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心中剧跳,喉中仿佛堵了什么,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白衣女子双靥酡红更甚,眼波却仿佛寒冰,冷冷道:“看什么?快闭上眼,给我解开‘赝窗’、‘不容’、‘天枢’、‘气冲’、‘足三里’、‘陷谷’……”

想起先前那一记耳光,许宣忽起捉弄之意,故意闭上眼睛,双手作势朝她身上胡乱摸索。

白衣女子“啊”了一声,又羞又怒,道:“你……你干什么?住手!”

许宣闭眼笑道:“你不是让我闭上眼睛,为你解穴么?既然瞧不见,当然只能摸索了。仙子要我睁开眼睛么?”

白衣女子知他耍无赖,虽然恼恨,却无计可施,脸颊烧烫,咬牙道:“你……你睁开眼睛吧。”

许宣笑嘻嘻道:“既然仙子有令,许宣就只有照办了。”睁开双眼,故意作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放肆地打量着她。

白衣女子冷冷地盯着他,忍着气道:“请你将我经脉解开。”

许宣心想:反正已经得罪了她,给她解开穴道后必定要大吃苦头,倒不如趁着眼下好好地治她一治,也不

枉了我今晚吃的几个耳光。于是叹了口气,道:“仙子,我从没学过武,修过道,不知什么是经脉穴道,怎么帮你解开?不如这样,你说一个位置,我好歹在那儿试上一试。”

白衣女子无可奈何,只好点头示意。许宣道:“赝窗穴?是在这里么?”随手往她腰上一指。

白衣女子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蹙眉道:“不是。”

许宣从小看的修道之书也不知有多少,对于经脉位置早已烂熟于胸,此时故作不知,又乱点一通,见她羞怒交集,心中大感快意,先前的种种气恼全都烟消云散。心道:十渔九漏,见好就收。真把她惹怒了,说不定一剑杀了我也未可知。再说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当下往“赝窗穴”一摁,道:“这儿?”

白衣女子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解穴远比封脉简单,只需以强沛真气将封闭的经脉冲开即可。许宣虽然毫无经验,仗着充足真气,也颇有几分信心,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解开你的穴道后,你可不许反悔,出手伤人。”按照她所教导,以意御气,将真气毕集于指端,反复鼓捣。

许宣屏住呼吸,消除杂念,凝神御气。过了片刻,白衣女子肩头微微一震,“赝窗穴”已然解开。

许宣大喜,依法炮制,将剩佘几处穴道一一解开。刚解开最后一处“陷谷穴”,白衣女子立即翻身跃起,纤手挥舞,猛地朝他脸颊拍来。

许宣早有防备,见她身动,急忙翻身滚开,叫道:“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左脸还是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朝后飞跌,摔落在那麻脸道士身旁。

白衣女子冷冷道:“第一,我不是大丈夫;第二,我答应不伤你,可没答应不杀你。”翩翩飞转,散落在地的衣裳离地回旋,瞬间便一一穿戴整齐。她右袖挥舞,掌中赫然多了一柄长剑,剑光飞闪,扑面疾刺而来。

许宣惊怒交集,叫道:“妖女,我好心救你,你却要杀我……”“哧”的一声,剑光擦面而过,脸颊一凉,继而烧灼刺痛。眼角瞥处,血光飞舞,麻脸道士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出洞外。

白衣女子眸如寒冰,娇叱声中,剑光如银川飞瀑,瞬间将那道士的尸体剁得血肉模糊。

许宣惊魂甫定,明白她无意杀自己,不过戮尸泄愤。刚松口气,白衣女子身形一闪,剑尖又“咻”地指向他的眉心,冷冷道:“乾坤元炁壶呢?你不是带着它逃之天天了么?又回来作甚?”

许宣奇道:“谁说我要逃跑了?”旋即明白,她必是醒来之后瞧不见自己与那玛瑙葫芦,便以为自己先逃

了。当下哈哈一笑,道:“我是个胆大妄为的小色鬼,就算是逃跑,又怎舍得丢下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呢?”

白衣女子双眉一蹙,叱道:“死到临头,还敢油嘴滑舌!”剑芒微吐,顶在他的额上,却见到他背负的草药,冷冷地凝视着他,又道,“你背着那些草做什么?”

洞内昏暗,许宣瞧不清她的神情,但听她口风,知道态度已然软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嘻嘻道:“我听说这洞里有一美人受了寒毒,岂能不借机献献殷勤?这紫霞春暖血活脉,驱寒辟毒,是居家、远行必备之良品,你想不想试上一试?”

白衣女子微微一怔,方知他竟是顶着雷暴雨、冒着被人擒杀的危险,为自己采药去了,手中长剑不由垂了

下来。突然寒意袭骨,周身酸软,“啊”的一声,坐倒在地。她寒毒尚存,伤势未愈,全凭着意志才强撑下来,此刻恶敌已除,心中松懈,勉力强聚的真气登时崩散,再也支持不住。

许宣吃了一惊,知她寒毒发作,忙爬起身,卸下药草,挑丁十几株磨碎,捧在掌心,道:“这里不便熬药,就这么将就着吃吧,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后什么毛病都没了。”

许宣左手打亮火折子,右手捧着药草送到她嘴边,可是手指触到她唇角,又缩了回去。

白衣女子寒潭似的眸子怔怔地凝视着他,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对你又不好,你……你为什么还三番几次地舍命救我?”声音低婉轻柔,与原来迥然不同。

许宣心中“怦怦”直跳,咳嗽一声,道:“咱们既在同一条船上,当然要同舟共济,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白衣女子蹙起眉尖,反反复复念了几遍,似是觉得有些歧义,两颊晕红泛起,却并未发怒。

许宣脸上莫名地烧烫起来,道:“你也不必多想了,好歹昨夜也救了我一命,咱们两相抵消,互不亏欠。”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是么?”从他手中接过药草,仰头吞尽,闭上眼睛,斜斜地靠在石壁上,嘘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药草入腹,一股热力徐徐升起,说不出的舒服。她寒意大消,绷紧的心弦渐渐松弛,倍觉疲倦困乏。

许宣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乾坤元炁壶燕壶还在洞口石隙中,又想起瘦道士的尸体仍在洞外,万一被青城派的道士发现,只怕麻烦多多。于是悄然起身,取回玛瑙葫芦,塞入怀中,又冒着风雨,将那瘦道士的尸体拖回洞里。搬动道士尸体时,突然心念一动,想出一个大胆的脱身计划。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道士的道袍剥了下来,尸体则一起藏入山洞内的罅隙。

一切妥当之后,他松了口气,精疲力竭,饥肠辘辘,靠着石壁坐下,掏出野果,转头道:“你吃果子么……”

却见她斜倚石壁,低首垂眉,早已睡熟了。双眉弯弯,睫毛密长,发丝拂过脸容,随风轻轻飘动。在跳跃的火光里,她雪白的脸容如此清丽,再也瞧不见一丝的冷漠与强横。

许宣怔怔地凝视着她,心中泛起淡淡的温柔之意。

雷声滚滚,雨声哗哗。洞内火光跳跃,两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在壁上靠得甚近,一阵冷风吹入,光影摇曳,两人仿佛贴靠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许宣醒来时,风雨已止,阳光斜斜地照入洞中,树影在洞壁上轻轻地摇舞。身边空荡无人,只有一丝淡淡的幽香,缭绕鼻端。

许宣吃了一惊,翻身跳起,叫道:“白仙子!”奔出洞口,四下眺望。

阳光灿烂,大风呼啸鼓舞,远处云海茫茫,将原本苍翠连绵的群山隔断如万千岛屿,近处则是起伏摇摆的林涛碧浪,亮光万点,晃得他眼都花了,一时间哪瞧得见半个人影?耳畔忽然传来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想让人逮着么?”

许宣大喜,扭头望去,却见她俏立于碧树红花之间,白衣飘飘,清丽如仙,正凝视着自己,春葱似的指尖夹着吃了一半的紫红野果。

许宣压低声音道:“白仙子,你的伤全好了么?”

白衣女子见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传音道:“比昨日好多了,谢谢你的草药。”顿了顿,又淡淡道,“我叫白素贞,不是什么‘妖女’,也不是什么‘白仙子’,你记住了。”

许宣见她愿将芳名相告,显然已对自己再无敌意,于是心花怒放地笑道:“这么好听的名字当然记住了。白姐姐,我也不是什么小色鬼……”

白素贞眉尖一蹙,冷冷道:“谁是你的白姐姐?”忽然轻飘飘地跃起,与他擦肩而过,穿人洞中。

许宣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笑道:“既然不是白姐姐,那我就叫你白妹妹……”见她脸色一沉,急忙吐了吐舌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免得这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又突然变回暴雨闪电。”

白素贞拿他没辙儿,只当没有听见,瞧见角落那堆道袍,蹙眉道:“你将这些脏东西留下来做什么?是想……是想也来个‘金蝉脱壳’?”

许宣道:“姐姐果然聪明!”当下用枯枝在沙土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将昨夜从青城派道士口中听来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自小就搜集天下各大洞天福地的地图,峨眉等名山大川如烙脑海,此刻画来,竟是丝毫不差。

许宣一边比画地图,一边扼要地说其计划,道:“现在山上山下尽是道魔各派,咱们乔装成龙虎道士,专走青城派占据之地。道门同枝,就算被那些青城派撞见,至多被他们驱逐下山,求之不得;若是不巧遇见天师道的牛鼻子,哼哼,龙虎山子弟众多,他们一时也分不出咱们是真是假,等有人察觉,咱们早就混下山了……”

白素贞凝神聆听,眉尖渐渐舒展开来,心中微感惊讶,想不到这轻浮少年竞如此胆大心细。正自思量,突听那玛瑙葫芦里传出林灵素的声音,哈哈笑道:“小妖精,这小子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便也罢了,你修炼了这么多年,怎么头脑还如此简单?凭你们这点儿伎俩,也能瞒天过海,逃得出道、佛、魔三教的天罗地网?”

他虽被困在壶内,笑声却仍震得许宣耳中嗡嗡作响。两人又惊又恼,想不到葛长庚以血封印,还是不能将这妖孽完全镇住,如果让附近的人听见,可真插翅也难飞了!

念头未已,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啸,南边云海茫茫,剑光闪动,几道细小的人影正沿着那道狭长险峻的岭脊,朝这里御风飞来。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上)

那几人来势极快,转眼间就冲上了南边的山岭,剑光点点刺目。

许宣大凛,忙将那瘦道人的道袍抛给白素贞,自己则穿上麻脸道士的衣裳,抓了些泥土胡乱抹在脸上。环顾四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藏匿乾坤元炁壶燕壶,又生怕林灵素突然发声,暴露了形迹,情急之下,索性将那玛瑙葫芦塞人口中,吞了下去。

白素贞提剑挑起那件又脏又臭、黑血斑斑的道袍,正蹙眉犹豫着是否穿上,只听“砰”的一声,一人全身火焰狂舞,彗星似的从天而落,嘶声惨叫,遍地打滚,瞬间便烧成了焦骨。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剑气纵横,七道人影高掠低伏,直冲到洞外的树林里。五个道士脚踏罡步,手握双剑,绕着中央的一老一少疾速飞奔,穿梭交错,却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个道士青衣白袜,后心绣了太极图,应当是青城两仪剑派。两仪派掌门杜吹花与铁剑门的掌门许冠蝉交情极好,程仲甫身为许冠蝉的大弟子,曾在许府设宴接待过杜吹花,许宣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撞见这些道士,倒莫名地有些亲切。

他们所包围的一老一少看来极为奇怪,老者高大魁伟,披麻戴孝,双手横握哭丧棒,骑在他脖子上的女童约摸八九岁,却穿着红衣红鞋,笑嘻嘻地摇着拨浪鼓。仔细一看,才发觉那老头儿的双眼全瞎了,耳廓随着拨浪鼓声微微颤动。

一个老道士剑尖斜指,沉声道:“离火老祖,这里是蜀山地界,岂容你放肆!我们奉师尊之命巡山,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青城九大剑派必将你碎尸万段!”

老头儿冷冷地一言不发,那女童摇着拨浪鼓,“咯咯”直笑:“哎呀,好怕人。可惜人都已经杀了,救也救不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将你们全都火化了,好歹多几个人陪葬。”

麻衣老头儿耳廓随着拨浪鼓声一动,旋风似的挥棍横扫,“呼!”右侧的一个道士来不及闪避,浑身着火,惨叫着趔趄倒地。余下四个道士大骇,纷纷朝后退却。

许宣早听说离火老祖杀人如麻,所到之处必化焦土,暗想:听舅舅说离火老祖爷孙同行,孟不离焦,焦不

离孟,原来是因为他瞎眼的缘故。这几个道士好歹也是青城剑客,见了妖魔,居然吓成这样,实在差劲儿。

正寻思着如何躲逃,女童的双眼却已朝山洞远远地瞟了过来,笑道:“哎哟,难怪你们要跑到这儿来,原来已经设好了埋伏。老祖在此,全都出来吧。”话音未落,麻衣老头儿哭丧棒轰然怒扫,一团火浪朝他们破空卷来。

白素贞提着许宣俯身疾冲,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火焰熊熊高蹿。再慢上毫厘,他们就将被烧成焦炭。

那几个道士瞧见白素贞,脸色大变,其中一个指着她叫道:“冤有头债有主,离火老祖,你要找的人就是她!”

那女童脸色一变,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白素贞,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丫头,听说就是你差点儿放出了林灵素?乖乖儿地把乾坤元炁壶熏壶交出来,老祖收你做弟子,否则老祖就助你尸解成仙,和葛老道团圆。”魔门中人皆称林灵素为“帝尊”,唯有她老气横秋,直呼其名,听来颇为怪异。

白素贞冷冷道:“乾坤元炁壶熏壶早被你们神后抢走了,我如何交得出来?”

女童“咯咯”笑道:“是么?那就让老祖搜上一搜。”

麻衣老头儿大步上前,探手就朝她抓去。白素贞大怒,长剑银光如电,疾刺他面门。老头儿避也不避,剑芒未至,额前“呼”地鼓起一团红光,竞将她震得虎口酥麻,连退出三丈来远。还不等她站定,那只蒲扇大的手已闪电似的扣住她脉门。

许宣大凛,脱口叫道:“住手!我知道乾坤元炁壶在哪里!”

女童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似已察觉白素贞身上并无葫芦,转头笑道:“久闻张天师风流,果不其然。上行下效,连你这小道士都这么怜香惜玉,妙极妙极。”顿了顿,柔声道,“小道士,你若交得出来,我就把这丫头送给你做道姑。如果胆敢骗我,那就别怪老祖拿你当炭烧。”

许宣思绪如飞,一面想着如何救下白素贞,一面胡诌道:“贫道龙虎山贾仁,昨晚我和师兄奉师叔之命,到此地搜寻林灵素的下落,正好撞见这位白姑娘和一个病恹恹的小子在洞里争吵。白姑娘说峨眉山被三教所围,苍蝇也飞不出,再不尽快将林灵素炼化,后患无穷。那小子却说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将林灵素放出来,让他和三教各派拼个鱼死网破。

“师兄听了大喜,冲人洞中抓那小子。那小子见势不妙,竞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肚里。这位白姑娘受了伤,不是我师兄的对手,刚将他们二人擒住,却突然听见那小子的肚子里传来哈哈大笑,我师兄还没来得及防备,便被他挣断绳索,一掌打飞出十几丈外……”

女童的神色又是一变,笑道:“小道士,你是说林灵素附体到了病小子的身上?”

许宣道:“姑娘聪明绝顶,一猜就着。那小子本来病恹恹的,转瞬间却精神抖擞,像是换了一个人,左手一晃,便掐住了贫道的脖子,问我山上山下有多少龙虎、青城的道友。贫道抵受不住,只好一一对他说了。他听了大笑不止,说他最忌惮的无非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二人,这两人已死,就算是全天下的和尚道士都来了,他也不怕……”

旁边那几个道士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林灵素臭名昭著,当年就曾屡屡大破道佛魔三教的合围,如果真让他附体脱困,那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想再擒住他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女童原有些将信将疑,但听他将龙虎、青城各派在蛾眉山的势力分布说得大致不差,不由又信了几分,道:“他还说什么了?去了哪里?”

眼见麻衣老头儿将白素贞慢慢地放了下来,许宣松了口气,又信口说道:“林灵素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瞎老头儿带着一个女娃儿,他说这两人是他的大敌,他此次出来,最想要除掉的就是他们。他还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我要想活命,就设法将此信交给这对爷孙。想不到天下竞有这等巧事,才隔了四五个时辰,贫道竞果真……果真遇见了老祖。”

他察言观色,猜想离火老祖与林灵素必有仇隙,故意胡编了这么一段,女童脸色果然更为古怪,咬牙切齿地道:“信呢?拿过来给我瞧瞧。”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伸手从怀中取出程仲甫写与葛长庚的信笺,慢步上前,作势递给那麻衣老头儿,等那老头儿丢开白素贞,伸手来取时,突然啊呀一声,假意趔趄绊倒,顺势从腰间拔出龙牙,朝他肚腹奋力刺去。

“当!”刀尖如刺钢板,许宣虎口迸裂,半边身子瞬间酥麻,几在同时,一股狂猛无比的火浪当头袭来。他喉中一甜,被撞飞六七丈高,衣裳、头发全都着了火,心下大骇:我命休矣!念头刚起,“呼”的一声,身上突然鼓起万千道金光,腹内的玛瑙葫芦瞬间将火焰全都吸人丹田。

白素贞丝带飞卷,正想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已陀螺似的连转了十几圈,轰然跌落在地。仅此刹那间,他的头发、衣服便已烧焦了大半,身体却毫发无伤。惊魂未定,又听林灵素的哈哈大笑声从腹内传了出来:“老虔婆,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越变越小,小得连步也走不了,只能骑在自己孙子的脖子上了!嘿嘿,凭你这点儿能耐,也想找寡人报仇?”

众道士闻声脸色大变,许宣吃了一惊,敢情这女童才是离火老祖!

“原来是你!”那女童小脸涨红,双眼直欲喷出火来,仿照他的语气,森然大笑道,“姓林的,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胆子越来越小,小得变成了缩头乌龟,连露脸见人的胆子也没了!嘿嘿,你以为躲在这小道士的皮囊里,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麻衣老头儿挥棒怒扫,四周火焰狂飙,蹿起三丈来高。

众道士慌不迭地远远避开,白素贞抓起许宣,冲天飞掠,却被火浪兜头拍卷,迫得翻身退回,衣角顿时着起火来。反倒是许宣身上的火焰方一鼓起,又立即被吸人丹田,消得一千二净。

红日当空,火势越来越猛,白素贞接连几次冲突不出,俏脸映得晕红如霞,鼻尖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每一次气浪交击,许宣体内的乾坤元炁壶便转得快上几分,过不多时,气海内已如涡旋怒转。起初许宣还以为是元婴金丹使然,后来才明白这些火焰竟是被魔帝借势吸人壶中,心中陡然大凛。

葛长庚封印葫芦时,经脉重创,效力本来就大打折扣,给林灵素留了一丝逃脱之机;此时被离火老祖的气浪这般接连冲撞,葫芦封口不免要松动。这么下去,就算许宣与白素贞能‘侥幸活命,就算乾坤元炁壶不会落入离火老祖的手中,也难保不让魔帝借力逃出。

离火老祖似是也看穿了这点,“咯咯”笑道:“姓林的,原来你冲不脱葛老道的封印,想骗姥姥用离火帮你撞开。放心,等我杀了这小道士,自然会剖腹取出葫芦,炼烧上七天七夜,助你尸解成仙!”突然腾空冲起,鬼魅似的直扑许宣头顶,朝他颈上抓去。

许宣呼吸一窒,白素贞剑光如银河飞泻,抢身挡护。她真气本就远不及离火老祖,加之有伤在身,更加难以抵敌,不过片刻便已险象环生。若不是离火老祖有所顾虑,不敢贸然使用三昧离火,早已被烧为炭灰了。

那几个道士互使眼色,趁机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冲天飞逃。

离火老祖冷笑道:“赶着去给阎王爷报信么?”一边疾风骤雨似的朝白素贞猛攻,一边捏诀弹指,几道赤红的气箭凌空怒射,顿时将三个道士烧成火人,惨叫着跌落山崖。

余下那老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挥剑扫挡,奋力将气箭震散开来,不等聚气逃掠,又被两道紫火气箭撞中后心,火焰炸舞,当场毙命。

许宣目睹妖魔凶威,才知道自己这点儿修为实在不足道哉。一个离火老祖尚且招架不住,又如何能从漫山道魔高手的眼皮底下逃将出去?林灵素在他脑中笑道:“小子,现在相信了 么?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寡人相助,你别说逃出峨眉山,就是走出百步也断无可能。要想活命,就乖乖地放老子出去。”话音未落,“叮”的一声,白素贞长剑被离火老祖弹断为两截,右肩又被一掌拍中,鼓起熊熊火焰。

许宣又惊又怒,正欲上前拼死相斗,却被她的丝带拽回。白素贞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冷冷道:“保住葫芦要紧……我来挡住她,你快走。”又听林灵素传音道:“好一对如胶似漆的痴情怨偶!小子,你不怕死,也不怕心上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许宣想起父亲平日的谆谆教诲,想起葛长庚以死相托,热血冲顶,高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死?老虔婆,葫芦在我这里,有本事只管来取!”

他既知无处可逃,索性一心求死,紧握龙牙,聚气丹田,只等离火老祖上前,便用葛长庚所传的“玉石俱焚大法”与她同归于尽。

离火老祖“咯咯”笑道:“你既要找死,姥姥成全你。”

她疑心极重,眼见许宣昂然受死,反倒怀疑林灵素假装受困神壶,实则早已附体其身,想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当下摇动拨浪鼓,道:“乖孙子,还不快将这小道士的脑袋割下来?”

麻衣老头儿抡舞哭丧棒,大步上前,紫火光轮“呼呼”怒转,涟漪似的荡漾开来,迫得许宣呼吸如窒,衣衫鼓舞,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忽听林灵素叹了口气,传音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自救,寡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小丫头,你使出全力,刺他‘紫宫’,小子刺他‘命门’。”

两人一怔,紫宫穴在胸前,命门穴在后背,如何能同时刺到?但情势紧急,不容多想,白素贞断剑如电光飞舞,竞果真劈人离火光轮,直指麻衣老头儿的胸口。

几在同时,许宣大喝着拔刀刺出,老头儿旋身急转,“哧”的一声,后背恰好撞上龙牙尖刃。龙牙锋利无匹,许宣这一刀又使尽全力,登时直没人柄,鲜血飞溅。老头儿猛地弓身,痛吼着反手一拳打在许宣的脸上,火光冲舞,将许宣连人带刀撞飞六七丈远。

白素贞一击得手,不给那老头儿喘息之机,剑光接连刺中他七处大穴。

麻衣老头儿嘶声怪吼,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周身迅速被鲜血洇染。

这几下迅疾如闪电,连离火老祖也不及相救,她眯着双眼,森然笑道:“好一个‘阳奉阴违,水火交济’!可惜这几个两仪派的牛鼻子全死光了,否则看见师门剑法被妖孽使得这般顺手,只怕羞也羞死了。”

林灵素对道魔各派的秘技了如指掌.又对离火老祖知根知底,一眼就瞧出光轮破绽所在。他所传的这一招正是两仪派的独门绝学,原本是双剑同使,阴阳交济,换作两人配合,竟也天衣无缝,将麻衣老头儿杀得大败。

许宣爬起身,正自惊喜,忽听白素贞叫道:“小心!”眼前红光闪动,已被离火老祖一掌击中胸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翻身滚到山崖边上。

离火老祖摇着拨浪鼓,施施然地走到他身边,笑道:“姓林的,你还有什么奇招妙式,全都教他使出来吧。”

许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灼痛如烧,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贞挺剑冲来,被离火老祖反手一掌打飞;再看那妖女将小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作势欲插,心中又是惊怒又是骇惧,却避无可避。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对付你这等货色,一招便够了!”乾坤元炁壶呼呼旋转,突然将离火老祖的手掌朝许宣腹中吸去!

许宣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绞在了一起,冷汗遍体,那种诡异而恐怖的疼痛无法描摹,痛苦至极。

他的肚皮漩涡似的鼓动,离火老祖指掌紧贴其上,如磁石附铁,无论怎么奋力挣扎也无法甩脱,小脸惨白,颤声道:“盗丹大法!”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中)

许宣只觉玛瑙葫芦嗡嗡摇震,一股股强沛真气正如汹汹大河,透过离火老祖的掌心与自己的肚皮,源源不断地涌人壶里。想起舅舅所说,魔门中有一种传自上古蚩尤的妖法,能强行吸敛别人的真元,化为己有,心中不由大凛。

离火老祖惊怒更在许宣之上。她只道胜券在握,却没想这妖孽被困壶中,居然还能使出这魔门第一妖术。眼看着真元滔滔外泄,恐惧已达极点,猛一咬牙,夺过许宣的龙牙匕首,竟将自己的右手齐腕切断!

许宣脸上一热,被鲜血喷得星星点点,离火老祖嘶声惨叫,翻身冲天跃起,阳光刺眼,依稀瞧见她穿掠云海,朝东飞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白云飞舞,聚散离合。

许宣躺在崖边,周身火辣辣地烧痛,听着狂风呼掠,林涛阵阵,迷迷糊糊地如入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尖声长啸,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刃交击之声,他心中一紧,猛地清醒过来。

许宣踉跄起身,发觉腹中绞痛已然消失,只是胸口仍有点儿隐隐作痛。举头四顾,见云雾缭绕,太阳已近峰顶,白素贞依旧蜷卧在十几丈外的草丛中,他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低声道:“白姐姐!白姐姐!”

白素贞脸颊苍白,昏迷不醒,周身更冷如寒冰。许宣把脉探察,心下大凛。她气息脉象都极为微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脏腑、经脉都有不小的损毁,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只怕早已毙命了。

许宣正焦急担忧时,肚子里传出了林灵素的声音:“小子,你的白姐姐中了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又先后被‘飞英剑影’、‘离火气刀’重创,寒热交攻,经脉尽断,活不了多久了。嘿嘿,除非你打开葫芦,向老子叩头求请,老子一高兴,或许还能救她一条小命。”

许宣又是宽慰又是担忧,宽慰的是这妖孽仍困在壶中,并未走脱;担忧的是白素贞命悬一线,自己却偏偏束手无策。握着她冰凉柔软的手掌,想到她或许真要死了,心中一酸,泪水竞夺眶而出。泪珠接连滴在白素贞的脸上,她眉尖微微一蹙,蚊吟似的低声道:“你哭什么?”

“白姐姐,你醒了!”许宣大喜,急忙抹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她凝视着自己,剩下半句话便噎在喉中说不出来。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丫头现在不死,也活不长久。你年纪轻轻,就要做个鳏夫,啧啧,可怜,可怜。”

白素贞冷冷道:“我就算要死,也死在你后面。”想要支肘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跌落在许宣怀里。

许宣脸上如烧,咳嗽一声,笑道:“姐姐放心,我许家仁济堂虽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好药总还是有的。只要我们能下得峨眉,你就绝对死不了。”

他俯身将白素贞背起,四下眺望,道:“白姐姐,离火老祖断腕逃走,说不定很快就有妖魔闻风赶来,咱们的计划需得变一变,尽早下山。”

山势陡峭,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两侧雄岭巍峨,云横雾绕。他只朝下看了一眼,背脊便飕飕发凉。

白素贞想要起身,却没一丝气力,只好软绵绵地伏在他背上,低声道:“下边是‘鬼见愁’峡,直达龙门洞。如果昨夜你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山上追兵遍伏,只有这片峡谷恰好是道魔各派分界之地。倘若咱们能出得峡谷,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许宣初次上山,虽有地图在胸,对于山中的具体地形毕竟不熟,有她这久居峨眉的向导指点,顿时信心大增,当下沿着西边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走去。

峨眉山群峰险峻,到处都是茫茫云海、悬崖峭壁。越往下走,云雾越浓,五步开外全是白茫茫一片。草坡湿滑,时有嶙峋尖石,稍不留神,就将失足坠落,死无葬身之所。

许宣昨夜初悟御风之术,喜悦得意,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摸黑飞掠毫无所惧;而此时背着白素贞,生怕撞见道魔中人,贴着这险峻的山壁行走,反倒有点儿紧张。

猿声不断,鸟鸣啾啾。白素贞贴在他背上,时睡时醒,气息细长微弱。

一阵大风刮来,云雾开合,眼角瞥处,突然瞧见前下方的云雾中浮动着一圈彩虹似的七色光环,中间夹着道模糊的身影。

许宣心中陡然一紧,呼吸停顿。再凝神细看,险些又笑出声来,那人影上驮着另一个人,赫然正是“自己”与“白素贞”。想必这就是传说中极为著名的“峨眉佛光”了。

想起父亲曾说过,能见峨眉佛光者,如受佛佑,他精神顿时一振。当下任凭林灵素在腹中喋喋不休地威逼利诱,一手托着白素贞,一手扶着峭壁,全神贯注地朝下攀行,每走一步,都不断有石块簌簌迸落。到了后来,云雾转薄,他对山形地势渐渐熟悉,速度便越来越快,将近傍晚时已到了峡谷中央。两侧峭壁连云,青天一线,一圈圈七彩的阳光在苍翠的松针间缤纷闪耀。凉风吹来,尘心尽涤,浑身疲惫也一扫而光。下方山壁上有个石洞,狭长幽深,许宣正想将白素贞放在洞口歇息,寻些野果充饥,忽听尖叫连声,几只猴子从上方树梢上扑冲而下,一把抓起他的冠巾,“吱吱”叫着往洞中蹿去。

白素贞一愕,嫣然而笑。

许宣笑道:“漫山强盗,连猢狲也敢拦路打劫。”正想去追,后方“咻咻”连声,几道细长的银光映在对面山壁上,疾速移动。

他急忙转身藏到岩石后侧,只见三个青衣道士脚踏长剑,正风驰电掣地朝此处飞来,瞧其装束打扮,应当是青城飞剑门。道门各派中,此门的修真最善于御剑而行,故有此称。

当先一个矮胖道士踏剑盘旋,掌中托着一只飞虫,左右扫望,沉声道:“一定就在这附近。大家仔细找找。”另外两人齐声应诺,一左一右,贴着两侧山崖御剑俯冲,来势极快。

许宣一凛,瞧那胖子手中的飞虫嗡嗡振翅,必是传说中的“青蚨”无疑。廖若无既能以“飞英剑影”重创白素贞,自然也能趁机在她衣裳上布洒“青蚨子母香”。昨夜暴雨,青蚨虫难以跟踪香气,这些道士想必费了不少周折才重新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