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自华微微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道:“她挺好的。虽然外面说沈家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倒觉得比起往日她那种锦衣玉食,奢靡无度的日子,现在朴素简单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些。”

许璞笑起来,半开玩笑道:“是吗?我还真想看看玉秋简朴的一面会是什么样子呢?那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啊。”

陆颖也是浅浅一笑,却并没有附和。

虽然大家都觉得玉秋以前奢靡挥霍的样子有点过于张扬,但是现在见她过得如此清淡,心里却都生出一股不好受来。一个已经从小就习惯富贵奢华,大手大脚的娇小姐突然过起那种只比温饱好一点的日子,这种委屈不是常人能够忍耐的。更何况不光是自身的习惯,沈菊这个决定随之而来需要承担来自家人和族人的压力和怨怼有多大,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如果能够早一点平息西北战乱,大燕的财力就不用无休止的来填这个无底洞,玉秋也没有必要用动用家族财产去做原本应该由朝廷出资去做的事情。

陆颖动身去西北的念头,因此更加坚定起来。

“你这么快就要去西北?”窦自华惊道。

陆颖点头:“无坚已经操练的差不多,剩下的只能在实战中磨练了。已经两年时间,再不能耗下去了。”

窦自华神色变了变,低着头过了好一会,道:“敏之,我想进无坚军。”

两人皆是一愣,一时都没有说话。

陆颖想起谢岚,如果当时自己坚决一点,不要游川跟着自己去西北,也许现在她还在书院里念书,还好好的活着。或许自己在战场上表现的是太没有用了一点,连文逸都不能放心,话说文逸的军事素养似乎还如自己。可是自己怎么拒绝呢?

许璞却变了脸色,她想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文逸为什么突然要把脚伸到无坚军里去?如果只是为了参军,为什么一定要加入无坚?无坚对敏之意味着什么,对燕国皇室意味着什么,文逸能不知道吗?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到底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李凤亭的授意?文逸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出这个近乎冒昧的要求,她到底在想什么?

窦自华心里也有些紧张,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提的有点敏感。来的路上她并没有打算插手无坚军,可就是刚刚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并且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管敏之是否司徒端敏,不管她是否恢复记忆,如果她始终把自己放在大燕立场上的话,她此行就为保护敏之而去,如果万一,万一敏之是想利用无坚反给大燕带来不利的话,她也一定会阻止她。

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不堪,监视自己的挚友,她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窦自华此刻甚至不敢去看陆颖的表情,许璞的脸色,只是垂眼等着陆颖的回答。

130

“今天真痛快,又灭了三个营的齐狗!”谢冼进来就带着一阵夹沙尘的风,一屁股坐在火炉旁边,自顾自提了茶壶给自己到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许言武看了她略显疲惫的脸上眼睛闪闪发光,问道:“去过陆颖帐里了?”

谢冼合眼养神,一边道:“收兵回来就去报了战况。她倒是淡定的很,听完了说一声辛苦了,就没话了。”

许言武低头笑了一下:“也难怪,如今无坚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无不如摧枯拉朽般把齐兵扫了个干净。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么领军虽然爽快,却是一点难度也没有,未免有些单调无聊了。接连听了三个月的捷报,也难怪她没什么感觉。”

实际上,她也对这种胜利没有什么感觉了。如果拥有这样的神兵利器还不能战胜齐兵的话,那也是在很不像话。

哪像原来跟着小姐,战前要大量谋划,战场上又要根据随时发生的变化再绞尽脑汁地破解将军,阴谋阳谋一起上。可见,力量大到一定程度,任何技巧都是徒劳。现在每次战役,先是无坚军上去一翻轰炸,将对方炸死一半人,然后剩下的由其他士兵一拥而上给包了饺子。无坚军一出现,齐兵便望风而逃,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然将齐军赶回到了边界,原本陷落的城池全部收回。

许言武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三个月来,齐军减员约在十万人左右。齐军本来奉行的是人少兵精的政策,人数上本来较大燕军略不如,眼下不说士气已经败落得一塌涂地,便不算无坚军,也没有在与西北军、镇西军斗下去的实力了。

按照这样的进度,莫说收复失地,迫使齐国投降,就算想要踏平齐都,统一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许言武默默的想,难怪当年太祖不过弱冠就能拉起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三十岁就建立的燕国。若不是姬皇夫阻止,如今的齐国早就在大燕版图之内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仅咚咚跳的厉害,胸口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现在陆颖手上也有这么一支军队,却再没一个人能阻止她,是否意味着这一场战争能够灭掉齐国,一统天下呢?看现在的势头,这条路是理所当然要走的。

仔细考虑起来,陆颖的身份、能力、背景可谓得天独厚。她出身花山书院,智谋够,心性够,不但自身强大,也懂得知人善用,肯放权,更不计较私人恩怨。在书院的时候,她就敢将三部事务,花山农庄交付几位好友打点,处理的无不妥当,来了西北军,她推侯盈上位,善用江寒,自己退居幕后,无视骂名,便是与她最不对头的侯明玉也不得不承认陆颖的胸中有丘壑,是能握大局之人…后来包括自己和谢冼,明明一开始是恨她恨得牙痒,现在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在她麾下卖命,明知道她是利用谢冼的报仇之心,利用自己对小姐遗愿的执着,却完全无法对她的要求说一个不字。

再加上陆颖背后皇帝老师明确表态,封为嫡亲王,少了功高震主的嫌疑,又有文人士族的敬仰,平南郡卿的姻亲关系,有无坚军的这支逆天等级的利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未来大燕皇帝的最佳人选,是能够为开疆辟土、开创未有之大国盛世的明主!

大概不只是自己这样想,看周围人谈论她的口吻和表情,都是同样的想法吧。虽然不是凭借自身的军事才能得了军心,但能够制造出这样的远远超过人力的破坏力的神兵利器,这种近乎超凡入圣的能力更获得了士兵们类似于面对神灵的那种膜拜和迷信——如果当年小姐能够发掘出这批武器,后果会怎么样呢?

许言武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陆颖的脸和惯常的表情,皱起眉头:陆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周围人的那种崇拜和敬服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太多得意的表情。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公开的,陆颖也从来没有提过要打过燕齐边界去之类的话题,这种情形总让人觉得十分古怪和不协调。

另外陆颖的那位同窗,名叫窦自华的也很怪异,虽然没什么军事才能,可从平常的谈吐看,也非是寻常人物,不像是靠关系挤进来混点军功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到这种根本不适合她的地方,每日无非是清点下无坚军中火药库存,记录武器报损,使用状况,监督士兵管理武器避免外流之类繁琐的事情。若是到朝堂之上,到处都有大展拳脚的机会——这么莫名其妙的插一脚进来,看起来不像是在监督武器的保密工作,倒像是在监视陆颖——掌控着无坚军的陆颖!

看不懂啊,看不懂。

许言武又瞥了一眼谢冼,人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半月前俘虏们从满地的残骸中指认出了燕白骑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尸体,胸口以上还算完整,面上皆是惊恐痛楚之色。谢冼得知后,又是大笑又是大哭,用马把燕白骑的尸首拖行了不知道几里,最后将一团烂肉和骨头扔去喂了狗。谢冼原本就是小姐看中的军中继承者,现下放下心结,一心一意的扑到杀敌上了,便如虎入羊群,只有让敌人鬼哭狼嚎的份。

陆颖负了手,垂眼站在战车上,看阵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焰,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熟悉这种漫天黑色的烟尘,如同无数小溪搬汇涌着的暗红色鲜血,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当然包括已经被她忽略过去的无数已经不完整的肢体和骸骨——明明是晴天,可战场的上空已经被烟尘遮盖,完全看不见阳光。

狰狞的表情,惊恐的哀嚎,亡命的逃逸…疯狂的冲锋,一面倒的屠杀,胜利的欢呼。

姬香君不是早就说过吗,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地狱之门也将向人间敞开吗?

陆颖轻轻笑了笑,其实,也不过如此。

一队巡逻兵路过,队长见到陆颖,赶忙抬手止步,与士兵们一道行礼,眼中俱是崇敬和畏惧。

陆颖微微点头。

士兵们这才起身离去。

“吃饭了¬——”谪阳的声音传来。

陆颖哦了一声,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帐子。

王六跟在陆颖身后,心道:山长真是变了不少。谢将军还在的时候,山长见了血腥,脸上虽不显,眼神却总是带着厌恶和沉重。如今却能就着腥风血雨从容用饭,表情寡淡得就像在看山长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平常。

纯粹的文人和沙场的将军,到底还是不同的。

陆颖打发了王六也去吃饭,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夹了两片大白菜,放在嘴里嚼了两下,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会,道:“这里离雷州不远,明日我想去看看游川。”

雷州城的将军冢是谪阳修建的,虽然修了不过半年,雷州城就被齐军占。意外的是,齐军进入雷州后搜掠劫掳之事没有少做,却对这座纪念死齐军手中的燕国将军的陵园秋毫无犯,也是甚是稀奇。

陆颖站在墓碑前,眼白中红丝满布,却没有泪水。

“人生如梦似幻,明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却总觉得有些不相信。好像你只是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活着,难以相见,却还是好好的活着,能吃能喝,能说能笑,能亲眼去看大燕的大好河山,也能与好友彻夜长谈。”

陆颖手拂着青色的石碑,上面用金粉填的字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橘色的光,微笑着对着墓里的人说话,“燕白骑,十万齐军,给你做陪葬,勉强是够了。齐军溃退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些,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我们赶回燕齐边境。到时候,说不定能够凑够双十之数,我们也不再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折腾了——”

陆颖停了下来,望着黄沙肆虐的天空,若有所思。

谪阳放下手中苍翠的松柏枝,望着陆颖的侧脸也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面上浅浅的绒毛散着半透明的淡黄光晕:“若是为难,就打下去。若是不想,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陆颖微微勾了下嘴角,想了想:“先等齐军求和吧,求到第九次的时候,再看看要不要议和——总不能太便宜她们了。”

谪阳噗得笑出来:“你就这么肯定那齐国皇帝会求和求到九次?”

二十万女儿,就这么没了。

孟获坐在帐中,但是下面原本有能坐满半个军帐的将军,已经寥寥无几。

传说果然是真的:燕可欺而不可灭,灭燕之日便是齐灭之时——指的就是陆颖麾下的那一支无坚军吧。

一旦招惹来,便是灭世的力量,人力难以扭转,天地为之震颤,性命如蝼蚁被放在石磨里碾磨,身体如同牲畜一样被集体屠杀和切割——那种漫天血雨,遍野腥风,肢残体缺,白骨参差的场景,其恐怖和残忍的程度即便她这个在沙场上驰骋三十年的老将也觉得毛骨悚然,有些心智较弱的士兵,甚至直接被身边同袍的惨状吓疯。

无坚出现不过半年,不但收回了失地,还得了齐国五座城池。齐军几乎疲于奔命,毫无抵抗之力,大燕依旧来势汹汹,燕军几乎没有损耗,如此下去——莫非天要亡大齐?

陆颖陆颖,我当真是错估了你!原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儒,纵然巧舌如簧,谋略过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是啊,这世上又哪来第二个惊采绝艳的宋绝壁?却未料到你虽不通军略,在背后竟然深藏了如此匪夷所思、恐怖至斯的力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漫天倾血,白骨成山,让我大齐二十万好女儿随随便便都变作了冤魂!!

好狠!

若当初白骑杀掉这个大祸害,不但免了今日灭国之祸,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不会就这样丢了!

只是,悔之晚矣!

她知道,皇上也曾派人去查探无坚军的武器,试图窃取一些资料。可惜,无坚被陆颖打造得如同铁桶一样,滴水不漏,连接近都无法做到。

她也知道,皇上曾经试过,如同二十多年前剪除宋绝璧时一样,在燕京四下散布嫡亲王陆颖持宠自傲,拥兵自重,觊觎皇位的谣言。然而,不但没有起到作用,燕帝赵桐反循着谣言传播的途径端了她们两处重要的地下据点。而派出去刺杀陆颖的数十名高手全都有去无回,陆颖被保护有多么严密,孟获可想而知。

陆颖一日不死,大齐危矣!

孟获屈辱地合上眼睛:多少年了,大齐一直视燕人懦弱无能,低人一等,从来没有把她们真正放在眼里。大齐上至皇族,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是信心满满,认为只要齐国坚持打下去,必然能够长驱直入,踏平燕京。可事实却正好相反,有亡国之危的反是大齐,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写满败绩的战报已经送过了十二次,皇上的回信从开始的充满震怒斥责,到凝重严肃,到现在的忐忑不安。孟获不想承认自己情感上有心抵抗可理智却认为已经无法可设的想法,但身为一国大将军,没有皇帝的旨意,她只能命令自己的士兵被迫做着无用的抵抗,然后极其可怜的丧命,至于逃兵,她已经无力也无心去束缚——逼过了头,只怕已经接近崩溃的士兵会反噬。

“大将军,有皇上密函。”

孟获猛得张开眼睛,看向信件。

在信上看到了意料中的两个字,她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愤,只是有点麻木地抬起头,环视了下面期盼的数双眼睛一遍,道:“诸位,准备议和吧。”

131

“什么,你同意齐军求和?”意外的,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侯盈,她猛得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的看着陆颖,仿佛是发现陆颖突然多长了一个脑袋般震惊。

陆颖嗯了一声:“差不多可以开始谈了。”

孟获派人第九次送来皇帝的求和诏书,行文的语气从开始的生硬蛮横到现在的低声下气,已经达到了陆颖预定的目标。

“为什么不打进齐都,踏平齐室,我们现在形势大好,为何要接受她们求和?直接打到她们跪地求饶不就好了吗?”罗敢站了起来,身上黑色的铁甲摩擦着发出厚重的铿铿声,如同她的反对声一样沉甸甸,“多少年了——齐狗劫掠我们的百姓,摧毁我们的田地和城池,我们也要让她们尝尝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人被杀害,家破人亡的滋味!!”

比起其他人,许言武相对冷静了些,问道:“是皇上的意思吗?”

此问一出,其他人也都稍微收敛了火气,只是都把视线都投注在了陆颖身上。陆颖当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也许是皇帝暗中给了她其他指示也说不定。

陆颖双手按上自己面前的桌案,环视了众人一遍。众人居然在这并不犀利的眼神扫到自己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压力,被迫按捺下各自心中快要爆发的不满和疑惑,默默听陆颖说话。

“老师没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陆颖声音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激动而产生任何波动,如同又一次听到全歼齐军的战报一样,平淡道:“如果齐国能付出令人满意的代价,就同意她们的求和。”

众将面面相觑,静了一静,刚刚压抑下去的反对声突然就爆发出来,好像是把一勺冷水倒进了烧热的油锅,顿时炸开了。

陆颖只是静静看下面的众将义愤填膺的陈述着各种不能放过齐国的理由,等到她们见陆颖一直面无表情的沉默,才慢慢都闭了嘴,等她开口。

“我知道——”陆颖缓缓道,“大家不甘心。在占有完全优势的情况下,放弃攻占齐都,看着满可以吃到嘴的肉飞了,未免太过可惜。但是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停顿了一下,见众将都闭着嘴,无人回答,陆颖又继续道:“没有无坚的时候,大家只想守住大燕就好。有了无坚,大家便觉得现在这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人可以挡,既然齐国欺压大燕多年,如今不好好找回场子,岂不是显得我们没血性,没记性,没骨头?可是,我想说的是,大燕已经耗不起了。”

“十四年前,太女赵楠殁,大燕就开始政局动荡,朝堂不安。几年后接连的涝灾,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瘟疫出没。虽然并没有出现大的庶民动乱,可是民无收,税收也少,加上又要赈济灾民,国库入不敷出,一年不如一年,已是坏了根基。先皇驾崩之后,太女赵榕与康王赵昱针锋相对,挑起内战…那一段日子,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好在当今圣上力挽狂澜,终于在大厦将倾的时为稳住了濒临崩溃的政局,让大燕土地上兵戈销止,百姓能够回归土地,安心生产。可是这个节骨眼上,齐国来犯,一下子又把大燕拖向悬崖。”

“这仗一打就打了四年,这四年,战争就像一个无底洞,吸着本来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大燕血肉,士兵,粮草,盔甲,武器,药材,衣食…若非那些民间那些忠善的富庶家族大义解囊,大燕能不能支撑到现在,根本是未知。”

“纵然攻占了齐都,踏平了齐室,想要完全收服齐人的心,也要二三代人的努力。同时不可避免的是齐地必然也有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人,我们还要四处镇压这些反叛军队…如果我大燕根基稳固也罢,可实际上是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

陆颖将众将的表情收到眼底,见她们中几个虽然表情若有所思,但是不服气不甘心还是占了大半。她也没有打算一次就说服所有人,挥一挥手让众将散去,拿起齐皇送来的这份求和国书,开始研究谈判时的细节。

谪阳等众将离开后进来,向外面一抬下巴:“就让她们这么走了?”

陆颖笔尖在砚台上微微舔了两下:“她们需要时间消化我的决定。”莫说她们自己,便是她们手下的士兵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今天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但是最根本的理由,陆颖没有说,也不会说,那便是她的内心是认同姬香君。

自人类诞生以来,为了利益的争夺,分分和和,已是常事。便是今日大燕打赢了齐国,统一的天下,焉知道这天下能过上几日太平日子又会开始分裂。谪阳说过的故事里,秦统一七国,战力国力是何等强大,也不过二世而亡。唯一不变的,就是杀人的手段越来越残忍,杀人的办法越来越多。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进步的便是杀人之法,既不能让粮食物资变得更多,也不能让疫病灾害更少,不能让城市变得更繁华,也不能让人见识修养更高。

她手中的无坚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杀人怪兽,一旦松开缰绳,势必流祸千古。所以她必然会收紧缰绳,将无坚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没有必要让这头怪兽加快这个杀人之法进步的步伐了。

如果存在一个不需要流血的办法就可以统一天下,她也不介意一试,可世界上有那种好事吗?

不过,现在又回到让她头痛的老问题了:到底把无坚安置在哪里好?

起身跺了两步,除了花山书院,什么地方既隐秘不易被人关注又随时随地有许多人保护着?这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两个条件。

猛然,陆颖抬起头,她想起了普智曾经说过留给她的话:大燕皇陵。

对,这个地方非皇族不可能轻易进入,又常年有重兵把守,一般人再怎么无聊也不会想到跑到坟墓去闲逛,更不用说是皇族的坟墓——除非是大燕灭亡了。

只是如果大燕真的到了快灭亡的那一日,无坚也到了重出人间的时候吧。

陆颖扶住额头,喜上心头,她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么个好地方。兴奋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下脚步。皇陵是用来存放皇族遗体的地方,如何又有地方供她存放无坚利器呢?即便有,她需要避开老师的耳目,将无坚偷偷送入皇陵呢,难不成让她学姬香君在皇陵下面挖个地洞?

难道她想岔了?那老尼姑说的不是她理解的意思?

普智若真有本事猜到她的心思,她刻意对自己说出大燕皇陵四个字,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谪阳,你去京城查探普智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皇陵和普智之间有什么关联?”陆颖问。

谪阳歪着头,凝眉想了一会,摇摇头:“应该是没有什么。如果硬要说有,只能说普智所在的大广济寺离皇陵比较近,所以皇族成员多有喜欢去那里祈福许愿的,京城的达官贵人也以去大广济寺为荣。”

陆颖的眉毛慢慢扬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不同寻常光亮:“大广济寺离皇陵很近?”

谪阳不明了地看着陆颖:“是啊。传说大燕立国不久,曾经有一位皇族成员在大广济寺出家,使得这座寺庙的地位变得无比尊崇,香火也日益鼎盛。后来,三百间又有几位皇族成员出家为尼,无一不是在这座寺庙。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皇室也将大广济寺周围的土地陆续赐给了大广济寺,经年日久,大广济寺不断扩建,规模越来越大。在很多年前,它拥有的土地差不多就和皇陵所在之地接壤起来。皇陵附近本没有什么人烟,大广济寺算是最近的了。”

陆颖忍不住笑了:普智一定知道什么,皇陵中也许有其他人不知道的蹊跷。看来是时候再去捉这个老尼姑让她开口说老实话了。

将自己所想告诉谪阳,谪阳也很认同这种猜测:“我立刻派人去查探普智的行踪。务必在我们返程前与她联系上。”

陆颖握着谪阳的手,渐渐眯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太多,我总觉得普智,大广济寺,大燕皇陵…或者与三百年前的什么事情有关?”

“你是说与姬香君——”谪阳只说了半句。

如果普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陆颖与谪阳对看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惆怅。

陆颖向京城去信,通报了自己认为应该接受齐国求和的请求和原因。

李凤亭的反应却让人玩味,直接把陆颖送去的信连同信封放在一个大信封里,又让人快马送了回来。除了被撕开了信封口表明老师已阅外,陆颖没有找到其他不同——老师愣是连一个字都没有给她。

陆颖拿着信,低头站了很久。

谪阳安慰道:“你老师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陆颖叹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谪阳笑道:“你老师想的是,反正大燕以后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你揽上身的事越多,将来越脱不了干系,再想回花山过安逸日子,越发的不可能了。”

陆颖将信慢慢叠好,缓缓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回不去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总想着再挣扎一下,或许会有些机会。”微微一笑,“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不过就是个储君之位罢了,我还能怕了不成。”

虽然远离了花山,但是至少老师和谪阳都还在我身边。

书院寒光看护的很好,也不要她再操心。

“哈哈,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老妇这段日子总在想,燕国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宋丽书能够拿得出手外,其他的连看都不够看。什么狗屁西北侯,一保不住西北,二连自己小命也保不住,也配在这块地盘上封侯,没得让人笑大牙!”

侯盈怒目相向,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老太婆斩成八节。

侯明玉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最后只把目光投在了陆颖身上。

陆颖看着眼前明显是齐人风格的戎装中年女子,不用人介绍,她也猜出大概的身份。齐国大将军孟获,手握齐国兵权的第一人。她虽然朗声发笑,眼神却如同霜冻的表情,口中说着似褒若嘲的话。虽然是败军之将,偏偏气势一点也不落下乘。

也难怪,孟获在燕齐边界纵横二三十年,即便是宋丽书当年也只是把齐人的脚步阻在了边境线上,她一个黄毛丫头却踏进了齐国的领土,逼得齐帝俯首求和,而且还是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换了是她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也觉得不甘心。

孟获也把目光落在了众人簇拥中的陆颖身上,那目光看得极深,像一头嗜血的饿狼盯着食物,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嫡亲王原来不过一个弱冠少女。燕国总是自称人才济济,总觉得有些不信。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陆颖微沉:这老太婆嘴够狠,看来能够成为齐国手握一方重兵的人物,绝对不是能打仗就够了,智谋和言辞上也不输人一等。

“说到不信,”陆颖既已占在胜利的一方,更不可能白白让对方占了口头便宜,“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情不太敢相信,我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大燕军队兵临齐都,齐帝才会愿意低头求和,不料贵国陛下这么快就表现出极大的诚意来俯首迁就我国——我以为,齐人的骨头,也不过如此。”

她此言一出,对面的齐国的谈判队伍立刻变了脸色,眼神一个个如同要吃人般的骇人,有两人甚至欲出列向陆颖挑衅,却被同伴死死按住。

齐人最是重视勇士的荣誉,将这种信念视作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也是因为这种信念,齐国的士兵才能在战场发挥出近乎一对三的战斗力。

陆颖却一开头就不带一个脏字的骂对方贪生怕死,一点没顾忌对方的颜面。

只是颜面这个东西,对方都已经不客气了,她有必要留情吗?陆颖微微抬起下巴,毫不吝啬的给了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

先头齐军打进大燕,也是一连丢失数座城池,却没有一个燕人提求和之事,现在风水轮流转,齐国却是这么快低了头,这其中不能不说是无坚的破坏力太过骇人。

许言武虽是垂首静听,嘴角却忍不住上翘:这孟获果真是输得太惨,头脑都混乱了吗?跟花山书院的人斗嘴,还是花山书院的山长,你是怕气不死自己吗?

孟获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弱冠少女就是陆颖,是齐国的心腹大患,是齐国的头号大敌,却只能将指节捏得发白,而不能对她轻举妄动。她毫不怀疑此刻陆颖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如果自己轻易靠近陆颖,只怕还没有碰到她的头发,就会横死当场。孟获虽然看不起燕军,却不敢小觑燕国境内的武学高手。

想到这里,她稍微收敛了一些身上的傲慢之气,开始认真投入到谈判中去。燕国自然是漫天要价,大齐未必不能就地还钱。若不是有所顾忌,燕国何必答应求和,显然继续打下去对她们也有不利的地方。

只要掐准了对方的顾忌,就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最少。只是燕国到底在顾忌什么,异位而想,孟获也也唯有推测到燕国内战初平,民生未定,战线拉长,于社稷未免负累太过而已。但若是燕军攻入大齐的时候心狠些,靠劫掠补给,并非没有机会占领齐都的。

孟获不相信哪个帝王能够忍得住这种将整个天下掌握在手中的感觉,比起可能遇到的种种风险,换做她是绝对愿意去赌一赌的:不过是百姓过的稍微差一点,慢慢调理几年或者几十年不就恢复了,可统一的机会哪里会有第二次?

话说,当听到燕国愿意接受和谈的时候,孟获也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或许,是她不够了解这位新登基的燕帝,也许到底是花山书院出身的,还是喜欢笼络些民心民意的。

“割地,赔款,交换俘虏…签署通商协议,互派留学生,互设使节团…”孟获越看越诧异。她现在看的这份和约是燕国草拟的,前面的割地、赔款、交换俘虏都是和约上惯常必有的部分,自然是没有问题,有的条约上甚至还有和亲,称臣纳贡之类。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和约后面所说的通商协议,留学生,使节团都是前所未有的条款,而且规定之细致,显然不是仓促之间想到的,而是谋划甚久才会有这样滴水不漏的规定。

孟获看完协议后沉默表情让其他谈判人员也十分诧异,她们自然能猜想到燕国会漫天要价,但不管这个要价是否在大齐的底线之上,孟大将军都不可能露出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至少也会咆哮作态一番,表示自己绝不可能接受这种无理的要求之类。

可如今,她这算什么是怎么回事?

这和约上到底写了什么,让孟大将军居然放弃了主动掌控谈判节奏的机会?

孟获知道自己身后的人心痒难耐,于是将和约拿转给她们传阅。

“这和约是燕帝的意思?”还是你陆颖的意思?

孟获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弱冠少女。

她很想知道能写出这种条款的人,到底有一颗什么样的心!?换了谁也不可能在与宿敌之国大战之后,还能提出通商等等明显表现出建立长久友好关系的意愿的条款。或许这些条款确实对燕国有利,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天下有几个人会面对血汗深仇的敌人的同时,还能伸出友好的手?

陆颖不是冷情的人,孟获知道,如果她是,当年她就不会顶住压力,放燕白骑回来,然后在销声匿迹两年后,带着传说中灭世的无坚利器,仅仅在半年时间内将大齐军队赶出了燕国,残忍的杀死燕白骑,然后毫不留情地破开齐燕边境,占领了大齐数座城池,二十万齐兵拼都拼不完整的尸体在齐燕边境之地散落的到处都是…逼得皇上不得不果断求和。

陆颖记仇,记得很牢很深的那种。

可正因为陆颖不是冷情的人,她做这种决定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多么客观的位置,以一个多么局外的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场战争?

这不是一个侥幸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少女,不是一个单纯凭借强兵利器便目空一切的无知小儿,这是一个能忍得住仇恨,背得起责任,战能痛快雪耻,和能掌控大局的…强大的敌人。

燕帝目光果然极好,这么一个弟子不留做继承人,即便自己生一个,花上二十年培养,能不能有陆颖十分之一,怕是谁也不能保证。

想想皇上那几个皇女皇孙,孟获不由得深深为大齐的未来担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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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颖知道孟获是被和约后面的条款触动,也不着急,只轻轻敲着茶碗,抿了一口茶水:“陛下已经将此事全权交由本将军处理,孟大将军无需为这份和约的有效性担忧。”

收到老师原封不动送来的信后,陆颖就直接把和约抄了一份,让人送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