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你做什么,我不管,你只要记住我是你这一边的就行了。”孟秦想了想,补充道,“我老娘也是——如果不是,我就赖到她是。”

司徒端敏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小看了你娘。”说完,向殿门走去。

别佳跟在她的身后。

孟家掌控着齐国最大的一支军队。但她并没有借孟家篡位的意思,她要的只是孟家的沉默。孟家只要保持沉默,其他将领就会保持沉默。军队,国之利器,保家卫国也,非权位争夺之依仗。司徒端敏不想从自己这里开先河,孟获也不想。所以,只需沉默即可。因为看似公平的规则,在司徒朔和司徒瑾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实际上是有利于她的。

而且不管司徒朔怎么想,她是人尽皆知的齐国太女,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司徒朔的计划再完美,再没有实现之前,她就坐拥着大义。储君未失德不得废。别说孟获,便是司徒朔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不能动她。从这个角度来说,孟获保持中立并没有错。

司徒朔见司徒端睿兀自沉浸在悲痛中,心道这孩子还是太重情了。正待要安慰两句,却发现有一抹白色站在殿门。

这人她认了一会便认出来:陆敏。

皱了皱眉头:“什么人胆敢宣政殿?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她知道这人是端睿最得力的谋士之一,端睿最近几次出手似乎背后都有她的身影。不过就算是功臣,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这是她该来的地方吗?恃功自傲,看来是要敲打敲打了。

司徒端睿回头望见司徒端敏,心咚的一声终于沉到最底下。虽然从刚刚开始已经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但是见到敏敏的那一刻,她还是止不住颤抖了一下,她虽然心里知道敏敏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害怕。

颤抖了一下嘴唇,司徒端睿居然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反而是地上原本半响无声的司徒瑾突然眼中一亮,拼命挣扎了起来:“陆敏——陆敏——你还敢来,你居然还敢来!你还我和儿命来!你还——”她喘了几口气,“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民,居然敢杀天家子孙。和儿早已经向你们投诚,你居然过河拆桥,用完就杀!就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连累了她,也轮不到你来处置。皇家血脉,怎么能由一个庶民打杀!谁给你的胆子,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是吼给司徒朔听的。司徒朔纵然无情,却是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孙女彼此残杀,她自己打骂也好,软禁也好,却不曾真的伤了她们的性命,更不会乐见别人伤了她们的性命。纵然你陆敏是司徒端睿最宠信的谋士又如何?只要皇帝对你有了想法,自然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然,司徒朔的眉毛拧了起来,不悦地看着司徒端敏:“可有此事?”声音中已然有意带上了皇帝的威严,审问的口吻足以让一般人吓得惊慌失措。

连带司徒端睿的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她当然不是怕皇祖母对敏敏做什么,敏敏从来都是不肯吃亏的心性,哪里需要她来操心。她怕的是这两个人一旦对峙起来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原本司徒端睿以为除掉三王,敏敏恢复身份,皇祖母发现敏敏并没有死,即使不会相拥而泣,互诉离情,至少也能够相安无事。她此时很想说几句缓和气氛,但是当听到皇祖母曝露真相后,她的身体颤抖得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

司徒瑾幸灾乐祸的看着司徒端敏,动她的女儿,也不想想后果,马上就让你付出代价。按照母皇的性子,就算你立下天大的功劳,若是冒犯了她的尊严,一样被抹得一干二净,能够保下性命就算不错了。

宣政殿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停在了司徒端敏身上,看她会如何辩解。

然而,她却望也没望那提问之人,披着雪白色的狐裘,在血痕还没有干全的地板上慢慢走到司徒端睿面前,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都知道了。”

司徒端睿说不清楚自己是心头一松还是一紧,只觉得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冲击到了顶点,比七天六夜不睡觉的查探情报时还要疲惫,此刻敏敏一句话让她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竟然向旁边滑倒。

司徒端敏一把拉住她下沉的身体,略做安慰:“你不用紧张,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刚刚才听到的。”算了,还是不要吓她这个姐姐了,这么多年,胆量也没锻炼出来多少。

司徒端睿握紧手指,不敢置信:“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

司徒端敏淡淡道:“在你告诉我,情报网在你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司徒端睿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离这个妹妹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近。这几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妹妹,在为她得回应有的一切。然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一切都还是在妹妹的把控之下,什么都没有变过。

司徒端敏见状,摇头暗叹一声,继续道:“大齐情报网素来传男不传女,怕的就是掌控的情报的人心生妄念,与皇帝不能同心同德,反而生出内讧。男子没有皇位继承资格,相应会少些风险。但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由皇帝自己掌握情报网。”

司徒端睿倒是知道历来情报网头子多由帝卿掌控,帝卿出嫁后交给其他皇子或者皇帝手中,却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的规定。

“可皇祖母当初说只是怜我无所依靠,所以让我借情报网栖身,这样好歹也有一保之力。”司徒端睿匆忙解释。

司徒端敏略讽刺的一笑:“栖身?齐国上下官职无数,仅仅只是保住你的性命,何须拿出情报网这样敏感的东西?若不是打算传位于你,便是要传位三王府中的一个。你认为三王府中任何一个人继位之后,谁能够容得下你?而手握大权的你又岂会等死,届时必然会有一场大乱将起。情报网不比其他,一旦利用起来,整个国家都会被卷入动荡,绝非一两个皇女之间的意气之争可比。若非已经属意于你,皇帝怎么会将情报网交给你?你凭什么认为你个人的安危在一个皇帝眼中比一个国家的安定更为重要?”

即便是当年已经被册立为储君,司徒端敏也只是对情报网略知一二,并没有得到情报网的掌控权。但是被司徒朔教导帝王之道的她,却是很清楚情报网的真正意义。

看着姐姐发白的脸,司徒端敏略软了些口气:“一开始,我也并没有下定论。虽然这是唯一的推测结果,但我也并非单凭情报网的归属就臆断皇帝的意图。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逐步发现多年前瑜王府败落的时候,府中最重要的那一批人竟然都被保全了。而作为首席谋士的薛先生居然可以留居都城。虽然名义上是托庇黎将军,但若无皇帝有心纵容,你认为薛先生能够留下来,并且始终与瑜王府被遣散到全国的旧部保持联系吗?”

“薛先生、黎将军重新回归瑜王府,皇帝居然无动于衷,再后来瑜王府旧部也在薛先生的召唤慢慢回归,皇帝依旧无动于衷。当年的瑜王府是担着皇储未来人才招揽任务的,而这样一批人聚集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瑜王府的崛起,是得到皇帝默许的。若你想谋取皇储之位,皇帝也是乐见的。”

司徒端敏无视皇帝的提问,是大不敬。然而两人对话之后,诸人的心思都转移到她口述的谋划中。

竟然能捕捉如此蛛丝马迹推测出皇帝的心思,此人竟有有着如此洞悉人心的眼光和洞察力!这样一个人,谁在她面前只怕都是被看得透透,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了。

这已经不是神奇,而是恐怖了。

于是宣政殿里隐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气氛,仿佛整个殿的聚焦点变成了司徒端敏,所有的人的注意力也都围绕着她:这个敏锐若非人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事情?没有那一个傻瓜会这样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的谈自己对皇家秘事的揣测、试探。

“所以我就定下了计划,如同皇帝当年策划的一样,我需要一个人挡在端睿前面,需要一股力量挡在瑜王府前面。这个人,我选中了司徒端和。”司徒端敏又睨视着地上的司徒瑾,娓娓而述,好像在讲故事一样,“多年来三王府势均力敌,都期待一个契机来打破。只要瑾王府崛起,必将成为其他两王府攻击的对象。这样一来,瑜王府就有了提升自己实力的时间,而瑾王府在承受不住两王攻击的时候必然要拉拢正在崛起的瑜王府,为瑜王府的成长出出力。”

“瑾王府之所以放心与瑜王府合作,一则因为瑜王府多年积弱,是可以控制的对象,二来端睿十几年深居简出给人的感觉也不似有野心的人。三来,”司徒端敏回望向司徒朔身边的陆勋,对方却是一脸平静的接下她的目光。百官之首的气度果然不是可以轻视的。

“皇帝和陆家一直给人一种错误的暗示,娶陆双者承社稷。但深思下去的话,端睿与陆双虽是姑表亲,十多年来陆家对端睿一直冷淡无比,心有隔阂。再者,端睿父家是孟家人,夫室若又为孟家人,皇帝怎会容忍?陆双不能嫁端睿,因此端睿是绝对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所以瑜王府成了瑾王府最好的合作对象。”

“游园会之后,陆观居然暗示我有机会迎娶陆双。若是没有陆家长辈授权,想来她是绝对不会有这个胆量拿自己弟弟的婚事跟我开玩笑。而陆家长辈的授权自然首先要得到皇帝的批准。陆观的举动实际上是皇帝间接暗示瑜王府,当年的从司徒端敏源起的太女正君婚约并不作数,瑜王府完全可以放心大胆的更进一步,因为陆家是站在端睿这一边的。”

“瑜王府此时已经羽翼丰满,实力也基本恢复到之前的巅峰状态的七八成,有了一拼之力。皇帝送上门来的机会,我又岂会放弃?于是,我放出端睿与孟家议亲的风声,一方面刺激瑾王府有所动作,另一方面暗示瑜王府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果然如我所料,皇帝非常配合,不但没有处置我这个下令殴打司徒端和的祸首,还禁止司徒端和找我的麻烦,顺便敲打了瑾王。只是若孟唐嫁了端睿,届时孟家握兵,陆家掌政,端睿军政两权手握,还有你司徒瑾什么事呢?你这位自以为已经离天只有一步之遥的亲王殿下必然要铤而走险。”

“先除瑄王,瑞王是第一步,然后是皇帝,最后是瑜王府。”司徒端敏低头看着司徒瑾,“我可有一步算错?”

183 ...

宣政殿中静得连针都听得见。

这五年来,都城中的大大小小的事件似乎都在这个女子的掌握之中,不管别人怎么决定,采取什么措施,最后都如同细细的支流,汇入她操控的那条大河之中,不可偏移地向着她的目标前进。

司徒朔握紧了凤椅,看着司徒端敏的目光已然改变:她知道这个女子在端睿背后起着很大的作用,但是却没有想到情势居然被她操控犹若吃饭喝水般自如,包括自己的反应、想法、行动,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这样的一个女子不管心思和是目的绝对单纯不了,这样一个人会甘心辅佐司徒端睿,怕是换了她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去驾驭这样一个人物吧?

自己一直以为瑜王府的一切反应都是端睿与自己心有默契的举动,如果端睿竟然是被瞒在鼓中的,这个女子到底意欲何为?如此谋算心机,如此把控全局的能力,为何要蜗居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瑜王府,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想到这里司徒朔心头一紧,这是她第二次见陆敏。之前她不是没有查过陆敏的来历,毕竟她选中的皇位继承人身边有什么样的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怎么会少了她的审查。但陆敏有这样恐怖的掌控力和洞悉力的话,很有可能她自以为得到的真实讯息根本就是已经被陆敏滤掉甚至篡改掉的信息,是陆敏有意呈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对她放松警惕的东西!!

这不算可怕,可怕的是,陆敏的隐瞒至少是得到了端睿的默许。她到底何德何能让端睿宁愿背负欺君之罪?

到底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玄机隐藏其中?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心机,胆敢欺上瞒下,你安的什么心?”司徒朔沉声喝道,她忽然觉得胳膊上的伤开始突突的疼起来,刚刚摸上药时的清凉似乎已经开始失效。

——这个女子绝对留不得,太危险了,完全将大齐上下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危险的是她的态度,并不没有把自己摆一名谋士的位置,反倒像是还要越过端睿一等。上一次见面,她掩藏的很好,今天却没有将自己的威严放在眼中,她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依仗不成?

皱起眉头,司徒朔开始重新思考今天晚上看起来原本顺利进行的一切,以及这终于露出的让人不安的端倪。

司徒端敏这次倒是肯与凤椅上的人对视了,目光冷冽,却没有如那人所愿的回答问题。

太狂妄了,是该让你吃点教训,收敛收敛了。司徒朔心中冷哼,向叶子打了一个眼神。守在她身边的两名叶子虽然受伤,但是她们从小受过极严苛的培训,对付一个陆敏自然是手到擒来。

只是司徒端敏的叶子们又怎么容别人的叶子伤害自己的主子。别佳没有亲自动手,动手的是从司徒端敏还在殿偏小阁时,就已经将宣政殿每一个关键的角落把控的叶子们。

司徒朔仅存的两名叶子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死的时候只来得及用目光警示了一眼暗器来处,然后断气倒地。

司徒朔猛然站起来,扫了一眼自己最后的两名叶子的尸体,猛得看向司徒端敏,眼睛里不再是不满,而是森森的警惕。

此刻,司徒朔才真的警醒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司徒朔绝对信任的,那就是从她还是皇储开始就陪伴在身边的叶子们。折叶处的规矩十分严苛,很好的保证了叶子的绝对忠诚,生为她生,死为她死,就算是她不幸被人孩子,叶子们如果还活着,也必须以报仇为余生第一大事,直到成功或者死亡。

现在司徒朔身边最能信赖,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一层外衣已经全面崩溃,怎能让她不觉得惊恐和不安。这种忐忑感觉,她已经多年没有感受过。虽然这些年,她打压诸王兴起的势头,却只是为了防患未然,却没有一次真正感受到威胁。但一刻,是司徒朔自从登上帝位后第一次,感受到威胁,死亡的威胁。

没有叶子的大齐帝王,就跟□的婴儿一样,没有任何安全可言,因为没有一个帝王会在没有到最后一步的之前这样消耗自己的叶子。如果有一天,大齐皇帝的叶子们都死光了,那也就意味着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的死期不远了。

叶子的能耐再没有比齐国皇帝更清楚的人了。司徒端敏竟然能够让两名叶子悄无声息的死去,她身后的武力据对不比叶子低。司徒朔一时想不到,到底是何妨神圣能够培养出这样的武士。如果她身为一国帝王做不到,她陆敏凭什么做到?

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此人不可放过,现在却是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甚至对自己的皇位都已经拥有了足够产生威胁的实力。最糟糕的是对方目前的表现似乎真的对自己、包括整个大齐皇室抱有着无法估测的敌意。司徒朔不想去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样一股势力,这个势力到底是谁?只是羞恼端睿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难道她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她此刻越发的怀疑,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是怎么能够在瑜王府藏那么久,那么深!一个精通帝王心术,有着通透的大局观的人,她作为一国帝王,怎么可能以前一点都不知道,一点也没有听闻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叶子已经无法依靠了,现在她这个皇帝还能依靠谁。

司徒朔的眼睛从司徒端敏身上移到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站在旁边的禁军统领,她亲自任命的黎华录身上。

如果说叶子被击杀足够已经司徒朔对司徒端敏产生无以伦比的敌意,那么这个时候,缓缓起身站到司徒端敏身边的黎华录,和不知道什么之后进入到殿内,站到了司徒端敏另一边的孟秦,足可以成为击溃一国皇帝最后理智的凶器。

司徒朔只觉得气血冲击着自己的胸口,如同掀天巨浪迎面扑来,那种让人窒息的威压几乎压得她要吐血。黎华录居然也叛了,是啊,连端睿在为陆敏掩护,黎华录又怎么没有背叛的的可能。如此说来,瑜王府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这么多年,她都忙活什么去了!

该死的!

司徒朔内心一系列的咒骂,咆哮,偏偏她做了三十年皇帝,强悍自控力让她在脸上红快要滴出血来的时候,却并没有爆出毫无实际意义的怒吼。这自控力唯一的好处是让她的脑袋还有继续思索的能力。

打得她措手不及的戏剧性变化,藏在黑暗中的高手,禁军首领黎华录的支持,孟家的态度。

这个陆敏到底是谁?

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谁?”司徒朔一字一顿的问,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等了。

这一回殿内的沉默,来的之前每一次更加凶猛。

然而,司徒朔没有耐心,司徒端敏却不见得没有。她隐忍五年的情绪,让她有着足够的心情慢慢、慢慢的把自己喜欢的剧本,在宣政殿里一一上演。不管观众们到底乐意不乐意观看都得忍着吐血的欲望看看下去,因为她们已经失去了离席而去的权利。

不知不觉中,司徒端敏已经掌控了宣政殿的话语权。

对于凤椅上愤怒得快要将把手捏爆却再没有表示出下一步行动的司徒朔,司徒端敏是很满意。她这个皇祖母不是聪明,是非常聪明,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居然没有被多年形成的习惯控制,不能不敬佩司徒朔审时度势的能力,以及她识时务的态度。

没有人来打扰她,这样很好。

司徒端敏身心舒畅的转身又关注起地上的司徒瑾:“三王府中我独独选中了瑾王府作伐。明明给司徒端敏下毒的不是瑾王府,瑜王夫妇的也不是瑾王府,可偏偏我就挑中了你。”

司徒瑾强装镇定,冷哼一声:“你不用钓本王的胃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王手握大权,手上有几个贱民的血又如何,这里哪个人手上没有沾血?你与我有仇怨又有什么好奇怪。”身处极端劣势的情况下还能与自己犟嘴,皇祖母十几年来的打压果然不是白废。

想了想,司徒端敏在众目睽睽中伸手打散了自己发辫,在司徒瑾旁边蹲下,拨起一绺头发,头皮上赫然一道小指宽,寸许长的疤痕。这疤痕不是刚有的,甚至也不是近几年的,形状狰狞,触目惊心,不难想象当年刚刚遭受这道撞击的时候,是怎样的恐怖。

“这伤疤是你留下的,十九年前。”司徒端敏道。

十九年前?

陆敏这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十六年前也不过六七岁的稚童,竟然是那么久远的时候惹上的祸事吗?

司徒瑾脑子里飞快的寻找着可以匹配的对象,嘴里依旧强硬:“那么久远的事情,本王怎么会记得?”

“很好。”司徒端敏轻笑:“我知道你记不得,所以特地带了些东西,给你长长记性。”

别佳心有默契的打了个手势,殿外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人不多,足声却很沉,仿佛抬着极重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什么?

不一会,众人便见十数个人抬着一只巨大的华丽的棺犉走了进来,还有一人举着一支树型银烛台,那烛台一望便知是死人灵位前用的那种。

司徒瑾觉得胸口有些紧,身体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缩了一下。

司徒端敏伸手接过那只银烛台,掂了掂。烛台很沉,分量很足。

——当年是这一支么?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殿外,月亮是白色的。

真是遗憾,不似那夜的红月如血。

司徒端敏向司徒瑾解释:“我不是想玩什么虐杀,只是将当年你付诸给我的重新还给你,这该是不过分的。”说完便握着银烛台的柄座,向司徒瑾头上抽去。

司徒瑾惨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她全身被缚,根本无法撑起身体,也不碰触不到自己头上遭受重击的伤口,更不用说躲避。她能做得只是本能的绷直了身体,如同一条被拦腰而斩的长虫一样,翻卷、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猩红的血从她的发际慢慢渗了出来,一小股一小股的,很快汇成洪流,染红了本来就血色斑驳的地板。

司徒端敏随手扔了烛台,垂手望着地上的人,眼中语气说是快意,不如说是满意。

司徒瑾哀嚎不断,惨痛的呼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一般。

孟秦吐了一口唾沫:“活该。”

黎华录冷眼看着司徒瑾,对于这个当年处处与瑜王府作对的司徒瑾,她是不可能产生任何类似同情的情绪的。司徒端敏是瑜王府上下宝一样呵护的小主子,却再那么小的时候遭受那种惨待,便是一个成人也受不了。如果端敏肯给她机会动手的话,她一定选择将这个家伙凌迟。当然端敏的法子也不赖就是了。

司徒端睿自知道妹妹被司徒瑾强行活埋的事情后,就已经把这个家伙当成了自己首要敌人。尽管今天受得冲击太大,让她有点精神不稳,但是在处置司徒瑾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她不会比任何一个瑜王府的人仁慈。

场面比较惨,但没有一个人阻止。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没有能力阻止,纵然有人那一瞬间怒得手抖眼突。

情势比人强,即便是此刻凤椅上的司徒朔,也只能抓住把手,手臂上青筋暴起,在心里讲陆敏咒骂一千次,凌迟一万次,却依旧无能为力。陆勋没有看司徒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徒朔身边就有两名刚刚为她包扎过的太医。可惜,太医院的家伙素来是最会看眼色行事的,此刻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得谁都看不见才好,又岂会冲出来救人。

等到司徒瑾的呻吟又小了一些,司徒端敏盯着她开口:“此人已死。把她装进棺材,钉上立刻下葬。”

先前的抬棺人立马过来搬司徒瑾。

司徒瑾虽然受伤,却不妨碍她听到陆敏的话,看到伸过来的手,她明白这不是开玩笑,顿时惊恐得尖叫:“不——不——我不要去,我还没死,我不要去,我不要被活埋,不要被活埋!陆敏,我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竟然要如此残忍的报复我,你不如干脆的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不管司徒瑾怎样激烈得扭动身体,奋力去踢那些来搬动她的人,却只能让她头上的血流得更多,而无法阻止她自己被抬起来,然后放进那具华丽的棺材里。也许是被活埋的恐怖大大的刺激了司徒瑾求生欲望,刚刚明明还是奄奄一息,现在居然能够把棺木踢得“咚咚咚”山响,甚至还让她成功地扭动着身体,一拱一拱的站了起来。

“救命啊,母皇救命啊!我不要死啊,我不要被活埋起来。母皇救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出去。母皇,救救我!”司徒瑾从棺材里探出满是鲜血的头,绝望之下迸发出来犹若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嘶喊,暗哑而尖锐,如同用指甲划过瓷器时的刺耳声,扎得每一个人心颤悠悠的。黎华录和孟秦虽然是司徒端敏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种声音,在厌恶鄙视的同时不免后背也生出阵阵寒意。

司徒朔终于忍不住开口:“陆敏,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只要朕能够做到的,朕都给你。你放了瑾儿。”

司徒端敏淡淡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

司徒瑾听到这一句,原本激动的表情怔了一怔,已经被血糊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黑眼睛拼命眨着向司徒端敏看去,脸上突然流露出无比惊恐和不敢置信的神情,嘴里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如同见了妖魔,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的“啊啊——啊啊啊——”,连站都站不稳,“咚”的一声又跌回棺材。

“不可能!绝对 不可能!我亲手钉上棺木,亲眼看见埋进皇陵的,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还活着!!!”司徒瑾又挣扎着拱了起来,暴睁着双眼,双目如同要喷火一样看着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的眼睛眯了一眯。

司徒朔却是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僵直了身体,而她身边一直努力维持泰然的陆勋终于白煞了脸。

她们都是思维转得极快的人——十九年前、皇陵,大齐还有谁与这两个词相关

司徒端敏。

“绝对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如果说先前司徒瑾只是情绪激动,现在却是开始有些精神错乱了,满头鲜血和凌乱的头发让她整个看起来似乎是疯了一样。

“当初那些人已经都被我灭了口,不可能有人还知道这件事情的!绝对不会!”

当年她亲手将棺木钉好,又遣人将当夜守灵之人立刻灭口,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棺木被埋入皇陵之前的全过程她都一直盯着,生怕出一点意外。有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她时不时会隐隐听见棺木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仿佛里面有东西立刻要爬出来一般。但细细去听,又似乎没有了。

那近半年的时间,她夜夜噩梦,总梦见棺木里那个孩子满头是血的爬出来找她索命,d睁着一双无神的黑眼质问她为什么要将她活埋,说她在下面很害怕,很痛苦,很怨恨,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的痛快。每次她冷汗满身的惊醒过来时,总是安慰自己,那个孩子其实早就死了,那日一定是鬼怪附身,所以她才不得不动手将她钉进棺木。可是如果真是鬼怪,又岂会被一具木头做的棺材拦住?

再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夜夜惊魂慢慢也成了一种习惯,甚至能够在噩梦中冷眼看着孩子从棺木中爬出来,然后冷眼面对她的指责…后来她只是偶尔会做做这样的梦,并且也不再觉得害怕,直到最后,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但是,记忆毕竟是记忆,一时的忘记,却并不代表它消失了。

当年她匆忙从旁边的供桌上拿起烛台抽向那个孩子,然后又如同疯魔了一般找来铁钉,亲手一一钉上…这场景一幕幕,被陆敏重新在她的脑海唤醒,清晰如新。

陆敏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她头上怎么恰好在那个位置有伤疤?

她的年龄好像也与那个孩子相仿。

她真的还活着吗?

这怎么可能?

墓穴一旦落下封陵石,便是再也无法开启,除非是鬼神,谁又能从重重阻隔中爬回地面,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