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阳狠狠瞪了她一眼。

陆颖只好傻笑。

谪阳道:“你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刚刚普智大师说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陆颖皱起眉毛:“你们都把普智的话看得太重。谪阳,你自己也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真有命中注定的事,我怎么躲都是躲不掉,如果没有命这个东西,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今天她说我西北有难,我就不去西北,明天她若说我会被噎死,是不是我就要绝食了呢?”

谪阳愤愤道:“反正你就是没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

陆颖笑了笑,握着谪阳的手,拇指在他手心里摩挲了一会,低头道:“谪阳,天底下没有真不怕死的人。只是很多时候,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活着,有些事情纵然再危险一百倍,我们也必须去做。就好像我在西北有难,你奔袭千里也要来救我,游川舍弃性命也要保住我。”

谪阳此时欲开口,陆颖伸手捂住他的嘴,目光直视着他:“——可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我一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很重,绝对不轻易以身犯险,我要留着自己,回到你身边,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两人又静默了一会,谪阳拿下她的手:“好。我不拦着你,但是这次我要跟你一起去。”这次轮到谪阳捂陆颖的嘴,“是你自己说的——有些事情纵然危险,也必须去做。你所谓的小心谨慎我觉着不靠谱,我必须亲眼盯着才算数。你若不答应,就别想去。”

最后这句是威胁,陆颖反对无效,以谪阳的武功,谁还能看得住他。

若你连命也不要,我也由你,只是黄泉路上要带上我。

这一世,本来就算赚的。赔在你身上,我也尽认了。

普智与众人闲聊,笑着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转头向外看了一眼,竟是叹了一口气。

“大师,怎么了?”王恕问道。

普智摇摇头:“此行算是白来了,这样也好。烦请诸位为我向陆山长和平南郡卿带两句话。”

“您何不当面与她们说呢?”许璞问。

普智只是笑道:“与平南郡卿就说,老尼又与他卜过一卦,依旧是以前那句话:此生他不会外嫁,也不会内嫁。”

“至于陆山长,老尼有四个字留给她:大燕皇陵。”

这两句话都透着古怪。谪阳已经与陆颖成亲,和谈嫁娶。难不成谪阳还要再嫁不成?

至于大燕皇陵,这是什么意思?

普智说完,起身合十行礼。

众人忙还礼,一低头,只觉得风从额前过,惊抬头,就没有看见人影了。

128

花山书院里静悄悄的。

此刻还留着灯火的,大约也只有陆颖的院子。

不久前书房里还有书卷纸张翻动的声音,这会却只听到呼吸声。

陆颖扑在一堆纸卷中,眉宇间是浓浓的疲倦,少女的清秀和青年的成熟混合在她的脸上,即便是睡着了,似乎也如同沉睡的野兽一样,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散发着无形的压力,让人总不由得的猜想,此女长大后会是怎样的风采绝伦。

谪阳推门了进来,看见此景也是一愣,嘴角不禁勾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坐在了陆颖旁边,俯身看着她。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无坚的训练成果逐渐开始显露出来,装备了热武器的五千精兵如虎添翼,小试之时就表现出骇人的战斗力和破坏力,连士兵们自己也被自己吓到:那些她们以前所不能想象的,非人力所能为的“天罚”,现在居然能借由这些古怪的武器从自己手上发出,这岂不是神人才能做到的?

士兵们不是傻子,陆颖带她们来花山的目的现在无人不晓。她就是要建立一支与其他队伍不一样的,新型的军队,人不多——但是即便陆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士兵都知道,当她们出山的时候,这支军队将震惊寰宇!

无坚,将不负盛名。

即便许言武和谢冼没用多少鼓动人心的话语,士兵们就已经被亲眼所见的事实刺激得个个热血沸腾,兴奋的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不用士官们督促,她们自发自动的发挥出近乎疯狂的积极性——在她们之前这样的配备有没有?在她们之后这样的配备怕也难有?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名大燕军人,一名军人中的精兵,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经历,足够让每一个士兵狂热!!

有了这样的利器在手,杀起齐兵来如同切瓜剁菜,莫说收回失地,打到齐兵的老本营去都行!她们被齐兵压着欺辱了那么久,如今眼见有了捞回来,甚至翻倍捞回来的机会,哪一个不是眼睛亮得好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野狼,都是绿莹莹的!哪怕整日被两位将军操练得精疲力尽也毫无怨言。

只是这位陆将军——陆颖总算借此在士兵们中提升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形象,至少在私底下的称谓上有所改变——对武器未免管得太严了些,每次训练完,保养完武器后都要回收,下次训练的时候再领取,说是为了保证机密不外泄,害得她们想多摸一下都难。不过听说,工匠营里出现过一次偷窃事件,差点就把机密泄露出去了,陆将军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谪阳看了陆颖一会,居然也没有惊醒她,不由得感叹一下她睡得真熟,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几下,软软的,滑滑的——还好没有因为每天跟着那些士兵一起做基础训练弄得又黑又粗,总算没有辜负他吩咐人每天给她准备玫瑰花沐浴,说起来这丫头开始还抗拒得很,最后还不被自己强推进去了,反正她也没有时间和自己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你说她早上跟这士兵一起操练,下午埋在工匠营里督促制造和试验,晚上还要分析试验结果和训练进度,把自己弄得忙得如同一个陀螺,有必要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好不好。他都多长时间没有跟自己老婆亲热了,明明在眼前,却每天看见她上床倒头就睡,心疼她睡不好,香喷喷的肉在身边也只能流口水的看着。

这次去京城又是两个月时间没有见面——这种郁闷,谁忍谁知道!

谪阳看着陆颖呼呼大睡,心底暗火煎熬着。熬了一会儿,谪阳决定先吃点豆腐解解馋。于是蹭到陆颖身后,伸手抱住陆颖的腰,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小口小口的啃着她的脖子和耳朵,不敢太用力,怕明天被人看见印子,陆颖要恼羞成怒的。

啃了一会,陆颖依旧在睡梦中一副任尔索求的状态,谪阳心想,这样还没有反应,睡得也太沉了吧——其实偶尔在梦中做上一次,也挺有趣的。于是身寸进尺的伸手慢慢拉开陆颖的腰带,手指灵活的探了进去,满意的体验着指尖的触感…

陆颖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冷不丁道:“你够了没有?”

谪阳抬起头,有点愧疚得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残局说:“够了够了。”

陆颖拉了拉衣服起身,突然皱了下眉头,她身体里的余韵还没有完全退去,腿竟然有些禁不住颤抖。

谪阳笑了一声,人慵懒地往榻上一倒,动作柔弱似无骨,一只手撑着下巴,半仰头,莹若秋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瞅着陆颖,然后像一只餍足的狐狸眯起眼睛,整暇以待陆颖的怒火。

陆颖斜眼瞪了衣衫不整的谪阳一眼。偏生美人如玉,香艳满室,她虽有心发火,却怎么也气不起来。陆颖再瞪一眼,瞧他面不改色,只是换了个更勾人的姿势,衣摆都随意地撩到了大腿上,又觉得这个家伙屡教不改,自己瞪也白瞪。想了想,反正已经这样了,转身又走回榻边,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皇陵那边有线索了吗?”陆颖问道。

谪阳一边牵着袖角砚墨,一边摇头道:“这次去皇陵,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差不多看了一个月,守陵的将领几乎问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皇家的档案书卷里也没有什么新发现。真不知道普智这个老尼姑说大燕皇陵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颖端坐在书桌前,凝神道:“普智确实不简单,我安排了许多人查找,居然也摸不到她的踪迹。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找她,连大广济寺也不回了,只是四处云游,一下到这里一下到哪里,逗得那些探子们疲于奔命。”

谪阳停下手,大含意趣的盯这陆颖:“你不是不在意这老尼姑的话的吗,如何现在又要找她?”

陆颖抬了抬眼:“我对她说什么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一个出家人过于关心时政,还干涉到我头上来了,到底有什么目的?更何况按代老她们描述的,普智的武功高超,这么一个尼姑,若不是她自己有什么企图,怕就是她背后另有主谋——我倒宁愿是她单纯自个的慈悲心泛滥,跑出来普度众生,多一个麻烦不如少一个麻烦。”

“或许是你真的想得太多了呢?”谪阳发现这个话题太过无聊,于是不再提。

陆颖只是一笑,不置可否,提笔蘸墨:“文逸说她过几日会来花山,我们也有许久没有见面,你准备准备。”

谪阳应下,迟疑了一会:“你当真决定下个月去西北?”

陆颖停下笔,望着谪阳,点点头:“无坚的训练已经差不多到火候了,工匠营已经步入正轨,可以支持连续的武器供应。我相信,如果顺利的话半年时间,失地就能够收回。到时候,也许我们只需要担心,这批武器到底藏在哪里比较好?”

两人沉默起来,花山内库已经暴露,虽然迷宫的存在可以继续保护内库,但是那只是对于普通的人和组织。对于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来说,想要得到这样的利器,就算是挖空一座山,又何尝不可?

“要不全部销毁掉?”谪阳建议。

陆颖否定:“国疆未定,锋不可藏。”

在大燕没有拥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之前,只有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能够维持一国的安宁。但是若让国家完全掌握了这种武器,遇上扩张欲强的帝王,必然会战火连天,遇上保守的帝王,也会让国人自以为拥有神兵利器,可以高枕无忧,渐渐地淡化了忧患意识,长久后更会酿成大祸——最坚固的城墙,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最好是如同花山内库一样,非到国家危难之时,不必开启。

问题是,她们又到哪里去再建一个花山呢?

窦自华站在书院门口,望着门上额匾上的两个字,并没有露出重回花山的喜悦,脸上反是浓浓的惆怅。

身后的小童看见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也颇觉得奇怪:“小姐,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窦自华回神,望了小童一眼,轻轻笑了笑,她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小书童能够理解她心中隐秘的沉重。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笑语:“哈哈,文逸站在门外发呆做什么,难道几年不回花山,连路都认不得了吗?”

忙转头看去,只见数年未见的少女个子又略抽长的一些,脸庞没有记忆中的圆润,眼睛的形状却还是一样的熟悉,脸带毫不掩饰的喜悦,大步向自己走来。

“敏之。”窦自华见到陆颖,不由得也露出笑容,向前赶了几部,两姐妹抱在一起,狠狠的拍着对方的后背。求学时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眼圈也禁不住红了。

许璞站在两人身后,微笑着等两人放开,自己上前也抱了抱这个久未见面的姐妹。

陆颖心情很好,拉着窦自华的手,问她近况如何,路上可顺利,肚子饿不饿之类,窦自华也都含笑一一回答,三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用了一餐。陆颖才含笑道:“虽然我有心自大,但让你放下重要的公务专程跑这么一躺来看我,只怕是有其他原因吧?”

窦自华知道该进入正题,眼睛却有些尴尬地看了许璞一眼。

许璞却不介意,起身笑道:“可需要我回避?”

陆颖心中略讶,凭她们姐妹的情分,什么事情文逸竟然要单独与她谈。莫非是老师的交代?

窦自华只得道:“对不起寒光。”

许璞不以为然:“不必介怀,你身负皇命,必有不得已的地方。我去书房准备茶水,你们聊完就进来吧。”

望这许璞离开,陆颖方转头道:“何事如此谨慎?”

面对近在咫尺的好友,窦自华此前路上多日的心理准备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嘴唇蠕动几下,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好。

两年前,窦自华将调查的重心放在花山后,敏之父女自进入花山镇后的种种便陆续传递到了她的桌上。

敏之的父亲陆幼文,从名字看,并不像普通家庭出身。这世间男子拥有自己名字的并不多,普通不过是按排序叫大郎,二郎之类,再受宠爱一点,也不过是宝啊,贝啊,花儿,朵儿之类喻示珍贵或妍丽的意思。幼文二字,很明显可能是出自于书香门第又或者是显赫之家。

女从母姓,但敏之却是从父姓陆,说明陆颖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只是一个为了掩饰身份的假名。

敏之曾经说过,她家中虽然只有父亲一人,并无仆从,但父亲谈吐举止与市井之流的男子颇为不同,而对家务操持并不娴熟。她最初模糊的记忆就是自己身在病中,卧床不起,汤药几乎不从断过。她自己曾经猜测也许自己来自于一个大家族,家中生变,母亲去世,她重伤,父亲不得已带他迁至他处,隐姓埋名的生活。

陆幼文去世后,敏之便随李凤亭上了山。此后,也没有人来花山找过这对父女。除了每年定期下山整理旧宅,祭拜父亲,陆颖似乎没有和花山之外的人有所牵扯了。

本来到了这里,窦自华也快要放弃从花山寻找线索,有一日,她无意间看到一份似乎并不牵扯的小事:数年前,有人曾经在陆幼文的坟附近看见过一个女子徘徊。

因陆幼文是外地迁进来的,墓地的位置自然较为偏僻,无意中路过的可能性很低。再细细打探之下,窦自华更是惊讶了,那个女子居然并不难查,竟然是那一年入学的花山学子,名叫齐端睿,后来被陆颖亲自开除了。开除的原因还是她亲自传令去查得——齐国奸细。

一个从来没有过猜测进入了窦自华的脑海,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齐端睿去敏之父亲的坟墓做什么?她的目的明明是花山内库,为何要在敏之已经去世的父亲身上动脑筋,想起齐端睿对陆颖不同寻常的热情和亲切,原来觉得是她为套出花山内库的机密而故意接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种热情似乎也是带上几分真心实意。

难道齐端睿与敏之有什么牵扯?

窦自华虽然觉得这种猜测有点不靠谱,却但脑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她原来就觉得敏之的身世已经够曲折隐秘了,但现在却隐隐觉得,这许多线索交织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黑洞,黑洞后面藏着一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野兽。

敏之啊敏之,你到底是谁?

窦自华想顺藤摸瓜将齐国的重要人物查探一番,可是每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放弃了。她手上的暗探虽然完全听从她的指示,但是窦自华完全明白暗探是对李凤亭负责的,她若有一点异动,皇帝必然会知晓。她奉命查敏之的身世,却查到齐国去了,这样明显的变化,皇帝会不知道?万一自己推测是错的,却牵连了敏之怎么办?

不敢动用暗探,窦自华想到了沈菊,寻了一个借口去了回雁城,找到沈家。

沈家的产业传承了二百多年,商铺遍布大燕各地,商业消息不可谓不灵通。虽然沈菊没有明着提过,可是沈家商铺里出售的却有齐国特产的皮毛、药材,宝石,要说沈家没有在齐国有些私底下的人手,那是不可能的。当然,要查些齐国的机密可能性不高,不过有些公开的秘密,只要在人流大的地方留心打探,却未必没有收获。

窦自华提了四个请求:第一,查一个叫齐端睿的年轻女子,第二查十四年前左右齐国的显赫之家是否有六岁左右失踪或死亡的女童,第三,查同时十四年前,是否有失踪或希望的年轻男子,名叫陆幼文的。第四,查齐国重要人物和关系。

沈菊也是聪明人,窦自华没有明说自己的目的,她也并不多问。好在以她现在在沈家的地位,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难度。不过三个月后,一份比较详细的资料就到了窦自华手中。

资料一到窦自华手上,她的冷汗就浸湿了后背:

——齐国比较大的权贵显赫之家中并无齐姓的家族,但叫端睿的却有一个,乃是齐瑜王司徒瑜的长女司徒端睿。

——十四年前左右,失踪或死亡的六岁左右女童倒有好几个——在权贵之家,后院争斗中总少不了无辜的牺牲品。然而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便是太女司徒端敏。司徒端敏出身瑜王府,乃是司徒瑜与大燕柔岚帝卿所生的次女,也唯一的嫡女。七岁被立为储君,但半年之后就死于突发恶疾。

——司徒瑜在迎娶柔岚帝卿之前曾有一青梅竹马的侧君,姓陆名幼文,乃是司徒端睿的生父。十四年前,在司徒端敏去世的同时莫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司徒端敏去世后同月,司徒瑜与柔岚帝卿在从南巡赶回京城的途中遇刺身亡。

窦自华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一扇不该打开的门,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129

敏之入宫后发生的事情李凤亭都告诉了她:对漱玉阁的熟悉,对储凰宫的印象,对柔岚帝卿的描述…似乎都有了解释——司徒端敏小时候曾经随柔岚帝卿来过大燕,与太女赵楠也有接触。

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如果她不是皇帝一直以为的赵楠而是司徒端敏的话,又怎么知道太女玉玺的位置,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如果敏之真的是司徒端敏的话,如果她真的另有所图的话——

做主放走刺探花山内库机密的齐端睿…谢岚的李代桃僵…放走燕白骑…花山内库的武器…皇帝欲立她为储…

如果陆颖的一切都是假的,从七岁开始的惊人的伪装,对李凤亭的依恋,对她们的友情,对赵谪阳的倾慕,对花山的维护…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骗人的,是掩盖在巨大的利益背后的惊天骗局,把所有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超级大骗子。

窦自华只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恐惧,这样的寒意,好像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将她牢牢束缚。

不,敏之…真是在骗她们吗?

敏之说她不记得年幼时的事情…但是,这是否只是她掩盖真相的幌子?

窦自华拼命的回想以前同窗时的种种,陆颖的一言一语,细枝末节…越回忆越觉得自己的推测荒谬得不堪一击。在没有司徒端敏的猜测前,窦自华绝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怀疑敏之品性为人的一天:敏之的对花山书院的执着,对大燕的忠贞,对善者的爱,对弱者的同情,对恶者的憎,对狡诈者的冷酷,已经无数次的证明在她的眼前——不但影响着整个花山,也借由她所影响的人不断的向外传递。

窦自华不相信李凤亭会收一个敌国太女为徒,不相信谢岚会为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赴死,不相信平南郡卿会嫁一个虚情假意为夫,也不相信她能够蒙蔽这许许多多人的眼睛。

只是,这个身世牵扯——未免太大了。大到连她自己都连自己的判断都不敢相信。

“敏之,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窦自华终于开口。

陆颖从窦自华长久的沉默中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文逸此行本来的蹊跷,见她如此问,立刻猜到恐怕是在查自己身世的时候,遇到什么难题。而且从表情上来开,恐怕不仅仅是难题,而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对。

“我能想起的,都已经告诉老师了。自离开皇宫后,倒没有什么想起什么新的东西。”陆颖坦然回答,瞧了一眼窦自华欲语还休的样子,笑道:“是否老师交给你查的事情有新的变化?”

窦自华很想冷静客观的面对陆颖,却偏偏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陆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心头反而轻松了些。她本觉得自己万一真是赵楠的话,太女之位只怕是跑不脱,若不是的话,或许事情还有转换的余地。

起身,把手放在窦自华的肩膀上,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是赵楠也好,不是也好,是富贵之后也好,是寒门之女也好,是清白出身也好,是奸邪余孽也好,你都不用太担心。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我的身世,可是想来想去,最后觉得不必在意。当年我的家族既然放弃了我母亲这一脉,就等同于分裂开来。她们的荣辱已经与我无关——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是无恶不作,万人所指?甚至大逆不道,谋朝篡位——说句狂妄的话,有老师在,我有何惧?”

见窦自华眼中忧色不退,陆颖只当她见多了史书上皇朝中人性多疑,相互忌惮的案例,一时想不开,只得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放轻松点。”

窦自华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可面对着陆颖这张不以为然的脸,她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她没有证据。

虽然她的推测看起来非常合理,倒是到目前为止,自己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陆颖是司徒端敏。

或许一切都是她想的太多了呢?

也许齐端睿并不是去看陆幼文,也跟陆幼文没有什么牵扯。

也许齐端睿只是某个敌国奸细的假名,与司徒端睿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只是自己看多了史记中阴谋诡计,变得多疑,怎么连对敏之也生出怀疑之心。

窦自华不知道心中什么滋味,一会是耿耿于怀自己猜测后无法消弭的惊惧,一会是对自己居然不信任敏之的强烈惭愧,反反复复,折腾不休。

“敏之,你还记得齐端睿吗?”窦自华问。

陆颖很快记起这个花山学子,道:“自然记得。”

窦自华犹豫了一会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放过她?”

陆颖微微诧异。她诧异的并非是窦自华问她这个问题,而是为什么特特地选在这个时候问——这与她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吗?

陆颖不知道齐端睿曾拜祭过父亲的坟墓,自然无从知道窦自华此刻的心理活动,正色道:“齐端睿是齐国细作,但是她也是堂堂正正考进花山的学子,是花山承认的学生。书院并没有规定不得收纳他国学子,那么齐端睿在书院内就有权利受到保护。若非她本身目的不纯,书院并没有理由开除她。”

窦自华有些不满,反问:“如果说现在有个单纯的齐国人来考花山书院,又考进了,你就会承认她是花山学子,还要保护她的安全?”

陆颖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思维向来保守又执拗,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文逸,花山书院院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窦自华哼了一声:“花山之存在旨在为天下之太平存续培养德才兼备之人。凡花山之人禁止参与政治斗争。但是这与收齐国学子有什么关系,难道花山还要为齐国培养人才吗?这是叛国资敌的行为——敏之,你难道打算这样做吗?!!”

说到最后一句,窦自华真得动气了,瞪着陆颖,声色俱厉的喝道。

陆颖凝视了窦自华一会,轻轻点头:“文逸,花山之天下不仅仅在大燕,乃是真正的天下。如果有一日,真有齐国学子考入花山,又并无不良企图,书院不会拒绝她——至少有我在的时候。”

当然,前提是也有要由齐人敢在两国敌对之时前来,并且有不怕被燕国学子排挤孤立的胆量和本事才行。

文化没有国籍,可是每个作为文化承载的人却是有国籍的。姬香君创办花山书院的最初目的诚然是为了在大燕的文人中传播和平、通商、互利的观念。然而,仅仅只是燕国人愿意和平就够了吗?若不在齐国人中也播下这个观念的种子,燕国人倡导的和平在齐人的眼中只是懦弱退让而已。即便有暂时的和平,也不过是虚假的一层薄纸,很快会被撕毁。

陆颖常想,如果姬香君活得时间够长,花山书院中必然会出现一部分齐国学子。当这批学子学成回国,并逐渐将这种影响力扩大到齐国掌握实权政治的那个层次的时候,姬香君理想中两国真正的和平共处时期才有望到来。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姬香君,他也不可能活上几百年。姬香君死后,虽然花山书院依旧秉持着他定下的院规,可惜无人能够体会这院规中姬香君精神的精髓,狭隘的把天下理解为大燕。因此在姬香君培养出得那一批传播自己信念的人才都离世后,燕国再无人传承姬香君的精神。从此,燕齐之战就没有断过。

“你!!”窦自华没有想到陆颖竟然是持赞成的态度,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先前的愧疚被推到一边,怀疑顿时站了上风。窦自华腾得站了起来,指着陆颖,怒道:“你真的站在齐国人那边?你当真是齐——”

“文逸!”陆颖喝阻了窦自华,“你偏激了。我虽然愿意天下太平,两国和睦。但我也不是那等天真到会认为,只要喊喊口号就能够天下无战的蠢货。真正和平从来都是建立在实力对等的基础上的。不真把齐人打疼了,打怕了,她们怎么知道大燕是不可欺的!”

窦自华听到这番话,神色才略微好看了一些,胸口因为刚刚的激动有些起伏,脸色也发红。

陆颖又道:“花山书院不涉政治斗争,所以我没有打算把齐端睿抓起来。但是出了花山,就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其他人想要做什么,我自是管不着——毕竟我到底是大燕人,不可能主动去帮一个齐人。”

窦自华对陆颖的解释虽然无话可说,但心里却并不满意。陆颖的态度太过暧昧不明,立场不定,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身处高位,则是一枚极端危险,随时可能出问题的炸弹。这样游离不坚定的态度,敌我不分明的观点,出现在一军之将的身上,这是她绝对不认同的。

如果说见到陆颖的那一刻,她还在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对不住这位挚友,现在却觉得自己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陆颖身世带来的怀疑的阴影,好像浓墨入水,不断在她内心扩散开来。

难道敏之真的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们所有人?

或者是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知道自己是齐人?

但即便是没有恢复,她这种怀柔的态度,很容易造成错误的判断。

“吵架了?”许璞看着两人明显不够融洽的气氛,将煮好的茶给一人端了一杯,“茶都凉了。不过正好给你们消消火。”

窦自华抬眼看了许璞一眼,几次忍不住想把话说破,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还是再看看吧,在事情没有完全查清楚前,不能让敏之沾上任何不好的猜想。哪怕是寒光都不行,或许她们都愿意为保护敏之而牺牲自己,但是如果知道敏之可能根本就是敌国太女,她自己也难保会不会动摇信念。

即便是李凤亭,虽然对敏之视若己出,甚至一心想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一旦敏之变成了敌国太女,会有什么反应,谁能说得准。万一因爱生恨,反而对敏之不利起来怎么办——帝心难测啊。

窦自华所没有察觉到的或者说她不愿意去面对的,是她内心潜藏的那一丝不忍——在即便陆颖真是司徒端敏的情况下,她也不忍心看见自己的挚友落得悲惨的下场。这对于爱憎分明的窦自华来说,这种软弱和姑息是她的理智是不会承认的,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事关重大,尤其是关系到好友的身家性命,在真相没有完全查清的时候,不可透露任何让人猜忌的信息。

陆颖和窦自华在念书时就没少吵过架,陆颖性格照几乎抄李凤亭,有着保守执拗一面,而窦自华更是里里外外一根筋到底。求学时但凡有了不同意见,两人必定要吵个天翻地覆,最后被其他几人拉开。

只是陆颖的一板一眼但那只是维持形象和风度,内在却与李凤亭一样有着圆滑狡诈的因子。所以当窦自华在自己强大的理智和内心的情感冲突矛盾着的时候,陆颖已经开始笑眯眯没心没肺的品着许璞煮的“凉”茶。

许璞斜了陆颖一眼:你就知道欺负文逸。

陆颖翻了个白眼:她自己想不开,我有什么办法。

许璞也未把两人的争执放在心上,因为她不知道两人争执的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眼色递得一点价值都没有,清咳一声,转移话题:“文逸,听说你看过玉秋。她最近可好?”

虽然陆颖回来,但是花山书院的院务却依旧由许璞掌管,各种情报自然也会汇集到她手上。沈家如今的现状,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在沈菊的坚持下,沈氏农庄的数量也不断的增加。但是沈氏历年累积下来的财富却是如同洪水开闸一般,在大燕各地倾斜开来,数量迅速的减少。最近一次情报上说,沈家家族内部的花销已经大幅度削减,除了对子女后代的教育上的花费不曾变动外,衣食住行都仅仅维持在普通小康人家的水准上,与大燕首富之家的名头颇不相衬。说沈氏为了沈氏农庄弄得快倾家荡产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