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天,如果没有那天发生的事,生活是不是一直这样下去呢?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如果没有那天,我的世界又会是如何呢?我是不是会…继续享受这种暧昧不明的甜蜜…

那天的天空纠结着乌云,空气又闷又热又湿。

下课后,我习惯性地走到榕树下,竟不见平,我怔了怔,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况,即使他有事不能来,也一定会叫三子在这里接我。

按下心中那股莫名涌上的不安情绪,我站在榕树下,静静地等。

天空的颜色很阴霾,不断翻滚涌动纠结的乌云更密了,一道闪电划过去,划亮了我的眼,我抬头看向天空,豆大的雨点已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在树下避雨很危险,但我不愿离开,我担心平找不到我会生气。

生气?

我吃了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他的情绪?不,不会的,不可能的…

一把伞突然撑在我的上空,顷刻间挡住了狂暴的风雨,我心中一喜,急忙转身,触目所及,却是三子疲惫的眼。我的心缓缓下沉:“平呢?”

“他今天有事,我送你回家!”三子的脸色极难看。

不安的情绪加剧,从心底急掠过去,我第一次问出了超出自己不允许超出的范围的问题:“什么事?”

三子微愕,我从未问过这些问题,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竟吱唔起来。

“什么事?”我的声音瞬间变调,心沉得更快,“你说实话!”

“他有麻烦…水儿你不要去找他…很危险…”

心沉到了谷底,我瞬间惊恐得无法呼吸——他有危险!他有危险!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就开始翻江倒海地痛起来,漫延到我全身的脉络,刺痛我每一根神经!不!他不可以这么消失,绝不可以这样消失,我感到身体里仿佛有一部分随着他即将可能消失而被抽离,强烈的恐惧感乘虚而入,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猛地拔腿就跑,快得让三子都猝不及防,他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水儿,你去哪里?”

我猛烈地挣扎,发出令人心碎的狂吼:“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三子反而抓得更紧:“你疯了吗?平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去了他会分心的,水儿,你理智一点,平哥不会有事的!”

“如果有事呢?”我扭动双手,手臂因我的挣扎被三子抓得发青,但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这辈子都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平的巨大恐惧令我发狂:“如果他有事呢?你能保证吗?你不能,求你…求你…你不要这么残忍…”我终于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身体仿佛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慢慢地向下滑去:“求你…”

“水儿…”我知道我吓坏三子了,这根本就不是平日里那个文静软弱的水儿。这样的疯狂,这样的无畏,只是想见平一面;这样的无助,这样的狼狈,亦只是想见平一面呵…

“像我们这样的人,几曾有过一个人真正关心过我们…”三子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蓦地一顿,然后,他猛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跟我来!”

门突然被打开时,平吃了一惊,等看到我站在门外,他更是愣住了。

“水儿?”平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也许是因为平日自视甚高的我竟会自己来找他,这么稀奇的事儿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视线滑到我被雨水打湿的身上,立即皱紧了眉头,眼神可怕地瞄向三子,“该死,她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我的脑子根本无法思想,看到他完整地平安无事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唯有在心里不停地感谢上帝的慈悲。

“平…”我含着泪扑到平的怀里,含着泪在他胸口呢喃:“你没事…哦…谢谢老天…你没事,你知道吗?我好怕见不到你…”

空洞的黑眸迎上他的眼,我的视线早被泪水模糊成一片,失去焦距的黑眸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焦点,我情绪的弦纷乱。而他,则因我的弦动乱了心神!

“水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无法相信我剧烈的转变,亦无法相信我终于肯向自己微薄的感情俯首称臣,我终于肯承认——

没有时间来回答平的问题,我紧紧地抱着他,心无法承受这突然的松弛,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我感到一片黑暗向我袭来,在晕过去之前我恍惚听到了平紧张的怒吼…看到了平惨的的脸…哦…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不…我不要他有这样的表情…他笑起来多好看啊…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很多很多的人…爸爸…妈妈…蕾…平…他们的脸在我的面前不停的旋转摇晃,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就像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平的脸孔最先浮现在我面前,他紧盯着我,眼里跳动着可以引燃我全身热情的火焰:“水儿,我爱你,我爱你!”…平,我也是,我也是,我不再逃了,我承认,我真的承认…爸爸的脸孔一下子跳出来,在我面前愤怒地吼叫:“你是不是疯了,跟这种人谈恋爱?你真是给我们家丢脸!”…不要,爸爸,请您不要生气,我不是存心要惹您生气…妈妈的脸又转了过来,一脸哀伤:“水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哦…妈妈,不要哭,对不起,妈妈…蕾静静地走过来,眼里流露着令我心悸的绝望:“水儿,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你要跟我争?”…对不起,蕾,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蕾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恨意,她手里拿着一把刀诡异地笑:“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说着,她拿着刀向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划过去…不要…不要…不要这样惩罚我…

…血…那么多血…从蕾的手腕里汹涌而出…那么那么红…那么鲜艳欲滴…蕾的脸怎么那么苍白啊…像雪一样…耳边又传来蕾凄厉的叫喊:“你们一定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不要…不要流血…蕾…求你…我不爱他了…我把他还给你…不要…

“不要!”我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徒劳地向空中抓去,神智犹未完全清醒:“不要!”

平抓住我的手,抱住我,温柔地问:“水儿,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地抚平了我的情绪,他的怀抱多温暖啊,我闭上眼睛,这么安全的感觉,让我多靠一会儿…

“你睡得极不安稳,脸上挂着泪,头一直摇来摇去,口里咕哝着我听不太清的梦话。”平心疼地拍着我的肩膀,“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的全身一僵,平立即感觉到了,低下头看我,“水儿?”

“嘘…”我轻声地阻止他的询问,不,不用你知道我正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今天的一切只是我一时情绪软弱后的情迷和放纵,过了今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别说话…”让我享受这一刻,你的温柔,让我永远记得。

“嗯…”他便真的不说话了,只是温柔地抱着我,轻抚着我淤青微肿的手臂,轻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我抬起眼看他。

“刚刚看到你手臂上的伤,我把三子痛揍了一顿。”他用轻吻堵住了我的惊呼,认真地看着我,“水儿,你是我的宝贝,我不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受伤,一丝一毫的不快乐?”

他掬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烙下一吻,抬高到他的脸颊边磨蹭,闭上眼睛,感受我手背的热度,他轻叹一声:“我不会放你走了,你属于我,是我的!”

眼泪,一滴一滴地向下滑落,心,因为他的动作,不可遏止地悸动。

“水儿!”平睁开眼睛,抬起我泪眼婆娑的脸,俯下头轻声说:“我爱你,接受我好吗?”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顷刻间打破了眼前这温柔旖旎的气氛,刚才梦中情景像放电视一般展现在我眼前,言犹在耳,历历在目,我一惊,猛地推开他:“不行!”

平热情的黑眸起了一丝变化,由浅浅的黑芒逐渐变得深沉黝黑,我激烈的反应令他极其难堪,他忍不住嘲讽:“那你今天为什么来?来耍弄我吗?看到一个男人这样为你痴迷你很开心是吧?”

平的话令我全身一颤,他的心痛,一丝一丝的,我全都感受得到,但是,我不敢安抚他,不敢泄漏一丝一毫的情绪,梦中的情节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知道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不能,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感情了。

“你别忘了,蕾才是你的女朋友…”我虚弱地开口,平扬了扬眉,硬生生地打断我,“我这样跟你说了吗?”

我语凝了,是,他从未承认过与蕾的关系:“但你也没否认,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蕾很爱你,我是蕾的好朋友,我不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那又怎么样?”平再次打断我,带着嘲笑的表情,讽刺地说:“所以,你就选择伤害我,是吗?你非要被这种外在的因素影响你的喜怒哀乐,决定你的命运吗?”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平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样锋利的言辞,这样的平是我不熟悉的,我喘了口气,无力的责备听起来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你的想法太不负责任了…”

平猛地抓住我的手,他紧抿着嘴,眼中燃烧着不明成分的火花,不知怎么地,使我感到轻微的抖瑟,我呼吸困难地回避他的眼神。

“我不必对其它人负责任,我只对一个人有责任。”平放肆地瞅着我,双眼逼近我的眼睛,闷声说:“你明明爱我,你敢说你不爱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惊惶地扭动双手,平的话让我的脸刷的绯红,我慌乱得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凭什么教训我?我才不喜欢你!”

“是事实,为什么不承认?”平被我激怒了,他把我的身子往前一拉,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抵住他温热的胸膛。

“我讨厌你,我恨你…”我也被他气得头脑发昏,大力想挣脱被他禁锢的双手,这男人凶起来怎么这么可怕?

听到我口不择言的怒嚷,平松开我的手,转而捧起我的脸,淡淡一笑:“是吗?让我试一次,我就知道答案了——”

当我意识到他的企图时,他已经迅速地封住我的唇,强硬得不容反抗,平的舌尖酥过我的唇,直接滑入我口中,我浑身颤动了一下,在半晕眩中,感觉自己的心跳剧烈得快要呼啸而出。

我恍惚地混沌地感觉着平的吻,他的吻像狂风暴雨,顷刻间摧毁了我的意识,我没有抗拒,甚至热烈地回应,他的口中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与炽热的吻混合着交织出特别的滋味。

许久许久,我才像从一场冗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和平与如此亲密的方式相拥着,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我悄悄地抬眼,一触到平狂乱的眼神,我的脸蓦地红了起来,惊觉自己怎么会如此疯狂?

平细心地拨开黏在我脸颊边的发丝,温柔地说:“水儿,别逃了,接受我好吗?”

我的思绪紊乱,梦呓般地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平点点头,许是不想把我逼得太紧:“去洗个澡吧,看你流了一身的汗。”

我起身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静止不动,让热水从我头上冲洒而下——平就在外面,这个我所深爱的男人,他的脸还那么清晰地在我眼前浮动,我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温柔的声音,我的唇还留着他带着柠檬香的余温,我的身体还诚实地眷恋着他温暖的怀抱——就这样吧!只疯狂地爱他一次,有什么关系?怕什么呢?

从莲蓬头流出的水“哗哗”地在我耳边发出单调的响声,不知怎么的那水声听在我的耳朵里竟变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声音:

…你是不是疯了…跟这种人谈恋爱…你真是给我们丢脸…

…水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水儿…为什么…这世上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要跟我争…

…你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水继续流,我那被激情冲得发昏的脑子却逐渐冷静下来,我深深地吸进几口湿热的空气,独处时,所有的问题又全部从内心深处一涌而处——

平,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坚强,和你相爱的后果是我承受不起的,我骗不了自己,我躲不开的,父母的反对,蕾对你的痴心,甚至还有我对你事业的不认同…

我关了水龙头,静静地穿上衣服,静静地走出来,静静地走到平的面前,静静地仰起头,静静地凝视平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不可以。”

平燃着炽热光炬的眼眸,在电光火石间变得彷若午夜坟场周围的树林一般黯绿森冷,间或夹杂着难忍的血红,充分说明了主人的愤怒。

“这就是你的最后答案?”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般,全身不住地颤抖。

“是。”我转过头,不忍看他受伤的表情:“你恨我吧!”

平冷着眉眼盯我,盯了我很久很久,突然拉我入怀,俯首一吻,浅得几乎让我无法感觉他唇的温度。

“我不会再去烦你了。”他放开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凄凉。

我没有答腔,我被他言行里的绝望深深震慑了,我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又是谁该恨谁?我茫然了,因为突然感觉到他的痛,感觉到他蜻蜓点水般的吻里的离别意味,我毅然决绝的心竟然慌了——

如同从空气中消失一般,平失去了消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未从蕾或任何人的口中听到关于平的琐碎故事。就像玩游戏上了瘾,我觉得仿佛自己手中快要拼好的拼图突然之间丢失了几块,我无法承受那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每天,每天,我在蚀骨的相思中迎来一个个无趣的白天,又在辗转反侧中送走一个个漫漫的长夜,我为自己如此强烈地思念平感到惶恐不安。

又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日子,蕾很早就出去了。我洗完两个人的衣服,抹完所有的家具,拖完本就光可鉴人的地板,再把衣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全部拿出来熨了一次,时间那么多,那么长,所有该做和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是没有办法打发心中那份空荡荡的感觉。百无聊赖,我信手取了本书蜷在沙发上,却没看,只是愣愣地发呆,我眼前总是浮动着平微笑的模样,受伤的模样,发怒的模样,嘲讽的模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名其妙地,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我努力地想控制自己恍惚的情绪,想镇定自己不断涌上心头的不安,但心跳却越来越快,为什么?谁?谁会出事?

突然,我听到门外好像有些奇怪的声音,我的心狂跳起来,剧烈得令我感到窒息,蕾有钥匙,会是谁?我悄悄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到门上,还是听不太清,我感觉后背一凉,冷汗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我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唇,大声问:“谁在外面?”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水儿…快开门,是我…”

蕾的声音?我心一惊,慌忙拉开门,触目所及,恍如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蕾蓬头垢面,浑身是血,扶着一个全身都被血浸透的男人,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她娇小的身体吃力地负担着他的体重,待我看清那男人的样子,差点惊呼出声,竟是——平!

平早就晕了过去,双目紧闭,眼中再不会有尖锐的眼神,脸上再不见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眉头深蹙,似乎在昏迷之中也难以承受身体所受到的极大痛苦,一瞬间——

我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像停摆的钟!

“水儿,快帮忙…”蕾的身体摇摇欲坠,我急忙抓住跟着蕾身体一起向下滑的平,两人吃力地把他抬到床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敢置信地问。

“今晚他有赌局,对方输得很惨,不服气不说还指责他出千,结果双方反目打起来了…”蕾的眼泪滚滚滑落:“水儿,怎么办…”

我看着他身上不断涌出的血,说:“他流了很多血,先送他到医院…”

“不行,那边很多人在找他…他不能去医院…”蕾打断她的话,她的眼圈儿更红了:“如果不是为了要顾忌我,他不会受伤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连累了他…”

蕾从来没有这么茫然过,她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小女生,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她手足无措。我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突然不再心慌,不再不知所措,平需要我,我仿佛突然拥有了无比的勇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镇定地对蕾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果是这样我们只有在家里帮他包伤口,但是家里没止血消炎的药,你还能出去吗?”

蕾立刻点头,我用温和的语气稳定她的慌乱:“你换件衣服出去,注意别让人跟着你,别担心,我会帮他处理的…”

蕾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打来热水,我想帮平脱掉衬衣,却发现无论怎么样小心都会碰到他身上的伤口,只好找来一把剪刀,剪开他的衣服。这才发现,他身上竟有四条又长又深的刀伤,我倒吸一口气,心被什么东西紧紧一扯,眼圈儿忽地红了。血已经没之前流得那么凶了,我的心略为一安,拿起温湿的毛巾帮他清洁伤口,刚一触到,平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我的心一慌,抬眼看他,竟看到他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双眼,默默地瞅着我——

“你几时醒的?”我惊讶地问。

“你叫蕾出去的时候…”他浅浅地一笑。

“我现在帮你清洁伤口,你忍住痛…”我柔声说。

平没有说话,双目炯炯地盯着我,他看到了我抽气的动作,他看到了我的红眼圈儿,也看到了我心痛得蹙眉的表情。他专注的眼神几乎令我不敢正视,专心地做着手里的工作,偶尔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不小心碰到他的伤,他也不再呻吟,只生生地倒吸一口气。我歉然地抬眼,总能看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的眼瞳——不带一丝尖锐、不带一丝嘲弄、不带一丝轻狂、不带一丝捉黠、不带一丝愤怒、亦不带一丝怨恨,溢满的,竟只有让我心动的温柔与怜惜。再也舍不得转眼,我看着他,不动不语,眼睛与他的眼睛对峙。

那种温柔的,熟悉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又汹涌地向我袭来,我震惊地发现,自己竟能那么清楚地读懂他眼里的含义,那——他呢?他还恨我吗?他也一样吗?——是的,依然如故!平的眼睛静静地向我传达着同样的信息——是的,我仍为你心慌,我仍为你心乱,我仍为你心动…

沉默围困住我们,他与我的眼神却在室内蕴酿着一种甜蜜亲昵的气氛…

门打开,蕾回来了!

我急忙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药和绷带,蕾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慌乱,但仍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冷静地指挥她帮忙上药,然后叫她扶住平,开始为他缠绷带,指尖一触到他光裸的皮肤,他立刻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蕾只当他痛得受不了,急问:“碰到伤口了吗?”

“没有!”平微笑着看我,眼里忽闪过一丝捉黠,我的脸微微赧然,我明白那呻吟的含义——这男人,也种时候也不正经,还故意捉弄我,气结地狠狠用力拉了一下绷带,扯到他的伤口:“啊!”平一声痛呼,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蕾急了:“水儿,你绑轻一点!”

我立即后悔了,平满身大汗,看起来痛苦异常,却强笑着对蕾说:“不关水儿的事,今天多亏她帮忙,不然我这条贱命就要横尸街头了…”

蕾红着眼摇头:“是我不好,我不该缠着你非要跟你去不可,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受伤的…”

平拍拍她的手:“别这么想,今天就算换成另外一个人我也是一样的,你今天也很累了,早点去睡吧…”

“可是,我不放心你…”

“放心吧,蕾,你去睡一会儿,我看着他好了!不会有事儿的!”我温和地对蕾保证。

“谢谢你,水儿…”

一晚的惊累,蕾很快就睡着了。我默默地坐到平的床边,毫不意外地又触到平的眼神,我淡淡一笑,柔声问:“你怎么还不睡?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平沉默地看着她,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和蕾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拿她当妹妹看…”

我怔怔地看他,五脏六腑因他的话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蕾不是这样想…”我竟有些莫名的气恼:“你怎么可以骗蕾呢?”

“也许是我未置可否的态度让蕾有所误会,但是你相信我,我从未对蕾允诺过什么…”他的表情很认真,嘴角却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又是这种表情,我气恼地瞪着他:“可是蕾很爱你,我警告你,你不要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口是心非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突然收声,惊觉自己怎么如此虚伪?

“我想知道,你怎么不放过我?”他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说,不是求之不得呢?”

“你…”我的脸一下子火辣辣地烫起来,气结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好笑地看着我生气的模样,轻声说:“小傻瓜,你问问你固执的小脑袋,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舍得把我送给蕾吗?”

我全身一震,抬起眼怔忡地看着他,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明天我会跟蕾说清楚…”平静静地说出这句让我惊恐万状的话来。

“不行…”我一时心乱如麻,摇着头说,“你会伤害她的…”

平淡淡一笑:“就算是伤人,也伤得够‘真’,有话老实说最好,不必费力去猜测人心。”

他俯下头靠向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脸:“每一个人小时候,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是毫不保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长大以后就不同了,不管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怕误触别人的隐私,怕伤害别人,也怕自己的隐私被人家掏光,怕自己也受到别人的伤害,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我震憾地望着他,他竟然跟我有一样的想法——这男人——我到底了解他多少?还是,我从来就未曾试过去真正地了解他?他到底有多少种面孔?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他?轻狂的?对众人薄情的?还是眼前这情深款款,独独为我的样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长久压抑着的,自己所累积下来的巨大忧郁,在这男人面前轻易地土崩瓦解了,我像一个呆了一辈子牢笼却突遭释放的囚犯,无法适应那种自由的松驰与自在的感觉,整个人微微轻颤着。

就这样接受他了罢,看起来,似乎是这次的意外成全了我们,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个男人,我根本不可能真正放得开。

我不准他对蕾坦白,我心里还有一个结打不开,精明干练敏锐如他这样的男人,当然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未必是蕾,未必是父母的反对,其实,就是他现在当成的事业,只是我不说,平亦不提。

我精心护理着平,他康复得很快,那个男人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骄傲狂妄不可一世,独独对我柔肠百结。可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背景就像是把我们各自己丢到了长江的头尾,即使日日饮的同样的江水,却不能逾越这一江的距离…

我坐在江边,思绪纷乱如潮,我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好像什么都想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到,我放任自己的心被河风轻轻地撩乱。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很想家,很想很想爸爸用宠溺的手摸我的头,很想很想妈妈做的热气腾腾的麻辣面,很想很想家里那只洁白得像个粉团儿似的小猫咪,很想很想家里那张温暖如春的大床,如果现在能睡一会儿多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做…

我猛地站起来,买了一张回家的船票。

“水儿,怎么突然回来了?”母亲打开门,惊喜地叫出来,手抚上我的脸,心疼地说:“看看你,瘦了好多,学校的伙食不好吧?”

我淡淡地笑笑,张开手抱着母亲:“妈妈,我好想你啊!”

母亲的眼圈儿一红:“你也不说一声,我现在去买点菜,给你好好做一顿饭,对了,还要顺便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叫他晚上回来吃饭…”

母亲唠唠叨叨地走来走去,我看着妈妈开心的样子,感觉着家的温暖,家,多美丽的字啊,永远也不会叫人失望…平应该很担心我吧?我不声不响地就跑了回来,但是,当我坐在江边的那一刻,想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那一江春水顺流而下潺潺地流着,而家就在水流经的地方…平不会知道,那也是我永远都不会舍弃的地方…我怕…怕他一身的伤,也怕他不知何时又会带回一身的伤,我怕我必须每天担心他的安危,我更怕他有一天永远都不能睁开眼睛…

是应该有个抉择的时候了…平…终究是我爱不起亦拥有不起的男人…

两天后,我回到了重庆。

码头仍是一副旧日的模样,我的心情却与两天前完全不同。下了船,我走到站台等车,身边突然站了个人,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是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那西服,平好像也有一套——我一惊,抬起头往上看去,错愕地发现,那男人的目光竟凝注在我脸上,竟是——平!

我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目光灼灼的眼神,不自在地嗫嚅,“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我找过蕾,她告诉我你回家了,今天回来。我等了你一天了。”平温和地牵起我的手,声音里竟没有一丝怒意。

“呃…”我惊呆了:“那蕾岂不是知道…”

“是。”平微笑着点点头,毫不否认,“她知道我爱的人是你,她知道了…”

“你…你答应过我不要跟她说的…”我又气又急又恼地跳起来,平按住我的肩膀,“我没有告诉她,只是,我这些天疯了似的找你,她再迟钝,也应该猜得到了。”

“蕾一定恨死我了。”我都快哭出来了,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不想失去这段难得的友情。

“你对你的朋友这么没有信心吗?”平叹了一口气,把我拥进怀里,“水儿,蕾知道我不可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她,立即把我一脚踹开了,你都不知道她有多潇洒。”

“你胡说。”没人比我更清楚,蕾有多么喜欢平,“她只是把伤心埋在心底,我对不起蕾,她应该生我的气…”

“她没有生我们的气…”平抬起我的脸,微微蹙紧了眉,“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她不但没有生我们的气,还给了我一个忠告。”

“忠告?”我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多事情,头脑一片空白。

“是的,忠告。”平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她说,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天使的灵魂,我根本配不上你。”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下脸颊,濡湿了平的衬衣,哦,蕾,我好心的,善良的蕾,谢谢你,谢谢你的谅解…

“我要感谢蕾,是她把我一直回避的问题搬到了桌面上。”平捧起我的脸,帮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水儿,失去你那种空虚的感觉就仿佛我身体的某部分被什么东西抽离了,我无法再次承受那种感觉,我可以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事业,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你。”

他在说什么?我的表情有些懵懂,我怎么听不懂?平抬高我的脸,炽热的眼睛紧盯着我,一寸一寸地靠近,他低哑地说:“水儿,以后你老公可能不会有那么多钱了,因为我把手上的生意交给三子了。我会认认真真找份工作,平平静静跟你过日子,我会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女人。”

我泪眼婆娑地看他——他在说什么?——放弃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放弃他辛苦搏来的一切,只因为我?那一瞬间,在家里辛苦建立起来的决心被平轻易地崩裂瓦解,我的心跳加速,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扑到他怀里,情不自禁的喃喃低语混着热泪一起滑落:“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不要让我的心活过来又死去啊…”

平果然没有再去碰他以前经营的物业,我为自己重新拥有的新生活雀跃不已。平爱我,蕾和我仍是好朋友,父母的阻力对已经转行的平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一切一直这样下去,我便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幸福来得那么突然,就像一个极速膨胀的肥皂泡泡——如果那天我没遇到平,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吹得越大的肥皂泡,会爆裂得越快——

他没有骗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