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喜不自胜,在屋里连翻了几个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叹我一叶蔽目,为生死、胜负所困,却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无之中!”挥手将棋盘扫乱,昂然推门而去。

许宣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了许久,恍然如梦,后来又在屋里找出了五卷手写的棋经,名为《忘忧集》、《棋势》、《棋诀》、《造微》、《精理》,交与许正亭,许正亭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再派人四处追寻刘仲甫,早已不知所踪。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余,许正亭为了免生枝节,一直秘而不宣。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宣对于棋术的兴趣也逐渐被修仙学剑所替代,此刻看见这局棋,才突然记起当夜之事。

瞧棋局之势,双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龙被屠在即。许宣满心好奇,不知这中年和尚与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在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刘仲甫与骊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脱,又喜炫耀,要他观棋不语,简直比锦衣夜行还要难受。眼见白衣人眉头紧锁,握着棋子迟迟难以落下,他心中痒如猫爪抓挠,恨不得出声指点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所救,倘若反过来帮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这白衣人及时施以“既济丹”,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一命呜呼。厚此薄彼,又岂是英雄所为?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狂风呼啸,檐铃四撞,西面山谷外传来一阵铿锵悦耳的琵琶曲声,密如银珠落盘,急如怒河险滩,让人听了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转头望去。

不知何时,那被月光镀得银白的石峰顶上,已是霞云密布,随着那琵琶曲乐急速翻滚推进,变幻出瑰丽诡谲的万千形状。

许宣心中嘭嘭大跳,莫名的恐惧之感越来越盛。

狂风呼啸,西边霞彩弥漫得飞快,不过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众人的脸容明暗不定。

中年和尚淡淡道:“大局已定,胜负可期,葛真人何苦执着于区区一子?难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睁睁看着满盘皆输,天下涂炭么?”左手挥舞法杖,撞得铜钟嗡然长鸣,许宣脑中如惊雷并奏,险些跌坐在地。

湖光潋滟,那坐于朵朵莲花上的数十名僧人突然齐声诵读《金刚经》。诵经声越来越响,与钟鸣声交相呼应,惊涛骇浪似的回荡在山壑中,很快便将琵琶声彻底盖过。

许宣抬头上望,只见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钟亭朝上空离心飞甩,陀螺似的回旋荡漾,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将整个山谷笼于其中。那些霓霞云彩撞在光轮上,无不迸飞离散,激射出刺目绚光,壮丽无匹。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异难表,隐隐猜出霞云与琵琶曲多半与魔门有关,而这中年和尚与七十余名湖上僧人必定是以声布阵,抵御强敌。

又听白衣人摇头说道:“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虑,但偏偏千钧一发,关系到全局生死,岂能不慎之又慎?”双指夹着白子落于盘中,果然又是《遇仙图》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法海口唇翕动,中年和尚跟着落子,点破白方大龙的“活眼”,说道:“守之死,弃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厉害?那妖孽乱国殃民,十恶不赦,不仅和我佛门不两立,更是天下公敌,就连魔门邪类也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真人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须沉吟,想了好一会儿,才落子将中年和尚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视同仁。老夫并非要袒护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过,改前非。大师既然知道魔门来此的目的,就当知道眼下即便弃子,也于事无补。今日之祸,无关私仇,而关乎天下苍生。明空大师既已圆寂,长老领袖七十二寺,自当以慈悲为怀,共渡此劫。”

两人一来一往,听得许宣稀里糊涂,不知他们口中的“妖孽”是谁,听其言下之意,这局棋的胜负竟似是以这“妖孽”为赌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难道今日峨嵋山发生的种种奇怪之事,也都与此人有关么?

中年和尚眼里闪过愠怒之色,一边挥杖撞钟,一边又落下一子,将右侧大片白子包围,形成“叫吃”之势,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以才当降妖除魔,还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执迷不悟,贫僧也只有言尽与此了。”

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龙已无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继续落子,将那被破的“眼儿”黏上。

中年和尚再落一子,彻底封堵白龙出路,握杖起身,缓缓道:“葛真人如果还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愿既往不咎,唯你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请交出妖孽,由贫僧与他做个了断。”

棋局下到此处,正好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姥对弈的一百一十二着。当年以刘仲甫之力,尚且呕血认输,这白衣人纵有通天棋力,又怎能胜过大宋翰林院棋待诏三十年之功?

见白衣人低头凝望棋盘,苦笑不答,众僧纷纷叫道:“胜负已定,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梵音降魔阵’!”

“牛鼻子!若不是你养虎为患,掌门方丈又怎会重伤枉死?山上又怎会引来这许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护法真师慈悲为怀,才以棋代剑,望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将万劫不复!”

许宣自小好打不平,喜欢锄强扶弱,虽然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见这中年和尚句句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周围僧侣又对他气焰汹汹,颇有点以多欺少、仗势凌人的味道;就连这半局棋,中年和尚也是靠着法海的指点才将白衣人逼入绝境,实在有些胜之不武,非出家人所为,心中不免对白衣人有些偏倚。一时间热血上涌,脱口叫道:“谁说这局棋白子输定了?”

他声音虽小,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四周顿时肃然无声,千百双目光齐齐聚集到了他身上。

中年和尚眉梢一挑,淡淡道:“莫非这位小施主还有什么回春妙手么?”语气虽然平静如水,但说到“回春妙手”四字时,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许宣一言既出,正觉后悔,闻言又不禁心中有气,索性大声道:“回春妙手可不敢当,但要想转败为胜却也不难。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谁胜谁负便知分晓。”

众僧听他口出狂言,无不哄然,法源更忍不住怒笑嘲骂,中年和尚举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公子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有人银铃似的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小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许宣闻言大震,那声音清脆甜美,赫然是先前将他抛下半空的绿衣女子!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山顶急冲而下,绿裙卷舞,转眼便飞到了湖上。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

她碧纱蒙面,翩翩踏波而行,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3)

众僧哗然,法源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那女子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终究也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只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棋子冲天飞起,那绿意女郎依旧笑盈盈地朝钟亭踏浪而来,法源却莫名其妙地被震得连退十余丈,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姑娘能突破我梵音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许宣如被雷霆所震,失声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暗骂自己愚蠢,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葛姓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自己听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还是没有领会,当真是春风过驴耳,有眼不识泰山。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那绿衣女郎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臭小子,那么高也摔你不死,你的命还真大,白白让这丫头担心了半天。”右手一抖,李秋晴顿时从丝袋中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的脚下。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抱臂低头,泪水滢滢,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不住微微颤抖。

法海低声道:“阿弥陀佛。”急忙转过头去。

葛长庚将自己的白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瞥见许宣,双眸突然一亮,惊喜羞涩,脸颊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佳人在侧,更是精神倍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这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

那中年和尚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

葛长庚亦不免略感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唯独法海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才将黑子落下,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胸有成竹,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这少年和尚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

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中年和尚的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绿衣女郎在一旁等得不耐,顿足道:“葛老道,你外孙女我已经找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传来呀呀的鸟叫声,似有若无,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

狼雕老祖!

许宣寒毛直乍,除了狼雕老祖之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散仙之一的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法海眉头紧锁,怔怔地端看了棋盘许久,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棋力远在贫僧之上。”转身朝那中年和尚稽首行礼,摇头道:“师父,这局棋法海输了。”

群僧哗然,法源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大师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这才知道这中年和尚竟然是明心大师,扬眉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胡打诳语,传了出去,可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刚想伸手帮他拍背,又急忙缩住。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住持身为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中年和尚握着法杖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更与妖魔没有半点瓜葛。前途险恶,葛真人自多保重。”法杖一点,轻飘飘地凌空飞起。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名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乘风朝南飘掠。法源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转眼之间,梵音谷内变得说不出的冷清空旷,只留下那悠悠不绝的钟声,兀自在粼粼波光上回荡。

葛长庚叹了口气,道:“许公子,多谢你了。梵音阵既消,魔门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快走吧。”一手拉起许宣,一手拽着李秋晴,朝北腾空飞起。

绿衣女郎叫道:“牛鼻子,等等我!”

许宣衣袖猎猎,随着他扶摇直上,呼吸如窒。

耳边狂风怒吼,鸟叫如潮,琵琶、琴筝之声节节高涨。漫天云霞急剧翻滚,如同倒悬的怒海,随时都将倾泻而下,将他们卷溺吞噬。

那绿衣女郎很快便从侧后方追了上来,大声道:“葛老道,山上山下到处都是魔门妖怪,你奇经八脉尚未痊愈,连我都跑不过,还想逃到哪儿去?快将姐姐还我,别害我们姐妹平白和你陪葬!”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青姑娘既知峨嵋山已是天罗地网,又打算与白姑娘躲到哪里?”

绿衣女郎小青道:“你管我们到哪里!峨嵋山大大小小三千六百个洞,总有一个能容我栖身躲过此劫。”

听到“山洞”,许宣心中一动,大声道:“葛仙人,在那边半山瀑布后,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或许我们可以到那儿暂且一避……”

还没说完,左边突然金锣大作,夹着琵琶激越破云之声,震得他眼前昏黑,“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就此晕迷不醒。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 (4)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呼唤:“许公子!许公子!”

“李姑娘!”许宣一震,蓦地醒转。刚睁开双眼,李秋晴那秀丽的脸容便扑入眼帘,杏眼清澈,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凝视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橘黄色的衣裳,衬得越发俏丽动人。

许宣想起方才之事,心中一凛,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叫道:“李姑娘,你没事吧?”李秋晴“啊”地低呼,娇靥晕红,轻轻朝后挣脱。

许宣这才意识到此举太过唐突,面上一红,急忙松手。刚要说话解嘲,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臭小子轻薄无赖,色胆包天,快死了还不忘占人便宜。

老牛鼻子,你还是让他死了算啦,免得祸害你孙女。“

循声望去,小青举着一枝火炬,俏生生地站在一丈开外,火焰跳跃,照得四周昏黄一片。

前后都是幽黑的甬洞,隐隐可听见淙淙水声,果然又回到了他先前到过的瀑布秘洞中。

葛长庚正盘坐一旁,用双手烘烤青铜小鼎,炼烧丹丸,香气缭绕。瞧见许宣醒来,起身将丹丸喂他服下,微笑道:“许公子,我已经听秋晴说了。多谢你与程真人冒死救她性命。你年纪轻轻,豪侠机智,真是难得之至。程真人与许员外果然教导有方。”

许宣想起程仲甫,心中一沉,正想求葛长庚搜救,却见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老夫眼下风烛残躯,难以独对群魔,莫说打探程真人生死,就连这峨嵋山也下不去了。真是惭愧之至!”

许宣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茫然,哈哈强笑道:“葛仙人不必担心,我舅舅修为高强,老妖怪决计伤不了他。”

葛长庚苦笑道:“但愿如此。”顿了顿,道:“许公子,你祖父四十年前曾救过我性命,今日你又救了我外孙女,替我赢了这局险棋,大恩大德,葛某今世不知当何以为报……”

许宣心中一动,忍痛伏身拜倒,大声道:“许宣有志方外,一心向仙,如果葛仙人真想助我,就恳请点拨一二!”这句话打从离家之际便酝酿在胸,此刻既得他此话,急忙顺杆上爬。

葛长庚微微一怔,哂然笑道:“老夫一介凡胎,修炼数十年尚未解脱,岂敢点化别人?许公子这话可大大折杀我啦,快快请起吧。”双袖轻挥,一股柔和充沛的真气扑面而来,许宣膝下一轻,身不由己翻身坐起。

听他口气,是绝不会教自己修仙之道了,许宣正觉失望,又听李秋晴柔声问道:“许公子,刚才那盘棋传说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媪对弈之局,明空大师只得了七十八手的残谱,和我外公琢磨了三年,也难索其妙,为何你片刻之间就能全部解出?”

许宣在这爷孙面前自无隐瞒,于是便将刘仲甫如何隐居许府,自己又如何陪看左右等等事由,全都说了一遍,摇头道:“否则以我这粗浅的棋力,岂能破得开呕血奇局?”

葛长庚又是惊讶又是悲喜,叹道:“天意,天意!若不是刘仲甫临老勘破生死,传了许公子这二十手妙棋,今日这场浩劫可真不知当如何化解!如此说来,许公子得上峨嵋,只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了。”

顿了顿,又道:“是了,许公子此行上山想必是寻医而来。你有仁济堂各种灵丹妙药护体,虽然先天元气不足,亦当无大碍。但体内经脉错位,五行相克,气血岔乱滞堵,似是新近所致,不知因何引起?”

许宣当下又将前几日家宅失盗,自己为贼人所伤之事一一道来。

葛长庚大感奇怪,沉吟道:“这盗贼既能将公子打得经脉五行错位而不至死,力道拿捏之准、修为之高,都不象是寻常之辈。难道……”

小青在一旁早等得不耐,道:“葛老道,你唠唠叨叨没个完啦?你的外孙女我给你救回来了,还顺便捎来故人之子,买一送一,两不相欠。我姐姐呢?你何时放了她?”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许公子,请少候。老朽必当竭力相救。”反手抽出玉箫,默念法诀,轻轻一吹。

一道白光闪耀鼓舞,从箫管蓬然冲出,倏地化为一个白衣女子,旋身飞转,款款而立,宛如冰雪精灵。

许宣惊咦一声,心道:“想必这便是舅舅所说的封印法术了!偌大的一个人,竟能被收入小小的玉箫,果然神奇之至。”

定睛望去,脑中轰然大震,目瞪口呆,全身僵硬,心底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句话:“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赤足如霜,肌肤胜雪,一双明眸流转顾盼,仿佛融冰春水,清澈、寒冷而又神秘莫测,令人望之意夺神摇。

白衣女子朝着葛长庚盈盈拜倒,淡淡道:“多谢葛仙人不杀之恩。”声音清柔悦耳,带着丝丝冰冷之意,也仿佛乍融春冰,跌宕成溪。

许宣听得心神俱醉,恍惚不定,视线如磁石附铁,再也移转不开。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懵懂懂,却是一天生情种,此刻见了这白衣女子,竟如茅塞顿开、魂魄出窍,一颗心嘭嘭狂跳,几欲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

小青牵起白衣女子的手,瞟了失魂落魄的许宣一眼,格格笑道:“姐姐,快走罢,和他罗嗦什么?再不走,就算不被魔门妖人大卸八块,也要被这小色鬼生吞下肚啦!”

许宣脸上一红,回过神来,见那白衣女子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心中顿时一阵郁堵刺痛。

他是富家独子,从小鲜衣美食,倍受宠眷,所到之处无不是视线之焦点,此刻对女子惊若天人,而她偏偏对自己视若虚空,不由大感失落。

白衣女子朝葛长庚再一行礼,淡然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葛仙人珍重。”

与绿衣女郎并肩朝外走去。

这时忽听一个沙哑磁性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小丫头,现在想走不嫌太迟了吗?寡人的徒子徒孙早已经将这峨眉山围得水泄不通,你们就算变作泥鳅,也逃不出去了!”

笑声低沉雄浑,如惊雷乍起,震得许宣头昏眼花,一跤坐倒在地,心中大惊:“这是哪里传出的声音?”

小青倏然回身,笑吟吟地啐道:“死妖怪,锅里的鸭子还敢笑落水的鸡?也不知是谁被困在葫芦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姐姐倒真想留在这儿,瞧瞧你怎么化为一汪脓水。”

那声音嘿然笑道:“臭丫头,倘若这破葫芦能杀得死我,葛老道又何必将寡人关在炉底二十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杀了葛老道,放老子出来,寡人不但饶你们不死,还封你们做神门仙真……”

许宣这次听得历历分明,那声音赫然是从葛长庚腰间的玛瑙葫芦传出,心下大奇。这人一会儿自称老子,一会儿自称寡人,不知是谁?难道竟是当今圣上?

葛长庚淡淡道:“妖孽,思过二十年,犹自不知悔改。”指尖在葫芦口轻轻一旋,银光离甩,那声音登时变形失调,转为凄厉的怒吼。

那声音变调厉笑道:“葛老道,我的乖子乖孙们就要来救爷爷了,等老子出了这葫芦,这二十年的折辱,必要让你加倍偿还!”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洞壁摇晃,尘土簌簌纷扬,一个阴森尖利的声音从甬洞的那头远远地传了进来:“葛神仙,这蝙蝠洞是十大洞天还是三十六小洞天?您老躲在洞里打算修炼到几年?”

众人心中大凛,小青顿足道:“狼雕老祖!怎么还是让他追来啦!”

又听一个暗哑的嗓音怪笑道:“臭丫头,你以为凭你那点道行,也能从老祖眼皮底下将人抢走吗?诸位爷爷就是等着你给带路呢!”那声音许宣永生难忘,正是玄龟老祖宋堇。

小青惊怒交集,妙目中闪过凌厉的杀意。白衣女子轻轻拽住她,嘴唇翕动,不知传音说些什么。

葫芦中人哈哈狂笑道:“安六、宋七,别来无恙?这些年,寡人可想念得你们紧哪!”

洞外玄龟老祖、狼雕老祖似是又惊又喜,高声大呼道:“帝尊!果然是帝尊!

属下救驾来迟,万请恕罪!“

帝尊?许宣突然想起父辈们所说的江湖掌故,心中大震,失声道:“是了!

你是魔帝!“

那人纵声狂笑道:“不错,寡人就是神门天帝!”声音如轰雷滚滚,玛瑙葫芦嗡嗡直震,幻光逸舞,洞内火炬陡然暗灭。

许宣曾听程仲甫说过,天下学道求仙的派系众多,大而分之,无非两种:其一,以修气、炼丹等途径,循序渐进,提升自身的元神真气,直至炼成纯正的道家元婴,飞升成仙。是为正道。

其二,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不择手段离体飞升,其元婴大多为邪神魔质所聚,阴邪不纯。是为魔道。

这两种方法虽然都可长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两别,修炼魔神者虽然进境神速,却再难修成道家元婴,终无法炼成正果。

然而修正道艰辛困苦,无慧根者往往至死无成。许多学道之人苦于修行,贪慕长生,为求捷径,往往不惜舍弃正途而沦堕魔道。为了获得更大更强真元、长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魔道中人大多出自正统道门,其中甚至不乏得道高人,只因修道停滞不前,而萌发邪念,误入歧途,或者为了提升自身真元,犯下累累罪行。

而正统道门中人,也以清理门户、剿灭魔神为要务,与之势成水火。在这一点上,道门与佛教毫无二致。

自唐朝以来,求仙之风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抵抗道门与佛教的两相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拜蚩尤为祖,自称“神门”,世人皆谓之“魔门”。

魔门仿照上古之制,自设“神帝”、“天后”、“五行真神”等职,自上而下,统辖全门。也就是民间所谓的“魔帝”、“妖后”与“五魔神”。

魔门中人行迹隐秘,绝少公然现身,尤其帝、后、五魔神为了自身安全,大多戴着面具,或乔化成其他身份,颇为神秘。四百年来,只有一任魔帝被拆穿身份,被道、佛各派围诛剿杀,生死不明。他便是徽宗年间的第一道士、御封“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的林灵素。

此人身世诡秘,横空出世,自称受火师汪君与雷神电母的点化,与蓬莱真人王文卿一齐创立“神宵派”,短短两年间,以“五雷神法”横扫道门,接连击败龙虎山张继先天师、茅山辅教宗师元灵子,威震天下,成为倍受宋徽宗恩宠的金门羽客,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林灵素得势之后,蛊惑皇帝,大势打压佛教,抬高道门。起初,道门各派还以为他锐意振兴道教,都极为振奋,无不竭力拥戴。释老两教的纷争从此日趋激化,火并斗法。

大宋也因此内乱纷呈,国势更加衰弱。

宣和元年,林灵素与太子争道,触怒徽宗,被贬斥出京。而后天下哄传他是魔门之帝,茅山、龙虎、阁皂、青城……道门各宗高手赶到武夷山围讦问难,他竟傲然承认,连杀十七名真仙级高手,从容逃逸。

天下震惊,道、佛各派尽遣高手围诛狙击,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惨重代价,建炎元年终于在九华山颠将其挑断脚筋,震碎经脉。但他乘众人不备,以妖法血遁逃脱,从此不知所踪。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 (5)

难道葫芦中人竟是这搅得大宋翻天覆地、人神共怒的传奇魔帝林灵素?倘若真是他,又为何被葛长庚秘密囚困于峨眉?

一连串的疑问翻江倒海地在许宣心中扑腾,他屏息凝神,心跳如狂,说不出究竟是害怕、紧张,还是兴奋。

“魔帝”狂笑声越来越响,一道道气浪涟漪似的四逸冲出,在黑暗中闪耀着妖异的紫光,玛瑙葫芦“仆仆”直震,越来越大,彩光螺旋迸散。

洞内众人气血翻涌,站立不稳,心下惊骇无已:这厮被困在葛仙人“乾坤元炁壶”中尚且猖狂若此,一旦放出,其凶威又有谁人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