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许宣全身一颤,忽觉丹田之中有一团热气缓缓升起,烘得五脏尽暖,极是舒服。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葛仙人所说的‘气丹’么?他出身药商世家,“仁济堂”中名医众多,耳濡目染,对于医药、人体经脉所知颇详;从小又慕仙崇道,钻研丹学已久。这团丹田热气,分明是修道之人必炼的“内丹”!

他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明白必定是那元婴金丹之功。神丹人体,化为“后天九转金丹”,打通了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封闭其中的“先天胎气”化融为一,沉淀于丹田气海。

他虽然尚不知如何修气炼丹,但受外寒所激,这团气丹便自动上升,沿着经脉缓缓运转。许宣惊喜交加,凝神细探,只觉那团热气徐徐上升,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慢慢游走,所过之处,如春风吹拂,寒意大消。

他想起葛长庚所传授的“翠虚金丹大法”,当下意守丹田,屏除杂念,默诵“翠虚金丹法”中最浅显的“御气诀”。过了片刻,气丹随着他的意念轻轻摇荡,转入“足阳明胃经”。许宣义是新鲜又是激动,一时间将生死、饥寒全都抛在脑后,一心御气运丹。不知不觉,丹田之中仿佛有一盆炉火熊熊烘烤,周身暖洋洋轻飘飘,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许宣一直梦想着炼气成丹、修仙得道,今日终于初窥道丹之妙,喜不自胜,当下也不停止,一遍又一遍回圜周转,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痛楚的呻吟,许宣一凛,听出正是白 衣女子的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闪电接连划过,洞内雪亮,她盘蜷在地,黑发披散,皱着眉,大口大口 地喘着气,双手捂着腰肋,神情极是痛苦。

许宣吃了一惊,跳起身,叫道:“你没事吧?”方甫动身,突然又是一怔:我怎么可以动了?转念一想,必定是自己一遍遍地运转金丹真气,逐渐冲开了经脉,想到此处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当下不及多想,抢身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将她扶起。

也不知是否因为闪电的蓝光所映照,她的脸容竟泛着淡淡的青色,虚汗淋漓,连呵出的气也成了绿色。

许宣一阵焦急惊慌,心道:她必是昨夜突围时受了内伤,强撑到现在。想起往日“仁济堂”诸医所教,沉住气,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脉门,静心探察。脉象细微无力,似是中了剧毒。

许宣心中大凛,如果只是寻常伤势倒还罢了,当真中了剧毒,在这荒山野岭中,哪里去找解药?突然想起她似乎有个火折子,许宣当下探手入她袖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双指夹住一个丝囊,轻轻地抽了出来。

那丝囊柔软冰凉,与昨日小青装盛李秋晴与自己所用的丝袋一样,看似不过巴掌大,却可盛万千之物。他家中富可敌国,所见识的宝物不计其数,认得这丝袋就是舅舅所说的上古宝物“乾坤袋”。想起李秋睛,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也不知她此时究竟是生是死。虎毒不食子,如果她真是魔门天后的女儿,那妖后想必不至于取她性命。

许宣屏除杂念,探手入囊,果然摸到一个火折子,正要取出,竞又摸到一个光滑冰冷之物,拿出一看,赫然正是葛长庚的“乾坤元炁壶”。他一怔,摸了摸自己怀中,果然已经空空荡荡,想必是昏迷时叫她拿了去,暗想:葛仙人为了镇伏魔帝而死,我说什么也要完成他的遗愿,绝不让这葫芦落入他人之手。这妖女冷漠无情,葫芦留在她的手中大不可靠。当下将“乾坤元炁壶”塞回自己怀中,接着,擦着火折子,洞中顿时明亮起来。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许宣心中顿时一紧——白衣女子脸容淡青,眼圈桃红,左手捂在左肋,乌血正从指缝间溢出。果然是中毒之象。

他定一定神,伸手轻轻地拨开白衣女子的手掌。

衣裳破裂,肌肤晶莹如玉,伤口不及一寸长,皮肉朝外翻卷,黑色血液不断渗出,隐约还可瞧见一缕缕淡青色的气雾从伤口溢出。

许宣是仁济堂的少主人,一年见过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中毒的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但却从没见过伤口蒸腾出这等青烟绿雾的。他不知她中的乃是魔门妖后的“九转寒冰箭”。这种冰箭以九种剧毒益虫的浆汁制成,一旦破肤而入,冰箭与血液相融,迅速化为剧毒的脓水和碧雾,直攻心脑,伤者纵然不死,也会变成行尸走肉。

幸好白衣女子服了元婴金丹,有金丹真气护住心、脑、丹田,否则早已不测。她虽借助金丹真气,强行逼出了大半寒毒,奈何连番激战,受了内伤,真元耗损极大,强撑了许久,终于还是被残毒侵体,昏迷不醒。

情势紧急,不及多想,许宣伏下身,大口大口地吮吸毒血,吐在一旁。毒血洒落在地,登时化为绿雾,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腥臭。

许宣吸了十几口,只觉唇舌冰冷麻痹,头昏眼花,心下大凛,但身无良药仙丹,除此之外别无他策,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吮吸。不想吸了几十口之后,那麻痹的感觉反倒渐渐消散,精神重新一振。

原来他从小赢弱多病,又生在天下第一药商之家,十几年间也不知吃了多少奇草神药,血液中尽是各种药汁丹液,早已变得近乎百毒不侵,若非极之罕见的剧毒,绝难将他毒倒,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就连这“九转寒冰箭”到了他的体内,也反被血液内的其他药毒渐渐消融克制。

又吸了片刻,吐出的血液重转鲜红,白衣女子肿胀的伤口也消退了许多。 白衣女子忽地一震,微微睁开眼睛,蓦地坐起,“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颤声喝道:“小色鬼,你做什么!”羞怒交集,奋力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却虚软无力。她重伤未愈,出手却依旧狠辣。

许宣抚着肿烫的脸颊,气得哈哈一笑,道:“放心,别说我不是小色鬼,就算是,也不会喜欢你这等冷.血僵尸。”白衣女子冷冷地盯着许宣,瞥见他嘴角的血丝,心中一震,蓦地明白他竟是为自己吸毒疗伤。柳眉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歉疚的神色。

许宣气呼呼地径直走到一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冷冰冰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吸毒血?不怕

中毒么?”

许宣“哼”了一声,道:“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了许多?”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人分好人坏人,难道你不分好坏,全都要救么?”许宣呆了一呆,心道:是了,倘若中毒的不是她,我当真也愿意冒死相救么?一下也想不明白,干脆大声道:“那是自然,你当天下人都像你一般冷漠无情么?”

白衣女子大怒,待要发话,突然觉得一股阴邪冷气陡然上冲,周身如浸寒冰,想要运气压制,气血却岔乱冲涌,寒热交迸,脑中嗡然一震,顿时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许宣见她忽然软绵绵地卧倒在地,叉着臂冷笑道:“又想赚我耳光?这回我可不上当了。”过了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似非做作,许宣连喊了几声,杳无应答,方感不妙。绕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摸她脉搏,旋又如释重负。知道她不过是体虚寒发,尚不致命。

许宣转身四顾,想要寻些干柴枯枝生火,偏偏大雨瓢泼,草木潮湿,无从生起。只好脱下自己的长衫,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蜷缩颤抖,似乎越来越冷。许宣心中焦急,蓦地一动:常言道‘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既无暖被,只有用体温烘暖了。

屈身坐下,正要将她抱在怀中,想起热辣肿痛的脸颊,怒气又升,哼了一声,缩回手,喃喃道:“许宣呀许宣’,你的耳光吃得还不够?当完了小色鬼,还想当棉被,被她噼里啪啦地弹棉花么?”

眼角瞥处,见她脸色雪白,蹙着眉尖,神态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剧跳,闪过一个念头:只要能抱她一抱,吃上几记耳光又有什么打紧?

当下定了定神,大声道:“妖女,你听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如此的。你若是反对,趁早说上一声,否则……”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突然一颤,“嘤咛”一声。

许宣心里发虚,吓了一大跳,过了片刻,见她再无反应,方才松了口气,扬眉道:“哼,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醒来之后可别耍赖,弹我棉花。”屏住呼吸,将她轻轻抱起,斜靠在自己怀中。

白衣女子身段高挑,许宣服了元婴金丹后,虽然体格大变,增高了不少,但仍比她矮了不少,以小抱大,殊不顺手。他又是未历风情的少年,从未搂抱过女子,这般抱着她,姿势不免有些僵硬怪异。

白衣女子正自冻得发抖,昏昏沉沉中,依稀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便下意识地贴了上去。许宣正值情窦初开,血气方刚,此刻佳人在怀。他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或许因为贴靠着他火热的身体,白衣女子的体温渐渐回暖,苍白的双颊也恢复了几分红晕,更添娇艳。

许宣心中又是一荡,不敢多瞧,急忙吹灭了火折子,闭起眼睛,意守丹田,重新开始御转金丹真气。

不知过了多久,气丹循环回转丹田,周身热暖,气力充沛。许宣徐徐睁开眼睛,神清气爽。

洞外电闪雷鸣,风雨依旧,而那白衣女子在他臂间蜷缩轻颤,体温竟又变得寒冷如冰。许宣心下一沉,暗想:不知她中的究竟什么毒?反反复复,忒也厉害。可惜我不知道如何输导真气,否则就可以帮她送气化寒,不必坐在这儿干瞪眼了。又想:是了,孙大夫常说“外寒好御,内冷难消”,她体内寒气多半是由寒毒引起。如果能找到些去寒清毒的草药,熬汤煎服,再来一锅热粥,她的病或许就能好上大半。但这荒山野岭,又上哪儿找药去?心中忽然“咯噔”一震,脱口道:“紫霞春!”

昨日与程仲甫等人进山时,瞧见峨眉山的一些山崖斜壁上长满了赤艳奇草,红似烈火,绚如晚霞,正是蜀中特有的“紫霞春”。此草暖血活脉、理气和中,是专治寒毒的良药。仁济堂每年都要采集许多这种药草,加上其他独门配料,做成药酒出售,在江北一带极受欢迎。只要采回此药,喂白衣女子服下,她的寒症多半能有所好转。

许宣精神大振,再不迟疑,将白衣女子轻轻地放在洞角,转身大步出洞。其时夜色正深,狂风暴雨扑面刮打,他周身登时湿透,一股热气却从丹田轰然涌起。

自从服了元婴金丹之后,他体内的先天胎气和元婴金丹交融并化,真元大转强盛,虽然还不知如何灵活运用金丹真气,但身轻体健,和两日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许宣深吸了一口空气,精神奕奕,转身四处眺望。

这山洞藏在峭壁凹陷之处,其外又有巨石遮挡,草木葱茏,颇为隐秘。战在洞口,朝西南方远眺,隐约瞧见险峰入云,峭壁高兀,应当是紫霞春喜于生长之地。于是他沿着山坡,小心翼翼地折转回绕,朝那片山崖走去。

山风狂猛,大雨滂沱,四周黑暗迷蒙,山势险陡难辨,脚下又极为湿滑,行走艰难。许宣胆子虽大,心里也不免如井中悬桶,‘起初每走一步,必再三凝视,脚尖试探几回方敢踩下。走了一阵之后,视野渐渐清明起来,原本混沌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有致,胆气大壮,越走越快。

突然“哗啦”一声,脚下一空,整片土坡应声坍塌!许宣心中一沉,陡然失衡,朝着右前方踉跄飞冲,脚下一绊,撞上一块岩石,“哎呀”一声,翻身飞起,朝下疾速滚落。天旋地转,黑影霍闪。许宣猛地撞几块巨石上,痛入骨髓,一时间连叫声也发不出来。电光石火之间,忽然瞥见前方山石横断,云雾茫茫,竟是万丈深渊,许宜心中大骇,伸手一抄,抓住崖边的松树。岂料雨势太大,山土塌方,松树根部早已松动,他下冲之势又快又猛,这般猛地一勾,松树竟连根断裂,和他一起冲下山崖。

许宣魂飞魄散,暗呼糟糕,下意识地想要翻身跃起。说也奇怪,意念方动,丹田中的金丹真气竟轰然倒卷,直冲脚底。“呼”的一声,他轻飘飘地翻身倒跃,蹿起两丈来高,手舞足蹈地冲上崖顶。

山壑幽深,云雾缭绕,泥土簌簌冲落。那株断折的松树撞在崖壁上,反弹抛起,又朝下坠去。

许宣跌跌撞撞退了几步,才站稳在崖边巨石上,风雨飘摇,他浑身泥泞,脑中一片空茫,一时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风吹来,冷汗直流。过了片刻,许宣才明白,刚才干钧一发之际,自己无意间竞用了“御气诀”,气随意转,直冲涌泉,是以脚下生风,死里逃生。

许宣又是后怕,又是惊喜,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非吴下阿蒙,心中激动难以言表。如果不是想起白衣女子所言,道魔佛三教仍在漫山追缉自己二人,早已大声啸歌,一抒快意。他像一个穷困潦倒之人发掘到宝藏,恨不得尽情挥霍。当下依样画葫芦,以意御气,将真气导向脚底,猛地朝前高高跃起,几个起落,便冲出二十来丈。

大雨扑面,双耳生风,许宣抄足飞奔,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真气圆转如意,渐渐纯熟。他虽然还不知道真正的御风飞掠之术,但天性颖悟,真气强沛,凭借着御气诀,竟也自行揣摩到了些窍门。眼看着两侧黑影倒掠如电,自己奔行如飞,胸膺中满是新奇、激动。如此奔行了一刻来钟,终于到了那西南险崖之下。

抬头望去,陡峭的山壁上隐约可见有一蓬蓬草木在风雨中起伏摇摆,瞧那形状,当是紫霞春无疑。许宣脚下一点,朝上飞起两丈来高,攀着凸石坚岩,灵猴似的腾挪跳跃,到了崖壁凹陷处站定。

许宣抽出那锋利无匹的“龙牙”匕首,寒光飞闪,只轻轻一划,整块大石便应声掉落,药草连根挖出。一连掘了数十棵紫霞春,脱下自己的销金裹肚,将药草捆缠结实,系在背后。

转头望去,又瞥见崖壁上长了几株灌木,野果摇曳,红彤彤、湿漉漉的,甚是可爱。他方觉肚饿难耐,便顺手摘下一个咬了一口,觉得滋味儿还不错,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想起白衣女子也未进食,于是又摘了十来个兜人袖中。正要离开,忽听崖上传来一个声音:“那小娘们儿带着兔崽子,不知藏到哪儿了?格老子,老天不作美,下了一天一夜暴雨,子母香的气味被冲得稀淡,找起来真他奶奶的费力。”

许宣一凛:“难道他说的是我们?”急忙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中)

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那娘们儿被妖后的‘九转寒冰箭’打伤,又中了掌门师伯的‘飞英剑影’,必定跑不远。山里山外都有咱们的眼线,她能藏得了几时?倒不怕她逃脱,只是别让魔门和其他白眼狼抢了先。”

许宣一惊,他曾听程仲甫说过,“飞英剑影”是青城山“飞英散人”廖若无的绝杀气剑。廖若无虽与程仲甫的师父许冠蝉并称“青城九剑仙”,剑术却在后者之上,在青城九大剑派中位列第四。

这两人呼之为“掌门师伯”,想必都是青城“飞剑门”的弟子了。但青城各派为何不解救自己一行,反要追杀白衣女子、置她于死地?难道真如葛长庚所暗示,道门诸派毫不顾及同门之谊、苍生之幸,为了抢得魔帝这个“活宝典”,便不惜头破血流、伤及无辜?

第一个声音嘿嘿笑道:“二师兄说得不错。这次最可恶的就是峨眉山的秃驴,他奶奶的,爪哇国的妖魔都跑来了,这帮孙子倒好,非但不斩妖除魔,还关起山门哭丧,装聋作哑,摆明了让我们和妖魔拼个两败俱伤。”

那“二师兄”冷笑道:“六师弟,你大错特错,咱们最要小心提防的不是峨眉秃驴,也不是魔门妖类,而是龙虎宗的龟儿子。魔门妖贼要救林灵素,情有可原;峨眉秃驴不修道法,得了魔帝,也没什么大用;倒是这群龙虎山的龟儿子,一心独吞,生怕被我们抢了先,居然和峨眉贼秃勾搭串通,害得我们迟到一步。格老子,否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别说那臭娘们儿,就算是葛老头儿,还不是早就到了我们手中?”

那“六师弟”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群杀千刀的龟儿子,就知道窝里斗!不过,二师兄,师父怎么笃定魔帝那龟儿子在白衣娘们儿身上?万一被绿衣服的小娘皮揣着跑了呢?咱们死守着这儿等那白衣娘们儿,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二师兄”道:“葛老头儿既然附体到那臭小子身上,乾坤元炁壶一定也由他带着。再说,那白衣娘们儿比绿衣服丫头厉害些,俗话说‘美人嫌胖,保镖挑壮’,错不了。”

许宣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难道小青姑娘和李姑娘也逃走了?不禁精神大振,继续聆听。过了半晌,终于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青城山九大剑派虽与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并称天下道门四派,但彼此之间一直明争暗斗。这几十年来,茅山、阁皂两宗渐渐衰微,道门逐渐形成龙虎山天师道与青城九大派东西争霸的局面。

龙虎宗原为东汉张陵的五斗米道演变而来。当年由四川鹤鸣山席卷天下,相隔虽已千年,在巴蜀等地仍积有余威。为了压制青城派,龙虎天师张守真与峨眉佛门各派修好,并遣派大弟子张远庭在成都建立道观,广收门徒,直接将势力插入蜀地。

峨眉山的明空大师在与葛长庚联袂镇伏魔帝之后,真元大损,很快圆寂。峨眉各派一则迁怒葛长庚,二则觊觎林灵素所盗的道佛宝典,却又不敢忤逆明空遗愿公然与葛长庚对敌,抢取乾坤元炁壶。于是明心一面困住葛长庚,以棋为赌,一面故意走漏消息,将道魔各派引来火并。

张远庭早早就从峨眉各派那里得到线报,率领龙虎宗抢在第一时间赶到。与峨眉相隔不远的青城各派,反而是迟了一天才得闻风声。等到青城、茅山、阁皂各派赶来之时,龙虎宗早已抢得先机,占尽有利地形。

昨夜,魔门群妖围攻葛长庚,龙虎宗在主峰四周布下伏兵,只等魔门中人抢了魔帝之后,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青城、茅山各派既然失却先机,索性搅乱大局,浑水摸鱼,趁着魔门妖人追杀葛长庚肉身之际,突然横刀杀人,展开殊死血战。龙虎宗埋伏落空,生怕魔帝被抢,只好也加入混战。

道门各派、魔门群妖发现中计之后,立即折返追击葛长庚一行。

白衣女子带着许宣与乾坤元炁壶朝东突围,小青则领着李秋晴逃往北边。一夜潜逃,几番苦战,白衣女子连受重伤,终于护着许宣,躲过了魔门、道门的追截,逃入密洞。

魔门、道门寻人心切,暂罢干戈,各自划分地界仔细搜寻。而白衣女子与许宣藏匿的山洞,恰恰便处于青城各派抢据的山头。

许宣心想:原来她竟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伤。若是她孤身逃走,只怕此刻早已出了峨眉了!顿时百感交集,怔怔地站在崖壁岩隙之中,风吹雨打,恍然不觉。

崖上二人脚步渐远,话语声也越来越小,终于微不可闻。

许宣定了定神,背负草药,挑了条幽暗隐秘的路线朝回奔去。这次既知有敌人潜伏四周,不敢大意,一边探察周围,一边小心疾奔。

他方向感极强,兼之真气强沛,夜视清晰,很快便到了那山洞之外。距离洞外尚有十丈,隐隐瞧见洞口大石倒映着淡淡的火光。

许宣甚是机灵,心中一动:自己出洞之前,明明早已捻灭了火折子,洞中又怎会有火光?隐隐觉得不妙,于是猫腰蹑步,朝着洞口左边绕去。

巨石斜立,与洞口丨交错重迭,露出一个细长的缝隙。许宣凑上前,往里探望,心中一沉,险些叫出声来,怒火轰然沸腾。

洞内站了两个黄袍道士,斜指长剑,剑尖抵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显然已被封了经脉,冷冷地盯着两人,双颊飞红,羞怒愤恨。衣裳、长裙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抹胸也被斜斜切开。

靠前的一个道士高高瘦瘦,细眼长鼻,颔下一绺黑须,宛如山羊,左手持着火折子,照着白衣女子的脸,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阴森森地笑道:“姑娘,何必作困兽之斗?只要你乖乖地将乾坤元炁壶交出来,道爷保证饶你一命。否则……”语调忽地拉长,手腕一抖,“哧”的一声,剑尖轻轻巧巧地将银丝罗带划断。

白衣女子冷冷道:“常听说龙虎道士如何厉害了得,原来只会欺侮弱女子。传将出去,倒要瞧瞧张天师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许宣怒火如焚,凝神探察,果然发现两道士衣角绣了“正一”二字,心想:原来是龙虎山的牛鼻子。是了,他们必是躲过青城派的封锁.偷偷到这儿抢人来了。

另一个道士麻脸短须,矮壮黝黑,形容更为猥琐,色眯眯地盯着白衣女子,淫笑道:“小娘子,这里荒山野岭,人影儿也见不着一个,怎么传出去?你要是不老实,道爷快活完了,把你抛尸山野,旁人见了也当是峨眉山贼秃干的好事,关我们师君什么事?”

许宣越听越怒,恨不能冲将进去,将二人剁得稀烂。但自己根本不会武功法术,这般跳进去,不但救不了她,还会将乾坤元炁壶白白送人龙虎道士手中。他思绪飞转,突然有了主意。当下小心翼翼地将乾坤元炁壶塞入岩石缝隙,又俯身抓了一把烂泥涂在自己脸上,惊叫道:“道爷救命!”跌跌撞撞地往洞中冲去。

两道士吃了一惊,喝道:“是谁?”人影闪烁,双剑飞舞,一左一右将许宣夹在中间。

白衣女子听见他的声音,登时一颤,妙目冷冷凝视,神色古怪,也不知是恼怒、惊讶、担忧,还是喜悦。

许宣心中怦怦直跳,满脸都是惊慌害怕的神色,闭着眼叫道:“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小的叫许三,是来峨眉采药的……”

四川境内奇山无数,药草繁多,每年都有大量的采药人拥入峨眉、青城等地。他浑身泥泞,满脸泥浆,原本华贵的锦衣罗裳已破不蔽体,丝毫瞧不出异样,又背负着一大捆药草,倒颇像采药的药童。

瘦道人低声喝道:“胡说八道!哪有下这般暴雨跑来采药的?”手腕微一用劲,剑气登时刺入许宣胸膛半

分,血珠沁出。

许宜脑筋转得极快,哭丧着脸道:“道爷有所不知,这峨眉山上的秃驴凶巴巴的,又抠门又奸刁,拔棵山上的药草比拔他们的毛还要难哩。要是被他们逮养了,不打断腿,也要揭层皮。小的没法子,才趁着这暴雨夜,偷偷跑来采药。”

龙虎宗虽与峨眉山私下结盟,毕竟是利益所需,心底对峨眉佛门仍是厌憎之极。这两道人听他诋毁峨眉和尚,登觉大爽,疑心消了几分,将长剑稍稍后撤。

他们虽然都已听说与白衣女子一道逃亡的,还有一个少年,初见许宣,心下也有些起疑。但一来听说那少年瘦小孱弱,与眼前这健硕的药童出入甚多;二来白衣女子一口咬定少年早已独自逃离,他们也不相信少年会自投罗网,因此未加多想。

麻脸道士嘿嘿笑道:“秃驴本来就不长毛,当然一毛不拔了。,小子,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

许宣回头往洞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嗓子,战战兢兢道:“道爷,出祸事了!山上有……有妖怪!那妖怪吃了两个人,还说要吃我哩!”

瘦道士冷冷道:“胡说。峨眉山上哪来的妖怪!”

许宣急道:“小的怎敢胡说?那妖怪端个大铜锅烧汤煮人肉,一边撕咬大腿,一边说什么‘在东海吃惯了臭鱼烂虾,好久没吃这么香甜幼嫩的人肉’,还说‘等找到那个小娘们儿,把她炖烂了,吃个干净’……”

两道士对望一眼,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许宣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鄙夷:女人怕老,老鼠怕猫,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忒没出息,居然怕玄龟老妖。

瘦道士急忙吹灭火折子,定了定神,收回长剑,低声道:“小子,那妖怪长得什么模样?”

许宣挠着头道:“天色昏黑,瞧得不大清楚。好像……好像戴着大斗笠,穿着青色衣服,是个又矮又小的干瘪老头……”

麻脸道士失声道:“果然是他!”

许宣颤声道:“哎呀,道爷认得他?道爷和他是远亲,还是近戚?”

麻脸道士骂道:“你奶奶的才是他亲戚!”被瘦道士猛一瞪眼,突然觉得自己嗓门太高,急忙又压低了声音,喝道,“小子,那妖怪现在哪里?你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许宣指着洞外西南方,道:“小人在悬崖边采草药时,他就坐在那崖上吃人肉呢。他本来想吃了我,但听说我是药童,就打了个饱嗝儿,转而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和一个瘦小的少年。又说只要我帮他找到这两人,他就送我上好的灵芝、人参,否则就一口吞了我。小人害怕.假意说帮他找人,赶紧溜之大吉……”

两道士探头朝那悬崖张望,脸色越发难看。麻脸道士低声道:“师兄,玄龟老妖既然已到了这里,青城派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趁着魔门其他妖人还没赶到,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瘦道士沉吟道:“不成。我们带着这娘们儿一道走,目标太大,很难逃脱。这个山洞颇为隐秘,他们一时难以发觉。不如你留在这里看着她,我立即赶去给师君报信。只要师君赶来,就算是魔门十祖齐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麻脸道士听说要让自己留下,面色大变,却不敢反驳。

许宣正中下怀,拽着瘦道士的衣襟,苦苦央求道:“道爷,我对峨眉地形了如指掌,不如让小人带路,一同离开这里。万一有什么危险,道爷发慈悲,保我一条小命就是。”

瘦道士心道:这小子能从老妖手中逃脱,倒是个机灵人。眼下狂风暴雨,黑灯瞎火,到处都是魔门和青城派的人,有他带路,应该快捷得多。路上若当真遇到魔门妖人,正好拿他当替死鬼,助我脱身。当下点头应允。

瘦道士对着麻脸道士低声叮嘱了一番,带着许宣一齐出洞。

白衣女子忽然冷冷地道:“小心死在半道,没人给你收尸。”许宣心中一跳,知道她在警醒自己,紧张之意反倒大减,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

瘦道士冷笑一声:“多谢姑娘挂念。转头对那麻脸道土道,“师弟,如果妖魔发现此处,你先一剑结果了她,绝不能让她落到魔门手中。”

麻脸道士瞥了白衣女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阴冷淫猥的笑容,嘿嘿道:“师兄放心,我理会得。”

出了山洞,凄风冷雨迎面扑打,乌云滚滚,弥漫在群峰半腰,四周越发昏黑。瘦道士生怕被玄龟老祖发现,不敢御风飞掠,屏息凝神,随着许宣绕折回转,朝东南峡谷摸黑走去。

许宣走了几步,眼看前方是一处泥泞斜坡,脚下故意一滑,“啊”的一声,翻滚摔落。

瘦道士吃了一惊,四下打量,见无甚动静,心下稍宽,纵身跃到他身前,低声喝道:“臭小子,快起来!”

许宣苦着脸呻吟不已,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他从小多病,装扮痛楚之态最为拿手。瘦道士只道他肚腹当真受了重伤,暗骂倒霉,无奈俯身查看。

许宣一边龇牙咧嘴地呼痛呻吟,一边眯着眼睛凝神察探,右手早已紧紧攥着“龙牙”刀柄,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蹦将出来。见瘦道士俯身弯腰,离自己不过咫尺,立即闪电似的拔出匕首,奋尽全力,猛地捅向他的心窝。,

“哧!”鲜血喷了许宣一脸,连视野也变得一片血红。

瘦道人晃了一晃,惊怒骇惧地瞪着他,右手颤抖着想要拔剑,突然一颤,扑倒在他身上,再也动弹不得。

饶是许宣胆大包天,平生首次杀人,仍是说不出的紧张害怕,一刀刺入时,心脏也仿佛瞬间停止跳动。

雨水打在两人的身上,瘦道士 一动小动,鲜血汩汩流出,一道道地流过许宣的脖子,冰凉中夹着温热。许宣惊魂甫定,拔出龙牙猛地将他推开,踉跄起身,呆呆地看着尸体,又看了看手中那鲜血滴落的龙牙,惊骇、迷茫、恐惧、慌乱……潮水般涌上心头。原以为杀人不过是件极为简单之事,此时方知其中滋味。

过了片刻,许宣定下神来,想起白衣女子仍在洞中,急忙大步奔回。

还未到洞口,他便隐隐听见白衣女子冰冷的声音:“你若敢无礼,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又听那麻脸道士喘息道:“臭娘们儿,道爷横竖凶多吉少,倒不如先快活一把,做个风流鬼。你要再不识趣,老子索性来个先奸后杀……”

许宣大怒,刚才杀人后的悔疚登时荡然无存,握紧刀柄,急步奔入洞中,慌乱叫道:“道爷……道爷……不好了,那位瘦道爷出事了!”

洞中昏暗,火折子跳跃着幽光,白衣女子蜷在洞角,素丝白衣早被道士长剑挑落到了两丈开外,身上仅剁下罗绢抹胸和水红色的裙裳。那麻脸道士正急不可耐地脱去道袍,听见许宣的叫声,顿时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披起衣服,提了长剑奔将出来。见许宣浑身鲜血,他心下惊疑,“刷”地将剑架在许宣脖子上,喝道:“瓜娃子,你说什么?我师兄呢?”

许宣指着洞外,颤声道:“山坡坍塌,那位道爷摔到深沟里,流了好多血,昏迷不醒。小人力气小,搬他不动。道爷快去救他一救。”

麻脸道士听说只是摔倒,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还剑人鞘,骂道:“他奶奶的,他摔在哪儿了?快带我过去。”

许宣奔到洞口,随手一指,道:“喏,就在那儿。”右手长袖低垂,紧握刀柄。麻脸道士探头一看,黑漆漆灰蒙蒙一片,哪有半个人影?刚要开口叱骂,忽觉背心一凉,心下大骇,急忙飞步疾旋,朝右避让。

“扑哧!”龙牙刀寒光怒闪,麻脸道士后背衣裳破裂,鲜血喷涌,拉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口子。

他惊怒痛吼,反手就是一掌。黑光吞吐,气劲猛烈。

许宣一刀刺他不死,心中大慌,眼见他凶神恶煞地转身反击,左拳下意识地胡乱挥击,正好击中他的掌心。

“哗!”气浪迸爆,许宣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身不由己地朝后飞跌,滑出数丈之外,听见麻脸道士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爬起,定睛望去,却见麻脸道士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满脸惊惧,已然毙命。他右臂软绵绵地耷拉在胸前,骨骼碎,整个手掌都已扭曲变形,鲜血缓缓地从破裂的皮肤中渗了出来,死状极为惨烈。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下)

许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拳,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体内的金丹真气极为强沛,只是他尚不知如何调度使用,只有在情势极为危急之时,真气才会随着意念冲涌到身体的某一部分,爆发出畅快淋漓的惊人力量。

许宣正自惊喜得意,忽听白衣女子冷冷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我经脉解开?”

许宣转身正想上前,瞥见她衣不遮体,心中顿时一跳,道:“我可不会解穴通脉。”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你一拳便能将这畜生打死,还解不开我的经脉么?快些过来!”

许宣走了过去,笑道:“就算我解得开,也没这个胆啊。你不是说了么?我这小色鬼的手若是触碰到你,你就立即剁了我的手指。” ,

“你这胆大妄为、狡狯无赖的小色鬼,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么?”

许宣听她动辄称自己“小色鬼”,心中又不觉来气,暗想:既然你认定我是小色鬼,那我便不负你望便是。打定主意,扬眉道:“只要你答应我解开你的经脉之后,绝不伤我,我便勉为其难,姑且一试。”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敢胡来,我就算是经脉俱断,也要取你首级。”

许宣吐了吐舌头,道:“不是剁手指么?怎么一转眼就升级了?”边说边朝里走去。

火光跳跃,她软软地斜躺在角落,一动不动,衣裳凌乱,双眸冷冷地凝视着许宣,双颊晕红,姿势与神态形成极大的反差,反而显出种奇特的娇媚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