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幸灾乐祸地传音笑道:“小子,这三个牛鼻子都有‘地灵’级的修为,你不要寡人相助,寡人倒要瞧瞧你如何以寡敌众,以弱胜强。”

道门各派的修炼级别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可分为“仙、真、灵、修”四层境界。其中每层境界又分为三级,各自冠以“天、地、人”为别。比如“仙”中可分“天仙”、“地仙”、“人仙”。传说只有修成“天仙”境界后,才有可能打通泥丸宫,元婴脱窍,成为逍遥来去的散仙。

当今大宋,道门中公认已达“散仙”之境的只有葛长庚、司马浮云、王文卿、张天师四人。程仲甫号称“太玄真人”,其实也不过刚达“地真”。这三个道士能修成“地灵”之境,已经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了。

许宣心中“怦怦”大跳,正想背着白素贞藏入石洞,转念又想: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当下将她轻轻放在岩石后的草木里,轻声道:“白姐姐,借你衣裳一用。”

白素贞眉尖一蹙,旋即明白其意。但她从未被男子除过衣裳,见他双手轻轻地解开自己的对襟直领,脸上仍不免一阵烧烫。

许宣脱下她的素丝白衫,朝上方轻轻摇晃,树枝沙沙,顿时又有几只猴子疾冲而下,抢作一团。较大的一只白猿劈手夺过,披在身上,得意地翻了几个筋斗,冲入山洞。另外三只不甘,纷纷尖叫着追去。

许宣低声道:“白姐姐,你呆在这里别出声,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将她小心藏好,自己则握着那柄断剑跃了出来,喝道:“龙虎山贾仁在此,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那三名道士凝空踏剑,形成“品”字阵,矮胖道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巡山小妖,原来是天师门下。此地距离龙虎山十万八千里,这位小道友服丹散步,走得可真够远的。”

许宣心想:这几人从山上来,说不定已经瞧见那些尸体了,姑且吓他一吓。高声道:“大家为何来此,心知肚明,道兑又何必挖苦?我奉师命捉拿妖孽,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离火老祖抢了乾坤元炁壶,躲到这峡谷里,我虽斗她不过,却也不能有辱师命,放虎归山……”

那三个道士听见“离火老祖”四字,脸色果然一变,四下扫望。

许宣剑指下方的石洞,道:“离火老祖虽杀了两仪派的七个道友,却也被我们师兄弟打成重伤,一路逃到这洞里,藏匿不出。我师兄已经回去报信,过不多久,张师叔就将率众来此擒他。三位道兄如果愿意帮我看守洞口,抓到那妖孽后,天师门必有重谢。”

正如他所料,这三个道士巡山时见过两仪门人的焦骨与那麻衣老头儿的尸体,都已猜到必与离火老祖有关,此时见许宣浑身血迹,握着断剑守在这荒僻的半山上,青蚨虫又嗡嗡地朝石洞振翅,顿时信了六七成。

矮胖道士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翻身握剑,跃落到洞口,笑嘻嘻地道:“小道友,你受伤不轻啊。天下道门同气连枝,我们焉能坐视不管?夜长梦多,万一魔门妖孽在你师叔之前赶到,那可就糟糕了。不如你来带路,我们一起进洞,同心协力,降妖除魔。”

道门各派都在追拿林灵素,谁能抢得乾坤元炁壶,就可立下不世奇功。这三人眼见肥肉就在眼前,贪念大起,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许宣身上,竟没察觉到不远处草丛中的白素贞。

许宣正中下怀,却装得又惊又怒,冷冷道:“三位道兄是想趁火打劫,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矮胖道士微笑道:“此言差矣。峨眉山处处洞天,四通八达。我们只是担心妖孽从洞里密道逃走,到时张天师来了,小道友你没法交差,岂不尴尬?”长剑只轻轻一抖,许宣的断剑便被震飞。

另外两个道士也跟着冲落岩壁,笑道:“刘师兄说得不错。这么大一份儿独食,小道友你可吞不下。你说的若是真的,等得了乾坤元炁壶,我们禀报师门,功劳自当算你一份。大不了到时你转投我飞剑门下便是。”长剑斜指许宣,将他一步步地迫到洞口。

许宣慢慢退入洞中,咬牙道:“师恩如山,岂能更移?就算你们拿得到乾坤元炁壶,也逃不脱天师的五指山。”左手捂着右肋,紧皱眉头,假装受伤颇重,强忍剧痛,实则已紧握龙牙刀柄。

矮胖道士笑嘻嘻地尾随而入,忽听“吱吱”尖叫声大作,十几只猴子飞也似的腾跃冲出,利爪飞舞,朝众人脸上抓挠。

许宣早有所备,立即翻身滚倒。那三个道士反应倒也迅疾,剑光纵横如电,顿时将那些猴子斩得血肉模糊。

混乱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站在洞口的那瘦小道士忽然朝后飞起,脖子被白素贞那道丝带死死缠住,奋力挣扎。

两道士吃了一惊,转身奔出,许宣更不迟疑,翻身急滚,猛地一刀劈人那矮胖道士的脚踝。矮胖道士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许宣又是一刀朝他胸口刺去。

他昨夜杀了两人后,胆气大壮,动作利索了许多,对这阴狠歹毒的道士更没半点儿留情。这两刀虽然无招无式,却胜在真气充沛,简单直接。

矮胖道士仓促间不及闪避,只得挥剑格挡。“当”的一声,龙牙刀将青钢剑劈为两段,直贯入胸。矮胖道士惨叫着反手一掌打在许宣胸口,顿时将他连人带刀撞飞出几尺开外。

另外那名道士又惊又怒,喝道:“臭小子找死!”指诀捏舞,长剑在洞里亮起一道刺目的电光,朝许宣咽喉破空飞去。

许宣下意识地朝右一侧,“咻!”剑锋擦着脖子直没入壁,还不等起身,银光一闪,长剑竟又自行倒拔回旋,朝他当头劈下。正自大凛,只听林灵素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一怔,这招乃是“铁剑门”剑法的起手式,从小到大也不知见程仲甫舞过多少次。不及多想,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叮”的一声,长剑顿时被磕得飞旋乱舞。

“臭小子,原来你是铁剑门下!”那道士夺回长剑,朝他疾冲而至。

又听林灵素传音喝道:“伸出左掌,气旋丹田。”许宣只觉气海内涡轮狂转,刚一探出左手,便觉真气如洪流滚滚,破掌喷涌而出,竟将那道士猛地凌空吸来。

“噗!”光芒大作,道士右肩紧紧贴在许宣的掌心,筛糠似的簌簌发抖,嘶声惨叫,体内的真气螺旋似的冲人许宣的手臂,朝其丹田内卷去。玛瑙葫芦随之疾速飞转。

盗丹大法!许宣心中一震,立即明白林灵素贼心未死,还想借外力震开乾坤元炁壶。待要收回手掌,五指却磁石附铁似的吸在那道士的肩头,只好咬牙挥刀,猛地将他右臂连肩斩断。

鲜血狂喷,道士惨叫着滚落在地,瑟瑟发抖,眼见是活不了了。

许宣刚松了口气,却见洞外剑光闪耀,那瘦小道士被白素贞的丝带悬吊在松树上,脸色涨红,双脚乱蹬,长剑随着他的手指凌空乱舞,“哧”的一声,将丝带劈断开来。

许宣暗呼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出石洞。那道士刚踉跄爬起,便被他一刀刺人后心,猛地弓起身,张大了嘴,满脸尽是惊怒恐惧。

白素贞倚壁而坐,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脸颊潮红,微带惊讶之色,似是没想到他片刻之间竟能连杀三名飞剑门修真。

他心里兀自“怦怦”剧跳,又听林灵素笑道:“小子,你狡计多端,心狠手辣,很有寡人年轻时的风范。很好,很好。”

许宣一凛,拔出刀后退了两步。那道士身子一晃,扑倒在地,手中长剑却突然冲天飞起,犹如长虹贯日。白素贞失声道:“糟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可真不经夸。既是杀人,就当果决狠辣,哪能留个尾巴?现在牛鼻子飞剑传信,不消一会儿,全峨眉的牛鼻子全都要拥到这儿来。你杀了两个龙虎山的牛鼻子、三个飞剑门的贼道士,伤口全与’匕首吻合,其中一个还被寡人吸了犬半真气,赖也赖不掉了。再不将寡人放出,磕头求情,你和你的心上人就要被千刀万剐、形神俱灭。”

那道剑光直破青天,突然寸寸炸射开来,在夕阳下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光芒。许宣知他所言非虚,懊悔不迭,此处距离峡底少说也有千来丈,他背着白素贞,岂能在道门中人赶来前逃离?

岩壁树梢上的群猴东蹿西跃,吱吱尖叫,有几只胆大的扑落到洞口,试探似的触碰那些猴子尸体。

许宣眼角瞥处,并未发现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心中一动,背起白素贞,转身直奔入洞。洞深不过七丈,他仔细寻找,却始终没有瞧见那只白猿。林灵素笑道:“不用看了,这里青山绿水,悬壁半空,确是个风水极好的墓穴所在,你们合葬于……”忽然“咦”了一声,“小子,你摸摸左边的石壁,有没有一块六角形的凸起?”

许宣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抓到一块六角凸石。洞中幽暗,石壁又凹凸不平,若不仔细摩挲,绝对察觉不出。

林灵素道:“你且将那凸石朝左旋转看看。”许宣刚一使力,只听“吱嘎”轻响,整面石壁竟徐徐朝里转去。两人齐声低呼。许宣虽已猜到洞内必有密道,故而那白猿才消失无踪,但亲眼所见,仍不免又惊又喜道:你怎么知道密洞在这里……”话刚出口,立即明白林灵素必然到过此处。

果然,只听林灵素哈哈大笑:“当年今日此洞中,猴腚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猴腚依旧笑春风。”笑声喜悦快慰,又夹杂着几丝愤懑与悲苦,“一别几十年,故地重游,老子竟差点儿没认将出来!”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下)

石壁缓缓旋转,眼看又要闭上,许宣不及多想,背着白素贞一个箭步冲入其中。甬道幽深,壁上悬有长明灯,照得前方阴森如鬼域。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是说寡人邪魔,出则天下大乱么?寡人今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邪魔。”顿了顿,又道,“你沿着这密道走到尽头,有一个丁字路口,朝右拐,到下一个岔口时,再依样旋转右壁上的六角凸石。”

身后石壁紧紧闭拢,四周一片死寂。许宣背着白素贞走在密道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与二人的呼吸声。

甬道由青石板铺成,又有灯盏、机关,自然是人力修建而成。峨眉漫山都是佛寺,林灵素当年又曾从这里逃出,难道此处竟是释教镇伏妖魔的密狱?他所说的“邪魔”又是何方神圣?

许宣越想越是警惕,右手紧握刀柄,全是汗水。

到了第二个岔口时,右壁上果真又有一个六角凸石。刚旋开石壁暗门,腥风鼓舞,一阵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两人烦恶欲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再一细看,心中更是大凛——灯光昏黄,洞内到处都是白骨,少说也有三四十具。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正坐在骷髅上,瞧见两人进来,吓得“吱吱”大叫,东蹿西跃,一个筋斗攀到远处的石壁上。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洞角也有一个六角石,打开后便是出口。”

许宣惊疑不定,捂着鼻子打开暗门,又是一条长长的密道。熏香弥漫,馥郁如醉,刚闻了片刻,便觉昏昏沉沉,莫名地涌起欢愉甜蜜之感。

两壁嵌着一片片磨得极为光洁的巨大铜镜,转眼瞥去,只见白素贞春藤绕树似的伏在自己背上,眼波流转地看着自己,脸颊绯红,说不出的娇媚,他脑中“嗡”地一响,心跳加速。白素贞脸上也是一阵莫名的烧烫,转过头,蹙眉道:“这熏香是什么淫邪之物?”

林灵素道:“丫头你久居深山,自然没闻过这‘欢喜销魂香’了。此香传自吐蕃密教,修‘欢喜佛’时点上一支,销魂得紧啊。”

许宣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他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销魂香”,却知“欢喜佛”为何物。不知山洞里究竟藏着什么邪魔,竟然敢在佛祖脚下点此淫香,亵渎这清净的释教圣地。

两人屏息凝神,走到密道尽头,打开暗门,“啊”地齐声惊呼。

只见黄幔低垂,烛影摇红,两旁各有一长排雕花木榻。榻上衾被凌乱,或伏或躺,卧着几十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她们个个脸红如海棠,眼睫紧闭,都在昏昏沉睡。

许宣从未见过赤身女子,更别说一次撞着这许多,耳根如烧,几次想要闭眼不看,却受那淫香驱使,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瞥望。

身侧一个女子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翻过身,伸手朝他拉来,软声道:“官人别走,快过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退开。

林灵素在腹中哈哈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小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既到了这里,何不相逢一醉是前缘?”

许宣微微一怔,他虽不喜读书,却擅长音律,尤其喜欢苏轼的诗词,想不到这妖孽居然与自己同好,一句话中竞引了四句东坡的诗,不禁应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林灵素“咦”了一声,对他立即回以东坡之词似乎也微感讶异,嘿然道:“‘晓云’是谁?是你背的这妖精么?”

白素贞又羞又恼,冷冷道:“少废话。邪魔在哪里?出口又在何处?”

话音未落,前方墙壁“吱嘎”一声轻响,徐徐旋转开来。许宣一凛,急忙转身藏到垂幔后,屏息敛气。

红光摇曳,两个沙弥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子稍高的沙弥眯起眼,左右打量,笑道:“阿弥陀佛,这么多女人,脱了衣服全都一个样儿,也不知大师兄说的是哪个?”

小个儿沙弥叹道:“蠢材!刘员外最喜欢烙字,既是刘府的姬妾,肩膀上定然有烙印。”提起灯笼,沿着木榻一个个照了过来。

许宣一震,难道这些女子竟是峨眉山的和尚虏藏在此的?他从小崇慕道佛,虽然听家中清客说过一些淫僧玷人妻女的故事,却只当是猎奇夸大之语,今日亲历亲闻,惊怒交加,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个儿沙弥随手在一个女子身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道:“刘府的姬妾个个貌美,这么快就放走忒也可惜。刘员外求子心切,索性让大师兄编个理由,就说要想让观音送子,需让她在东厢斋戒诵经,多留些时日。等弄大了肚子,再送回刘府,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个儿沙弥“哼”了声,道:“自从明空大师圆寂后,连日来山上妖魔横行,刘员外听说了,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多留?咱们白莲寺的善款刘府捐得最多,住持自然也不好忤他的意。你当是那些村姑民女,可以随便虏来,玩腻了便丢在洞里么?”

高个儿沙弥笑道:“那些是药渣,熬过就丢,自然没什么可惜。这小妞却好比福建的岩茶,需得反复泡上几泡方能尽兴。依我看,住持多半是怕那几个吐蕃的喇嘛瞧中刘府的女人,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顺水推舟,送他们下山。”两人一边提灯寻找,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许宣在垂幔后听得来龙去脉,越发怒火如烧。

原来这些贼秃为了修炼妖术,与吐蕃淫僧勾结,将香客中稍有姿色的女子全都虏入这密室,用迷香熏倒。刚才所见的累累白骨,就是被他们杀死丢弃的女尸。又想起之前在水帘洞中所见的那具女子骷髅,以此推算,多半也是这些贼秃所为。

白莲寺虽非峨眉山的大寺院,好歹也是蜀中香火极旺的名寺,想不到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淫窟!

林灵素传音冷笑道:“小子,你现在知道谁是真正的邪魔了?这些贼秃打着佛祖的幌子,口口声声普度众生,暗地里骗人钱财,淫人妻女,也不知做了多少罪孽!从老子离开此地到今日,足足六十年,如果西天真有佛祖,为何不降下雷霆,将这些秃驴全都劈死?”

许宣天性好打抱不平,虽知林灵素对道佛各派恨之入骨,此话未免以偏概全,有挑拨之嫌,但目睹此状,仍不由心有戚戚,牙根痒痒。暗想:且不说白莲寺藏污纳垢这么久,无人察觉。单说葛仙人为镇伏魔帝,以身赴死,偌大的峨眉山,除了圆寂的明空大师和那法海小和尚,竞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又如何配得上‘慈悲’二字!对峨眉上下不由起了厌憎之意。

那两个沙弥提灯走到垂幔前,小个儿沙弥道:“是她了!”将一个蜷卧着的女子从榻上拉了起来。白素贞听了这么久,早已杀机大作,那沙弥刚弯腰时,她立即从许宣背上一跃而起,丝带流云似的卷住沙弥的脖子,“咔嚓”一声,将其颈骨勒断。

高个儿沙弥大吃一惊,还不等转身,脖子已被许宣那寒森森的龙牙刀抵住,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灵素笑道:“这个秃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这首《踏莎行》原是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审灵隐寺了然和尚奸杀娟妓一案时所写的判词,被他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许宣正想一刀结果那沙弥的性命,眼见那刘府女眷的身材与白素贞相若,那毙命的小沙弥个头儿又与自己差不多,心中一动,低声喝道:“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否则我把你剁为肉泥,拿去喂狗。”

那沙弥面如土色,连连点头。

许宣道:“刘员外现在何处?你们寺打算派多少人护送刘员外下山?”

沙弥颤声道:“刘员外已在寺里住了七日,马车就在东厢房外候着。现在山上山下全是妖魔和道门各派,住持派我大师兄茅子元,带领八个师兄弟护送他回成都府……”

成都?许宣大喜,仁济堂在成都设有分号,又与当地官府交情极深,到了那里,就如同到了家。现在道门各派都被吸引到了“鬼见愁”峡谷,正是逃脱的好时机!想到此处,当即勒令沙弥闭上眼睛,从地上捉来一只蟑螂,逼他吞下。那沙弥料想多半是什么毒蛊,骇得魂飞魄散,许宣刚一松开手,急忙又是抠挖,又是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许宣笑道:“放心,这只‘七毒绝命蛊’乖巧得很,没我的吩咐,不会吃你的心肝肠子的。但如果你不听话,动什么歪脑筋,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宣剥除那小个儿沙弥的僧衣,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僧帽,转身稽首道:“这位女施主,贫僧护送你回成都刘府,意下何如?”灯光昏暗,乍一看去,果然与那小个儿沙弥有几分相似。

白素贞这才明白他意欲何为,忍不住嫣然一笑。

地道蜿蜒,石阶回旋向上,走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到顶处。那沙弥战战兢兢地推开暗门,爬了上去。许宣与白素贞跟着一跃而出。

烛光如豆,布幔低垂,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榻,一卷薄被。密道出口设在佛龛前的蒲团下。

三人方甫跃出,便听有人轻叩厢门,低声道:“觉明,觉知,好了没?”许宣将龙牙刀往那沙弥腰上一顶,那沙弥急忙应道:“来了,来了。”紧张之下,声音不免微微打颤。

好在那人也没留意,接道:“马车就在后院里候着,大师兄很快就陪刘员外来了,你们收拾好了,可别露出马脚。”说完便匆匆离去。

沙弥推开房门,领着两人穿过东厢长廊,朝后院走去。许宣二人服了那沙弥给的“欢喜销魂香”解药,又被凉风扑面吹拂,体内燥热大消。

天上乌云初开,月光如水,映得四周檐瓦银白似雪。寺墙外青崖连天,一阵狂风刮来,云雾飞掠,传来若有若无的叱喝声,也不知是否道门各派在山岭的另一侧搜寻他们的下落。

那沙弥恐惧至极,汗水涔涔,一路上双腿不住地发抖,几次险些绊倒。

许宣暗想:白莲寺的住持既叫他大师兄护送刘员外,那什么‘茅子元’必定不会是个简单角色,瞧见他这副样子,哪能不起疑心?需得想个法子浑水摸鱼。待他瞥见院角的厨房,心中一动,道:“白姐姐,你和他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翻过栏杆,猫着腰掠人厨房。

厨房内漆黑无人,他取出墙角的绳圈,放在酒瓮里浸湿了,拉伸出二十几丈远,一直绵延到后侧柴房的干草堆里。然后打着火折子,将厨房内的绳子那端点着,又若无其事地掠回长廊,用沾满黄酒的手掌拍了拍沙弥的后背,微笑道:“你们倒是酒色财气样样不离,很好,很好。走吧。”

沙弥瞟了眼厨房内隐隐闪烁的红光,满心狐疑,却不敢多嘴,哆哆嗦嗦地领着他们拐人后院。

院内巨松参天,树下停着一辆乌漆马车,几个和尚牵着马守在旁侧,见他们过来,纷纷稽首行礼。

他们刚一低头,许宣立即打开火折子,将那沙弥的后背僧衣点着,顺势给了他后心一刀,同时抓起白素贞的手腕,踉跄狂奔,嘶声大叫:“离火老祖!离火老祖来了!”

那沙弥浑身着火,不断地翻滚拍打,大声惨叫。那几个和尚脸色大变,正欲上前相救,“呼”的一声,隔院的柴房又冲起熊熊大火,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众马惊嘶踢蹄,周围顿时大乱。

众和尚纷纷拉住马缰,拔刀握棍,叫道:“觉知,快护送刘夫人上车!”

白素贞蒙着面纱,在许宣搀扶下低头疾行,上了马车。

“轰!”厨房内的酒瓮迸炸,青紫色的火焰直冲起三四丈高,照得院内通红一片。

许宣狠狠地拍了马臀一掌,叫道:“快走!快走!”趁乱钻入车厢,翻身滚入座椅底下。

黑马吃痛长嘶,不顾马夫叱喝,拉着车子便朝院外冲去。那几个和尚急忙翻身上马,紧随在后。

车厢内极为宽敞,许宣虽蜷身卧于椅下,也不觉局促。他屏息凝神,随着车身颠簸起伏,透过白素贞那飘动的裙角,朝车门外望去,只见灯火闪烁,围墙倒掠,马车转瞬间便已冲出了寺院后门,往山下飞驰。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子,想不到你乳臭未干,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倒是小瞧你了。”

马车左转疾驰,远远地瞧见白莲寺火光冲天,越烧越猛,映得半边山壁一片通红。许宣想起困于地底的那些女子,心中一凛,只盼她们能逃过此劫,挨到他向成都官府报案之时。

那几个和尚纵马疾驰,夹护两侧,不住地叫道:“慢些!慢些!等大师兄和刘员外赶上来再说。”马夫勒缰叱喝,又往下奔了十余里,那两匹受惊的黑马才逐渐放慢速度。

过不多久,后方又有几人骑马疾速追来。林灵素“咦”了一声,传音道:“小子,难缠的角色来了。来人中有一个真气强猛,不在明心那小贼秃之下。以你的修为,要想躲在裙底瞒过他的耳目……嘿嘿。”

两人心头俱是一震,明心号称峨眉山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修为仅次于明空。来人是谁,竟能得这妖孽如此推许?念头未已,只听两侧和尚齐声欢呼,叫道:“大师兄来了!”

来者想必就是那什么“茅子元”了。

骏马长嘶,车轮辘辘,马车正好朝左急拐,将斜后方众人的视线挡在了山崖之外。许宣蓦一咬牙,拉起白素贞的手,一齐纵跃而出,顺着草坡朝下疾速翻滚。这一下速度极快,众和尚又忙着回头呼喊,竟无一人察觉。

大风呼啸,猎猎扑面,两人翻身跃起,又朝下冲了八九里才稳住身形。

满天乌云,月色昏黄,四处山峦连绵,草浪起伏,一条山溪迤逦东流,也不知身在何地。但从山势判断,应当已接近峨眉山脚。

凉风拂面,惬意难言。许宣吐了口长气,笑道:“女施主,将出山门,可惜没有马车代步,咱们只好走着去成都了。”

白素贞亦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想要说话,却觉头重脚轻,蓦地坐在草丛中。她伤势颇重,又一日未曾进食,强行聚气奔行了这么远,再也支撑不住。两人又累又饿,索性在溪边稍作歇息。山谷里草木丰茂,野果极多。许宣采了几大捧,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白素贞吃了片刻,便盘坐调息运气。

满天乌云翻卷,渐渐又挡住了月亮。一阵狂风刮来,松涛如浪,黑暗的山谷里突然浮起几十点绿色的光团,接着越来越多,仿佛万千飞萤随风流舞,又仿佛群星闪耀,银河蜿蜒。

白素贞睁开双眼,带着一丝恍惚迷醉的神色,低声道:“这是峨眉‘佛灯’。都说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月黑风高的夜晚,山谷里常常有这‘万盏圣灯朝普贤’的景象。”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观,只觉悲喜莫名。想起连日来的经历……更觉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怅惘。

道耶魔耶,是耶非耶,为何佛灯万盏,却仍照不亮这世间的沉沉昏暗?

卷一 云海仙踪 六 生死(上)

山上火光点点,星辰似的慢慢移动,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追寻他们的下落,许宣二人不敢多做停留,歇息了小半时辰,便又涉溪而下。

大风骤起,河畔长草呼啸如浪,乌云滚滚,月色若隐若现,山谷里的万千“佛灯”随之忽明忽暗。传掠其中,真有如飞行于河汉之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白素贞真气不继,强撑了一会,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眼见徐宣停下,做出又要背自己的样子,脸上一热,摇头道:“前边山脚有个村庄,我们歇歇再走。”

绕过河谷,距离村庄还有十余里。远远的便瞧见火光冲天,两人心中一凛,莫非道魔各派已经知道他们的去路?但这时退无可退,也只有见招拆招,硬着头皮上了。

将至村庄时,他们凝神倾听,除了“呼呼”的风声与火焰,不见任何异响。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田野,朝村里走去。

到处是未熄的火焰和残垣断壁,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就如同经受了战火焚劫,惨不忍睹。

许宣屏着呼吸,俯身杳看一个死者的伤口,发现此人不是死于奇门兵器下,就是被“椎心掌”、“灭魂指”之类的魔门邪功所杀。再放眼其他的死者,有姓甚至被剥皮剜肉,掏出肝肠,悬挂在村稍上,横梁上,触目惊心。

两人忽听左边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哭声,循声望去,只见土墙坍塌,大梁和四柱都被烧成了昙炭,一个布衣汉子被竹竿贯穿在地,俯卧在血泊中,右手仍紧紧的握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被压在墙下,已死了几个时辰,臂弯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女婴奄奄一息,蜷在母亲的怀中,满脸都是血污泥土。

白素贞挥柚拨开断梁,将她抱了起来。她修炼这么久,从没有像最近几日这般,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愤怒与哀伤。此刻抱着这垂危的婴儿,心中一阵酸楚,眼眶里竟隐隐有此湿热的感觉,就如同那日目睹葛长庚的死。

许宣在一旁更是看得胸膺如堵,骇怒难言。

魔门样妖为了迫使峨眉七十二寺交出林灵素,谜杀无辜,自不出意杵。可恨的是那此佛道中人,为了一己之私,要么闭门不出,放任生灵涂炭;要么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峨眉圣地,竟变成人闸地狱,他们所做所为和那此邪魔有什么区别?

他越想越怒,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咬牙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就不信大宋没有王法了,等我到成都报了官,别说这姓妖魔,连同这此秃驴、牛鼻子全都抓起来,替所有枉死的村民报仇雪恨。”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大宋?大宋的狗官连金国鞋子都挡不住,还能降住这此凶魔?就算狗官真来了,贼秃和牛鼻子满口慈悲仁义,一定会将此事算到老予头上,至于你们么,嘿嘿,包庇妖魔,与正教为敌,导激无辜村民受此劫难,想要脱离开来可就难得很了。”他顿了顿,悠然道:“我的徒子徒孙一日找不找我,便一日不会罢休。覆摹之下,焉有完卯?白而为所赐,别说这小女娃儿,峨眉方圆几百里的人畜只怕都要死绝。”

两人正自恨怒,听他这幸灾乐祸的话语,更如火上浇油。

白素贞蹙着眉头,冷冷道:“再过几天你就化为了一滩腴水,我们逃不逃得脱又何须劳你费心?”张开右掌,道:“许公子,得罪了。”在许宣丹田处轻轻一拍。

许宣“哇”的一声,顿时将乾坤元嚣壶吐了出来。她咬破指尖,默念法诀,照着当日葛长庚所为,用鲜血在衣柚上写了“阴阳元燕,乾坤一定”八字,撕下封住葫芦赛口。

玛瑙葫芦不住地摇动,林灵素断断续续地笑道:“臭丫头,你真以为这破葫芦能困住老子么?识相的就快快放我出来,寡人不但可助你们逃出生天,还能教你们修成称霸三界的神功秘籍……”声音搂于越来越小,细不可闻。

“血封印”极耗真元,白素贞本就伤重虚弱,这么一来更是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许宣将乾坤元蒸壶纳入怀中,抚着她盘坐在地,抵手于背,帮她运气调息,过了好一会她的呼吸才渐转悠长均匀,面色也稍复红润。

当是时,南边山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刚一响起,旋即断绝,似乎被什么人捂住了口鼻,隐隐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

两人一凛,循声掠去。越过那片低矮的丘峦,只见狂风呼啸,草浪起伏,十个老弱妇祜正相互搀扶着奔向北边的慎答。一个青衣女子跪坐在草丛里,抱着个婴儿哭得浑身颤抖,边上两个妇人捂着她的嘴,连拉带找地轻声劝解。

从众人惊慌的神色来看,想必都是侥幸存活的难民。

许宣心中一动,低声道:“白姐姐,这此村民必是出山投奔官府的,我们混在中闸,以来没那么显眼,二来这女婴也不至于饿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朝着青衣女子努了努嘴。

白素贞微一迟疑,四下环顾,从不远处的女尸身上挑了件干净的青布衣裳,披穿在身,又抓了此稀泥,轻轻地涂在额头、脸颊。

她极爱整洁,即便是涂抹污泥,也如搽胭脂、匀粉末般小心翼翼,看得许宣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赤辈既毕,抱着女婴踉踉跄跄地奔到人样里。众人顾着逃命,只道是附近敢来的难民,也不以为意。纠是几个大娘、大婶瞥见女婴粉嫩可爱,纷纷上前询问年纪,还有多嘴的,说更像父亲一此。

许宣一怔,才知道她们将自己二人当成了夫妻,见白素贞又羞又恼,更觉好笑,不由起了捉弄之意,于是故意叹气道:“可惜孩儿他娘奶木不够,娃儿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白素贞双颊绯红,眼角眉稽尽是娇嗔薄怒,看得他心中师然一跳,方才的悲郁很怒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大娘浑然不觉,瞄了青衣女子一眼,低声道:“这位小哥儿,婉娘的孩子刚被恶人害死,等她缓过神,我帮你家娃儿讨此奶木喝。”许宣就等他这句话,忙道:“那就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