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师知道你能认出迷宫中文字的意思,她也知道你能够打开内库是迟早事情。我相信她必然清楚你已经打开内库的事情,也猜到里面大概是什么东西。但是你打开了内库,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老师里面任何情况,只当没有这一回事的。可是,得花山者得天下,这个传言在皇室流传了一百多年,你老师不会是皇室派出的第一位潜入花山书院的人…我不认为,一个皇帝,会轻易放弃。”

“有先太女赵榕为鉴,在你掌控下的花山,强取已经是不可能的,而她也知道即便自己亲自开口,也未必能够说动你改变,说不定还会让你们之间产生隔阂,坏了你们多年的师生情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是让你自己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她了解你的性子:一旦接纳为自己人,你就会死心塌地对待。军队的人虽然粗鲁,然而心地多坦诚,性情多英勇,必然为你所喜。而当你每日每夜看着自己生死与共的袍泽不断地在你面前死去,你能够忍耐多久?在你明知道自己有办法使她们避免丧生,保全性命的情况下,你又能够克制多久?”

“游川,也许是一个意外,但是即便不是游川,也许会是王六,也许会是江寒,也许会是——”

“够了!!”陆颖几乎是吼出来,身体绷紧紧的,每一块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用尽全身力气。

谪阳住了嘴。

陆颖从他身上坐起来,起身披上衣服,声音似乎也被冻住,有些瑟瑟发抖:“老师对我很好,我不想听见任何关于她的…不好的言论。”

说完,便从打开门,走了出去。

谪阳看着空开的大门,嘴唇动了几下,使劲眨了眨眼睛:或许有些事情,不说破会更好一些。

121

第二日一早,许璞,代宗灵、葛飞、宋西文、王恕都早早来到了山长院子,随而后来的是许言武与谢冼。

许言武打量了其他人一翻,瞧见宋西文,不觉有些熟悉感,不由得又多瞧了两眼,凝眉想了想,上前一步试问道:“是宋二小姐?”

宋西文多年不闻有人这样称呼她,疑惑地扫视了许言武一番,面露讶色:“你是——言武?”

许璞见状,忽然意识到,如果母亲年轻时是宋丽书的贴身护卫,认识宋丽书的胞妹宋西文也是正常。

“原来寒光是你的孩子。”宋西文认出许言武,不禁面露喜色。

与她寒暄了几句,宋西文不由得在心中唏嘘世事的奇妙:竟然可以在这个场合遇到多年不见的姐姐身边的人,“…游川竟然是谢将军的孩子。可惜,姐姐走了以后,我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们了。”

几人情绪都略有些激动,记起多年前的时光,心中也颇多感慨。

许言武多看了一眼王恕。

她印象很深,小姐走的那日,王恕曾经说过一些话。当时她隔着窗子,却都听见了。如今看来,居然应验了。也就说王恕其实是知道小姐后来会…如果她能够,如果…

仰起头,向天空苦笑一下。她怎么能够怨王恕。当时王恕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做决定的是小姐。小姐一旦下了决定,谁也不能改变。若真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没有在那个时候升起警觉心。如果她足够警觉的话,说不定能够将小姐拦住。

宋西文忽然想到什么,不觉表情有些古怪:“说起来倒有些稀奇,似乎花山六杰和姐姐都有关系。侯盈是侯明玉的侄女,窦自华是窦云鹏的女儿,沈菊是沈乔铃的女儿,我以为只是巧合,今天才发现寒光和游川是你与谢冼的孩子——这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许言武微微一愣:“真的?”

她虽然与女儿在通信中也听说过这六人,却是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宋西文在花山书院,她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谢冼则皱起眉头:“那个陆颖与丽书有什么关系?”

如果这五人都与宋丽书有关系,陆颖也应该不会例外才是。

宋西文摇头道:“敏之的身世,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大概是因为家族内斗失败,母亲去世,她们父女被迫远走。敏之被她父亲带来花山镇时身体很糟糕,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因此一直在吃药静养。后来不过一年,她父亲病逝了。敏之就被山长,恩,现在应该叫皇上——抱上山的时候,那时痴痴呆呆,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小时候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许言武与谢冼对望一眼,摇头道:“倒是没有听说大小姐当年身边有姓陆的人。不过如果陆颖真是因为家族内斗而出逃的话,更名改姓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话,怕是无从查起了。

陆颖的身世?

许璞接管花山书院情报近一年,信息自是灵通。从陆颖进宫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以及后来李凤亭的种种反应,陆颖身世怕是…不简单。如果谈到家族内斗的厉害,哪一家又比得过天家?而且算一算,陆颖流亡的时间和当年储凰宫大火,似乎能够匹配的上。从种种迹象显示,陆颖的身世昭然若揭。

皇上早年把陆颖抱上山,难道是心里有数的了?

许璞没有介入几位长辈的谈话,而是站在一边,暗中思量起另外一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们六人中只有文逸入了仕途,现在在京中任职。

花山的情报显示,李凤亭在文逸入仕前曾经找她谈过话。入仕后,文逸也只是挂了一个闲散的文职,暗中倒像在秘密查探什么。按理说,京中官员众多,李凤亭手下应该也有能人不少,要查个什么,一个经验丰富的暗探比起精通律法的文逸来说,总要合适的多。李凤亭特特的找到文逸,必然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也就是说李凤亭认为这件事情交给文逸来做,她才放心。这件事的重要性对信任的要求甚至在能力之上。

只是,为什么她总觉得,文逸查的事情应该和敏之有关系呢?

想到陆颖的母亲也许与自家大小姐有关联,许言武对陆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点。但随后不悦地哼了一声:“侯明玉那个自大的臭丫头的侄女也就罢了。为什么窦扶摇的女儿也在其中?虽然小姐当年和她同住一间寝室,关系可是糟糕得很。我可不觉得她和小姐有多亲密?”

谢冼对宋丽书和许言武当年在花山的情形模糊的知道一点,于是咳一声:“算了,都是多少年前鸡毛蒜皮小事了。好歹后来她还怂恿罗敢去了西北查丽书的死因,想来自己私下也花了不少功夫——就算是丽书的损友吧。”

许言武想想,当时窦扶摇在书院常常针对大小姐,不过也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茬,硬要说起来,确实没什么大仇大恨。看在后来她对查小姐的死因那么上心的份上,她当下闭嘴不说话了。

好容易许言武安静了,谢冼却不满起来了:“陆颖怎么还不出来,合着我们这么多人就等她一个黄毛丫头了?”

陆颖站在谪阳门口,手放在门上,迟疑了一会,又敲了一遍。

“谪阳,起床了吗?”

没有回应的声音。

陆颖咬咬嘴唇,心里有些懊悔,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那么一走是有些过分了。不管怎么样,也该把自己的行为管住,自己的事何必给气谪阳受呢。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天是我太过分了,对不起。”陆颖对着门说话,好像就有人站在门背后听一样。

“其实,你讲的,我都有想过。老师用意,我心里也明白。昨天开导寒光的时候,我其实还在想:比起我来,寒光你这点委屈又算什么?我也有生气,也有愤懑。只是,谪阳,换个角度想想,老师对我不够好吗?”

“老师知道我有能力打开花山内库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可是之前她已经养了我近六年时间,从最开始喂药喂饭,后来教我读书习字。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应该都是毫无其他意图的吧?后来收我为弟子,为我造势铺路,将我选为花山书院的接任人,全心全意为我的未来打算,这也是没有其他意图的吧?”

“她走了以后,阴差阳错的做了皇帝。老师年少在宫中不得意,并没有多少可信可用的人手。花山书院她精心经营了十五年,可最后又把这些都留给了我。如果不是老师留下的这些心血,你觉得我当时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说出来的话,真的能够让花山书院上下这么多人信服吗?代老,还有三部主事,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她们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贤士能人。纵然她们通通没有上位之心,却也不一定要我这个小丫头捧上台吧——若不是老师的指示和安排,我又怎么能赢得时间,掌控花山呢?”

花山书院在大燕地位超然,不为朝廷所控。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不违反花山精神的前提下,一个人若有着强悍的领导力,也是能够控制相当多的事务的。

所以,李凤亭才能够在自己离开之后,保证自己的影响力能够持续保护当时尚未成熟的陆颖。

而花山书院的独立性又保证陆颖一旦成长起来,就会慢慢将这股影响力消磨,把花山书院打上她自己的烙印。

“如今老师手下的亲信,多数是从康王府才跟着她的人,少数是朝廷中的清流派。严格来说,没有一个是她自己亲手培养的心腹。面对一个内乱和天灾交加的乱摊子,老师的担子难道不够重?老师其实心里肯定是希望我去帮她。可她登基之后,我一直窝在花山不肯进京。老师也不强求,由我有一天拖一天。我打开了花山内库,却没有给她直言片语,老师也只字不提。我为着自己逍遥快活,不肯留在京里,也不过是仗着老师对我没办法。”

“后来,老师派我去西北。去了不久我就明白,老师是在逼我。她了解我——她其实什么都没做,也不用做。她只消把我往那个地方一放,我就得自己陷下去。”

“你说的对,不是游川也会是其他人——西北是个随时随地都会死人的地方,也许王六会为保护我而丧命,也许江寒会就在我眼前阵亡,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只要我在西北一天,我怎么会看不到那些鲜血和断肢,听不见那些呻吟和惨叫。”

“…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谪阳,其实你不用为我生气。老师算计我也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没有害过我。她不过在提醒我,躲在花山是没有用的,逃避责任是没有用的。我不管老师是不是早就有这个企图或者打算,但她既然坐上了帝王的位置,就必须履行一个帝王的职责。她同样也有很多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因为是我,她已经在很多地方违背了一个做皇帝的准则了,我不能太自私了。”

陆颖五指扣着门板,额头抵着手背,低声道:“谪阳,我明白你的心意。开内库这个决定让我是很痛苦,可是,难道不开就可以不痛苦了吗?”

不管如何,死的那个人是游川。

门吱呀一声开了,谪阳双手扶着门边,维持着开门的姿势站着。

两人对望着,眼神皆是复杂。

陆颖知道谪阳不会真的不管她,她也不会真的生谪阳的气。他们从那小就彼此认识,在谪阳眼里,她还是那个会哭会说傻话的大娃娃,在她眼里,谪阳也还是那个冷着一张脸却从来不拒绝她的小少年。

谪阳念书,陆颖习字。谪阳舞剑,陆颖堆雪。念慈观里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两人无法替代的岁月纠葛,是心还在纯净如水的年纪不能分割的依赖。

陆颖伸手,替他抿好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目光从他白皙的耳垂移到他明若宝珠的眼眸,那眼眸也正望着自己,里面清晰地倒影着一个小小的陆颖。

“谪阳。”陆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只是想叫他的名字,还是想发出一声叹息。

——若当初谪阳选的不是我,或许,现在会很快乐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心里另一股强力翻出来的躁动情绪掐熄:发什么傻,谪阳只能是她的!

手滑落下来,握住他垂在身边的手,向自己拉过来。

一拉没拉动。

谪阳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但全身都透着抗拒和愤怒的气息。

陆颖脸色猛得阴沉下来,声音突然变得极冷,冷得令谪阳心里发颤:“你在想什么?”

谪阳侧过头,不看她。

陆颖心里猛得收紧,脊椎好像被一根针戳进去,疼痛顺着脉络一直传递到指尖。这疼痛反仿佛是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一头野兽,刺激了它本来就不够温顺的性子。

野兽抖了抖毛,一拱身,就裂开獠牙扑了过来。

陆颖觉得自己脑子里一根弦断了,她握着谪阳的手突然用力,将他推压在门上。谪阳猝不及防下没能来得及将陆颖推开,反应过来后,陆颖已经贴面吻了过来。

这不是陆颖的吻。

陆颖的吻向来是轻柔的,缠绵的,带着令人心醉的流连,藏着她本人都不自知的撩拨,是让他心痒难耐的那种特有的矜持。

此刻却是充满蛮横的占有欲,狂暴如同龙卷风的劫掠,不是顺从就是死的霸道态度。以前在他面前的温文儒雅、婉转旖旎的一面仿佛都是虚构的假象,此刻被不留余地的一把撕下: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裸的控制欲。

她要他的屈从,要他低头。

他谪阳岂是由别人搓圆揉扁,逆来顺受的性子?

直觉地想把压在身上的人扔出去,可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身体,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无论主人怎么催逼,都不肯再动一动。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这个人,是陆颖。

不是别人。

谪阳感觉到身体逐渐被陆颖的气息入侵,这气息仿佛具有腐蚀性,一点点的消融着他的抗拒的信心和执着,软化着他的毅力。经不起的诱惑就在他面前,喜欢的人就在他身边,那个想拒绝的话融化在喉咙里,想推开的手也变得无力,自命天下第一的内力仿佛被下了散功药一样在丹田软趴趴的蹲着。

渐渐的撑不住了…谪阳本来放在身边捏得快要爆筋的手,终于忍不住抚上陆颖的腰。

且就让这一回吧,谪阳想,就这一回。

122

没有用花山迷宫的钥匙,陆颖带着众人从迷宫进入,一路随手解开遇到的谜题。

如果说开始众人还不明白为什么三百年来花山内库固若金汤,无人能入,现在所有的疑惑在其实庞大的花山迷宫面前,全都烟消云散了。

莫名奇妙的符号和线条,拆开看每个字都明白,组合起来却不知道说的什么的问题,无法理解的描述,从来未见过的词语…仿佛是闯入了一个未知的先古朝代。

“这样的规模,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建出来的!”谢冼感叹道,“怕不是要耗费倾国之力,才能建成吧。”她的本是武人出身,注意力反倒都放在了迷宫本身上。

许言武在最初的震惊最后一直默默跟在陆颖身后,观察她如何解开一道道谜题,看了半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小姐曾经说过,花山迷宫穷她一生可能都无法解开。我原以为她是在说笑,现在看来并没有夸大其词。”

代宗灵等人虽然知道陆颖打开过花山内库,但是陆颖从来不提,她们也不会去问。花山内库一旦被打开,开启者即拥有所有权和处置权。除了上次被赵榕手下强拖进去一次的宋西文,代宗灵等人也仅仅知道入口在哪里,至于里面有什么,却是无从想象。

包括陆颖第一次好奇之下误闯内库,最先发现的葛飞也只能通知李凤亭来救。

此刻,除了宋西文外其他三人默默看着陆颖从容不迫的解题,心里的惊愕和疑惑越来越大:陆颖小小年纪如何能够知道这些她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明显与现有各种学说思想迥异却又自成体系的谜题内容显然并不是什么人恶作剧之下编出来的暗号。而陆颖也不是一见就能答出谜题,有的还需要推算一翻。

宋西文曾经听过这些东西学自平南郡卿赵谪阳,所思与三人又有所不同。

只是看着专心低头演算的陆颖,四人却突然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这个自己熟悉的陆颖也许有着其他人完全不知的一面。

许璞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围在陆颖身边的人。

她有陆颖给的迷宫钥匙,两年多来也曾经在这里研究过一段时间。但是许璞并没有宋丽书的执着,当她发现这些陌生的学说包含了不下六门体系严谨、分类丰富、内容庞大的学科知识后,就果断放弃了。

别说六门,就是仅仅想要研究其中一门,恐怕耗费毕生精力都不止。

许璞不能说自己对里面的东西不好奇,但如果仅仅外面的东西就需要如此海量的功夫去破解,里面的东西八成对那些能看得懂这些内容的人才有用。就算打开了内库,她能干嘛呢?

姬香妃,花山书院的创始人,花山书院的第一任山长——你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居然能够修建起如此鬼斧神工的底下建筑?

解开最后八道题目,陆颖领头进入内库大殿。

众人一眼就看见了正面光洁的大理石壁上七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才一入目,便不约而同地觉得一股巨大的气势带着宛若压顶、暴风扑袭的可怕气息,咆哮着扑了过来。

除了已经习惯了的陆颖和许璞,其他人都是不同程度的露出了惊惶和戒备的神色,心跳猛然加速,甚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得花山者得天下。

葛飞面色微微苍白,呆呆望着那几个字,喃喃念叨,“原来这句话不是空传,是真有其事。”

陆颖仰望着这几个字:“这七个字,其实是太祖皇帝的笔迹。”

众人包括许璞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射向陆颖。

尤其是代宗灵四人,她们与李凤亭多年相处中,多少也知道些内库的情形,却不如陆颖这样开口就如此笃定地道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太祖皇帝?难道说,花山书院的修建还有太祖皇帝的手笔?”难得一开口的王恕居然提问了,“山长如何知道这个?”

陆颖轻轻一笑:“花山内库里有一本手札。”

众人的耳朵立刻敏锐地竖了起来,听她说:“手札姬香妃留下的。里面有关于他本人的来历,他建立花山书院的目的以及建立书院的过程的详细记录。”

说道这里陆颖有意停了一停,扫视了一眼众人,看见无数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显然是等待着她继续讲下去。

陆颖突然闭口不提,眼神古怪:“手札我留在内库中了,你们下去可以自行翻阅。”

众人胃口被高高吊起来,虽然心里渴望,竟然也没有埋怨陆颖。她们都不是没有耐心的人,陆颖这么说,想来手札里的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可以交代清楚的,还不如一会下去自己看。何况,也等不了多久。

陆颖一边爬高爬低地开启一百零八个木盒,一面不经意地欣赏着众人心痒难耐却又强行压制的表情,眉梢不禁慢慢地弯了一弯,不易察觉的透露了主人此刻戏谑的心情。

众人只是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察觉她的表情。

唯有许璞,将陆颖自己都不在意的一个个细微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心底慢慢地升起一个模糊的意识。

这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自陆颖从皇宫回来的时候,许璞就隐约察觉到一点迹象。可后来没多久陆颖就去了西北。信件来往了两年,虽然其间偶尔也从来信措辞语气上发觉到一点,但是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次回来之后,她却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陆颖的性子在变。

比如刚刚——如果是以前的陆颖,绝对不会以戏弄自己的师长为乐趣的。在李凤亭的教导下,陆颖绝对是一个对各种礼仪道德保持绝对尊崇的标准文人儒士。就算是自己的师长闹了什么笑话,她最多也是偷笑一下。但若说到主动去戏弄,哪怕是不含任何恶意,单纯只是觉得有趣的戏弄,那也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许璞默默地注视着陆颖,并没有从她脸上发任何轻狂的神情又或者是对代宗灵等人的轻慢——一面保持着足够尊敬一面却又能随意的以戏弄为乐?

陆颖,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呢?

许璞脑海里冒出那个打着两条大辫子,向她们这一群赶考学子上蹿下跳的大卖考题的大女孩。那时候的陆颖,会因为李凤亭让她参加考试而垂头丧气,会因为韩宁秀的讽刺而羞愤离席,会因为李凤亭的责骂而彻夜失眠…那个时候的陆颖,古灵精怪,有一点小调皮,有一点小天真,有一点小冲动,有一点小心眼,有一点小自负,有一点小自卑…

许璞低下头,觉得有一块冰化成了水,浸湿了整个心脏,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怅然。

——这不是陆颖。

或者说,她变得太快了,就好像是原本潜藏陆颖性格深处的另一个人格被慢慢地释放出来了,和前一个不断的融合起来。

而因为大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所以不觉得奇怪。但再过几年回头来看,就会发觉陆颖的性格变化是如此之大。

许璞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猜测,如果李凤亭将来有一日回到花山书院,结果可能是陆颖离开…否则,两个都不会留下。

蓦然,许璞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椎向上爬。

她已经看到开头,只是,不知道结尾会是什么样子?

陆颖并没有意识到许璞在心里剖析自己的性格变化,也不知道自己在许璞的心中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形象——当她解开一百零八个盒子上的谜题时,当那面墙壁向两侧分开时,便不管众人还盯着厚如城墙的墙壁暗自咋舌,自己径直走了下去。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字在墙壁上低调的闪烁着。

“潘多拉的盒子是什么意思?”许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陆颖没有回头,低声回答,却又让每一个人都听了个清楚:“传说中装着人类六大痛苦根源——贪婪,杀戮,恐惧,痛苦,疾病,的盒子。无知的潘多拉经不起盒子里声音的诱惑,打开了盒子,放出六大痛苦之源,使得本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的人类从此饱受各种痛苦的折磨。潘多拉为此懊悔不已。后来,盒子再次传出了请求打开声音,潘多拉这才知道盒子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希望。”

代宗灵皱起眉头:这样的传说从来没有听说过,风格很怪异,而且潘多拉这个名字更是古怪。这些且不提,关键是为什么这样一句话会被刻在这样重要的地方。当年的姬香妃到底是什么用意?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显然都是在沉思中。

许璞的注意力很快从字上移开,又落在了陆颖身上。

陆颖虽然一直用背对着她们,然而这背影却总给她一种决然而沉重的情绪再次让她感觉到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陆颖领着她们,是打算带她们一起去死一样,虽然理智上判断这是不可能的。

“敏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许璞试探的问。

“什么意思?”陆颖一晃神,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眼神有些不稳的闪烁,冷笑,“还不明白吗?花山内库就是潘多拉的盒子。”

而她,就是那个潘多拉啊。

“经不起的诱惑,人心的弱小…都是开启潘多拉之盒的理由。”陆颖的手抚上这行字,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语含自嘲,“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来这里…”

潘多拉之盒反过来看,这里有希望,也有…绝望。

这里是她报仇的希望所在,也许将来,也会成为她的痛苦之源。

打开这扇门之后,花山书院,这个养她育她护她爱她的地方,也许就此不再平静。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希望挚友安康,希望花山安宁,希望能够和老师保持着如同小时候那种无间的依赖和信任,希望大燕国泰民安,希望齐国不要再来骚扰…但是事情岂是她陆颖想就可以实现。

要索取,必须就要付出。

正如老师希望履行好她皇帝的职责。然而,这样一来,老师也就不可避免的要把她从花山书院摘出来推上储君的位置,也不可避免的要打起花山内库的主意。只是老师也不愿意让自己难过,所以从来不肯对自己用什么强硬的手段。

可老师就放过了自己吗?

她明知道自己对军略一窍不通,却还是把自己弄去了西北,让自己看遍鲜血染地。明知道自己不愿意入宫,还是给自己封了亲王,成为众矢之的。

陆颖啊陆颖,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不是圣人,更不是无所不能的天才——在战场上,你甚至不如游川有用!

以后——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她不必再瞻前顾后,担心这个,考虑那个。想做便做吧,既然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也没有能力让所有的人都幸福——至少,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能力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123

让众人进入内库后,陆颖并没有干涉她们的行动,只是靠在墙壁上,漠然地望着几人的背影,眼底闪烁着微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她只是一个台下看戏的观众,置身事外的看着,听着…偶尔传来惊呼或者激烈的争论,她也没有细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