小院里燃了一柱香,望着冉冉升起的青烟,沈菊将一杯清酒缓缓倒在地上。

游川,走好。

她虽然天性乐观,但也不是没想过六人的离别。只是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居然这么快就迎来了其中一位的死别,真实叫人惊诧错愕,有苦难道。她早早就明白浮华总是过眼云烟的道理,可并不奉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态度。浮华转眼即逝,那就应该抓住有限的日子纵情欢乐,避免在浮华过后后悔。

其实,像她这样出身商贾世家,利益为先的人,在花山书院里有那么几年无忧无虑不需要计较利益得失的日子,有那么几个不需要考虑人心向背的知己好友,也该知足了。

因为难得,而所以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也因为珍贵,一旦失去,也能够让人痛彻心扉。

敏之此刻,日子不好过吧。

虽然即使她的身份曝露,游川怕是一样逃不过一个死。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怕是看不穿。

沈菊打开扇子,凝视着丝丝青烟:游川,你想救敏之是真,但不得不救敏之也是真吧。若敏之真的死在那一场战役中,李凤亭的雷霆之怒也许会让整个侯家陪葬——即便李凤亭克制住了,但是这一帝一世家之间离心已是必然,燕齐之战祸不远矣。

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结局。

敏之事先大约没有想到齐军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雷州城,不是大燕主力,而是她。或许她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却以为不论如何主力来得及从丽江撤回兵力,回援雷州,了不起是一个出师无功而返而已。她万万料不到的是,孟获想她死之心竟是如此浓烈,不惜从他处调来重兵将主力死死牵制在丽江,导致雷州城被围十一日,无援而破。

不知道敏之下一步会怎么做呢,她要是发起飙来,可是很可怕的。游川的死对她的打击,绝不止只是让她生气的程度。

想到这里,沈菊的神色也渐渐阴暗下来,拿着扇子的手指用了好一会功夫才打开扇面:对于她们来说,打击何尝不是一样大:明明好像是昨天才道别的人,书院门外红着眼圈笑着说再会的情形还没有在记忆里模糊,人就已经不在了。

116

自从家族中确认她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后,沈菊身上的事情骤然就多了起来。

族长看开始她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就不断的把新的事务交给她历练。如今也颇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还得培养些得力的心腹为自己分担下才好,她可不想累死在这个位置上。

沈菊轻轻吐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头。如今仿花山农庄弄出来的沈氏农庄已经颇有规模,但最近在是否继续扩大规模的问题上,族中分歧很大。有一部分族人认为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对得起沈家慈善之名,农庄前期投入不小,收获周期却很长,基本上是属于一直在亏空的状态。除早期建立的一些农庄经过几年经营,目前基本已经收支平衡,前期的投入开始慢慢收回,其他的多数还要投钱。如果农庄数量进一步增加的话,沈氏的负担会变得非常沉重。

族长对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并没有明确表态,而是把决定权放给了沈菊。说起来这也并不算故意把难题推给沈菊,毕竟沈氏最开始开设农庄安置灾民的时候,就是沈菊通过母亲向家族提议并一手推动的。

沈菊面对十数位家老的瞩目,平静地提问:“除了农庄之外,沈家其他的生意如今如何?”

一位经验丰富的家老立刻道:“比起前两年要好一点,但是比起灾前却是大大不如。”

沈菊又问:“是否因为沈氏的东西比以前差了,又或者别的商家比沈氏做的更好,价格更低?”

这位家老道:“自然不是。只是几年前的水灾加上内乱,田地荒芜,民生不定,物价太高,普通百姓手上无钱,而即便是小康之家也不敢太过奢侈,生意自然好不起来。”

沈菊再问:“民生如何定,百姓如何有钱?”

族长冷不丁打断了沈菊的发问,一双苍劲有力的眼睛颇有深意地审视着她:“大家都明白你的意思。沈氏农庄有利民生,但是我们毕竟是商贾,不是朝廷,为善之事力所能及即可,而不是让沈氏倾家荡产。”

沈菊扫了众家老一眼,发现竟有过半人在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族长的意见,除了极少数几个不以为然外,剩下的基本都不动神色的。然而即便是并不以为然的那部分,也没有开口发表反对意见。沈菊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自己的硬仗来了。她慢慢一格一格打开扇子,秋山红叶盎然纸上,让这位往日的喜欢嬉笑玩闹的纨绔小姐给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

众人见她不但没有放弃,反而神情愈发坚定起来,不由得心思各异,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沈菊身上,看她下一步怎么办。

“倾家荡产?”沈菊微微一笑,“沈家倾不起吗?”

众家老神色一变,包括刚刚声色未动的几位。

“大燕立国三百年,沈氏就存在了二百余年。人说,回雁沈,玉满盆,金铺地,银砌城。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不无道理。沈家有钱,可是大燕历史上有钱的家族太多了,为什么其他的都已经消失了,唯有我沈家传承了两百余年?”沈菊不疾不徐,她并不着急,故意给在座众家老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沈氏富裕,无人不知。原因并不在于沈氏是大燕最有钱的家族,而是因为沈氏历史太长太长,长到目前大燕境内无人匹敌。

其他的商贾世家,有的因为子孙不肖,不善经营而败落了的,有的因为参与党争,失败后被株连流放、抄没家产,有的为富不仁、为祸百姓,被砍头下狱。

唯有沈家,延绵不绝,子孙遍地,每代的佼佼者都为数不少。又因家规所限,从不参与党争,虽然交好权贵,却也不轻易攀龙附凤。

“我沈氏从立业以来,倾家荡产的次数也不在少数。最严重的两次,两百年前的南涝北旱之灾,一百年前的七王内乱之祸,我沈氏为了平息在灾祸后的混乱,两次倾家荡产,家中妇孺都必须自己亲自操持家务,甚至做手工维持生计。然而最后,我沈氏不都挺过来了吗?”沈菊侃侃而谈,“为什么沈氏的生意能够长盛不衰?因为我们是同大燕的命运站在一起的。大燕在则沈氏在,大燕盛则沈氏盛,大燕未盛时,我沈氏却要门户紧闭独享富贵,难道不会引起他人的眼热和不满?”

当然沈菊还有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此独善其身,不通事务,让当权者如何能看得顺眼?大乱大灾之后,国库必然空乏,税赋又不能增加,远水不解近渴,我等钟鸣鼎食之家若不在这个时候出出血,如何叫帝王心平?

能当上家老的人都是人精,这些话一点就通。当下就有不少人立刻警醒,表情也不同了,望向沈菊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

沈菊并不多言,察言归色中知道已经赢得了多数人的赞同,摆出谦逊温和的态度,道:“晚辈一点浅薄的见识,在各位长辈面前买弄。若说得不妥,还请诸位长辈见谅。”

“哪里哪里…”众家老在下面盈盈嗡嗡,表情比刚才要和善许多。

沈家族长在旁边瞟了一眼沈菊:话说的通透,正中要害。又知进退,给了别人留了面子。她眼中虽然流露赞赏之色,却如也没有一句称赞,如同开始把问题抛给沈菊时一样淡漠的表情,再次征求众人的意见,这次几乎得到了全数同意。

“沈氏也算是乖觉,沈氏农庄按照这样的速度投钱下去,没几年怕是要耗去大半家财了吧。”李凤亭心情显然很好,陆颖痊愈的消息已经收到,她高兴的将御医们重赏了一遍。接下来又收到沈氏决定继续增设农庄消息,极大地缓解了国库安置灾民,恢复民生的压力。

丁镜见皇帝难得如此高兴,从善如流地小小的歌功颂德的一番:“沈氏家族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大兴慈善也算是她们的家族传统。大燕有这样的仁善传家的商贾世家是一大福缘,藏富于民,为的就是她们在关键时刻能够记着国家,记着朝廷。若是那些平时只知道敛财,关键时刻也不肯为国分忧的无良商贾,留她们何益?”

李凤亭笑着瞥了丁镜一眼,并不嘲笑她这位左相也学会拍皇帝马屁。坐在这个位置上,整天听到的都是坏消息,难保心境的平和,偶尔听听好话,也是一种激励和鼓舞。不过这也是君臣和睦私下的默契,谁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提。

李凤亭算是开口:“我听说这次沈氏这么快做了决定,其中家主继承人沈菊起的作用不小。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沈氏未来前途无量。”

投之以李,抱之以桃。李凤亭一句话,给沈氏未来定下了基调。

丁镜心中也清楚:沈氏若能熬过了目前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只要还有一个壳子在,以皇帝对沈氏的好感和欣赏,必然会给予她们未来发展一个极大的机遇。沈氏目前的损失和亏空,将来也许会以更快速度弥补起来,甚至成倍增加。

当然,这也必须是在有一个明君的前提下。否则的话,沈氏现在虽然是以一种不计代价的投钱速度去救助灾民,但沈氏农庄中的土地地契还是沈氏的,哪个帝王能够放任一家商贾如此速度的兼并土地?而哪个帝王又放心看到一个商贾世家比朝廷还积极的施恩于民,博取民心?

或者她也应该感叹一下这个叫沈菊的眼力不可谓不毒,如果在位者不是李凤亭,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推动沈氏继续扩大农庄规模,以避免惹来帝王的猜疑和忌惮。而现在,即便是亏空,沈氏家族手上也名正言顺的收敛了大量的土地,而这些土地在灾乱时的价格相对低廉的,一旦民生稍有恢复,地价必然上涨,沈氏立刻就有了翻身的筹码。

到底是传承了两百年多年的世家,不一般啊。

陆颖向寒光去信说明自己即将返回的消息,又给李凤亭写信要了三百工匠,便与谪阳离开了西北。

随行的人只有王六,原本留在她身边的两人,经过雷州之战,便少了一人。至于阿雅,谪阳在侯盈等人返回雷州后,就让他带着黑骑回了平南。

陆颖本想骑马,但是谪阳知道她伤势初愈,元气未复,坚持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

本来以为这一路都应该是平平静静,却不想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

站在路中间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陆颖曾经见过,此人似乎和侯明玉罗敢比较熟,名字应该是叫许言武吧,至于另一个却是完全陌生。

陆颖坐在车上,岿然不动,淡然地观察这两人,心中猜测着她们的来意。

只见两人神色冷然,不善之意不言而喻。

谪阳和王六下了车,各自提高的警惕心,盯着两人的行动,防止她们突然袭击。

“你就是陆颖?”陌生中年女子傲然开口,一面打量着陆颖,好像在菜市场查看猪肉质量的优劣一样。

陆颖神色平静的望着陌生中年女子:这两人见到自己的开场白倒是一模一样,看样子在见到自己前就已经对自己有所耳闻了。两人应该都是久经厮杀的高手,自有一股威严和气魄在身上——难道是侯家的高手?如果是,她们来干嘛呢?从侯家的立场来看,她们保护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来为难自己呢?

“我是。两位找我有何贵干?”虽然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在没有搞清楚对方来历和来意的时候,陆颖还是心平气和的问。

陌生女子弯起嘴角,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和愤恨:“就是你——放走了燕白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