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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齐国虽然已有五年,但只有游园会的那一回,她和端睿进宫了一次,走动的范围也有限。

今天她倒是可以随意行走,只是时间却有些紧。

月光很亮,亮得星星几乎都看不到几颗。若是在花山,这样美好的月光,这样动人的夜色,自然是不会被辜负的。几个好友,两碟小菜,她们便可以夜话到天明,看浓厚的夜色,说今日念了哪一本书,说今日夫子又讲了什么,说同窗之间发生了怎样的趣事,说她们各自的想法见解。她们可以从小菜里一味配料的产地起,历数燕国各地作物、产量,可以从一株普通的茶树起,到辩论三百年来土地兼并的得失…她们可以即兴挥墨,可以纵意高歌。游川一片叶子可以连吹二十七支曲子,玉秋弹断了两根琴弦还不肯服输得与她相和,她们恣意的彼此嘲笑,毫不担心会让对方心怀芥蒂。

还有谪阳——

“敏敏,你怎么了?”耳边突然传来孟秦的声音。

司徒端敏才发现自己居然停下脚步在发呆。她抬头向四周看了看,虽然是暗夜,但是熟悉的景色还是与她记忆中的图画重合起来。

怎么不知不觉竟是走到这里了。在过去,就是东宫了,司徒端敏微微侧了侧头:“再过去,就是怀莲桥了吧。”

孟秦微微一愣。

倒是陆观开口道:“以前倒是叫这个名字。不过先太女去世后,陛下心痛至极,便将此桥改为怀敏桥。先太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看莲花。”说完,心上突然有什么一掠而过,她猛得抬头盯着司徒端敏,眼神中惊愕和怪异交织在一起。

怀敏桥…么?

司徒端敏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孟秦心中一阵收紧。司徒端敏当年中毒就在此处,随意食了一块雪花糕便呕血倒地,从此再没有醒过来。当时孟秦并不在她身边,却也能够想象出不过七岁的端敏被剧毒折磨的痛苦有多深。

“你先带司徒瑾过去,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司徒端敏望着湖中荡漾的荷叶,水面上一圈圈涟漪细细的荡开,不知道是鱼,还是水蜘蛛在跳。

“敏敏,你呢?”孟秦问。

“我想这里站一会。”司徒端敏回头看了一眼众人,注意到陆观焦虑的神色,道:“陆观你也一起先去。”

陆观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司徒端敏。

孟秦叹息一声:“由你吧。”说罢便带着一队人押着司徒瑾向宣政殿方向去了。

“主子。”别佳站到司徒端敏身后,“一会让属下动手,免得脏了主子的手。”

司徒端敏手摸着汉白玉的桥栏杆,上面的祥云图案还是一如往昔,只是湖中的莲花早不是当年的品种。比当年的更加美丽脱俗,却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司徒端敏低头淡淡道,“当年…送来东宫的东西,只要不逾制,无一不是最好的。服侍我的人,也都是精挑细选,无一不是聪敏谨慎之人。她待我的态度虽不算宠溺,但仍旧感觉的出是在用心培养。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总是用简单明了的例子举给我听,大臣们朝议会让我旁听,退朝后又会一一考究我的学问。我真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变的?明明一开始…还是我感觉错了?”

别佳沉默不语。她从小被作为叶子培养,这种帝王心术并非全然不知。但是作为叶子,她并不是作为主子智囊的存在,并且她非常明白,此刻司徒端敏实际上并不是要弄清那件已经过去十几年的事情的原因,而只是为了定心。

人有执念不可怕,可怕的这个人是拥有世间最大的权利的人。更可怕的是,为了一个执念,可以变得六亲不认。

果然司徒端敏也没有追问,只是站了许久,忽然一笑:“这个时候我居然还在为这个烦恼。真是好笑!不管她怎么想的,做下的事情不会变,所以我也不必有什么犹豫。”

“你这个孽女,居然还有面目活到现在!”司徒朔气得不顾自己已经手臂受伤,从凤椅上起来,把五花大绑的司徒瑾狠狠一脚踹倒,“犯上作乱,无君无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骄奢淫逸,绝情绝意,朕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就该在你一出生的时候,把你掐死!不,是应该把你们一个个都掐死!你们姐妹三个,没有一个叫朕省心的!若是老四在,朕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关在府里,一辈子都别想出门一步!”

司徒瑾虽然被绑,但是司徒端敏与司徒端睿都下令没有伤她一根汗毛,虽然一路上憋屈,却反不计司徒朔极怒时一脚带给她的痛楚来的剧烈。.这样一来司徒瑾心中无尽的惶恐和惧怕被母皇这么一翻呵斥反而驱散了不少。她这个母皇虽然无情无义,但是还有一点好,就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的亲生女儿死。

司徒瑾想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索性也放开了:“是啊,在母皇的心目中,我们这些女儿都是废物,只得四妹一个是好的,是有本事的!只有她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当初母皇你怎么就不立她为太女,这样一来我们三姐妹不就可以死心了。当年瑜王府的势力,我们其他三王府是拍马都赶不上,自然是不会再彼此厮杀。若四妹做了太女,我们三姐妹相安无事,岂不是称了母皇的意思?可你却不肯立四妹,偏越过了四妹,立了那个小杂种为储君。当然以四妹对那个小杂种的宠爱,将来皇位也少不了是她的。可这么以来,岂不是往我们姐妹三人脸上打了一耳光,难道我们连一个七岁小儿都不如!母皇,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当真不如那一个小杂种,还是你的真的看中那个小杂种了!你不是最重视血统的吗?你连四妹都不肯立,为何要立那个小杂种!”

听着司徒瑾一口一个“小杂种”,司徒端睿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你闭嘴!敏敏是你能骂的吗?跟她比起来,你才像个杂碎!”

司徒朔看着怒目而视的女儿和孙女,眼中流出一抹回忆的神色,不觉有些怅然,但随即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端睿倒说得没有错。若除开她的血统不谈,与她比起来,你们姐妹三个真可以算做杂碎!”

司徒瑾不敢相信母皇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了,震惊之后脸上显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哈哈大笑道:“这么多年,母皇,你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

司徒朔看着女儿这副不争气的德行,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你们但凡有一个稍微争气点,朕至于如此吗!!你都认为朕偏心司徒端敏,又有几个认真想过朕为什么偏心她?一个血统不纯的孩子,朕怎么会让她成为大齐的皇帝!?”

司徒瑾不亏是在司徒朔深不可测的手段下生活多年的人,反比周遭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快一步反应过来:“母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想过让司徒端敏做——可你明明立她做了储君。”

司徒朔冷笑:“做了储君,就可以坐上皇位吗?如果是这样,司徒端敏现在又在哪里?”

其他人尚好,司徒端睿却是被这一句话完全弄懵了,皇祖母话语中的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中慢慢升起一个可怕的感觉,虽然还没有明白,却已经隐隐发觉下面可能是她非常不想知道的一件事情。

司徒端睿瞪着司徒朔,眼中闪烁着满是极度的不安。皇祖母,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朔看了一眼司徒端睿忐忑的表情,心道也是时候给这个孩子漏一点真相了,这样也好缓和她与陆家的关系,毕竟因为她的计划,这十多年陆家几乎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照拂,难免有些生疏和隔阂。

这时司徒瑾颤抖着声音道:“难道,难道当年司徒端敏中毒,是母皇你…”可是她明明查探过的,司徒端敏的中毒明明是瑞王的手笔。

司徒朔瞪了她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端敏那孩子,朕虽然不喜欢她的父亲,但是越是与她接触,越是觉得惋惜。若是没有那样一个父亲,她该是朕心目中最理想的皇位继承人——有心思,有头脑,沉得住气,发得了恨,朕偶尔指点她一次,她就能带给朕无数的惊喜。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孩子虽然理智果敢,却与阿瑜一样,是个念情份的人。她维护端睿的那股劲,让朕尤为欣赏。如果将来她能够即位,你们几个蠢货只要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看在阿瑜的份上,至少都能保全性命。可惜——唉——”

司徒端睿此刻再不清醒,就真是蠢到家了,她瞪大了眼睛:“皇祖母,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司徒瑾仍旧不解:“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你真如此不喜欢司徒端敏的血统,不立她就罢了。如何立了她又要废了她,岂不是多此一举?”

“朕是那么喜欢做无用功的人吗?”司徒朔冷哼一声,“朕四个女儿中,只有阿瑜一人合朕心意,也是唯一能够再登基后能够容下其他姐妹的人。但是若立了阿瑜,将来她必然会传位给端敏。端敏是她的唯一的嫡女,又得她的喜欢——可是朕怎么能够让混有燕人血统的人继承齐国!不能立阿瑜,不能立端敏,朕只能另选他人。”

“他人?”司徒瑾怔了怔,“谁?”

司徒朔已经是第三次叹气了:“阿瑜这孩子辜负了朕,朕开始真是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的前程,她的威望,她的战功…包括她的姻缘,阿瑜本身掌军,不需要再与孟家联姻,所以朕就安排了陆家的长子嫁给她,将来生下嫡女,就是军政两权手握啊!”

孟秦一拳狠狠砸下,只是最后再砸到墙面时生生住了手:“敏敏这么多年,竟是为他人作嫁了衣裳!”

因为身份尚不足以入宣政殿,又加上是皇家秘事,孟秦很有眼色的把司徒瑾送进去后,就在门外等候。陆观见到祖母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是并无受伤的痕迹,精神也尚好,也放下心来,规规矩矩的与孟秦在宣政殿大门外等候。

两人却没有想到竟然听到一个惊天秘闻。

孟秦知道司徒端敏的身份,也知道她与三王的恩怨。然而司徒端敏并没有将更深一层的秘密告诉她,毕竟这种事情太过复杂,又太过匪夷所思,即便知道了,难以证实,即便证实了也没有太多用处,反不如隐在暗处,悄悄利用。

陆观也是变了脸色:如果当年皇帝知道司徒端敏必死,为何又同意将弟弟许配于她?祖母和母亲对这件事情,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孟秦没有心思去管同样失魂落魄的陆观,只是恨不得此刻进去把那个坐在凤椅上的人立刻掀下来。

——敏敏若是知道当年自己的太女之位竟然是假的,该伤心成什么样啊?一会敏敏肯定是要过来的,怕是瞒不过她,该怎么办啊?

孟秦在这边烦恼,却不知道此刻她担心的那个人与她的母亲正在距离宣政殿最近的一件小阁间里将殿中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孟获面上的变化与孟秦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最后她陷入了沉默。

司徒端敏从雕花的格子里看着殿中的一举一动,小时候在她不方便露面的时候,司徒朔就是让她在这里倾听大臣们的谏言,甚至身边还有一小叠奏折,她要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写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然后交给凤椅上的那个人。

十多年过去了,风过树梢,树还是那棵树,枝头的花却不是那朵花了。

“后悔吗?”司徒端敏并未看着孟获,语气淡淡的。

孟获侧头:“你早就知道了?”

司徒端敏嘴角噙着讽刺的笑,不置可否。

孟获转过头去看外面,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当然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坚持一直保密你的身份。因为你很清楚,一旦身份曝光,若是皇帝不信你是司徒端敏还罢,若是相信了,只怕等待你的又是一碗毒药了。”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你不怕我放弃你,转投向端睿吗?你完全可以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再告诉我真相。”

别佳一直站在两人身后没有出声,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抬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孟获。孟获立刻感觉背后一阵寒意,心中明白,却没有收回问题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司徒端敏笑容寡淡得跟掺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她转向孟获,眼中是一道极细却极璀璨的光,刺得人不敢仰望:“你投了端睿,又怎么样?”

孟获哽住了,司徒端敏的表情忽然让她想起了五年前,她去陆家将司徒端敏接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脸上虽然死气沉沉,但暗含了同样的决心。

但求一死,无所依恋。

“不能恢复身份又怎么样?不能做皇帝又怎么样?”司徒端敏的眼底开始泛起赤红,fa仿佛清水滴入一滴滴朱砂然后慢慢化开的样子,最终变作鲜艳的如同春日里的杜鹃,美丽却又让人忍不住心悸,“我今天只是来报仇的。”

孟获心头一颤,司徒端敏的语气虽然平静,她却察觉这平静之下要把一切都毁灭的恨意。这一刻,孟获才真感觉到司徒端敏是真正对这个皇位无所谓的态度。

“司徒朔身边只有两片叶子,还都是残的。而我的叶子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司徒端敏优雅地站在阁窗后,还是一身常穿的白色素服,只是刚刚在怀敏桥遇到时,别佳给她披上一件白狐大氅,站近了才发现那大氅没有一根杂毛,大红的里面上用同色丝线精绣着穿云绕日的凤凰,尾巴恰好是七根。

暗中长叹一声,孟获心道多少年没有再见这样的图案,不禁又细细将司徒端敏看了一遍:眼前人姿态端庄标准一如当年的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太女殿下,挺拔的脊梁,黑发乌眼,一旦端起架子来,便是任谁也得认的高贵宛若天生——只是当初眼中的高傲与稚嫩俱已消失。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我今天要杀的人,一个都跑不掉。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当不了皇帝很重要吗?你支持端睿又怎么样?”司徒端睿眼中的光越来越盛,嘲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孟获自认见过不少人物,司徒朔,司徒瑜,都是最具有王者风范的人物。司徒朔魄力和心智,司徒瑜的胸怀和眼光,都是让她心折的气质。然而司徒端睿身上,她再次感受到这种气质,只是司徒朔、司徒瑜不同,后者至少都有为王的意识,前者却没有丝毫为王的自觉。

不意为王而王之,这算是怎样一种特质?

纵观司徒端敏有生,可谓一部古怪的传奇。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表现什么,却被司徒朔选为储君,虽然是一场阴谋的,但司徒朔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为王的潜质。后来去了花山,即便成了路边稚女,却被花山山长带上花山,最后收做了唯一的弟子,十二岁被确立为书院继任人,十四岁成为最年轻的花山书院山长。才貌双绝燕国平南郡卿却甘心下嫁。后来去了西北,受封镇西将军,受封的嫡亲王…下一步储君,是燕国公开的秘密。

这是一个做过两个国家储君的人,是无论在那里都会被人挖掘出来的明珠,她好像从来不会被人错过,从来不会蒙上灰尘,从来不担心得不到周围人的维护和拥戴,也从来不害怕失去权位。只是她不恋栈权位,却并不同那些伪善的酸儒一样蔑视权位,她夺权时下手该狠厉时狠厉,面对别人冒犯时该敲打时也敲打。

这五年来,端睿偶尔被身边人怂恿下有“逾越”之举时,她绝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压下去,提醒端睿和所有的人,到底谁才是瑜王府真正的掌权者。薛少阳与其他谋士在处理事件时有时意见向左,呈到她面前,她便金口玉断,再有唧唧歪歪的一律关起来“反省”到服帖为止。

想到这里,孟获不由得有些想要抚额的冲动,便是自己的女儿到了她面前玩嚣张,也是先揍了再说。

“如果我不是皇帝,那么皇帝一定是端睿,孟姨也依旧不会放我回燕国。我的大仇得报也算是了一桩心愿,端睿做了皇帝也不再需要我,那时候我就可以安心死了。”

孟获佯怒道:“你——”

司徒端敏略带讽刺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剩下的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花山,与家人团聚。可是孟姨你一定不会允许,对不对?所以不要用只要活着任何事情就有希望之类的话来暗示我活下去,不管是谁来说都一样。我没有兴趣去玩什么‘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之类的自欺欺人的游戏。我已经忍了五年,今天过后,没有必要继续忍下去了。”

——不给做皇帝就去死,你爱玩不玩!

181 ...

“你这是在逼我?”孟获生气地说。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生气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无奈的装出来的。即便是在此刻,她并没有想过放弃司徒端敏转向支持司徒端睿的念头,虽然真相暴露的那一刻,她确实想过这种可能,然后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问出了这个有些“严重”问题。

只是对方根本就不接招。

血统是个什么玩意?能比一个国家拥有一个好皇帝更重要吗?赦命又算什么?自古以来,皇位这个东西都强者居之,你司徒朔的皇位也未必来得多干净!

不过尽管这样,她还是有点想从这个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的孩子的脸上看一次不安和失措,也许是处于一个长辈的恶趣味。

孟获很清楚,司徒端敏做皇帝很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回花山,虽然她还想好大齐国的皇帝将来能够怎么个“回去”法,但是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烙上这个烙印的司徒端敏是再也无法摆脱齐国这个责任,就算这个孩子真能逃开自己的阻拦回去,难道还指望燕国人毫无芥蒂地夹道欢迎这个大齐帝王吗?

罢了罢了,到了那个地步,齐国就是她司徒端敏的东西了,她总不至于变态到连自己的东西也乱搞吧。

孟获觉得作为一个高龄到即将退出齐国政治核心的老人,为齐国做到这一步也够了。

宣政殿里此刻,司徒瑾目瞪口呆,司徒端睿已经隐隐感觉腿有些发软。

没有一个人猜到真正的答案居然是这样。

司徒朔见两人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中得意不已,多年的谋划一朝得成,她如何能够不得意。只是身为帝王,司徒朔到底还是沉得住气,面上不显,继续道:“如果没有后来燕国帝卿插进来,陆幼文好好一个瑜王正君怎么会变作了侧君。明明是嫡长女的端睿却变作了庶女。你们都没有一个动动脑子了吗?如果没有赵柔岚,端睿作为阿瑜的嫡长女怎么不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司徒端睿下意识摇了摇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此刻的她只觉得通体冰凉,如履薄冰。

皇祖母心理的皇位人选居然是她自己,这、这怎么可能?那敏敏又算什么?她从来都没敢想过那个位置——不管是敏敏成为储君之后,还是之前。这一记天雷完全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宁愿皇祖母说的是三王中的一个,或者是三王的子嗣中的一个,甚至更离谱的她都能够接受——就是没有想过那个人居然是她。

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皇祖母,你不是青睐我,你根本是在坑我是不是?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居然要这样给我下套。你这不是误导敏敏去认为我其实是在肖想她的东西吗?

司徒端睿面色惨白地想:敏敏会杀了我的。

与司徒端睿的绝望相比,司徒瑾是震惊之后心头是难以抑制的滑稽,肚子里有一股想要发笑的强烈冲动冒了出来。

她斗了那么多年,争了那么多年,自以为在这个血腥的泥潭中也算是个人物。结果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斗错了,也争错了人,她完全搞错了方向,不,她们三姐妹都搞错了方向,被母皇完全玩弄在股掌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全都错了!竟然全都错了!!哈哈——”司徒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完全不管自己此刻还是被五花大绑,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仰天一脸释然和自嘲,“这十几年,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干什么啊?哈哈…”

难怪不论她们怎么争,十几年来三王府始终是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强过谁多少。只要谁稍微出头一点,就立刻被母皇找个理由压下去了。原来以为母皇是忌惮她们权利太盛对她有威胁,结果——难怪十几年她们争都没有争出结果,而司徒端睿不过四五年时间,就成长到与三王府平起平坐的地位,原来是母皇觉得可以把司徒端睿摆到明面上来,才默许了她的扩张。

司徒端睿此刻只想自己变成一淌烂泥摊在地上。她只想骂自己,为什么那么蠢,这么明显,这么清楚的情势,她早该想到了:母皇那么注重血统,怎么会立司徒端敏为储君?四妹是母皇最得意的女儿,而陆幼文又是母皇一手安排给四妹的正君,如果储君不是司徒端敏,自然就是司徒端睿!

可惜她们这么多年都认为瑜王府落败致斯,而司徒端睿又是个胸无大志、胆小怯懦的家伙,完全不需要防备。即便这几年与瑜王府逐步收罗旧部,慢慢手握实权,她们也只是觉得瑜王府翅膀硬了,有些不好掌控,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司徒端睿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哈哈,还好有那个小杂种垫底,从一开始就做了自己姐姐的挡箭牌!

司徒瑾不无恶毒地想:小杂种,你再聪明又如何,再心高气傲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得稀里糊涂。当年的事情…原本心里有些罪恶感,这回真是一点负疚都消失了。就算她不下手,最后还是会辗转死在母皇手中的,这就是那个小杂种逃不掉的命运!

“只是当年你年纪还小,性子又太弱。想要成气候,还需要时间。若是朕太关注你,不免让你成了其他三王的眼中钉。恰好那日看见端敏为了你与其他皇孙打架,朕便动了心思,这么一个聪明外露又肯维护你的人,不正是你最好的挡箭牌吗?若是立了司徒端敏,阿瑜必定以为朕是认可了赵柔岚做她的正君,定然对朕感激涕零,而三王必然将把矛头对准司徒端敏,而你就有了安全又充足的时间成长。”司徒朔叹了一口气,“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朕的想法。”

“赵柔岚回燕省亲。朕交给端敏一项任务,让她寻找机会挑拨燕国诸皇女的关系,制造内乱。燕国能与大齐多年对峙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口和富庶。而一旦内乱爆发又不能再短时间内解决,必然会将燕国国力削弱。”

司徒端敏随瑜王王君、燕帝卿赵柔岚回国省亲的事情是人人皆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自然是那场举国震惊的储凰宫被焚,燕储命丧的大案。现在大家都知道是后来的燕太女赵榕的手笔。

“那是敏敏…做的?”司徒端睿不敢置信,那个时候端敏不过七岁,纵然聪慧,也不至于如此逆天吧。

司徒瑾麻木地听着,眼中的光微微闪动了几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这件事情虽然有些运气的成分,但确实是端敏一手策划和推动的。”司徒朔叹了一口气,“朕也没有料到她居然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多智近妖,小小年轻尚且如此,若多给她一点空间,朕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做到什么程度。”

“皇祖母,所以你就鸠杀敏敏,她也是你孙女啊!”司徒端睿声音有些颤抖。

按照道理来说,不管司徒朔对敏敏如何残忍,能够得到皇祖母的看中和培养,司徒端睿总该有些窃喜和慰藉的,但不知道怎的,此刻她竟然生不出半点快意。说不出原因,她只觉得冷,对凤椅上的皇祖母是,想起敏敏知道此事后会有反应也是。

“朕没想过那个时候就杀她。”司徒朔对于司徒端睿的近乎指责的话语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欣慰,重情也是她喜欢司徒端睿的一点。但是作为一个帝位继承人,光是重情重义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杀戮决断才能让一个国家保持温度。近几年瑜王府的举动慢慢得显露出这种血光,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还是司徒朔怎么会看不见。在她的眼中,司徒端睿正统有了,情义有了,十数年再她的磨练下心机和手段也有的,如今终于也有一争的信念,而且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真是没有更让她满意的继承人了。

“朕只是想让她身体弱一点。自古以来早慧易夭,除了锋芒毕露招人嫉恨外,更因为年幼多思比成人更加伤心神。因此只要司徒端敏幼年伤了根基,朕再多给她安排一些功课,使她一直透支心血,也许不到成年,她便要油尽灯枯,一命呜呼。那个时候,想必瑜王府的力量已经被她收拢到顶峰,而你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掌一切。”司徒朔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沉,“可是那帮蠢货,把朕的计划都破坏。朕只是给机会她们下毒,却没有想到太医院居然被收买了那么多人,干脆把人弄死了!!”

孟秦再也听不下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呆在殿外,胸口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让她把理智都撇到一边。

再忍不下去,再也听不下去,她最好的朋友是为什么死的,为什么死得那么惨,竟然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死在了这样肮脏的阴谋之下!

孟秦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说,皇室是世界上最腌臜最无耻的地方,你这样蠢的人最好是一点都不要沾,离得越远越好。可是端敏明明很好,聪明有胆识,讲义气又靠得住。拥有这样一个人的地方,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可端敏死了,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

但,不是什么人都会在记忆里泯灭,不是什么童年都会随着时间消散。有一些人总会被刻在心底,有一些事情总会想忘也忘不掉。

手按在剑上,孟秦红着眼睛要冲进去。

182 ...

“你干什么!”陆观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低声吼道。陆观此刻心情也平静不到哪里去,只是没有孟秦与司徒端敏的感情来的亲密,尽管为先太女感到惋惜和不值,好在理智尚存。

“——你现在进去是想死吗?”

孟秦头发都要竖起来:“我想砍死那个、那个——”她半晌找不到更恰到的词来形容司徒朔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了,半天也没有“那个”出来。

陆观忙掩住她的嘴:“这是你能随便说的吗?!”

孟秦本来不怎么喜欢陆观,此刻见她拦阻,一甩手打开陆观的拉扯:“你明白什么!你懂什么!!”

你这个混蛋怎么明白我的心情。你从小就和端敏不怎么对盘,敏敏死了,也没见你多伤心,便是她遇到这么残忍的事情,你又怎会为她伤心痛心?

“滚开!”

陆观面色一变,欲语还休。

孟秦哼了一声,转身向殿内走去。

然而才行几步,又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固执地不让她前行。

孟秦怒而转身:“你——”及看清背后的人,突然色变,“敏、敏敏,你你你…”接着一阵心虚:刚刚事情被敏敏听见了多少?

司徒端敏静静望了孟秦一会,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小小的角度,一双黑眸在夜色和灯火之中仿佛黑曜石一样,沉静、深邃、坚定。

而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温柔。

孟秦心头的愤怒顿时冰消雪融,手也松开了剑柄。

她还活着。真好。

司徒端敏一字未发便安抚了暴怒的孟秦,让陆观心中更是猜测不已:刚刚才怀敏桥她就觉得十分蹊跷,如今看来陆敏的来历果然不俗。

司徒端敏并没有管陆观打量自己的目光,她的视线现在已经落在殿内诸人身上。

殿内传来的声音也清晰的落在她的耳朵里。

司徒端睿悲愤地声音隐隐传来:“…那母王呢?也是皇祖母的意思吗?”

司徒朔叹息:“你母王也是意外。朕本来是想将她软禁起来,等到端敏的事情了,再放出来。你母王是个聪明人,朕的计划或许开始能够瞒过她,但决计瞒不了太久,你母亲当时手握军权,身边能人又多,若是从中作梗,朕还真不能奈何什么…所以就借故将她遣出,等到她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后便将她困住带到秘密处,借口养病休养。不料事情不知道怎么被你几个不成气的阿姨知道了,突然发难…”

司徒端敏静静地听着,眼神犹若在听别人家事情时的淡漠,却透着让人心凉的冷冽。

孟秦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其实端敏早就知道了,心里在松了一口气后,却又涌起隐痛。

“你…什么时候知道?”

“恢复记忆后不久。”

“那么早?”

“这种事情,稍微动下脑筋就应该想明白了。”

“…你一点都没有说过,我从来都不知道。”有点埋怨。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算了,我说不过你。”

“你哪次说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