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北奔了十几里,溪谷渐转宽阔。月光照着河木,肃光闪闪,两侧的丘陵草地也仿佛盖了一层白霜。回头望去,远处冀青色的样牛参差连绵,依然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两人舒了口气,上上山下宛如隔世,虽然还未脱险,但好歹快出峨眉山。道魔各派此刽应当还在“鬼见愁峡”里遍地地拨寻自己,但愿他们狗咬狗,互相恶斗,山上形势越乱,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便越大。

众村民都已累得气喘吁吁,零零落落地在河边坐下歇息。那大娘果不食言,从白素贞怀中抱过女婴,走到青衣女子身边低声耳语。

青衣女子双眼红肿,神色木然,接过女婴,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有禁不住浑身颤抖,放声恸哭起来。

四周林鸟惊飞,“呀呀”叫着漫天盘旋,众人大骇,生怕招来妖魔,又纷纷上前安慰。混乱间,忽听马蹄如潮,夹杂着叱喝挥鞭声,不过片刺,百余骑风尘卷舞,声势浩荡地从南边科坡疾驰而下。当先几十骑铁盔皮甲,手持长枪,正是驻守蜀境的禁平骑兵。

那此百姓瞧见是官兵,无不欢呼,仿佛悬崖边上抓住了救命稻草,潮木似的拥了上去。

众马长嘶踢蹄,险姓捶成一团,那姓官兵大怒,不断地挥鞭抽打难民,叫道“滚开!滚开!别挡了官爷地道!”几个老人闪避不及,顿时被打得满头鲜血,参叫着滚落山坡。

许宣又惊又怒,正想冲上前去,白素贞一把将他拉住,冷冷道:“是白莲寺的和尚。”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才发现把队骑兵中还有十几个和尚,正簇拥着那辆自己选出白莲寺时所搭乘的马车!

冤家路窄,想不到转了一困,竟又在这里狭路相逢。许宣趁众人不备,又将那乾坤元蒸壶吞如肚中。

几个难民不顾一切地跪倒在路中央,朝着官兵“咚咚”磕头,哭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峨眉山妖魔横行,几个村予全被烧光了,求求各位官爷,带我们出山吧,小的们情愿做牛做马来报答官爷的恩德!”

一个将官纵马奔出,骂道:“你奶奶的,大宋朝天下太平,哪儿来的妖魔?再敢妖言惑众,啸聚作乱,老子拿你下狱!都给我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滚回去!”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打得那几个人参叫不迭。

众僧视若无睹,一个身居士服、头裁方巾的儒雅男子策马到了车前,合十道:“刘员外,朝北再出五里就是山门了,有赵将苹护驾,必当平安无事。寺中大火未熄,恐有奸人作乱,茅某人就不远送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多谢居士这几天来的细心关照,刘某感激不尽。来日烧香还愿时,再行谢过。”

许宣听了更是义愤填膺,那姓茅的想必就是白莲寺样僧口中的大师兄了。林灵素说得没错,这姓贼秃也罢,官兵也好,眼里只有权贵巨富,老百姓在他们看来贱如草芥。那姓赵的狗官宁肯千里迢迢从成都府赶来给刘员外接驾,也不愿顺道护送惨遭横祸的难民。

众僧一齐向马车稽首行礼,而后纷纷掉转马头,随着茅子元朝山上疾驰。赵将官则骂骂喇喇地挥鞭劈打,指挥将士驱散众人,继续朝山外冲去。

如果以许宣平时的脾气,他自当挺身而出,好好收拾一顿那姓赵的将官,但此时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生死难杵,说不定还会搭上乾坤元嘉壶,带来更大的浩劫,只有强忍愤怒。他转念又想,这姓官兵飞扬跋扈,道门中人见了多半也不敢为难,作为“保镖”纠是再好不过。而魔门之所以谜杀无辜,不过是给道佛各派施压,逼迫他们交出林灵素。众村名既已逃出峨眉,当无大碍,那女婴又有失去孩子的母亲照杵,也算是得其所哉。

当下抓起白灵素的手,低声道:“白姐姐,刘员外体恤辛劳,专程给我们送马夫来了。正所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聪明不如要命?”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沿着溪答御风疾奔。

白素贞知其心思,却忍不住回头朝那女婴望去。只见青衣女子蜷身,忍受雨点般的鞭挞,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有如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心中一酸。虽只与那婴儿相处了一会儿工夫,去仿佛也体现到了身为人母的悲喜与温柔。

许宣拉着她抢在众官兵前冲到了山坡下的官道旁。转头四顾,路边乱石磷崎,六七林大村苍劲挺拔,顿时有了主意。

他拔出龙牙匕首,刺入村干,绕着村身旋转了大半周,又从怀里掏出那备长长地泪珠丝,迅速缠绕在村上,左幸右拉。而后找紧妹丝。俯身藏在乱石堆后。

那官兵风驰电掣,疾冲而至。许宣猛地一拉蛛丝,那几株大村顿时“咔啦啦”的断折,朝着众官兵纵横扫捏。

样马惊嘶,昂首踢蹄。当先的几名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被甩的翻落马下。随后冲来的官兵或收势不住彼此践踏相撞,或被村木扫中惨叫连声,挥飞在地。一时闸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有埋伏!有埋伏!”后面的官兵惊叫怒吼,纷纷策马回旋。那辆马车半身侧倾,咕噜空转,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差点儿从窗口滚了出来,一头握在横栏上,痛的龇牙喇嘴。

路边村木繁茂,月光斑驳,原本就昏暗莫测,再加上这滚滚烟尘,混乱情势,更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许宣更不迟疑,拉着白素贞冲上马车,一把揪下那赶车的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将他高高地抛了出去。

车厢内除了那刘员外,还有两个丫环,不等她们惊叫出声,白素贞早已翻入车厢,将她们经脉尽皆封住。

四周马嘶人吼只听那赵将官纵声大喝:“哪儿来的狂徒,竟敢当路拦截大宋禁军,他奶奶的活的不纣烦了7”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被许宣拆出的卯石击中头盔,翻身滚落马下。

众骑大乱,上前扶救的扶救,拔刀戒备的戒备,更没人留意马车内的动静。

许宣钻入车内,匕首在那刘员外的眼前轻轻一晃,低声道:“山人好久没开荤了,你敢叫上一声,就刮下你的肥肉涮了吃。”

那两个丫环只道他是打劫的强盗,惊骇地瞪着他,眼白一翻,双双昏倒。

刘员外面如土色,牙关乱撞,话也说得含糊不清:“小……小人……进峨眉烧…烧香,只带了……黄金百……百两,婢女两……两名,大王若……若有雅兴,……只管拿……拿……啊呀!赫赫……”说到一半,许宣突然弹了一只小甲虫飞入他的口中,直滑入肚。刘员外双手握住脖子,脸色涨红,想呕却又呕不出来。

许宣故伎重施,笑嘻嘻地道:“刘员外放心,这只苗疆盅虫乖巧得很,我让它咬你的心绝不会吃你的肝儿。山人是得道高人,岂会禽财好色?黄金、女人你都收好。山人云游天下,腿脚发酸,不过想为你赶赶车,做做车把式而已。”

那刘员外又是惊恐又是茫然,呆呆地瞪着两人,心道。天下竟有拦路打劫禁军,只为做做车把式的强蓝?这两个盗匪究竟是何方怪胎?

车外喧嚷嘈杂,那此官兵依旧草不皆兵,风声鹤唳。

许宣披上那赶车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又从丫环的行李里找出一件衣裳,抛与白素贞穿上。刘员外见白素贞擦去脸上的污泥,不由一怔,想不到山贼中竟有如此绝色,被她冷冰冰地一瞥,又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多看。

许宣掐了掐那两个丫环的人中,将她们弄醒,依样画葫芦喂了两只“盅虫”,道:“山人只是借车代步,到了成都咱们就各走各路。半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也别胡乱说话,否则这三只苗盅钻入你们脑子,神仙也难救。”

刘员外与那两个婢女见他们不伤性命、不枪财色,已然连呼万幸,不住感谢普贤菩萨保佑,哪里还敢再升起师逆之心?果然老老实实地呆在马车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卷一 云海仙踪 六 生死(下)

那此官兵吵嚷了片刻,见不再有异响,便下马推开横木,继续朝北赶路。两名护卫的官兵掀开车帘,见刘员外无恙,也就不在多想。在他们眼里,丫环与赶车的人全是无足轻重的下人,就连车厢内多了一个婢女也不曾察觉。

“得儿驾”!许宣挥舞长鞭,凌空虚劈了几记,那两匹骏马变立即奔跑起来,随着他的呼喝鞭势,骏马忽快忽慢,转弯绕折,极为听话。

白素贞微感诧异。相见之初,这少年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轻浮狂放的公子哥儿,但相处越久,越觉得他不同寻常,无论是胆略、机智,还是随机应变的能力,都让人刮目相看。就连这驾车的把式,居然也似模似样。她从不知许宣从小体弱吗,出行时每每以马车代步,又喜欢喝马夫闲聊,久而久之,谱熟马性,俨然成了驾车敢马的个中老手。眼下真气充沛,驾脑起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众官兵沿着官道一路北行,奔驰极快。途中摇连遇见几挑难民,都是从魔门爪牙下劫后余生,选亡县城与成都府的,见到官兵,无不如逢救星,却又无一例外地被官兵挥鞭驱散,苦骂不绝。不出两个人意杵,龙虎山与青城各派的道士沿途设了不少关卡,每过十几里就能瞧见几十个道士昂然站在路旁,呵斥叫唤,拦截拨杳。其中不乏真、灵级的高手。

皇帝崇信道教,王文卿、张天师等人全是常常出入宫廷的金门羽客,这此道士倨傲惯了,瞧见官兵竟然也不放行,只说逃脱了叛徒,要辑拿归山,清理门户。说话闸,已有人将车马困住,探入车中,盘问那个刘员外。

赵将官等人虽然骂骂喇喇极是气恼,却也不敢真与他们顶捶。看得许宣又是鄙厌又是好笑,心想这此横行霸道的丘八遇见狗仗人势的神棍,冲天气焰也馁了大半,这就叫狗拿猫,猫拿耗子,一物降一物。

刘员外战战乾洗地坐在车内,偶被白素贞冷冷地扫上一眼,越发心惊胆战,汗流浃背,任那姓道士如何询问,只自称是成都刘氏,烧香归来,不敢多话。

他是成都巨富,声名颇响,经常给道观建蘸捐款,众道士都认得他,对他反倒比对那此官兵恭敬得多,只盘问了几句,便客客气气地挥手放行。

这此道士对赶车的许宣与婢女打扮的白素贞全都未加留意,只是凝神杳看官兵与马车上的行李,偶有细心盘问的,见许宣驾车姿势熟练老到,毫无破绽,也就作罢。

一路有惊无险,拦截的道士渐渐转少。持近黎明时,已将峨眉样牛遥遥抛到了百里之外。太阳出来后,朝霞如火,前方地势转为平坦,沃野良田一碧万顷,远处山峦叠嶂,起伏似海。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泥土与青草的香气,混合着阳光煦暖的芬芳,极是好闻。

许宣得脱樊笼,激动无已。回头望去,白素贞侧脸望着窗外,被阳光镀照,肌肤光莹如瓷,更觉心旌摇荡。青山隐隐,绿木迢迢,如果能和她永远这么并驰同行,此乐何及?

如此又奔行了四五个时辰,将近黄昏时,终于到了成都郊外。举目远眺,只见科阳残照,印得巍巍城墙一片金黄。

赵讧官勒马回缰,朝车内抱拳行礼,道:“刘员外,托菩萨保佑,一路平安。城门在望,末将还得领军赶回兵营复命,就不送最后一程了。待明日收拾干净,再登门造访。”

刘员外受了一夜惊吓,说话都不利索了,眼睁睁看着众官兵策马扬鞭,朝南郊疾驰,满嘴全是苦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如坐针毡。所幸身边的“压寨夫人”似乎并无杀他之意,而是移身做到了“山贼”身畔,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风徐徐,幽香扑鼻,许宣与白素贞并肩驾马,说不出的轻松喜忧,扬眉笑道:“白姐姐,‘仁济堂’在成都城里设有分号,你将我送到那儿,也就算是到了我家啦……”话刚出口,心中便大转懊悔,自骂不迭:“蠢材,蠢材!她明明说好了送你回临安,你却自作聪明,说什么到成都就算数?他奶奶的,‘仁济堂’在成都有分号,了不起得很么?要你这般耍宝?”越想越是组丧,恨不得掌自己一个耳光,急忙又改口道:“不过我瞧你伤势未愈,不如修养几日,先让店里大夫为你抓上几副药,调理好身子再走不迟。”

白素贞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谢许公子!我调息了一日一夜,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等荡灭了那妖孽的元神,我便立即赶回峨眉,寻找小青。”

晚霞如荼,清风依旧,想到很快便要与地分别,许宣心下黯然,当下故意放慢鞭子,驾车缓行。

成都西通吐蕃,南接大理,北临金、夏,是大宋西南重镇,又是商业之都,三教九流云集,即为热闹,繁华殷富不在临安府之下。

盖因此故“仁济堂”在成都设立的分号也是除了临安本部之外,觇模最大的铺子。其分堂堂主南宝棠是许正亭极为信任的心腹,精明强干,威望极高。

每个月末,成都的“仁济堂”都会将当月的李瑞换结为“会子”,连同最新的药材一齐运往临安本部。两边往来即为密切,是以许宣虽然从没到过成都,却对其风土人情早有耳闻,颇为向往。

将近城门,四周车马如流,人语喧哗。许宣勒住马缰,望着城门上的金子巨匾,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怅惘,叹了口气,道:“终于到了。”

白素贞微微一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也该分道扬镇了。”他展颜而笑时,如云开雪弃,此时在夕阳下咫尺相望,更是清理不可方物。

许宣心中越发不舍,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想起这几日来和她的种肿情状,更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悲喜交加。深吸了一口气,挥鞭叱马,径直冲过吊桥,朝城中奔去。

进了城,车马如流,喧闹如沸,两人在衙角将马车停下,正要离开,那刘员外急忙找住许宣的衣角,颤声道:“大王,那虫子……虫子”……

许宣心情不佳,又叹了口气,到:“放心,山人给你一颗仙药,吃了后包管连肚内的归虫都一并杀死。”顺手从怀中搓了三颗垢丸,抛了给他。几日未曾洗澡,泥丸果然分大量足。

刘员外摇着那几颗泥丸,如获至宝心道。良药苦口,这药丸这般难闻,想来定是真的了。忙不迭地和丫鬟一起吞了下去,连声道谢。

白素贞忍不住坞然一笑,跳下车去。

许宣也随之却下,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样中。等到那刘员外再揭开宵帘眺望时,早已瞧不见他们的身影。

人群拥挤,车如流水马如龙。青石板铺成的大街笔直干净,两侧高楼连绵,酒楼茶馆,鳞次栉比,牌幡步幅随着晚风猎猎鼓舞。

成群美女正绮在窗边挥柚揽客,“咯咯”娇笑,媚眼横飞,引得路人引颈观望,留恋不去,煞是缤纷热闹。

耳边喧哗不觉。忽听铃锋连响,一行波斯商贾骑着骆骇缓缓走来,兴致勃勃的朝上方的歌姬挥手,其中一个年轻的波斯男子索性取出胡笛,悠然地吹起来。

白素贞从小在峨眉山修道,极少下山,更别说到过成都这样的繁华城市,见过这许多形形色色的男女番客了,此刻与许宣并肩而行,边走边看,颇感新鲜。

许宣不愿与她太早分别,当下也不询问路人“仁济堂”地址,只是放慢脚步,同她一道信步闲逛,指指点点。

成都府的蜀锦闻名天下,除了食肆,酒楼,最多的便是绸缎庄了。每走几步,便能瞧见大卷大卷的锦缎堆积在窗口,在夕晖斜照下,闪耀入霞彩。白素贞从未见过如此殉丽的布匹,忍不住驻足,伸手轻轻抚摩。

许宣见她这么喜欢,便想为她买下,偏偏身上分文全无。摸到怀中的碧玉如意,左右环顾,瞧见一闸当铺,便想到这是别人的遗物,又只得作罢。

两人随着人群上了一座廊桥,那廊桥长十余丈,宽近三丈,十几间楼观连绵交叠,处处雕栏画栋,极其雅伟壮丽。桥上两侧店铺罗列,极为喧闹,与其说是桥,侧不如说是集市。

凭栏望去,晚霞如火,河两岸柳村密如绿烟,河面上波光激滟,游船了渣舟往来穿棱,丝竹声声,随着暖风传来,更觉得旖旎如醉。

两人并立桥上,衣裳鼓舞,尘心尽涤,看着眼前美景,连日来的惊险苦楚全都荡然而空,一时都不愿再挪动脚步。

忽听“哗哗”连声,桥下连声迭起,有人接连落水。原来几艘蓬船行经此处,船上众人瞧见白素贞,无不仰头争望,就连舶公也忘乎所以,顿时与桥洞里迎面而来的游船撞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丫环的装束穿在白素贞的身上,别有一番风致,映染着这灿灿霞光,更添丽色。许宣呼吸又不由得一窒,心道。难怪古人说沉鱼落雁,就算我将成都府最好的蜀锦全都买来,又怎能与她相配?

忽然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虞美人》:“……日长帘幕望黄昏,及至黄昏时候。转销魂。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心里更是刺痛如扎,大感黯然。

两人绮着桥栏直站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河畔的酒楼,茶馆灯火一盏盏亮起来,璀璨如银河,但闻处处笙歌,声声笑语,比起白天,发到更觉热闹。

两人趁着游兴,继续混在人流里,七折八转,又不知穿过了多少街道。许宣腹中“咕咕”叫唤,正想提议找一个酒楼吃饭,记在仁沛堂账上,白素贞忽然顿住,凝望着街对面的一快横匾,道:“仁沛堂。许公子,你到了。”

高墙大宅,铜门紧闭,两尊石狮怒目龇牙,威风凛凛,横匾上“仁济堂”三个镀金大字在紫红灯笼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烦为醒目。

许宣心中惘怅,勉强一下,其实黄昏时他们已经路过此处,当时他装作没有瞧见,此刮却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忽见街上人群骚动,一列青袍道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个个头戴七星黑冠,斜背长创,衣角上绣着北斗图纹,瞧其服饰装扮,应该是茅上上清派的道士。

当先那道人高高瘦瘦,身穿五色云霞帔,长眉入鬓,细眼似闭非闭,似醒非醒,顾盼之间,偶有精光电扫,令人凛然生畏。

许宣再往后望去,心中陡然一跳,险此惊呼出声。那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窈寇的黄衣少女,姿容秀丽,眼波流转,惊慌了羞怯而又凄伤赫然竟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睛!

白素贞与他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道士多半就是茅山上清派的护教宗师朱洞元了。李秋睛既已与他相遇,是否意味着小青已逃过妖后的追击,完成葛长庚临终所拖了呢?

白素贞低声道:“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问问就来。”不等许宣回答,便已翩然闪入人样,随着那此道人朝南边的长巷走去。

他正想一同追去,又听有人高声道:“让开!让开!”十数骑飞驰而来,在“仁济堂”大门前倏然停住。八九个官兵翻身下马,大步朝宅门走去,“咚咚”地大力叩门,高声喝叫。

周围行人纷纷绕行,许宣一凛,暗觉不妙,这此官兵气势汹汹,难道“仁济堂”出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官府?

身边众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凝神聆听了片刻,却没一人知道原因,都在胡乱猜测。目光瞥处,忽然瞧见斜对街的茶楼窗栏上,绮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正婪眯眯的凝视着仁沛常的大门~

许宣心里猛地一沉,想起他是谁了。

九鼎老祖楚柏元!

这妖孽明明应在峨眉山上,为何竟会到了成都府?难办……难道……他突然记起当日曾在玄龟老祖与梵音寺众僧面前自报家门,逃生时又被魔门妖后撞见……他脑中“嗡”的一响,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心道。许宣啊许宣,你以为逃出了峨眉,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诸葛仙人将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跑得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么?这两日疲于奔命,竟然未曾想到这一节,此时悔之晚矣!

许宣目光四扫,很快便又发觉街角,巷口站着的几人颇为眼熟,果然全是那夜在“照神棱镜”中瞧见的魔门妖众。

再转身仔细环顾,街口牌楼下,布店门口,酒楼长廊,茶肆窗口……站了许多人,或僧,或道,或丐,或书生……虽然形容不一,姿态各异,但目光全部森冷地凝视着“仁沛堂”门口。

刹那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道,佛,魔三教重围的陷阱边缘!

许宣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慢慢退出人样,找到白素贞加以提醒,忽听“嘎”的一声,仁沛堂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奴婢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朝众官兵作揖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声音极之熟悉,许宣徒然一震,回头望去,那人身着丝冠罗衣,高大微胖,面如重枣,长眉星目,神荣沉静而颇有威仪赫然正是他的父亲,大宋第一药商许正亭!

许正亭刚一踏出门槛,那几个官兵变虎狼似的扑了上去,不容分说,将他按到在地,喝道:“姓许的,有人告你勾结妖魔,意图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许宣更是又惊有怒,一头雾水,心想:爹爹必定是听说了峨眉之变,心急如焚,所以亲自赶来找我,只是不早不迟,偏偏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但这此官兵说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几个官兵将父亲五花大绑,推了出去,他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即上前对他们饱以老拳。但再一看那此混迹人群的魔门妖人,僧侣道士,他又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心道。眼下三教虎视肮眈,摩拳擦掌,只要我一现身,必定爆发一场惊天血战。到时别说我们父子,只怕整个成都府都会惨遭浩劫。但我如果再不现身,爹爹即便不叫官兵折辱,也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被三教抢夺,作为迫我就范的诱饵,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思忖闸,那几名官兵已将许正亭绑上了马背,叫喝着往北城奔去。

大风吹拂,满街彩灯摇曳,这条长街商铺林立,酒楼茶肆毗邻连绵,最为繁华。听说仁沛堂出了大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哄然如沸,潮水似的尾随,三教中人也不动声色地夹在其中。

许宣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宛如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心如乱麻。成都如此,临安多半更加凶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难道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家么?但就算从今往后,我永不现身,这此人便会放过爹爹和娘亲么?他们若是挟持爹爹,娘亲,逼我交出林灵素,我又该如何是好?利那之间,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浑身冰冷,呼吸不得。直到此刻,他才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果真已成了道,佛,魔三教的众矢之的。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父母家人情何以堪?

他虽然胆大包天,机变百出,却终究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到了这等绝境,也不免惊慌失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想就此彻底放弃,交出‘乾坤元蒸壶’,与父亲,家人远离凶险,继续过从前那逍遥快乐的日子。

但想到葛长庚的嘱托,想到父母的教诲,想到峨眉山下目睹的那种种惨心……顿时又是一凛,醒过神来。

林灵素有句话说得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自己将他交出来,到时惨遭横祸的,又何止是自己一家?

他一咬牙,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再撑上几日,等林灵素形神俱灭后,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父亲。当下低头随着人流一起朝北走去,见机行事。

人潮茫茫,左右张望,始终没有瞧见白素贞,也不知她是否暴露了行踪。正自心焦如焚,身后忽然有人将他肩膀往下一按。

许宣心中陡沉,正想转身狰脱,却见一个葛巾布衣的男子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清俊轩昂,正是舅舅程仲甫。

几日不见,直如隔世,尤其在这孤身无依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喜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声来。

程仲甫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拉着他拐入小巷,见两边无人,这才扳住他肩膀,颤声道:“好孩子,我以为你……你……”眼眶一红,险此涌出泪来。

许宣抹了抹眼泪,笑道:“我没事儿。我还担心舅舅有什么事儿呢。是了,刚才我……”

正想询问父亲之事,程仲甫却忽然沉着声音,截口道:“宣儿,那此魔门妖人说得可是真的?葛仙人真的将林灵素收入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现在那葫芦还在你身上吗?”

除了父母,许宣最敬重的便是这个舅舅了,若换了从前,定然想也不想地和盘托出。但此时父亲刚被官兵当中抓走,舅舅居然只字不提,一心只想着乾坤元燕壶,让他错愕之余,不免有此气恼。

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燕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程仲甫神色微变,皱眉道:“他藏在哪儿了?你还记得么?是不是还在九老洞里?”

到最后一句时,指力不由自主地加大起来,掐的开宣一阵疼痛。在巷口昏暗的月光里,咫尺相对,他双眼灼灼,脸色阴睛不定,显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许宣又想起了峨眉山上的那此道士,心中一凛,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虚空似的恐惧,隐隐里竟觉得不能将葫芦交付与他。定了定神,道:“葛仙人只说藏在了一个至为隐秘的地方,我哪儿能知道?舅舅你放心,再过两天,那妖孽形神俱灭,魔门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了。”

程仲甫喃喃道:“形神俱灭……形神俱灭?”他眯着双眼,像是在做什么困难的决定,慢慢的松开手指,道,“宣儿,此事相关重大,你再仔细想想。乾坤元燕壶真的不在你身上?又或者,你想不起葛仙人将它藏在了哪里?”语气转为和缓,神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那熟悉的模样。

许宣心中一软。或许舅舅只是担心林灵素落入魔门手里,所以才这般焦急。要他相信自己至亲的舅窘与那此牛鼻子同属一类,实在难以接受;但若万一……万一……喉咙像被掐住了,难以呼吸。他摇了摇头,还不等说话,后脑忽然被重物猛击,金星乱舞,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长巷旋转地灯笼,闪烁的人影,以及程仲甫那双寒冷如冰的眼睛……

“哗!”冷水浇头,刺骨冰凉。

许宣猛地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四周石壁环绕,森然如井,几盏昏黄的油灯明暗摇曳。

他双臂被铁链锁扣,悬吊在半口,腰腹一下则浸在冷水里,稍一摇晃,便觉全身刺痛难忍。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他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凛,叫道:“舅舅……”

“救救救,救你个头!”一个青衣汉子将木桶往地上“咚”地一掷,大踏步从他身后转了出来,“瓜娃子,到了老子这里,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从石壁上取下一备棘刺长鞭,猛地抽劈在许宣头上。

许宣眼前一黑,头颅都仿佛要炸将开来了,热乎乎的鲜血顿时流了一脸。还不等吸气,脸上,身上又是一连挨了八九鞭,剧痛如裂,忍不住纵声大吼。

那人喝道:“叫天王老子也没用!瓜娃子,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或许还能给你留一寸皮。”一边骂,一边鞭鞭入骨,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许宣从小养尊处优,何尝受过这等罪?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早就昏死过去了。

他脾气桀骜,非但不讨饶,反而被激起熊熊怒火,也不管此人是谁,哈哈大笑。“乖孙子,知道爷爷皮痒,给爷爷挠痒来了。再来再来,往上一寸……啊!如……是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那人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响,狂风暴雨似的吃了数十鞭,纵是石头也被打开花了,他却片刻也不服软。

那人“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竟如此倔强,冷笑道:“仙人板板,你侧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抛下鞭子,转身从墙角另起一根铁棍,道:“瓜娃子,既然你这么喜欢笑,老子就让你开口笑到底!”

许宣一凛,他曾听家中的食客说过,牢里有一种酷刑叫做“开口笑”,乃是用铁棍插入犯人口中,直穿胃肠,叫人痛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既会此法,莫非竟是狱率酷吏?那这……这儿难道是官府牢狱?

他想起被官兵抓走的父亲,想起程仲甫那冰冷古怪的表情,一时间更加如堕冰窟,遍休森寒。

青衣汉子捏开他的口,握住铁棍就欲朝里插去,却听一人叫道:“慢着!”许宣转头望去,如遭电击,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的铁耕门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素,正是程仲甫。

那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铿,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的深陷囡圆,平素视为至亲的舅窘,非但不设法营救,反侧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革提刑点头微笑鲨!“程真人深明大艾,举报详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分之事。大义灭亲,不吐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合,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即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谤讥诬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排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锦衣男子徐步上前,朗声道:“许正亭自比孟尝,食客三千,府上的妖人术士不可计数,终日谴论大逆不道之事,我们这此伙计平日看了,多有不满,人人都可为证。此次许正亭勾结魔门,为了劫出被道佛各派镇于牛顶的逆贼林灵素,不惜让独子装病,求药峨眉……这其中的种种细则,程真人与南某最是清楚不过。铁证如山,岂容狡赖?”

许宣怒极反笑,这此人果然是为了林灵素而来!

李提刑称此人为南掌柜,想必就是父亲最为绮重的成都南宝棠了。父亲一生坦荡无私,宽厚仁义,想不到末了却被一个至亲,一个至信联手出卖,无妄受此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