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昨日康孺人回去,换了衣裳就去见冯老孺人请安,老孺人正乏,吃了点银耳莲子粥闭目养神,见康孺人来问安,也不睁眼,只道:“今儿是你姑娘生日,你怎么也不陪她多说说话,这么早就回来。”康孺人笑道:“母亲都回来了,媳妇自然要回来伺候的。”冯老孺人放睁开眼,笑道:“你虽然有孝心,也不该那样就扔下你姑娘就回来,瞧着倒像是我们娘俩故意冷落她,叫人怪不忍心的。”康孺人笑道:“姑奶奶是个顶明事理的,再不会这么想。她若是这样想了,那真是白枉老太太疼她了。”

冯老孺人叹道:“你们姑娘也是个可怜的,打小她亲娘就没了,我冷眼瞧着,她年纪虽小,行事处处稳重大方,又有见识,实在让人不得不爱。所以我多疼她些也是有的。”康孺人便道:“母亲说的是,说起来我们姑奶奶实在是个可怜的,从前给她说亲时,媳妇才来,隐隐绰绰听见家里媳妇说,就因为姑奶奶是庶出,好几家和我们门第差不多的人家就不肯要她,也只得委屈我们姑奶奶配给了如今的姑爷,偏是那边的老太太多病,我们姑奶奶一个新媳妇,才过门子就又要伺候病人,又要当家理事,也不知道我们姑奶奶费了多少心思才遮挡下来。只可怜她那时才怀了身孕,自己都不知道呢,就因太辛苦竟然掉了,伤了身子,连如今也没再怀上。”说了,拿着帕子拭泪。

冯老孺人皱眉道:“好好的,你就说这些来刺我的心。在她家时,我就瞧着那个新娶的姨娘不是好的,正替你们姑娘忧心呢。”康孺人忙笑道:“母亲说哪里话来,凭她怎样闹腾,不过是个小妾,山高高不过日头,还能越过我们家姑奶奶去?就是姑奶奶性子好,不肯计较,我也不肯答应的。”冯老孺人方笑道:“这才是做姑嫂的样。” 康孺人见老孺人笑了,便又寻出话来凑趣儿,又伺候了老孺人用了晚饭方回自己屋去。

到了自家房内,珠兰等几个丫鬟就过来服侍着卸妆更衣毕,康孺人便叫去笔墨来,给在京城的丈夫金鹤龄回信,不过是先报平安,再说些家事,后又添上了金氏所托。珠兰在一边瞧了,便道:“姑奶奶好好的要查这个人做什么?那苏家各地都有铺子,让自己铺子里伙计去查岂不是方便,何苦再转几个弯。”康孺人便笑道:“你细想想便知其中道理。”珠兰略想一想,笑道:“姑奶奶必是不好叫苏家的人知道,故此才托我们老爷。”康孺人点头笑道:“正是这理。她难得开口求我一遭儿,我断不好回她。再则,你们老爷兄妹情上极好,老孺人又疼她,我若是误了她的事儿,将来也有饥荒好打呢。”说了,将信装好,次日即命人送往京城。且说金鹤龄金翰林得了康孺人的信,自去操办,因他年下要迁刑部给事中的,自有人奉承,着力去查不提。

且说如今团圆儿那里得了苏员外给的五十两银子,即时分出二十两来,这会子因是过了明路的,竟是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到了里面,她隔着帘子吩咐送往丁家,又说:“你告诉我娘,就说她就要做老娘了,替她外孙子做些小衣裳同鞋袜来。”小厮得了赏钱自是满口答应,自去办事。她这番话叫门上的罗妈妈听见了,暗地里啐道:“什么人家出来的,半点子规矩也不知道,没见过年轻姨娘就把小厮叫到门前的,也没听过妾的娘也能称长辈的,没的叫人笑掉大牙。”陈妈妈正端了安胎药过来,听了,冷笑道:“你老人家怎么不去奶奶那里报个信讨个赏,在这里混闹什么?王大娘把姨娘生出来,私下里叫一声老娘又怎么了?犯王法不成?”罗妈妈也从鼻子里哼一声道:“你如今也赶着攀高枝了,我劝你老人家倒是想想清楚,那孩子生出来管谁叫娘。”陈妈妈直着脖子道:“凭他叫谁娘,总是姨娘生的,还能抛下姨娘不理吗?”说了自端药去给团圆儿。

团圆儿打发了小厮,正闭了眼靠在塌上歇息,又嚷脚酸,□杏搬了小杌子坐在脚跟替她捶腿,她虽闭了眼却没睡着,将罗陈二人的纷争听得清楚,不由暗咬银牙,心道:“如何我生的孩子,要管那个女人叫娘,我再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且不理论这些,倒是那个姓罗的老婆子可恶,我若不收拾收拾,日后哪还将我放在眼中。”心中计较定了,喝了药,歇了一会子就说饿了,想鸡汤面吃,春杏答应了,便要去传,团圆儿道:“我腿酸呢,你替我垂着,叫罗妈妈去也就是了,她年纪大,办事老也道些。”春杏答应了,出去说给了罗妈妈知道,自己依旧回来给团圆儿捶腿。

却说一会子面煮得了,厨房里的送到门前,罗妈妈接了,请春杏出去拿,团圆儿便道:“你自己送过来。”罗妈妈听了,便将食盒提了进来,搁在桌上,打开盖子,将面端出来,回身来请团圆儿去吃,团圆儿靠在塌上,道:“我懒怠起身,你端过来罢。”罗妈妈赔笑道:“姨娘,这面烫呢。”团圆儿一睁眼道:“我好歹是你们姨娘,难不成叫你伺候我吃碗面都支使不得吗?”罗妈妈只得端起碗来,挪步到了团圆儿身前,因团圆儿躺着,只能半跪着将鸡汤面端在手中道:“姨娘吃面。”团圆儿嗯了一声,却是不动。想那鸡汤面原是滚烫的,罗妈妈端在手中一刻还好,时候一长便烫得端不住,想换只手来抬,只不想腿一软,身子一侧,一碗面尽数翻了,滚热的鸡汤洒在罗妈妈手上,连团圆儿身上也沾了些。

罗妈妈还不及呼痛,脸上早着了团圆儿一掌,却见团圆儿已跳了起来,站在跟前戳指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贱婆娘,我就知道你不耐烦伺候我,嫌我是个姨娘,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是姨娘不差,可我肚子里这个可是你们未来的员外,我是他娘,若是我不高兴了,打你个稀烂,也没人敢说什么。”一旁的春杏忙过来劝:“姨娘仔细动了胎气。”团圆儿摔开春杏的手,赶上来又打了罗妈妈一掌道:“我也不怕你去告诉你们奶奶,我倒要瞧瞧那个贤良人怎么处置我。”素梅在外头听见了,也过来拉住了团圆儿道:“我的姨娘,你要打人骂人,只管发送到管家媳妇那,何苦自己动手,一会子动了胎气,可是叫别人称心。”团圆儿听了这话方才罢手,素梅又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些滚出去。”

罗妈妈心知怕是方才的话叫团圆儿听去了,故意弄自己,却也无可奈何,捧着烫红是手从地上站起来,忍气向外走,素梅又道:“你且站住,这事你若是告诉了别人,有人来问,我只说是你不小心伺候,险些拿鸡汤烫了姨娘,少不得还有你苦头吃的,你可明白?”罗妈妈心中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也只得答应了。

不料团圆儿这一闹,身上就觉得不好,腰酸腹痛,小肚子感觉往下坠 ,心知不好,,不住声叫人,那陈妈妈是积年老人,自己也有俩个儿子,见团圆儿这样便知道不妙,忙叫团圆儿躺下了,自己拎着裙子赶到金氏处报信。

却说苏员外自知道团圆儿有喜,金氏这里已是数日没有露面,别人还耐得,独有夏荷,早气个仰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拿着下头的小丫鬟们撒气,春梅冬竹等劝诫过数次都不听,还是金氏也恼了,方才收敛些,此时正骂几个小丫鬟没扫干净地,忽见陈妈妈急匆匆跑了过来,便冷笑道:“陈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了,什么事情就这样急急忙忙的,叫底下小丫鬟们瞧见了,倒笑话你。”

陈妈妈也顾不得和她啰嗦,忙道:“夏荷,快告诉奶奶,我们姨娘身上不好,怕是动了胎气。”夏荷听了,竟是趁怀,故意慢腾腾道:“,昨儿也不知道哪里来一只骚猫,在外头混叫,赶也赶不走,闹的奶奶一夜没睡好,这会子才睡,我也不敢去吵她,陈妈妈略站一站罢。”

陈妈妈急了,冲着夏荷就啐了口道:“放你娘的屁,姨娘身上怀的是员外的孩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奶奶都有不是,趁早去回,大家都好。”夏荷也恼了,啐了陈妈妈一脸唾沫,骂道:“什么你们奶奶我们奶奶,难不成陈妈妈你是姨娘带到我们家来的?我呸,你嘴里且放干净些!再说想当初可是姨娘自己不要我们奶奶照应的,连药方子也要了去,生怕我们这里下毒不成?如今还来求什么,我们统共不知道。”

陈妈妈听了,气得仰倒,只是如今请大夫要紧,她也不能闯进金氏房中,还得求夏荷等几个大丫鬟转禀,只能忍气吞声翻转脸皮,赔笑道:“是,是,夏荷姑娘教训的是。原是我老糊涂了,才说的混账话。如今只求姑娘告诉奶奶一声,救得姨娘的孩子,也是姑娘的功德。”

夏荷还要再说,冬竹挑了帘子出来道:“夏荷姐姐越来越不知道规矩,奶奶正睡呢,你就敢大呼小叫的。”陈妈妈见了冬竹,忙赶上几步,赔笑道:“冬竹姑娘最是心善的,烦你进去通禀奶奶一声儿,姨娘象是动了胎气,很不好呢。求奶奶快些请个大夫回来瞧瞧,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夏荷听了这话,恼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冬竹心善,我就是恶人不成!”冬竹忙一拉夏荷袖子道:“你站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瞧瞧奶奶醒来要吃的燕窝汤好了没有。”说了就推夏荷走,又向陈妈妈道:“即是这样,你在外头等着。我去回奶奶。”

滑胎 责婢

却说陈妈妈见冬竹去回金氏,也放了一半心下来,在外头等着,不一会子就见冬竹出来,笑道:“陈妈妈请回罢,奶奶知道了,吩咐我立时让门上的去请大夫呢。她一会子还要去亲自去瞧瞧姨娘的。”陈妈妈得了这句话,又看瞅着冬竹往二门上走,方放下心,转身回去.

才到门前,就见铃儿眼红红的站在门外,只当团圆儿不好了,忙问:“可是见红了?”铃儿抹着眼泪摇了摇头,陈妈妈一颗心方放回肚子里,自己进去看团圆儿,却见团圆儿靠在床上,一张粉脸雪白,便道:“姨娘放心,奶奶知道了,已叫人出去请大夫了,想是片刻就来的。”团圆儿冷笑道:“我倒不信她有那样好心,我孩子掉了,她岂不趁愿。”陈妈妈听了,因是金氏那边是她去禀告的,不免有几分尴尬,便道:“老婆子去瞧瞧大夫来了没有。”团圆儿点点头,陈妈妈便退了出去,见铃儿犹在抹泪,因看她年小,不由可怜她,便问缘故。原是铃儿说了句,姨娘有身子的人,原不该动气打人。哪料团圆儿听了大怒,叫了她到床前,用指甲掐她,又叫她滚出去。

陈妈妈便道:“你姨娘是有身子的人,难免气性大些,你在这里哭,岂不是要她晦气,叫她知道了,回头还打你。”正劝又听里头嚷着要去请员外,一会子素梅出来向着铃儿道:“快去瞧瞧员外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说姨娘身上不好,请他快来。”说了自己摔帘子进去。陈妈妈便推铃儿去找苏员外,自己去前头接大夫。

不说这里忙乱,却说金氏那里得了信,一面命人出去请胡大夫来,又令人去叫苏员外,自己带了春梅冬竹先往团圆儿处来,到了门前,春梅上前几步道:“奶奶来瞧姨娘了。”说话间素梅已过来打起帘子请金氏进去。金氏瞧了眼素梅,只道:“你们怎么伺候姨娘的?若是有个闪失,瞧员外不撕了你们的皮。”一路说一路到了床前。

团圆儿正躺在床上,听得金氏进来,不耐烦见她,便闭了眼装睡,将脸扭向里头。春杏忙站起来掀起床幔道:“奶奶。”金氏探着身子瞧了一眼,却见团圆儿面白唇青,不由皱眉道:“好好儿的,怎么就动了胎气。”春杏要说话,素梅已抢在头里道:“回奶奶的话,都是罗妈妈不好,积年的老人了,做事还那样毛躁,姨娘想吃鸡汤面,厨房里送来了,她就该转在我们里头伺候的人手上,哪里轮到她进来伺候了?如今进来伺候了不说,还险些烫着了姨娘,姨娘一惊吓就觉得身上不好,婢子们怕有闪失,这才来回了奶奶。”

金氏皱眉道:“我素日瞧着那个罗妈妈原是个谨慎老实的,怎么做事这样毛躁。”春梅见说,便笑道:“奶奶先坐下,仔细站得脚疼。”说了扶金氏在床前的锦凳上坐下,又说:“素梅,你当差也当老了的,你们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看着些。如今倒着慌了。”素梅见问,只得道:“我那时在里屋,并不知道。我还赖罗妈妈不成.”金氏听了,只道:“罢了,你们轻声些,姨娘正睡呢。”

少刻胡大夫请到,铃儿进来回,金氏便道请,自己退在别室.素梅又解开金钩,把床帐子放下,取了团圆儿一只玉手来搁在锦垫上,手上又用帕子遮了。

胡大夫进来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了,闭了眼,诊了会子脉,又请了另外一只手,一样诊脉,又请看了团圆儿舌苔,沉思一会,方问素梅:“敢问这位大姑娘,你们姨娘下身可见红没有?”素梅道:“姨娘只觉腰软腹痛,下红倒是没有。”胡大夫又道:“学生冒昧问一句,姨娘近日可是依旧有房事?”素梅听问,她是女孩子家,不由把脸也红了,半刻才道:“员外这几日都睡在姨娘房中。”胡大夫这才道:“这就是了,姨娘今日脉滑无力,瞧着舌苔却是无异。想是房事劳累了,伤了肾气以致冲任不固,胎失所系,偏今日又着了气恼,故而有小产之像。亏得姨娘先天极壮,倒还未有大碍。等学生开张方子来。只是日后断不能有房事了。”说了便要了纸墨,开下一方来:党参五钱、黄芪七钱、白术四钱、续断四钱、当归身四钱各、茯苓三钱、白芍三钱、熟地三钱,川芎炙二钱、升麻二钱、甘草二钱,三碗水煎做一碗,日服一剂,早晚各服一煎。

金氏在别室中听得明白,便命人赏了胡大夫,送他出去,自己扶了冬竹过来,此时团圆儿已不好装睡,见金氏过来,想起胡大夫方才的话又羞又气,把个脸涨红了,挣扎叫了声:“奶奶。”满心犹如刺扎一般,心中恨大夫说房事过甚的话叫金氏听了去,偏又不能说什么,只愁没个地缝儿钻。金氏却笑道:“阿弥陀佛,孩子没事就好.方才真真吓人。"冬竹也道:“可不是,陈妈妈在我们奶奶房前大喊大叫的,把奶奶吓得什么似的,急赶着就来了。”团圆儿只得强笑道:“都是妾的不是,劳动奶奶了。”金氏拍拍她的手道:“自家人,不说这些。”

她们正说话,却见苏员外打外头进来,原是他过来时正遇上了胡大夫,早知道了团圆儿并无大碍,倒也不急了,慢悠悠进来,见金氏也在,因几日没去她那,脸上就有些臊,陪笑道:“奶奶也在,这样冷的天,辛苦你走这一趟。”金氏倒是个若无其事的样儿,笑道:“相公来瞧瞧丁姨娘吧,可怜她还小呢,可是吓到了。”苏员外便来到团圆儿床前,见她颜色憔悴,不免心生怜惜,握着她的手道:“先生都和我说了,以后可要好好保养了。”团圆儿瞧着苏员外,落泪道:“员外怎么才来,可吓死妾了,若是孩子没了,妾也不要活了。”苏员外见她说的可怜,少不得好声相劝,倒把金氏扔在一边。

却说金氏扶着冬竹的肩,稳稳站着,眼瞅着团圆儿半痴半嗔地撒娇,苏员外百般安慰的模样,心上却似百爪挠心,脸上依旧八风不动。一回子陈妈妈煎得了药送到门前,春梅见素梅正在给团圆儿垫枕头,就过去接,素梅眼角里瞅见了,忙快走几步抢在头里,笑道:“不敢劳动春梅姐姐。”春梅也笑道:“倒是我抢功了。“说了退在一边,任由素梅将药接了去。

金氏便过来道:“相公,药得了,让姨娘先吃药罢。”苏员外便让在一边,看着素梅服侍着团圆儿把药吃了。团圆儿还要开口,金氏已道:“相公,姨娘今儿动了胎气,正该少说话,好好养养才是。我们在这里,倒叫她不能好好将息,本意是瞧她的病的,如此反让她受累,倒不如我们先回去,等她身子健旺些再来。”团圆儿听的金氏口口声声我们,苏员外又在点头,心上便似翻了一瓶子醋在那里,如何肯叫苏员外走,只是眼泪汪汪瞧着苏员外,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苏员外不由心软,金氏便笑道:“到底是个孩子,病了就爱撒娇,只是胡先生的话也该遵从的。”她说了这话,苏员外同团圆儿脸上都红了,苏员外便道:“那你好生歇着,我过几日再来瞧你。”说了,挣开团圆儿的手匆匆去了。金氏又道:“素梅,我知道你对你姨娘忠心,如今正是你效劳的时候,你姨娘我就托付给你了,缺什么只管到我那里去取。只是你姨娘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只同你说话。”素梅只觉得金氏说话虽是和风细雨,那句“我知道你对你姨娘忠心”倒象是藏着针,不敢多想,跪下道:“是,婢子必当尽心尽力。”金氏方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叫你姨娘不必起来送了。自家人不讲这些。”说了扶着冬竹春梅去了。

团圆儿瞅着金氏的背影,气得咬牙,好容易因为怀了身子,又哭又撒娇得方才哄住了苏员外留在这里,又怕他寂寞,不得不咬牙硬撑着伺候,不料竟会动了胎气,白给了那个奸婆一个把柄,叫她名正言顺得勾着苏员外去,还不怕人说她嫉妒。又想,若不是那个老不死的罗婆子故意气她,她也未必会动胎气。是了,这个老不死的,本是她支使了来的,今日之事想来也是她安排好的,要使我小产,她必是怕我生下孩子了,日后扶正。想来这屋子里的都是她指派了来的,必是听她是支使,连素梅也未必可信。

想到这里更是添了气恼,因见铃儿春杏不在里头,便骂道:“我还没死呢,就赶着去报喜信给你们主子吗?待我能起床了,一个个皮不揭了你们的。”听她骂,铃儿只得进来道:“姨娘什么事?”团圆儿道:“你过来些,我瞧瞧方才掐痛你没有。”铃儿见她忽然转过脸色来,惊疑不定,不敢上去,还是素梅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道:“姨娘如今气不得,叫你过去就过去。”铃儿只得蹭着到了团圆儿床前,团圆儿道:“低头些,你的眼怎么红红的,可是进了沙子,我瞧瞧。”铃儿到底只有十二三岁,听了团圆儿这话,便当真把头低了些。她个子原矮小,团圆儿又是靠在床上的,见她一低头,一把便揪住铃儿头发,自发髻上拔下支金簪来,朝着铃儿脸上就刺,口中骂道:“别人是这个家里的,我奈何不得。你是我买来的,就是打死了,也是我的事!”说了已在铃儿脸上戳了好几下。

可怜铃儿被揪住头发,挣扎不得,一行哭一行求饶,素梅看得也心惊,忙过来相劝道:“打死她不值什么,倒是姨娘才动了胎气吃了药,还是小心身子。”团圆儿听见这话,方放了铃儿,素梅又去看铃儿,却见她两边脸颊上早捱了好几下,正是鲜血淋漓,也不由有些害怕又生怜悯,哄着铃儿去洗脸,上药,又禁吓她不许乱说出去,只是在她脸伤尚未痊愈前,走出去要见人的活都是她同春杏做,怕别人见了要问,这是后话。

郑妈 成亲

只说金氏回到房中,夏荷迎过来笑道:“奶奶回来了。员外方才来过了,说是这回子要同外头几个管事商议明年往苏杭采买丝绸的事,去去就来,还叫晚上做个蟹粉狮子头,想是过来吃饭的。”金氏听了,只是点点头道:“把罗妈妈叫了来。”

春梅答应了,不一会子就领了人来,令她跪在外头,自己进来回话,金氏便道:“你只问她,如何就冲撞了姨娘。”春梅便出去问,罗妈妈见春梅问,直叫起撞天屈来,将来龙去脉说了一回,期间自然免不了添些团圆儿不敬的言语来,又将手伤给春梅看,道:“春梅姑娘,不是我不恭敬,那位姨娘可真是了不得,口口声声说自己肚子里那个将来就是小员外。姑娘,你想想,我们奶奶才多大,她就敢说日后我们奶奶不生养了?分明是咒奶奶呢。奶奶虽然是个贤良人,可也不能这么忍气吞声,奶奶不做声,那小”罗妈妈说得顺口,险些将娼~~~妇两字骂出口来,总算她还记得团圆儿是姨娘,骂了她岂不是连自家员外也捎带进去了,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道:“只当奶奶好欺负呢。”

春梅听了,险些笑出来,忍笑道:“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回禀了奶奶。”说了转身回去,将她的话一五一十同金氏说了。冬竹听了,便道:“素梅那小蹄子说话时,我就觉得不对呢。她即在屋子里,怎么就敢说不知道,即不知道,怎么来龙去脉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果然有事呢。倒是瞧不出丁姨娘这样敢下手。”春梅道:“她那时杀鸡儆猴呢,素梅同春杏都是我们家的人,她未必放心。”说了向着金氏道:“奶奶,婢子倒有个浅见,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金氏正吃茶,听她这样说,便道:“你说。”春梅抿了抿唇,笑道:“咱们啊,就把罗妈妈给她送回去,只说教训过了,再叫罗妈妈低个头,谅她也不敢不要。”金氏笑道:“这主意倒是好。”又道:“明儿你把郑妈妈同罗妈妈一起送了去,就同丁姨娘说,如今她是有身子的人,屋里人少了怕伺候不过来,郑妈妈是伺候过老奶奶的,行事连员外都放心,叫她只管收下。”

那位郑妈妈原先是老奶奶跟前二等的丫鬟,后来年纪大了,也就出去配了个管奶奶小姐出门车马的一个小管事,手底下有着十来号人,原先倒也好,又生了孩子,不料那孩子**岁上出天花死了,自此那个管事整日吃酒打人,那时老奶奶已去了两三年,郑妈妈在老奶奶跟前时,虽然行事也算稳重,却最是骄傲,看不起人,差不多年纪的粗使丫鬟们,都受过她的冷眼,见她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自然称意,免不了私底下笑几句,竟传到了金氏从前的贴身丫鬟香雪耳朵里。香雪知道了,就来回了金氏,金氏因想着郑妈妈是伺候过老奶奶的人,理该回护,就把她叫了回来,指派她管着扫院子的那些丫鬟,郑妈妈得了这个安身之处,也是心满意足,这是前情,表过不提。

几人听了,都笑道:“奶奶圣明。”金氏道:“你同郑妈妈说,只委屈她这几个月,好歹瞧在员外的面子上,但凡我身子健旺些,我自己就去了。”春梅答应了,转身出来,吩咐了罗妈妈,罗妈妈原不愿意,又听得郑妈妈同自己一块去,忙道:“就依姑娘。”春梅这才笑道:“这是奶奶赏你瞧大夫的钱,日后用心当差就是了”说了递过一块碎银来,原是出来前金氏吩咐的。罗妈妈接在手上一瞧,却是五两银子夹了边的,少说也有二三两,不由心花怒放,重又跪下,就在外头给金氏磕了几个头,自去不提。

却说第二日,团圆儿才起了身,吃了早饭,正歪在床上养神,就听帘子响动,又听素梅道:“姨娘,春梅带了罗妈妈来了。”团圆儿也不张开眼只道:“这个妈妈我不要了,劳烦春梅姐姐带回去罢。”却听春梅笑道:“罗妈妈昨儿是不好,这么大年纪了做事还慌里慌张的。为此奶奶已经带回去教训过了,想必她日后再也不敢了。奶奶叫我带了她来,给姨娘赔罪的,请姨娘就饶过她这一遭罢,日后再犯,就是姨娘不赶,我们奶奶也不答应的。”罗妈妈早得了吩咐,一进屋子就跪倒了,此时待得春梅说完,也忙着认错。

团圆儿听得罗妈妈昨儿叫金氏带去过,她心中有病,便不好硬推,只得勉强答应,又见春梅身侧立着一位妇人,四十来岁年纪,容长脸面,肌肤微黑,双眼细长,嘴角微微下垂,正瞧着自己,双目中仿佛有刺,心中不禁有些害怕,忙道:“这位妈妈是?”

春梅笑道:“奶奶说了,姨娘跟前竟没个妥当人,原想着罗妈妈陈妈妈是有年纪的人,必然做事妥当,不料也是心急慌忙的,素梅和春杏就更不用说了,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自然不知道怎么招呼有身子的人。这位郑妈妈原先在老奶奶跟前伺候过,做事最是守规矩稳妥的,以后由她来伺候姨娘罢。”那郑妈妈上前几步也不行礼,只叫了声:“丁姨娘。”春梅又笑:“婢子啰嗦一句,我们家不比那些暴发乍富的小门户只晓得苛待下人动辄打骂。在我们家,伺候过长一辈的妈妈们的体面不比寻常,就是奶奶烦郑妈妈做事都要下请字。如今郑妈妈是瞧着姨娘怀着苏家后代的份上,方肯委屈自己。姨娘可别当她寻常妈妈看待。”

团圆儿明知她暗指昨儿她打罗妈妈一事,偏不好回驳她的,只得勉强笑道:“我不过个是姨娘,哪里敢劳动郑妈妈。”春梅只做听不见,笑着向郑妈妈道:“就委屈妈妈了。”郑妈妈此时脸上方有些笑模样,道:“你回去告诉奶奶,只要有老奴在,必定事事都妥妥当当的,不叫奶奶操半点子心。”团圆儿见了这样,心中那得不明白,必是那个罗妈妈将自己昨日的话去学了金氏知道,中间还不晓得添了多少油,恼了金氏,如今指派了这个郑妈妈来,就是看着自己呢,什么守规矩的稳妥人呢,想是要给自己上规矩呢,心上不由有些慌,却还得装个笑脸出来。

且不说苏府里,只说王氏在外头得了喜讯,又接了团圆儿送出来的银子,喜心翻到,拿着银子问朱大娘道:“亏娘还是有年纪的人,一些儿没有远见,如今看怎么样?团圆儿不过是有了身子,苏员外就给她这么多银子,她若是生的是儿子,还不是她要什么给什么呢。”朱大娘心中却是忧愁,依着规矩,团圆儿的孩子,是要管大奶奶叫母亲的,照着自家媳妇和孙女的脾气,只怕有饥荒打呢,心上有些忧虑,脸上就不太活络。王氏瞧在眼里,便道:“这样一件大喜事,你老沉着脸给谁瞧呢。”说了,拿着银子得意洋洋回屋,一行盘算这些银子派那些用,原想着买些东西去瞧瞧团圆儿,团圆儿如今有了身子,连苏员外都抬举她,瞧那个假贤良的大奶奶还敢不敢不把自家放眼睛里。只是丁丰就要成亲,有的事忙,倒也走不开,也只能等着办完喜事再说。

却说王氏最是嘴快,团圆儿有了身孕一事,不久就传得街知巷闻,都道团圆儿争气,如此一来,便能和正房奶奶比肩了,听在王氏耳中,更添了得意。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就过了年,又到了正月十八这日,便是丁丰成婚的日子,毕竟是大郎同王氏第一回办喜事,不由忙乱,亏得朱大娘在旁协助,方不至乱了阵脚。早三日前,丁家油铺早早贴出了东主有喜的红纸,又因手上有了团圆儿送来的二十两银子,格外活络,王氏又有心炫耀,一般的张灯结彩的布置起来,又雇了一顶簇新的花轿子,并一班鼓乐手,到了吉时,就扶丁丰骑上雇来的红鬃马,前头有个小厮牵着,一路吹吹打打就往何家米铺去。到了何家,一般的鼓乐手三吹三请,新人何氏方由自己娘亲扶着从屋里出来,丁丰瞧着,但见何氏体态丰腴风流,心上也颇喜欢。喜娘过去接了,送进花轿,丁丰过来给岳父岳母磕了头,就将何氏迎了回去,拜完天地,送入洞房。

早有一帮街坊因羡慕丁家如今的势头,赶着来道喜,中间也有嫉妒丁家的,挤在人群中瞧热闹,暗自啐道:“有什么得意的,不过是卖了女儿才得的富贵,还这样炫耀,好不害臊。"其中有二人更是恨得牙痒,便是方青舅甥俩,日后果然生出偌大的祸事,暂且按下不表。

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又是街坊邻舍的,颇不避讳,那些年轻些的儿郎拥着丁丰挑去何氏红巾,借着龙凤烛的烛光瞧了,但见何氏虽不及团圆儿杏靥桃腮,花容月貌,倒也生得眉目如画,颇为秀丽,都哄笑起来,直说丁丰好艳福,王氏在一旁看了何氏,虽也喜欢,心上却隐隐不安,只求着老天爷保佑,千万别闹出事来。

原是丁丰那次叫衙役打了八十板子,请了郎中来瞧,说是伤了一根要紧的筋,怕是碍着以后做丈夫的,那时丁丰已与何家订了亲,若是厚道些的人家,少不得将实情相告,若是女家要退亲那也说不得。偏王氏不肯,只怕说给何家知道,闹得人人皆知,以后抬不起头做人,索性也丁丰也一起瞒下,自己家里到处延医吃药,只要说有益的,家中又支撑得起的,那是无药不吃,后又请郎中来瞧了,说是像是好了,只是王氏心中终究没底,深怕丁丰洞房夜不能振作。

洞房 短见

却说丁丰在外头陪着宾客吃完酒,已是带着三四分酒意,摇摇晃晃走回房中,但见何氏坐在帐中,低了头娇羞不语,红烛映照下,脸生红霞,格外娇艳,不由心动,捱过来坐在何氏身边道:“娘子。”何氏往旁挪了挪,丁丰又凑过去,借着酒意笑嘻嘻道:“娘子。”何氏羞晕双颊,道:“你喝醉了。”丁丰到了此时也是情难自禁,过来就解何氏衣襟。这事儿出嫁前一日,何氏的嫂子在枕头上细细教她了,是以何氏虽然害羞,倒也不怕。且说丁丰解了何氏衣衫,但见她肌肤虽不十分白皙,着手却是柔滑细腻,不由心火大~动,温存了一会,捱近身便欲行那夫妇之事,不料却是振作不起来,心中不由着慌,越是慌越是疲软,竟是束手无策。可怜何氏被撩拨得如痴如醉,到了紧要关头丁丰竟是振作不得,她虽未经人事,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怨恨,一脚将丁丰踢在了床下,自己转过身去,抱着被子嘤嘤哭泣。

丁丰叫何氏推下床下,也不及发火,心中只是疑惑,不知何故,呆呆在床下坐了半夜,但听得何氏哭声渐微,显见得睡去了,方敢慢慢捱上床去,就在何氏脚跟睡了一夜。

王氏因心中有鬼,一夜未曾睡着,到了天擦亮时就起身了,悄悄走至新房前趴在窗前一听,悄无声息,倒放下一半心来,回去梳洗了,重又出来,却见新房门一开,何氏散挽着头发,双眼红肿走了出来,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朝外走。她心中有病,顿觉不妙,忙上前道:“媳妇起的好早,你是新媳妇,第一日睡晚些也使得。”说了伸手去拉何氏。何氏甩了她的手,想要说话,终究脸皮薄,开不出口来,泪如泉下。王氏将她往里拖,又道:“好孩子,你脸也没洗就朝外跑,瞧人笑话你。”何氏只是不肯,要回娘家,正拉拉扯扯间朱大娘也起身了,见这个样子,知道终究东窗事发,也只得过来帮着王氏劝何氏。

朱大娘道:“你一个新娘子第二天就往家跑,路上多少人瞧着,说我们丁家欺负你也就罢了,连你爹娘都有不是,说他们不会教孩子。有什么委屈,你进来说给我知道。”何氏年纪虽轻,却是个泼辣性子,听了朱大娘的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指着两人道:“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哄着我嫁给你们家假男人,就算完了吗?我告诉我爹娘去。”

朱大娘还要再劝,王氏已然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就是假男人?你莫不是见识过真男人?世上那个好好的女孩子把男人放嘴上的?可见你心里就想着男人,也不是个好东西。”何氏听了,气急了上来要打王氏,她到底是女孩子,哪比王氏手上抱大过三个孩子,又整日打油拎坛子的,也同街坊的婆子妇女打过架,反叫王氏一掌打在脸上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竟敢打你婆婆,看雷不劈死你。”说了又一脚踹在何氏小腹上,将她踢倒在地,一把将何氏的头发抓住了,硬往里拖,朱大娘瞧不过眼,要来劝解,王氏道:“娘,让她回去一说,你孙子还能做人吗?”

朱大娘虽心善,到底还是孙子要紧,也就退开了。何氏这里一闹,大郎同丁丰都醒了,只在门口瞧着,王氏便骂儿子:“你个没出息的畜生,你媳妇要跑了,只会张着眼看,你若是叫她跑了出去,你还能做人吗?”丁丰听到这里,忙过来帮手,同王氏一起,将何氏关在了房中,外面落锁,道:“要放你出来也容易,只消你答应了安安心心同我儿子过日子,我自然好好待你,丁丰的妹子如今在苏府当小奶奶,有的是前程,自然也会提拔你们。将来保你也能使奴唤俾得过好日子。”何氏在房中哭骂道:“你个老虔婆,哄我们做了这门亲,天有眼,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是报应。”说了痛哭不止。

王氏只做听不见,自己去煮了早饭,叫了朱大娘,大郎,丁丰兄弟来吃,丁丰想着何氏昨晚就没吃什么,拿了一碗稀饭要给何氏送去,叫王氏一掌拍在地上,骂道:“油脂蒙了你的心,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饿她个两天,我瞧她还怎么闹。”丁丰素来畏惧王氏,见她这样,也只得坐下。只可怜何氏,昨儿妆新就没怎么吃,又闹了一早上早饥肠辘辘,偏房中火盆也早熄了,真真又冷又饿,起先还有力气骂,过了会子就只能哭,再后来,竟是哭的力气也没有,身上滚烫,竟是病倒了。何氏思前想后,不由怨恨爹娘做了这门亲,又觉得没得出路了,索性死了干净,想到这里,也不哭了,爬起来,找了条汗巾子,又拖过张凳子来,爬了上去,将汗巾子甩过房梁,打了个结,就把粉项伸了进去,双脚一蹬踢翻了凳子,眼见得一缕香魂飘飘摇摇得就要往离恨天去。

也是何氏命不该绝,偏巧朱大娘不忍心,藏了几个馒头在一旁,见王氏在店里忙着,走到新房跟前叫道:“孙媳妇,孙媳妇。”里面没人答话,又听得凳子翻到的声音,朱大娘心觉不妙,将眼凑在窗缝中一瞧,唬得魂飞魄散,大叫道:“上吊了,孙媳妇上吊了,快救人。”她这一喊四邻五舍的都听见了,自有人嘴快脚快跑去告诉何氏的父母知道。

王氏同大郎在前头听得真真的,王氏一听出了人命,不由腿脚发软,到底大郎是男人,有些胆量,忙奔了进来,见门锁着,儿子呆呆站在门前,也顾不得骂他,飞起一脚踢在门上,连踢了几脚,终于将门踢开,进去一瞧,果然何氏正挂在梁上,忙上前抢救,将人放了下来,搁在床上,用手一探,还有鼻息,便催着丁丰去找大夫,又叫丁富去把铺子关了。

王氏此时也进来了,见何氏未死,又气又愧又恨,骂道:“小表子故意装死,真要寻死,一剪子抹了自己脖子就完了,上什么吊。”大郎见她实在不成话,气得过来打了她一掌骂道:“你个贼婆娘,今儿媳妇要是真死了,她爹娘来要人,我只拿你去抵命。如今事也闹大了,她爹娘不会不知道,等来了,我瞧你怎么说。”

朱大娘忍媳妇气已久,见儿子出手打她,老怀大慰,也道:“过门第一日就逼死媳妇,你就不怕人说你是恶婆婆吗?日后谁还敢把女儿嫁进我们家。丁丰也就罢了,你还有个儿子丁富呢。”王氏叫大郎打得蒙了,又听得婆婆那样说,气焰也慢慢平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向着朱大娘讨法子,朱大娘道:“我早劝你,这亲不能做,丧阴德的,你只不听,我也没法子了,等亲家来了再说罢。”

说话间丁丰已请了郎中来了,正给何氏瞧了,亏得发现的早,并无大碍,留了方子,这次王氏也不敢发声了,就叫丁富去赎药,一转头,瞅见丁丰站在屋角,气不打一处来,又过去在丁丰身上掐了几把,口中咒骂,丁丰一声儿也不敢出,

却说何氏的父母也得了信,再不料昨儿过门,今日就险些丧命,匆匆赶来,过来先哭了苦命的女儿,此时何氏已慢慢醒转,见了亲爹亲娘,那得不放悲声,只是才醒过来,一时发不得声。何氏的母亲方氏见女儿眼哭得肿得就剩一条线,脸颊上犹有指印,身上也滚烫,心痛得那还了得,扑过来要同丁丰拼命,朱大娘忙过来拦道:“亲家,有话好好说,孙媳妇才醒,我们这么闹,可是给她添病呢。”说了就劝何家夫妇到外头坐着,大郎同王氏也不住赔不是,几人就要出去,何氏一把抓着娘的袖子不放,王氏哪里敢留方氏在这里,就要来劝,就听何氏哭了几声,挣扎出一句来:“娘,他们儿子,他们儿子不是个男人。”

方氏听了这句,犹如五雷击顶一般,呆了,转身朝王氏来,撕扯着她的衣裳,又哭又骂,何掌柜也蒙了,过一会才道:“怨不得你们要逼死我女儿,原来你儿子就是个太监,我要同你见官,告你骗婚。”说了扯住大郎就要去衙门见官。朱大娘见闹成这样,忙在门前跪了,拦道:“亲家,你听我这老婆子说几句,我说完了,你们还要见官,老婆子不敢再拦。”

何掌柜见一白发苍苍老妇人跪在门前,倒也不好用强,便道:“你说来听听。”朱大娘便道:“见了官,我儿子媳妇固然是骗婚,不独依律也是要断离的,我儿子还要捱五十板子,那也是他活该。只是我孙媳妇名声就好听了?她现在固然委屈,这事传出去,保不齐有轻薄人背后说她一脑子就想着男女之事,如此一来,名声也坏了,她还怎么嫁人呢?亲家要是愿意养她一辈子,那是父母情分,你们终究是要去的,等你们死了,她还能靠着兄弟过一世?便是兄弟肯养她,兄弟媳妇呢?”

朱大娘这话出了口,何掌柜同方氏听了深觉有理,此刻真正进退两难。方氏又打了王氏几下道:“我苦命的女儿。”何掌柜也松了手,低头抹泪。朱大娘见了,忙起身过来推着丁丰跪下道:“我这个孙子,心是最善的,平日里连鸡也不敢杀,今儿也是和媳妇闹急了,怕孙媳妇出去说了他的病,以后他不能见人才打了孙媳妇一掌。都是我孙子不是,亲(qing四声)母要打死他,也是他该。”说了自己动手在丁丰脸上左右打了几下,又拉着方氏的手去打他。方氏终究是个妇人,心软,打了几下,见丁丰跪着不闪不躲,只是流泪,也手软了。大郎同王氏见了这样,忙过来齐赔不是,说了许多好话,又说:“我们也不能白叫媳妇委屈了。”

何掌柜听了,心下盘算,若是定要休离,只要见了官,虽说是必成的,只是如朱大娘所说,自己女儿名声怕也毁了,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想丁家如今攀上了高亲,必是有钱的,倒不如叫他们分一间铺子给丁丰同我女儿,小两口分出去单过,这个王氏素来牙尖嘴利不肯让人的,离了她日子也好过。想到这里,计较定了,便道:“你们若依我两件事,倒也好商量。”

王氏同大郎听了,忙道:“莫说只有两件,便是二十件也使得。”说了,何掌柜便同大郎王氏夫妇出去说话,只留下方氏照应女儿。

订约,求情

只说大郎同王氏到了外头,搬了椅子来,又用袖子抹了抹灰,请何掌柜坐下,满脸堆笑道:“亲家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我们夫妇能做到的,敢不依从。”何掌柜便道:“已然这样了,若是真休离,你我两家脸面上都过不去。”王氏听他口风松动,十分欢喜,忙道:“亲家果然明理。我也这样同媳妇说过,只是她年纪小,不肯听从,把我气的。”何掌柜到底不是蠢人,听了这话,倒是知道了女儿是谁打的,更是定了要分家的念头,想了想,道“你们家姑奶奶如今在苏府倒是得意的很,我早听说了,如今已怀了小员外,苏员外宠得什么似的,想必这家里也照应不少。”

王氏听了十分得意,满口称是,还是朱大娘有见识,忙过来道:“亲家说哪里话,我们家姑娘不过是个小妾,上头还有正房奶奶呢,哪里就有力量照应家里了。”何掌柜慢慢笑道:“朱大娘太客气了,上几日亲(qing四声)母还说,姑奶奶送出来二十两银子呢,我那小铺子折腾一年也不过挣这些。”朱大娘不由埋怨媳妇多嘴,到了这个时候也赖不掉,只能赔笑道:“这些银子,都花费在了娶亲上,孙媳妇来的轿子我们都雇的新的,比寻常的多花了一倍呢。”

何掌柜不接口,只道:“我也不问你们要银子。如今我女婿也十九了,娶了亲就是大人了,再盘桓在父母跟前,叫人笑话。我的意思是,亲家给我女婿寻一间铺子,好叫他们小两口分出去过。若是答应了,我们好说,若是亲家不答应,那说不得,我们两家只能丢一回子脸了。”

王氏听了,急道:“亲家,把这铺子给了他们,你叫我同大郎去哪里?”何掌柜笑道:“亲母说什么话,你们开一开尊口,苏家富有半城,分你们一间铺子,还不是小事。”又说:“如今我女儿病了,我只接她回去调养,等你们事办妥当了再来接吧。”又约下半月为期。王氏平日强横,到了此时也不得不应,由着何掌柜夫妇雇了轿子来将何氏接回去调养。

又说何氏只当父母做主,要和丁丰休离,待得知道父母真心,恍如晴空霹雳一般。她是死过一次没死成的人,倒是怕了悬在梁上透不出起,勒得头要炸开一般的情形,不敢再死,自己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既很丁家骗婚,又埋怨父母无情,倒也横下一条心,只道,你们不叫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痛快了。叫丁丰接回去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脾性,动不动就对丁丰呼呼呵呵,指来骂去,又使他洗衣煮饭,自己却是纹丝不动。丁丰那时已知道自己的病根,早没了男儿气概,又觉愧对何氏,故此百般忍让,倒也一时相安无事。这是旁话,先表过不提。

这里只说王氏见何掌柜夫妇接了媳妇去了,她不怨自己理屈,反怪何掌柜夫妇不通情理,不存善意,又恨朱大娘给了自觉硬话,也是闹腾了好一会子,筋疲力尽方才罢了,又道:“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舍了我这张老脸,再去苏府走一遭儿吧,叫我们家团圆儿求一求苏员外罢。”主意定了,自去梳洗睡觉,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上回去的时候,叫门上的羞辱了回,如今团圆儿得势,就叫她替自己报仇,打那门子一顿;又想金氏上回也是狗眼看人低,忙着巴结姑奶奶去,如今看她还怎么得意,想到得意时,竟是笑了几声。

大郎回房正要睡觉,却见妻子正笑,倒是唬了一跳,以为她犯愁犯傻了,过来摸她额头,叫王氏一巴掌打了下去,骂道:“都是你个没用的男人。”自己翻身睡去,不再搭理大郎。

且说团圆儿自动了胎气,苏员外虽也每日来瞧瞧,不过是略坐一回子,说说话就走的,团圆儿几回撒娇撒痴要苏员外留下,苏员外还不及说话,那郑妈妈就已过来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子嗣计,苏员外即敬她服侍过亡母,又觉她说的有理,是以反过来要团圆儿听郑妈妈的话,不许胡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才是她的功劳。团圆儿也想买通了郑妈妈,不料钱赏了下去,郑妈妈依旧还是老样子,直把团圆儿气得心口疼,心中哪得不怨,即怨苏员外眼里心中只有孩子,又怨金氏竟放了这样一尊动不得挪不开的大神在自己屋子里。欲待要去挑金氏的不是,偏她处处周到,吃穿用度样样不独挑不出错来,倒比从前更好了,团圆儿这一口子乌气着实堵得难受。

且说她今日正在房中闷坐,听得门上来报,说是娘亲王氏来了,忙道快请,好一回才见王氏进来,倒是空着两只手。团圆儿就道:“娘,我叫你做的小衣裳,小鞋子呢?怎么空着手儿就来。”说了就请王氏坐,又叫铃儿泡茶来。王氏叹道:“我哪还有心思给你做这些,家都要叫人拆了,你爹爹也险些叫人送到官里去。”团圆儿听到这里,不由发慌,忙问怎么了。

王氏见素梅丫头并个妇人在,说话便不尽不实,自不提自家理亏之情,也不提丁丰之病,只说何掌柜家贪得无厌之弊。团圆儿便道:“哪有这样讹人的,依我说,告官就告官,节里县太爷还来我们家拜年了,怕他何家不成。"王氏便道:“话虽如此,你爹却说,要他见官他宁可死。我想着你如今得意,苏家又这样家大业大的,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抵得上我们的腰粗,他家铺子成百上千,分一间给我们又怎么样,只当是外孙子孝敬给老娘的。”这话一出口,只听郑妈妈哼了一声。

团圆儿有些怕她,见她脸拉长了,忙道:“郑妈妈,我娘没见识,胡乱说话的,你老别动气。”说了又递眼色于王氏,王氏便也缩了口。团圆儿又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回去,这事我也不能就答应你。”说了就命人再取了十两银子来交给王氏,假意送她出去,她母女俩在前头走,郑妈妈同素梅跟在后头几步远,团圆儿才轻声道:“娘,你是要害死我呢,那个老不死的是金氏那个假贤妇真毒妇放我房里要抓我错处呢,你老就这样浑说,可不是拿着刀把子往人手里送呢。”

王氏听了,不由要骂,团圆儿忙拉住她道:“你这会子要发作,可是叫我死。你且回去,铺子的事儿,我瞅着空求求我们员外,我们员外是心软的,十有**肯答应的。”说了又冷笑道:“我倒要瞧瞧那毒妇知道了是个什么嘴脸。”王氏也轻声道:“阿弥陀佛,只保佑你这一胎是个儿子。”说话间,母女两人到了二门前,就此分别,王氏自回家去等信不提。

只说素梅见王氏去了,忙过来扶着团圆儿一路慢慢回去,郑妈妈依旧跟在身后,进了房也一样服侍团圆儿宽衣歇息,只是不说话,到了晚间,苏员外自外头回来,先来瞧团圆儿,见她今日脸色有些白,便笑道:“如今日子一日日暖了,再过些日子,柳树也该抽芽了,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活动活动气血,瞧你的脸白的。”团圆儿听说,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苏员外见她哭,不由失笑道:“我也没骂你,你哭什么?”素梅原要过来说话的,一眼瞅见郑妈妈在,才踏出的半步又收了回去,打定了主意只待团圆儿自己去说,要是得了罪名也和自己无关,,又怕团圆儿回头怪她不帮衬,只说去瞅瞅团圆儿的晚饭可送来没有,借机溜了出去。

团圆儿也知道郑妈妈是金氏安插来的,因此故意要金氏知道,好添她的气,也不瞒着,只哭道:“员外,救妾。”苏员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道:“谁给你气受不成?说给我知道,我必定替你出气。”团圆儿哭道:“奶奶对妾是极好的,并没有给妾气受,只是一早妾的娘来了,妾家里不得了了。”说了就把王氏所说哭诉一遍,自己又添了些油盐进去,说完又哭:“妾本意是想求着奶奶做主,只是奶奶一直没有生育,妾倒是先怀了,已越过她去了,她是个贤良人才不同妾计较,心里想来也苦,妾再要拿妾家里的事儿去烦她,就是奶奶不恼妾,妾也过意不去。只是妾每一想起家中父母担忧,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此时她已怀胎三月有余,肚腹微微隆起,说了这些,就拉起苏员外的手搁在自己肚腹上,哭道:“员外,妾不求你看在妾的份上,只求员外瞧在咱们未出世的孩儿份上,救我爹爹一救。”

苏员外见她哭的可怜本就心软,又摸着团圆儿隆起的腹部,哪里还有犹豫,便道:“一间铺子罢了,不值什么,明儿你叫你爹到外账房去,我叫人拿房契给他。”说了又搂着团圆儿说了些情话,方哄得团圆儿不哭,此时晚饭也已送了来,苏员外便向郑妈妈道:“郑妈妈。劳你去同奶奶说一声,我今儿不过去吃饭了,叫她不用等我,我在这里用完饭自然会回去。”郑妈妈脸上颇有不快之色,只是员外吩咐不能推脱,只得答应了声,转身出去。

团圆儿见郑妈妈走了,十分欢喜,便扭着身子坐在苏员外怀中,伸出素手去摸苏员外脸,又摸他脖子,撒娇撒痴地求他留下来,苏员外叫她勾得也心动,在她脸上亲了几口,两人互喂了几口酒,正在情浓,忽然摸到了团圆儿隆起的肚腹上,苏员外一团心火顿时熄了,搂着团圆儿香肩道:“我虽也想你,只是先生说过,要禁绝房事,少不得委屈你些,待你生下孩子,我们再做夫妻。”

团圆儿一腔火热叫苏员外这几句激得冰冷,心中委屈,只是脸上不敢带出来,只能强笑着答应了,从苏员外膝上下来,自己做了,两人继续用饭,经过这一场,余下的饭两人都吃得无情无绪,草草收场。苏员外自回金氏那安歇,团圆儿见他走了,心上又怨又恨,正拿着春杏铃儿煞性子,忽想起郑妈妈还没回来,想是过去告状了,只望金氏同员外闹一场,保不齐他一生气就回来了,才起了点兴头,忽又想金氏素来装得大度贤良,十之**是不会闹的,又扫了兴,闷闷地唤了素梅春杏来服侍她卸妆梳洗,自去安睡。

报信 旧人

且说郑妈妈在外头很受了些丈夫的磨折,亏得金氏提拔,自此便将对故去老奶奶的一片忠心都转在了金氏处,如今听的团圆儿那一篇不阴不阳,明褒暗损金氏的话气得牙痒,若是员外不在,说不得要甩几句话给那个不知身份黑心黑肝的小娼~妇听听,此刻忍气出门,不一会到了金氏门前,恰逢厨房里送饭,冬竹同秋月都出来接着,两人瞅见了郑妈妈,都是满脸堆笑,向内通报,金氏听说,便下了请字。

郑妈妈进得门内,只见金氏身上穿着赤金色绣白牡丹长缎袄,领子袖口都出着长长的白狐狸风毛,愈显得发黑脸白,越发得俊俏潇洒,心中不由叹道:“好没眼色的员外,且不论出身人品,只说相貌,那个小蹄子又怎么及得上我们奶奶天生的风流,不过是年轻几岁罢了。”

郑妈妈上前几步笑道:“奶奶万福。”说了要行礼,金氏忙命夏荷搀住,道:“郑妈妈,你是服侍过老奶奶的,万不该对我行此大礼。” 就命丫头搬了小杌子来请郑妈妈坐,一面笑道:“妈妈来的正好,我今儿叫厨房里用砂锅炖鹿筋煨得酥烂,本想着给妈妈送去的,如今你既然来了,正好吃了再去。”说了,就命在郑妈妈跟前又搁了张小桌子,从桌上撤下那道砂锅炖鹿筋,放在郑妈妈跟前,又送下一道鸡丝银耳来,郑妈妈忙起身道:“,这些菜都是员外奶奶才吃得的,老奴如何配得起。”

金氏笑道:“妈妈已是该是享福的年纪,又是服侍过老奶奶的,论理连我同员外也不该支使妈妈,如今却为着我要去照应姨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说了眼圈儿微红道:“都是我不争气,我若是身子强健些,自己也就照应了。”郑妈妈见金氏哭,忙起身道:“奶奶这是折杀老奴。老奴不过是个老丫头,若不是奶奶圣德怜下顾念着旧情,老奴如今只怕还在外头受苦。老奴为奶奶做什么都是愿意的。”金氏含笑道:“妈妈即当我是主母,那就请坐下。“说了就命春梅来给郑妈妈斟酒,郑妈妈半起身谢了,春梅笑道:“郑妈妈客气了。”

如此一来郑妈妈竟是不能说出员外吩咐她来传的话,直至吃完饭,郑妈妈哪里敢再坐,忙立起来,看着金氏漱口已毕,夏荷奉茶上来,郑妈妈道:“老奴有话回奶奶,求奶奶且宽心听一听。”说了便将团圆儿的娘来过,母女俩私下说话,又团圆儿如何求的苏员外,说的清楚明白,也难为她虽对团圆儿心怀厌恶,倒真是一字没加,半字为添。她甫一说完,夏荷秋月就已炸了,都骂道:“那个小蹄子竟敢在员外跟前给奶奶下眼药,可是狗胆包了天了。奶奶再不拿些威风出来,那个小蹄子更以为奶奶好欺负呢。”

春梅虽恼倒也还镇定,斥道:“你们安静些,奶奶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吗?”冬竹也道:“她没在奶奶眼前犯规矩,奶奶如何拿她?若是为着这事去问她,岂不是告诉员外,在姨娘那里,奶奶有耳报神了?再者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骂也骂不得,罚也罚不得,你们说要处置,倒拿个如何处置即罚了她又伤不着孩子的法子来。”这话一出,众人都没了声音,仔细一想,果然如冬竹所说,竟是只能装不知道,不由气恨。

金氏点头叹道:“如今我也两难呢。当时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好在有郑妈妈来告诉我一声,不然,你们那耳根子软的员外怕不瞒得我密不透风。”郑妈妈听了,忙道:“老奴是奶奶提拔的,敢不为奶奶效命?奶奶也别太伤心了,我们员外是一时糊涂,日子久了,定然瞧出那个小蹄子不是好货,依然会敬爱着奶奶的。”金氏勉强笑道:“也只能借妈妈吉言了。”

且说郑因来的久了,怕再不回去留人话柄,就要告退,金氏便命春梅送她,自己吩咐了夏荷等丫鬟,等员外来了,只装不知道,脸上不许带出痕迹来,吩咐完了,自己转身进房,才坐下没一回子,就听报说,员外来了,金氏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走到门前接着,似笑非笑道:“妾瞧相公过了点子没回来,就料着要在别处用饭了,果然郑妈妈来说了,只可惜今儿且炖了极好的鹿筋,该着相公没口福,竟没吃着。”苏员外见她话中半酸半醋,偏又是笑着说的,叫人又恨又爱,不由笑道:“我只怕你等我,才叫郑妈妈来知会声,不料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你了。”

说着一路进房,金氏跟了过来,亲手服侍他脱了外头的衣裳,拿了家常旧袍子来穿,又叫冬竹绞热手巾来。苏员外看她来去忙着,倒愈发显得体态风流,不减当年颜色,又想起团圆儿来,只为娇妻美妾,艳福不浅,心上得意,拉了金氏的手道:“你且坐下,我们夫妇俩说说话。”

金氏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陪他闲谈几句,又问了团圆儿景况,苏员外摸着她的手,一一答了,金氏见话已入港,方道:“妾仿佛听丫头子说,丁姨娘的娘王大娘今儿来了,只是照着规矩,王大娘该先来妾这里的,妾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想是丫头们搞错了。这倒给妾提了个醒,丁姨娘如今有着身子,必定想念家人,妾想着过几日把王大娘接来,陪丁姨娘说一日话,相公你看可好?”

却说在团圆儿处时,团圆儿那番话苏员外听在耳中,心中也有了些许疑心,只为金氏从前掉过孩子,如今见团圆儿这样,饶是再大度的人保不齐也要含嫉,此时听了金氏这番话,不由有愧,暗道:“我和她夫妇了这些年,早该知道她不是那等人。她虽是官家小姐,嫁给我一个商贾,十来年竟是一点子骄傲也没有,从前侍奉公婆,如今善待我妹子,处处周到,再挑不出错来,我不该疑她,也不该瞒她。”想到这里,忙赔笑道:“奶奶果然是最周到贤良的,倒也不急在一时,王大娘果然来过,瞧了团圆儿就回去了。她倒不是没规矩,只是听说奶奶身子不爽,不敢来打扰。”

金氏听了这话,知道苏员外回护着团圆儿,一口气直往上顶,好容易才忍了下来,脸上依旧是个笑模样,道:“原来是这个,王大娘也太见外了。”苏员外怕再说下去要漏了许给团圆儿一个铺子的事,便说推累了要睡觉,金氏也只得罢了,命冬竹来整理床铺,两人安寝。

次日清晨,苏员外早起了依旧往铺子里去,金氏送走了苏员外,便命人去传外头账房里的刘先省副管账的妻子冯氏来,春梅便道:“奶奶叫冯姐姐是长话还是短话,若是长话,婢子叫她吃了午饭来,那时回话的人都散了,说话方便,若是短话,便叫她即刻来,横竖是奶奶管事,不拘什么事来回就成。”

金氏因笑道:“你果然周到,就短话儿吧。”春梅听说,便出去找了可靠的小厮传了话,过了半个多时辰冯氏便来了,说是来给奶奶送双色豆糕的,金氏跟前正有几个苏家土生的管事妈妈回话呢,听说了便凑趣:“这个冯妈妈倒底是奶奶亲手调理的,如今做了管事奶奶依旧不忘本,东西虽小,难得她一片心。” 金氏听了也笑道:“你们素日体贴我 ,我也是知道的。”几位管事奶奶都说了些谦词,一一告退出去,冯氏方捧着食盒进来。

这冯氏一般是金氏跟前的丫头,四年前放出去嫁那刘先省时,刘先省不过是账房里的帮账,先是金氏存心提拔,刘先省自己也巴结上进,不过四年就做到了副管账,他们夫妇自是感激金氏恩义,此时听得金氏要见她,便知道有事,又怕巴巴的来叫人生疑,故此只说是进双色豆糕。

且说冯氏进得门来,见金氏正坐在右侧主位上,身后只立着春梅冬竹两个。冯氏仔细一瞧,竟悲从中来。原来因冯氏是外头账房上的,金氏便不许她进来,怕叫人说她有意染指苏家的生意,是以冯氏平日不过逢年过节照规矩随着诸位管事的妈妈们一起来给金氏磕个头罢了,不曾细瞧,此刻单独相对,只觉金氏竟比四年前憔悴了许多,不由匐在地上哭道:“小姐,你竟瘦了好些。”金氏也自伤感,便命冬竹过去扶她起来,冯氏只是不肯,金氏只得道:“你若不肯起来,我也不好烦你做事了。”冯氏方才起身,立在一边,拿了帕子拭泪。

金氏递个眼色与冬竹,冬竹心中明白,便到门外,带着小丫头们去扫地,洒水,远远的离开了,一面留心着金氏房内,过了好一会子,才见冯氏出来,双眼有些红,见了冬竹便堆个笑脸出来道:“好妹妹,眼瞅着春梅也要出去了,奶奶跟前你多费点子心。她也太苦了。”冬竹的眼也红了,点头答应。

却说到了午后,金府上来了个管家妈妈求见金氏,门上的不敢怠慢,急忙请进来,那妈妈见了金氏跪下磕头,先问了金氏安,方道是这几日康孺人身上不大好,想见姑奶奶回去住几日,姑嫂俩说说话儿。金氏听了,落泪道:“妈妈回去告诉我嫂子,本该即刻回去见她的,偏我相公不在,待我回了相公,明儿再回去。”是以定了明日再来轿子接。那妈妈便要告退,金氏便命人取中等封赏赏她。

论理来人是金氏娘家管事的妈妈,以苏金两府的身份差别,就是取上等封赏赏这个妈妈也是该的,只是在金氏却不好这么着,传在别人耳中,怕落个轻狂之名;若是取下等封赏,那是妄自菲薄,丢了娘家的脸面,是以金氏只叫人取中等封赏。

金氏将春梅夏荷等四鬟都叫了过来道:“你们随我来。”说着走入自己房中。四人不解其意,都跟进去道:“奶奶要做什么?可是乏了要歇会子?”金氏在锦凳上坐了,道:“春梅后儿是要出去的了,只是不巧,你们舅奶奶病了,明儿就派轿子来接我回去住几天,怕是赶不及送你了,你我主仆一场,我多少也该尽点心。”说了就叫冬竹从八步床背后搬出一只半尺来高的红漆雕喜鹊登枝图的箱子来,搁在地上,金氏便命打开,冬竹依言开了箱子。

恩情 委事

却说冬竹开了箱子,只见第一层上整整齐齐搁着十大锭雪花银锭,足有五十两之数。春梅见了这个,已然噗通一声跪倒,磕头道:“奶奶,太贵重了,婢子不敢领。”金氏不理,又叫冬竹去了第一层格子,第二层上是一副明晃晃的赤金头面,计有凤头云纹如意簪一只,梅花金钿一对,如意金耳坠子一对,赤金手镯一副,各色金戒指数只。春梅见了,匐在地上,哭道:“奶奶这是折杀婢子了,婢子福薄哪当得起这些。。”金氏笑道:“你们扶她起来,她服侍了我这一场,我不能叫她空着手出去,女孩子家没个嫁妆,婆家怕是要轻看一层的。所以不独是她,就连你们的,我也预备下了。”几人听了都跪到,只说愿意伺候奶奶一世。金氏笑道:“你们待我的痴心我也知道,只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说了,便说自己乏了,叫夏荷等三人都出去,只留下春梅一个伺候,说是趁着春梅没出去,主仆俩再说说话儿,其余三人答应了,都退了出去,只余金氏同春梅说话儿。

只说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来了,金氏过来接着,服侍着苏员外更了衣,因苏员外在外头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的吃了饭,金氏便命沏一壶六安瓜片来,苏员外已有几分酒意笑道:“奶奶,你自去吃饭,不用理我,我躺一会子就好。”说了和衣歪在床上,金氏亲手展开了锦被,替他盖上,又解开金钩,放下苏绣幔帐,方自己退出去吃饭。

待得吃完饭再回房看时,苏员外正靠着慢慢喝茶,见金氏进来,笑道:“奶奶,过来坐,我们说话。”金氏笑了笑,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因闻着他身上酒气甚浓,便笑道:“克喝了不少呢,有什么好事不成?”苏员外也着醉眼瞅着金氏,见她云鬟腻绿,粉面搓酥,本是三四分酒意,顿作了十分,心道:奇了,也是寻常见惯的容貌,怎么今儿格外美丽起来。不由心动,握着金氏的手将她扯入怀中,温存一回,方道:“我前些日子总在丁姨娘那,你心里可怨不怨我?”金氏听了,笑道:“相公要听假话呢还是真话。”

苏员外笑道:“都要听。”金氏便道:“为妇当有不妒之德,妾幼承庭训,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并不敢含怨。只是,要说妾心中丝毫不怨,那便是假的,妾也是女子,自然盼望夫婿疼爱。。”苏员外听了,心中快意,在金氏脸上香了香,笑道:“冷落奶奶是我的不是,为夫在这里赔罪。”金氏道:“这妾可不敢当,妾还有一事要相公答应呢。”苏员外到了此时,哪有不允之理,忙道:“奶奶请说。”金氏便道:“今儿妾母家来了人,说是我嫂子病了,想接我家去说说话,相公不在家,妾不敢自专,便要他们明儿再来接,妾话都出了口了,相公可得答应放妾回去住个十来日。”

苏员外将金氏抱在怀内,正是情浓之时,听得她要回母家,不由皱眉,只是那边舅奶奶开的口倒也不好回,心中又有些舍不得金氏一去十天半月的,便道:“这一家子都靠你操持,你回去了,家事可怎么办?少住几日,去个三五日也就是了。”金氏道:“相公可是忘了,我哥哥年前迁了刑部都给事中,开了春就要接我母亲同我嫂子上京团聚的,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如今也是多聚得一刻是一刻罢。”说了,就红了眼眶。

苏员外道:“可是我昏聩了,这样一桩大喜事竟忘了,送给舅爷的礼可备齐了?奶奶别怕铺张,但凡家里有的,你料着舅爷会爱的,都算上。”又说:“不是我说,虽说你们金府书香世家的,论起家财来倒也不甚丰厚,这一路上京,别人也罢了,岳母的吃穿用度都不可俭省,奶奶瞧怎么着再孝敬岳母些。”金氏听了,便道:“相公怎么论起家财来了,莫非是疑我们家贪财才配的亲吗?”苏员外见金氏有些恼了,忙笑道:“这可是奶奶多心了,岳丈做过盐课司副提举,若是家财万贯,可不是叫人说是贪官了?正因为岳丈同舅爷都清廉,方才无甚家财。我们家除了几两臭银子还有什么,我也是一片孝心,不想岳母在途上辛苦。”

金氏见苏员外赔罪了,倒也不好多说,因笑道:“原是妾多心了,妾给员外赔罪。”苏员外一是喝多了酒,心火原旺,二是为着金氏要回母家一段,夫妇要分别一段,格外情浓,见金氏这般的娇媚,哪还忍耐得住,顾不得吹熄蜡烛,拉着金氏便要**,金氏也半推半就,成其好事,这一夜夫妇俩在枕上百般恩爱,表过不提。

却说次日金氏起身,又陪着苏员外用了早饭,见苏员外要到铺子上去,方道:“相公,妾还有一事同员外商议。妾回母家也得住些日子,偏春梅明儿要出门子,家里事也不能没人照应,妾想着,丁姨娘来我们家也有几个月了,想烦着她略为照应着些,横竖家里事也不多,不过是采买东西要对对帐牌,再有万一有亲眷走动,也有人好出面招呼,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只不知丁姨娘身子可成不成呢。”

苏员外想了想,道:“些许小事,料也无妨,她也该学着点,日后好帮帮你的手。”说了,靠在金氏耳边笑道:“你也好将养将养,也怀个孩儿,我们家才热闹。”金氏听了,粉面一红,轻推了苏员外一把,道:“妾同相公说正事呢。相公即答应了,妾这就去说一声。”苏员外点头,临去又握了握金氏素手。

金氏见苏员外去得远了,便命开库房,因有了苏员外的话,倒也不必俭省,备了各色礼物,计有珠玉奇珍,玩物器皿,善本古籍,名人字画不一而足,又想着北上京城冷,又添了几色貂裘,再去往账上支取了一千两的银票,用锦盒装了,一并收拾了,收拾成两只大箱子,春梅带着冬竹秋月又将金氏的脂粉妆奁,并换洗衣裳也收拾了一直箱子,都搁在了门前,只等金府来接时一并抬回去。

金氏见这里料理妥当了,方笑道:“倒是忘了,丁姨娘那还得去一回,我既烦她料理家事,也该亲去知会一声。”冬竹抿着唇笑道:“是。”说了扶着金氏一路到了团圆儿处。团圆儿闷得发慌,正自己玩那三十二张牙牌,忽听得素梅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要装病已是不及,只得推开牙牌,走到门前相接,见了金氏就要行礼,金氏便命人搀住,两人进屋,金氏在主位坐下,素梅奉上茶来,金氏瞧她一眼,便笑着对团圆儿道:“丁姨娘近来身子如何?我本该亲自来瞧瞧的,只是我若来了,还要烦你来接我,还要行礼,我只怕对你的胎不好,只好罢了,今儿若不是有事要烦你,我也不敢来。”

团圆儿听了这话,一时不解其意,赔笑道:“妾不来伺候奶奶已是过意不去,哪还敢劳动奶奶来探妾。”金氏点头叹道:“你果然是懂事的,这样我把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说了,手一抬,冬竹已将手上捧着的一只锦盒搁在了桌上,金氏道:“你舅奶奶病了,要接我回母家住些日子,我想着这一去,家里一大摊子事没人料理也是不放心,如今只托付给你。你放心,家里的管事妈妈们都是老人,熟知规矩,无须你多费心,不过每日对对牌子,听听她们说话,该支的银子就凭着对牌往内帐房上去支。”

团圆儿听了这话,心中乍喜还疑,不敢相信金氏竟把家事托给她料理,若待接下,心中又没甚底,若待不接,又熬不过做一回当家奶奶的气派,转念一想,怕什么,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她一般也是十六岁当家,我如何就不能了,若是推了,不独这个假贤妇,那些丫鬟婆子也要看我不起,是以堆着笑脸道:“奶奶吩咐,妾身不敢推辞,只是妾身年幼,怕有照顾不到的,辜负了奶奶一番心意。”

金氏听她肯接,笑容更深,只道:“丁姨娘若是有不知道的,多问着老妈妈们的说话也就是了。我十天半月的也就回来了。”说了站起身,要走,团圆儿跟在后头殷勤相送,金氏忽然停住脚,笑道:“我竟忘了,明儿我跟前的春梅丫头要出门子,烦丁姨娘照应着些。”

团圆儿听了这句,心上一跳,只为春梅仗着她是金氏跟前顶得宠的丫鬟,对她说话也就不甚恭敬,久已怀恨,一听明日要她送嫁,倒是得了主意,忙满口答应。金氏方回去。

且说金氏才回房歇了没一回子,就听门上来报,金府接人的轿子到了,说话间昨儿来过的那个妈妈进来了,先给金氏磕了头,复又请姑奶奶动手。金氏因苏员外也要有人照应,便留下了冬竹,只带了夏荷同秋月回去。

金氏门前早有八个健壮的仆妇候着,见奶奶出来了,早有人过来服侍金氏上了小轿,六个挑起金氏备好的三只箱子,另两个抬起轿子,夏荷同秋月跟在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了金氏轿后,一路到了二门搁下,二门前早有青年家丁候着,过来抬起轿子又送到东角门,门外早有金府的轿子候着,前头一顶红顶子绿泥轿帷的大轿,后头是三顶青衣小轿,金府的管事妈妈先服侍着金氏上了前头的大轿,三人又各自上了小轿,就有骑在马上的壮年家丁喝一声:“起轿。”轿夫们抬起轿子,四顶轿子晃晃悠悠在前头走,后面跟着一辆大车,车上捆着箱子,一路就向城西的金府去了。

回门 接母

却说金氏轿子一路到了金府,早有家人在东角门外候着,见轿子到了,齐齐上来接,先给姑奶奶请了安,又换了轿子,一路进去到二门,一般换了仆妇来抬,先到了冯老孺人住的正房前,轿子停稳,金氏扶着冬竹的手下了轿。

冯孺人房前的丫鬟们争着打起帘子,笑道:“老孺人,姑奶奶回来了。”

金氏进屋,就见屋里两旁地下侍立四个大丫鬟,冯老孺人正靠在靠枕上养神,又有个才留头小丫头子跪在美人榻侧给她捶腿。老孺人见金氏进去,不待她行礼,忙招手道:“我们娘儿俩不讲那些虚礼,快过来坐下。”金氏答应了,就走在老孺人身侧斜签着身子坐了,老孺人拉住她的手,先向着丫鬟们说:“你告诉你们孺人,姑奶奶回来了。”说了又问金氏些近况,方道:“听说姑爷房中那个小妾有身子了?”金氏听了,正说中心上隐痛,眼圈儿一红,道:“母亲,都是女儿不争气。”老孺人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女人就是那命,她要造~反,你拿出规矩来,不要怕人说你嫉妒,若是姑爷偏心眼子,只管告诉家里,有我们呢。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疼你,比疼你哥哥还多些,断不会叫你委屈。”

金氏听了,便起身走到地上,跪下哭道:“母亲,女儿虽从小儿死了姨娘,亏得母亲爱惜,方有今日,母亲厚恩,女儿今生难报。”老孺人忙命人搀她起来,又安置她在身边坐了,道:“我儿,为娘的也知道你心中委屈。”说到底金氏也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为人素来又贤孝,故此也把她看得和亲生的一般,此时见她伤悲,说不得也落了几滴老泪。一时众人上来相劝,方才止了。

不一时康孺人来了,金氏见嫂子进来,复又立起身。康孺人忙笑道:“妹妹太见外了,快坐下。”因见金氏眼红红的,老孺人也有哭过的样子,忙堆起笑脸道:“我听说妹妹来了,忙忙的就来了,连衣裳也没换,还是来迟了。”老孺人便道:“你妹子那样一个稳重人,也有伤心的时候,我老了,不会说话,你来劝劝,她这一哭,我心中也难受。”说了,叹息一声,拿帕子拭了拭泪,金氏忙又起身道:“都是女儿不孝,惹母亲伤心了。”老孺人道:“这也不怨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回家哭,还能怎么样。”说了又拉金氏坐下,康孺人察言观色,在一旁陪着说话逗趣,金氏也振作精神,顺着康孺人的话,慢慢把话扯了开去。

因见老孺人同金氏都已收了戚色,康孺人方道:“妹妹这回子可要多住些时候,我已叫人收拾了你从前的屋子,一样的布置,管保你喜欢。”金氏忙立起身道谢,这才道:“母亲,员外他知道哥哥升了刑部都给事中,备了许多东西给哥哥贺喜,女儿知道哥哥不爱那些俗物,亲身挑拣了些雅而不俗的。”说了就吩咐抬上来,就有四个健壮仆妇抬了两口箱子来,金氏走下去,亲身开锁,一样样指了给老孺人同康孺人瞧,珠玉玩物也就罢了,其中一口箱子里,装有米芾的《蜀素帖》,赵孟頫的《洛神赋》等名人字帖不一而足,更有一副吴道子的《宝积宾伽罗佛像》可谓无价之珍。

老孺人忙道:“我儿,太贵重了些。”金氏笑道:“就这些,员外还嫌简薄呢,怕哥哥瞧不上。女儿就说他:‘东西事小,心意为重,自己亲戚不讲这些。’他才罢了。”又奉上貂裘道:“北边冷,这几件貂裘,等母亲嫂子到了北边好御寒的,女儿知道家里都有,可这也是女儿一番心意,母亲见了这些东西,就当是见了女儿的面,也譬如女儿在母亲跟前尽孝了。”老孺人这才罢了,命人将箱子抬下去。

说话时已到了晚饭时节,丫鬟们摆上饭来,金氏同康孺人过来扶了老孺人下来在首位坐了,老孺人因不见孙儿,便道:“兆麒呢?还没下学吗?他才多大,就这样拘着他,也不怕拘出病来。”康孺人忙赔笑道:“是,媳妇这就唤他过来。”金氏笑道:“母亲,怕是兆麒自己要学呢,他年纪虽小,志气倒是顶大的,女儿回来拜年那会子就听他说要考状元的。”老孺人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嘴上却道:“小孩子家家说的话,你也当真。”又向康孺人道:“你去告诉他,他姑母来了,他再不来,他姑母就不喜欢他了。”康孺人笑着瞅了金氏一眼,起身亲自去接。

一会子就听得脚步响,门帘子一挑,康孺人手牵着个三,四岁的男童走了进来,那男童年纪虽小,却生的额角丰满,目若晨星,身着锦衣,脖项上挂着长命富贵金锁,个儿比同龄孩童略高些,果然是兄长之子金兆麒。

却说兆麒进得门来,挣脱了母亲康孺人之手,先给老孺人跪下,道:“祖母万福,孙儿念书念忘了,劳祖母记挂,是孙儿的不是,祖母不要责怪母亲。”难为他小小年纪,口齿极为伶俐,老孺人掌不住笑了,往身侧一指道:“瞧瞧谁来了。”

兆麒见了金氏,顿时笑了,又磕了个头道:“侄儿不知道姑母来了,来晚了也给姑母赔罪。”金氏忙过来拉起他,就在怀中抱了,笑道:“好孩子,叫姑母瞧瞧,可高些没有。”说了拿帕子给兆麒擦了擦手又摸着兆麒的头道:“这么晚才来,可饿不饿?” 说了,拉兆麒在身边坐了,亲身哄他吃饭,兆麒倒也乖觉,金氏喂什么吃什么,一些儿也不挑拣。康孺人便笑道:“这孩子,这回子倒不挑嘴了,果然是见了姑母眼中就没娘了,罢了,这回子啊,你就跟姑母回去,我也不要你了。”兆麒忙道:“姑母不过偶尔来一回子,若是我只近母亲,不近姑母,那也不算我有孝心,等姑母家去了,我再多陪陪母亲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