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勿视。

三人行得虽然慢,一个月之后还是到了花山。

马车走至花山镇界石时,停了下来。

“山长,有人来接。”王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喜悦,几乎是喊出来的。

陆颖此行回来,在外界看来简直可以算是逃兵的行为。而谢岚的死因和她在西北下的命令,现在想来已经天下皆知。文人最重风骨,讲究是宁折不屈,这两年在西北的种种已经足够天下人唾弃和蔑视。

虽然在花山书院,陆颖做好了面临任何意外事件发生的心理准备。

陆颖一掀帘子,向花山镇的界石望去,不禁微微呆了一呆。

119

意外确实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陆颖本以为最多只有寒光、代老与三位主事来接,却不想一眼看去直通山上的大路上竟满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直蔓延了数丈开外。似乎所有的夫子,所有的学子都到了——还有不少花山农庄的人?

一见陆颖的露面,等候的人们脸上的焦躁同时消失,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山长回来了!”

“山长啊,是山长回来了!”

“山长…”

人声涌动,欢喜的意味溢于言表。

陆颖眼中的眸色慢慢转浅,带上一丝暖色。

站在人群最前面,是许璞。身量比两年前又高大了一些,脸庞也渐渐显出青年逐渐成熟的轮廓出来。没有穿学子服,只是一件半旧素色青衣,膝上悬着一枚祥云白玉,周身并无其他花纹和饰品。身姿如同林中的一根色泽均匀的墨竹,温柔地透着雅韵,沉静而不张扬,与周围的绿意连成一片,猛眼看去,很难与其他草木分开。

然而,劲风过后,立着的,必然有她一个。

陆颖仔细地打量着许璞,找寻着她两年来的变化,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回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是鱼儿回到水里,没有一处毛孔不舒畅,没有一处风光不顺眼…眼睛里慢慢溢满了惬意的暖色。

许璞望见她下车,深邃的黑眸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嘴角微微弯起:“回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多了一分成熟的醇厚。

敏之本比她小四岁,身形虽然秀拔,却不及她高大,下巴比起离开时少了几分无忧的圆润,多了几分风霜的坚毅。

敏之行事风格原承袭李凤亭沉稳果决,谋定而后动的特点,让人常常感叹这少女的心智之妖孽仿佛一个四十岁握权多年的上位者。然而,与敏之亲近的人却都是知道,初掌花山大权的时候,敏之内心依旧存着三分少女的锐气和天真。许璞想起那次谪阳生辰后,玉秋笑着描述当书院学子们对敏之大肆调侃时,这位少女山长是如何的强装镇定,掩饰着恼羞成怒的表情。

后来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敏之奋力谋划,多方布置,在不断的磨砺中才慢慢成就了一个开始勉强合格到后来让人闻之敬畏、不敢对书院轻举妄动的花山书院山长。

陆颖成长的速度很快。

许璞抬眼也打量着陆颖:这次离开两年,不知道又有何许变化?

陆颖也想学许璞笑一笑,只是挤出来的笑容不免有些黯淡——眼前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她离去的那一日:玉秋和文逸在门口红着眼睛相送,游川等在自己背后…

一恍惚两年多过去,玉秋和文逸离开了花山,游川则永远离开了她们。

只有当时与自己闹着情绪不肯来送的寒光,依旧守着与自己的承诺,守着花山。

她轻声说:“回来了。”

那声音好像是喜悦,又好像是叹息。

许璞目光微动,旁人也许不清楚,她却是明白的。两人目光一交汇,她便察觉了陆颖心中的想法。

当下收敛了浅笑,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能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是属于她们六人的默契。这里的大家,不是指花山众人,而是指她们六姐妹,其中自然是包括游川。

陆颖想说的是,对不起,我没能带游川一起回来。

许璞想说的是,你和游川至少能回来一个,我们其他人都会很高兴,尤其是游川会很高兴。

代宗灵看着两人,微微摇头,主动打断:“回来了就好。我们别都在这里杵了,敏之你们赶快上山沐浴休息吧,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可累坏了吧?”

陆颖眼神向代宗灵点点头,感谢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关怀,又向其他人微笑着致意感谢她们的相迎:“我回来了。”一如远方云游的子侄回到家乡,对着关心自己的乡亲们畅快的呼喊出来。

“回来就好。”一名夫子抖着衣袖,朗声大笑,伸手来抓陆颖的袖子,“快些回家去吧。”

夫子这一吆喝,立刻把气氛炒得热腾腾的,其他人也纷纷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把陆颖包在中间,拉拉扯扯的,夹杂不清地说着什么为了她回来,准备了多少好吃的,又做了几身新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书房还是原来的样子,每天都有人清理,花瓶里的花也总在换新枝,山门前的喜鹊这两日一直叫个不停,我们猜就是你要到了…

陆颖侧头与这个说一句,答那个一句,间或又问一问谁的近况,眉梢的笑意就没有变弱过。好像此刻路两遍的树一瞬间连绵不绝地开出了如锦繁花,一团一团,怒放矗立,犹若天边火烧般的晚霞。

许璞站在人群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到底还是比不上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吃香啊!”

谪阳瞧一眼言语带酸的许璞,目光又回到陆颖身上,微微弯了下嘴角,遂举步跟了过去。

王六向许璞微微致意,然后也跟了过去。

许璞无奈地背了手,跟众人如同蜗牛一样慢慢向山上踱去,正发愁这一路不知道要走多久,却听见身后有马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

刚刚陆颖的马车不是已经交给其他人赶走了吗?

她回头一望,见到两名中年女子从一辆简单的小马车上跳了下来。细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转身看着走过来的两人。

“娘,你怎么来花山了?”

许璞摸了摸茶盏,微微苦笑:“原来娘以前也在花山书院念过书,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任谁被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会觉得一时难以消化。

“小时候一心让你念书,进花山书院,其实也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够成为花山书院的山长。如今你也做了两年有余,应该能够进入花山内库了吧,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许言武关注地问。

许璞打量着母亲急切的目光,眸色稍稍转深,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我与娘亲也几年未见,怎么一开口便只关心花山内库,不问问我过得如何?”

许言武发现女儿的不满,也察觉到她怀疑和刺探的目光,神智一清:她糊涂了。纵然小时候如何听话乖巧,女儿毕竟如今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在花山书院这数年的熏陶,原本就出色的女儿显然已经不是当初的稚子一样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

也是该让孩子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了吧。若是对其他人,许言武还可能会考虑打打太极,但是想想,还是不愿意与孩子隔了心,便道:“寒光,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当与你说了。为娘一直希望你能进花山书院,一方面是觉得你天性聪颖,将来必然在花山书院有所成就,二来也是希望你能替为娘完成一个心愿。”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许璞,“为娘希望你解开花山内库的谜题,弄清楚内库之中到底是什么?”

说完,许言武盯着女儿,观察她的反应。

可惜听到这个掩藏多年的秘密后,许璞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将手从茶盏盖上拿了下来放到一边:“我不明白了。娘不是一个普通人吗?为什么要好奇花山内库里的事情?莫非当年娘在书院里就知道内库了——据我所知,非花山书院的核心成员,连内库两个字都不可能知道。”

面对女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许言武住了嘴,皱起眉头,显然很犹豫。

许璞垂下眼帘:“娘不说也可以。女儿可以去查查当年的学子档案,看看娘在书院里做过些什么,认识些什么人——”

“好了!!”许言武打断了她的话,哼了一声,“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威胁你老子了?”

许璞含笑不语。

事关花山机密,她又怎能不闻不问——纵然是她的母亲。母亲提到了花山内库,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原本以为的普通人,母亲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与花山,与敏之会不会有冲突…了解清楚之后自己才能判断情势如何,才能尽可能的想办法皆大欢喜。

看着女儿两只滴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就算用脚趾头想,里面也是充满算计和阴谋。许言武虽然不认为女儿会害自己,但是显然女儿对自己也没有多少其他人家女儿对母亲的敬畏感,甚至还胆敢在自己身上动脑筋,这让她觉得颇没有面子。

于是没好气的解释:“你娘我年少的时候是京城宋家大小姐的贴身护卫。当年大小姐来花山念书,你娘我也跟着一起考进了花山。后来——”许言武话梗在胸口,眼神有些迷离,“后来,她死了。我就离开了宋家,再没有回去了。”

“——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她叫宋丽书。”

许璞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心里是真觉得有些吃惊,一面感叹母亲这个看起来粗线条的性子,一旦隐忍起来竟然能做到多年滴水不漏,一面也确实意外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居然曾经和自己母亲有那么亲近的关系。

“当年,大小姐也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内库接任人,已经确定的下一任花山书院山长,但是后来战争爆发,大小姐投笔从戎,就再没有回来了。”许言武目光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她直到离开花山书院的前夕还在研究花山内库的谜题,但是一直没有进展,我想——替她圆了这个遗憾。”

许璞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眼睛也看向了窗外:“娘既然知道宋大小姐一直研究未果,也应该知道,那些谜题一般人根本是无法解开,甚至是解读的。”

“那是因为她在花山的时间太短,如果多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够解开谜题的。”许言武直视着女儿,毫不客气地说,“她不是一般人。”

许璞望了许言武一会,缓缓吐出三个字:“也许吧。”

“言武。”谢冼提醒的唤了一声许言武,“你太苛求了。若真的仅仅只是有难度,丽书当年不至于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你女儿也不过做了两年山长,你还想怎么样呢?”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你的还好好的,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许言武肩膀微微一颤,转眼打量了一下女儿,见她表情果然不是很好,觉得自己做的也有点过了,尴尬地咳了一声:“寒光啊,几年没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许璞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谢冼见到有些冷场,开口道:“这次回来,一方面是你娘想见见你,另一方面,其实是因为陆颖。”

许璞心中一跳,暗想果然是跟着陆颖回来的,于是不懂声色的说:“跟着她做什么?”

两人将事情前前后后述说了一边,说着说着,这几日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感情又升腾起来:“我们倒要看看,她那么理直气壮,到底做出点什么!!?”

许璞这才知道,跟着自己母亲回来的人原来是游川的母亲。不过是一段回程路,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刚刚看陆颖的表情,完全没有露出一丝让人又这方面联想的情绪,显然已经被完全掩瞒起来。

许璞沉默了一会,道:“其实这次敏之回来,院里的几位没见过陆颖的新生原本是不愿意出来迎接的。”花山书院的学子心智高于常人,但心智高者往往对自己的意见的固执程度也会高于常人,花山书院的学风自由,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夫子,如果不能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学子,学子们也不会什么都听从书院的安排。

新入学的学子,没有经历过几年前陆颖在时的种种事情,只是从自己师姐们的口述中听闻一些事迹,当西北的战事传到花山的时候,这一部分学子的动摇,也就不足为奇。

“山长,我们为什么要去迎接一个如此声名狼藉之辈?”一个新生振振有词地说,眉宇间尽是气愤,“就算她是一位亲王又如何,花山什么时候要向权贵折腰了?”

“就算她以前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又怎么样?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大家早知道她是这么一个懦弱的胆小鬼,谁会承认她这个山长?”另一个新生冷哼着说。

“我就不明白了,山长为什么要去迎接这种人,莫非山长也被这个陆颖伪善的面孔迷惑了?”一个新生反而提出自己的不满,质问地看着许璞。

虽然没有特地组织陆颖的迎接仪式,但是许璞确实有意透露了陆颖返回花山的日期。书院中爆发出来的热情,自发的组织起迎接仪式,也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她原以为其他人不会有自己几人对陆颖的了解,也许不会这么心无芥蒂的面对她的回归。现在看来,只怕是她自己反而小看了陆颖在花山上下人心中的影响力。

其实,花山人有自己的认同准则。对于书院的人来说,陆颖作为一名学子的时候就不顾风险,平息肖河史红绫之乱,维护花山信念,保护同窗;面对明火执仗的士兵,哪怕孤身一人也要保护老师;作为山长,忍受林旭的屡次挑衅和刁难,破了外人的阴谋,为无辜丧命的学子找回了公道,即使在面对一国太女的性命威胁,也不抛弃自己作为山长的职责。

这样的人,会真的是一个胆小鬼吗?

可惜这些,没有见过花山流血的新生们不明白。这只能怪陆颖留下的花山书院过于太平了,太平得许璞都觉得有点乏味。

许璞没有解答新生们的质疑和诘问,只是反问道:“你们有朋友吗?”

新生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纷纷回答:“有。”

许璞继续问:“你们有心甘情愿为你们去死的朋友吗?”

新生们显然有些跟不上许璞的思维,但面对这个问题,表情显然有些迟疑和不确定。

一个新生嚅嗫道:“交朋友不一定需要对方为自己去死吧。”

其他新生都纷纷点头。

许璞望这群新生,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没有了?可是陆颖她有,而且有五个——就冲这一点,你们凭什么看不起她?”

120

休息了一日,许璞找到陆颖,将最近的院务与陆颖交待了一遍,这两年虽然相隔甚远,但是花山的大事要事都通过书院的情报渠道源源不断的送到了陆颖的手中,因此许璞也不用花上几天时间把两年多的事情从头说一次。

“我已经着人整理好两年来的情报和…”

交代完毕后,陆颖干脆地打断了许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我回来了,书院就可以交回我手里了。”

许璞挑眼望着她,视线斜过来,嘴角的笑得颇有些压迫感,:“莫非你还打算框我一辈子在这里?”

陆颖身体微微向后一靠,嘴角微翘,对许璞威胁的脸色视若无睹:“山长这个位置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了。至于你要不要被框一辈子,等你培养出新的接任人再说吧。”

寒光的个性她是知道了,她虽然心气极高,是个难以束缚的人,但是一旦承诺了下来,便是一言九鼎,不会动摇。自己不管,寒光是绝对不会放人花山无人打理。最后结果,肯定是自己赢。

君子欺之以方——这个道理,是花山的人都能灵活运用。

许璞的脸色果然不好,眼睛里跳出小火苗,像是想把面前这个无赖烧个干净,她也不说话,阴沉的脸,带薄薄的怒气,嘴唇紧紧抿起。

寒光心里大抵在想什么阴谋要报复她吧。陆颖也不敢把许璞往死里得罪了,只得转而说起正事:“你也别生气了。这次回来我短则一年,多则三年,还会再去西北。”

随即轻叹一口气,“事情没有解决前,我也没有办法长留花山。”

就知道转移话题,许璞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才转了注意力,关注起陆颖的打算:“你果真还要去西北?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

这话说的足够委婉,她若能在战场上有所建树,这两年不至于找不到机会,如果不能,何必再去浪费时间。陆颖知道寒光是为自己着想,不由得笑笑,然后收敛了笑意,神情为郑重,嘴角微启:“我要开花山内库。”

这下轮到许璞瞪着她不说话了。

赵榕派人夜袭花山那一次,寒光曾经进入过花山迷宫,自是知道自己能够解开内库谜题。但是自己不提,寒光就一次也没有问过。

陆颖感激挚友的体贴,但此刻她已经决定要打开内库,自然不需要继续瞒着寒光。

“你打算做什么?”许璞沉声问,眉头微颦。既然陆颖这样说,花山内库中肯定有让她十分有把握能够有助于杀敌的东西——或许是什么攻城利器又或者是杀人凶器,值得花山创始人用如此规模的保护措施…到底是什么呢?

陆颖轻轻摇头,内库来历和秘密一言难尽,还是等进去说的好:“明天你召集代老和三部主事,大家一起进去。等到了那里,我会向你们解释。”

许璞观察了一下陆颖的神色,但显然是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因此便干脆应下。心里泛起一种古怪的感觉: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娘的意念太执着了,本来不可能的一件事情,才转个身,就这么轻易的现实了。

此事还是不先与陆颖报备一下才好,许璞因而又道:“谢伯母和我娘我暂时安置在了客房,你有什么想法?”

陆颖微微一愣:“你娘?”心念一闪:许言武,姓许,难道竟是寒光的母亲?

许璞见陆颖意外的样子,知道母亲没有和陆颖提过自己,随即苦笑了一下:“家母名讳许言武。”

陆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随后问,“另一位是游川的母亲,令堂看起来与她很熟悉。”

许璞微微苦笑,承认道:“我也刚刚才知道,我娘以前也没有与我提过。说起来真是不敢相信,我娘原来瞒我的那么多事情:她年轻时候曾经做过宋丽书的护卫,而谢伯母曾经也是西北军里的一位将领。宋丽书离开西北军的时候,本来要把自己所有的交给她的,结果最后她却甩手走人了,白白便宜了侯明玉。”

宋丽书?

陆颖恍然大悟,向着许璞苦笑:“难怪你娘一开始就对我没好脸色,原来原因在这里。”好吧,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凡是认识宋丽书的人,人人对她都没有过好脸色。

两个人相视而笑。

陆颖摸了摸桌上的玉石镇纸,凝神说道:“不过这事情也巧,你与游川的母亲都彼此认识,偏偏你和游川本人都不知道,看来她们联系的并不是很紧密。”

许璞想了想:“母亲喜欢到处游历,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我小时候也曾经有几年也不去学堂,只跟着她到处走,也算见识了不少。我娘对她年轻时候的事情讳莫如深,我问过几次没有问出来,也就放弃了——其实,我来考花山,也是我娘从小对我的期望和教导。我原以为她只是希望让我上进,念一个好的书院,有个好前程——但是适才现在才知道她是有目的的。”

陆颖听许璞说到这里停下来看自己,知道许璞是在暗示自己,心里已经猜出了五六分,便道:“为什么?”

许璞有些嘲弄地笑了笑:“为了她的宋家大小姐…你大约不知道,当年的宋丽书是花山内库的接任人,对花山内库的了解之深只怕也只有你能越过她去。可惜后来燕齐之战爆发,她不得不放弃了接任山长的机会,一去不复还。我娘知道她的遗憾,所以希望我能够弄清楚内库的秘密,这样就算是偿了她大小姐未竟的心愿。”

陆颖目光微微颤动,忍住皱眉的冲动和心中的不值,起身走到许璞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亡者为大,不用计较。”

寒光在她们六人中无论是在书院中的课业,还是智谋都是顶尖的,在整个大燕的青年一代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即便是在贤能云集的花山书院,也无人敢在她面前轻举妄动,温和却不懦弱,骄傲却不逼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众人仰慕的绝世明珠。

然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才。寒光的出色和耀眼背后凝聚了多少常人难以坚持的努力和心思,也只有同为花山六杰的几人明白。如果说寒光的这份从小到大坚持,在她母亲心中原来不过是为了实现另外一个人的愿望而存在的,而她本人又一直被瞒在鼓里的,这种感觉不免让人觉得心里发凉,发涩。

好在现在她们都已经不再是容易冲动的孩子了,寒光纵然不甘怨愤,最多也不过是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心底不满归不满,却也不至于为此沮丧颓废,自暴自弃。她们已经过把父母的夸奖当成支撑自己信念的唯一支柱的年龄——几曾何时,她何尝不是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纶音,奉若圭臬,被老师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微笑左右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或者说,大家都长大了,不会轻易为别人的一句话动摇。

陆颖的这句话换成粗俗直白的表达就是:“算了,你跟个死人计较个什么?”

许璞斜了她一眼,直接用手拨开放在她的手。

陆颖讪讪地笑笑,走回桌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道:“既然如此,明天让令堂与谢伯母也一起来吧。”

许璞拧起眉头:“不要紧么?”

陆颖正低头对着桌子,侧着的半张脸上的表情在许璞眼里突然变得有些浮幻不定,有一瞬间她觉得陆颖站得笔挺的身体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但下一刻却又分明看见她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不知道心里想到些什么。

“无妨,我另有安排。”陆颖声音平静,“放心,我不会强迫她们做什么的。”

告知了母亲和谢伯母陆颖的决定,不想再面对她们惊喜又怀疑的表情,许璞便离开了。走过陆颖的院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袭蓝色在桂花树丛中,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观看。

树丛后气若谪仙的青年男子正在舞剑。剑势恢弘,游若蛟龙,尽管没有用上内力,但是男子出手姿态极雅,便是不懂武功的人,单看那纵越的身姿也是一种享受。

许璞的目光极干净,既没有朦胧的痴迷,也没有婉约的欣赏,没有刻薄的考量,也没有阴险的算计…干净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

“郡卿。”许璞道。

谪阳停下手,以他的功夫自然不会不知道许璞在看他。但是他可不是这里娇羞不能见人的小男人,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看他就给看跑掉了。

许璞走了过去,拱手问:“有一事需要郡卿为我解惑,不知可否?”

谪阳对于许璞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有些奇怪,陆颖这几个朋友性格或随和的或严谨的对自己的态度其实都算得上市接纳和亲切的,因此说话也比较随意。这个寒光却总给他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比如她对自己总是很有礼貌,态度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疏离,就好像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和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莫非自己曾经有什么得罪过她不成?

“无妨,寒光有什么就直说吧?”

许璞开口:“我本来觉得敏之这次回来就有些古怪。游川出事,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她却回来了,若是死心回来了也就罢了。去敌五万,留燕白骑又是为什么?燕白骑不死,陆颖一天不会安心,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重返西北的理由。可她若要重返西北,应该是去京城向皇上要兵要将,如此回到花山又是为什么?还有,”她抬起眼睛,“敏之说,要开花山内库。姑且不论里面有什么,便是毒蛇猛禽,她若要取,便高高兴兴去取…为什么又会很难过?”

谪阳接着许璞认真询问的目光,望了她一会,随后笑了笑。他将手中的剑缓缓回剑鞘,目光追随着剑刃上的血槽,低声道:“你真的把她看得很透。”

当剑刃掩盖在剑鞘下再看不见的时候,谪阳才抬起头,却没看许璞,而是望向陆颖的房间:“我有时候真宁愿她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普通平庸的女人,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都好。那样我就可以关起门来养她一辈子,不用看她为这些无聊的大事发愁,自己折磨自己。”声音有些模糊,不知想到什么,又笑起来,“不过那样一来,估计我与她也遇不到吧。”

许璞听着他没头没脑的一通感叹,没做声。

谪阳转过头:“寒光,我问你,如果你的个人愿望与多数人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你会怎么选择?”

许璞微微愣了一下:这是敏之现在所面临的难题吗?

谪阳的提问还没有结束:“当一时的利益与长远的利益冲突时,你会怎么选择?”

“当少数人的野心和千秋万代百姓的安宁冲突时,你会怎么选择?”

许璞默然了一会,问:“这是敏之所烦恼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

“敏之已经选择了吗?”许璞问。

谪阳轻轻一笑:“她决定开内库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

许璞没有继续追问陆颖到底做的什么选择。

“睡不着吗?”谪阳在陆颖身边坐了下来,陆颖头也没有回,直接放松了自己倒在谪阳的大腿上,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陆颖,你有没有想过,”谪阳见陆颖表情平静,心里反而犹豫起来,小心的选择词汇,他实在是不想再陆颖已经纷乱的情绪上再压一根稻草,“你老师为什么要你去西北?真的只是想用军功把你抬上太女的位置吗?”

他手一痛,陆颖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目光望向他。夜晚的月光很白很凉,此刻陆颖的目光更凉,如同裁刀,带着锋利的刃,可以割破皮肤。

谪阳既然已经开口,便狠心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