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屋外春梅冬竹正守着,听着金氏同苏员外的说话,不由也笑,冬竹道:“我只当员外也是个得新忘旧的,原来心里还有我们奶奶。”春梅笑道:“员外自然是个好的,不然我们老爷也不会把奶奶配给员外。” 原来男子得有功名在身方能尊一声老爷,春梅口中的老爷指的是大奶奶的父亲,金若圭金老爷。金老爷三十二岁上中了举,又时运两旺,当年就点了八品县丞,隔了几年又授了布政司都事副理,四十岁上竟做了盐课司副提举,已是正七品,以他非进士出身来论,可谓仕途顺利,因金氏便是他三十二岁上得的,自为这个女儿是他福星,故此对这个庶出的女儿格外钟爱,可惜是庶出,门户差不多的人家多有不要的,就是要了,也怕叫人瞧不起,索性就往低里选,方挑中了世代行商的苏家,又怕苏府的人金氏使着不称心,嫁过来时带了四个陪嫁丫鬟。

这春梅便是金氏娘家的家生子,因金氏爱她聪明伶俐,过门时带过来的,来的时候只有**岁,这十来年过去,金氏本来带过来的那些陪嫁丫鬟有的嫁了外头管事的总管,有的嫁了府里的管事,都散了,当初的小丫鬟春梅便成了金氏身边顶得用的一个,只是过了年也是要出去的,已经说定了东街上三间铺子的管事何宝顺的儿子何珏,那何珏正在父亲手下历练,说行事是最稳重可靠的,等何宝顺退了,管事自然是他接任,春梅是家生子,得配管事已算个好前程了,自是心满意足,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第二日苏员外才一走,金氏就叫了春梅叫管事媳妇钱氏进来,吩咐收拾姑奶奶以前的屋子,开库房找新的窗幔锦帐。这钱氏本是金氏娘家带来的,三年前配了管库房的苏宝全,夫妇倒是相得。如今虽不大在奶奶跟前了,金氏的脾气依然知道的清楚,答应了,回去开了库房只管挑苏氏素日喜欢的纹样和料子出来,带了人精心布置,又把苏氏没出阁前屋子里摆放的玉石玩物,周鼎玉瓶,一样样找出来,依着原样摆了,直把一间绣房铺设得锦绣辉煌,仿如天上神仙地,人间富贵场。钱氏方请金氏去瞧,金氏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红了眼睛,道:“你们都是好的,还记得你们姑奶奶,你们姑奶奶见了也必是喜欢的。”说了扶着春梅回去,一面拭泪。

冬竹便劝道:“奶奶莫要伤心,姑奶奶那边日子过的不舒畅,咱们就多接她回来,了不起不回去了,我们苏家还养不起一个姑奶奶吗?”春梅道:“嫁了出去的女儿哪有常住娘家的,传扬开去,不说他们欺负媳妇,只说我们苏家没规矩。但凡有点法子,奶奶哪会撒手不理。我转眼也要出去的,你这般沉不住气,奶奶如何靠得你,我又怎么放心。”冬竹听了这话,不敢再说。钱氏又道:“奶奶,给刘家老太太的礼我也照吩咐收拾了,照往年的例,又添了些。”说了从袖子里抽了个小折子出来,看了眼道:“八寸高鎏金紫铜胎弥勒佛一尊,一百单八粒缠丝白玛瑙佛珠一串,一百单八粒檀木雕罗汉佛珠一串,贡缎十八匹,上等湖绸十八匹。”金氏站住脚听了,又想一想道:“再配上那根楠木拐杖罢,老太太腿脚不太好。”钱氏应了,自去操办。

晚上苏员外回房,因在外头同湖州来的客商吃过了,金氏便吩咐沏酽茶来,自己上来绞了手巾给他擦脸擦手,说了送刘家的礼,又说收拾了如玉的屋子,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苏员外叹道:“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寻个由头接回来,能住多久住多久罢。倒是你自己身子也不牢靠,别操太多心,那也是她的命。”金氏听了这个命字,心上不由一冷,强道:“你妹子论人品,论相貌那点子错了,在家时,老员外老奶奶也是当宝贝一样爱惜,如何刘家就把她当草了,妾不信她就是这个命!若说是命,就不该投做女身罢了,白叫你们男人欺负。”说了丢开手,自己坐到床沿上哭。

苏员外自悔失言,只得上来赔罪,道:“我的好奶奶,你说这话可冤死我了,从来只有你给我脸子瞧的,哪有我欺负你了?你说这话也摸摸良心。”金氏听了,不由冷笑一声,道:“妾几时给你脸子瞧了,你倒是告诉妾知道,日后妾改过也就是了。”苏员外赔笑道:“我不过那么一说,你又当真,以后可不敢和你顽笑了。你要接她来家散散心,我只有高兴,她是我妹子,我哪会不心疼她。”金氏脸色方松了下来,见春梅正端了茶上来,便也起身,接了茶道:“相公喝茶。妾一时急了,说话冒撞处,相公担待些。”苏员外忙接过茶,笑道:“我知道你同如玉好,说的话也是心疼她,我哪里会生气。”说了反请金氏喝茶。金氏也笑了,接过去喝了两口,正要□梅再倒茶来,苏员外接了过去,笑道:“我在外头喝过了,不过润润嗓,这些尽够了。”说了把金氏喝过的残茶喝了,金氏拦之不及,笑啐道:“连人家残茶都喝。”春梅笑道:“奶奶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呢,那是奶奶喝过的茶里头有蜜。”一面收了空茶盏出去。

金氏急得推苏员外,道:“这丫头,如今竟调笑起我来了,你与我去打他。”苏员外笑道:“你这丫头又没甚错,我如何打她,我倒要谢她说了真话。”金氏啐道:“你从哪学来的油嘴滑舌,我不要听。今儿你就不要在这里歇了,去团圆儿那睡罢。”苏员外笑道:“这回可是你的不是,我都赔不是了,你如何还赶我,我就不走。”金氏把个粉脸红了,凑在苏员外耳边说了几句,苏员外这才笑道:“既如此,过几日我再来,你可不能赶人。”说了又揽着金氏香肩,温存了会才走。

夏荷见员外走了,进来伺候金氏卸妆梳洗,见金氏神色如常,便笑道:“奶奶怎么赶员外走,别的倒没什么,只怕那团圆儿勾住了人不放。”金氏瞧了她一眼,笑道:“我还不知道么?”说了便要睡觉,不要夏荷在里头伺候,只□梅搬了铺盖来睡在床脚,一夜无话。

却说团圆儿得知苏员外要给金氏做生日,不免添了几分嫉妒,却不敢带出来,被人说到底是小家子来的,眼皮子浅爱嫉妒还罢了,只怕苏员外不喜欢,只得堆起笑脸来奉承;又烦恼没有送得出手的寿礼;再有这十几日苏员外陪着金氏的时候又多些,更是泛酸,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脸上就不大活络,素梅见了这样,过来劝她:“姨娘,你也不需烦恼,别说你这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我们奶奶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也不会放在眼里,依这婢子说,不如一幅送子观音图给奶奶,姨娘自绣也好,外头买也使得,不过讨个口彩,便是员外见了也喜欢。”

团圆儿听了这话,便道:“你果然对我是真心的,我瞧着离她生日也没多少日子了,自己绣怕是赶不及,我也绣不工整,你替我走一遭儿罢,只别太寒碜,也别太贵。”说了,打开妆奁,取出两块碎银子来,想一想又摸了一对银锞子,用手帕子包了,说:“这两个银锞子你找个小厮替我去我娘家走一遭,交给我娘,叫她拿了钱不拘买些什么东西,也来瞧瞧我,都一个月多了,她也狠得下心,扔了我不理。”说了不免落下几滴泪来,又指着碎银子说:“再替我买一幅送子观音来,少了回来问我要,多了就是赏他的。”便把娘家住哪里说了。素梅应了,伺候团圆儿吃了午饭,□杏同铃儿好生守着,自己便偷偷到了西角门找了平日相熟的一个小厮,托他去办了,掌灯前就得了回信,素梅就来回团圆儿说:“老奶奶知道了。因连日舅爷身上不好,就没分出身来,又叫把送子观音图留下,改日她拜会大奶奶时带了来。”团圆儿听了这话,不知自己娘要做什么,也只得如此。

今儿眼瞅着天都黑了,苏员外又没来,不由意兴阑珊,懒洋洋卸了妆正要睡,就听脚步响,又听春杏叫道:“姨娘,员外来了。”说话间,帘子一掀,苏员外踏了进来,团圆儿忙站起来,接过去笑道:“员外要来,也不说声,妾好备些酒菜候着。”苏员外见她已卸了华妆,只穿着浅绿色小袄,领口微松,露着里头大红抹胸,更衬得肌肤如雪,不觉心动,笑道:“你今儿睡得倒早。”说了过来在床前坐下,团圆儿忙倒了茶过来,苏员外握住了团圆儿的素手问:“我这些日子没来陪你,你可怨不怨我?”团圆儿心中酸妒,听苏员外这样问,只得笑道:“妾哪里敢同大奶奶争短长。”苏员外听了这话,笑道:“这还是吃醋了。我虽然爱你,但是和你奶奶十年夫妇,自然也要敬着她,爱着她,你可明白这道理?”团圆儿听了这话,心中暗恨道:即如此,你还娶我来做什么?你同你那大奶奶守一世岂不是好。嘴上却说:“妾明白。”苏员外听了这话,自为无偏无倚,妻妾和睦,也自喜欢,搂着团圆儿夸赞了几句,团圆儿便伺候他宽衣睡下,苏员外因白日劳累了,枕席之上不免冷淡了些,自家一会子就睡了,抛得团圆儿倒是鳏鳏的睁了一夜眼。

过了两日,王氏果然同朱大娘一起来拜见金氏,门上回了进去,金氏听说,便说了请字,少停,二门上的婆子果然接引了人来,交在了夏荷手上,朱大娘见夏荷插金带银,一身的锦绣,却是姑娘装束,心下度量苏家没有未出阁的小姐,必是有体面的丫头,忙赶上来笑着叫:“姑娘好。劳烦姑娘给奶奶通传声,就说丁姨娘的祖母和娘来给大奶奶磕头请安。”夏荷本因金氏打发了她到外头看着人来,因看低她们不过是姨娘家的人,连正经亲戚都不算的,心上颇不愿意,懒怠招呼她们,偏朱大娘一脸的笑,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笑道:“是朱大娘同丁大娘罢,奶奶已知道了,快请进罢。”

朱大娘同王氏跟在夏荷身后进去,偷眼观瞧,却见厅上右手主位坐着位夫人,半倚在美人靠上,二十出头年纪,头上凤髻铺云,簪着一支富贵牡丹凤头钗,凤嘴里含着指肚大一粒红宝石,鬓边一溜小镂空牡丹金钿,耳垂明月珰,身上穿着玫瑰金色绣蝴蝶穿牡丹缎袄,下头系着月白罗裙,玫瑰金色绣富贵纹蔽膝,十分富贵美貌,知道便是苏家奶奶金氏,忙拉着王氏,给金氏道了万福:“给金氏请安,大奶奶万福金安。”金氏忙命人搀住,又笑说:“如今我们也是半个亲戚,论辈分两位都是长者,施这样的大礼可折杀我了。”说了又请朱大娘同王氏坐,又□梅去请团圆儿过来,两个小丫鬟过来上茶,王氏同朱大娘战战兢兢起身接了。

王氏堆着笑脸道:“我在家里时常听人说苏家大奶奶最是怜老惜贫,和善慈悲的,今日一见,原来还有这样的美貌,真真像那庙里的观音娘娘,叫人怎么能不爱。”金氏身后站着的夏荷,冬竹听她说的粗鄙不通,都忍不住掩了唇偷笑,金氏笑道:“丁家奶奶这样夸我,倒叫我十分羞惭,知道的说丁家奶奶爱我才夸的我,不知道的,还当我轻狂成什么样儿呢。”朱大娘忙推媳妇,自己站起来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这个媳妇在家她就常念叨着我的大孙儿她的大儿子都亏了奶奶赏的人参麝香才好的这样快,又说团圆儿不懂事,时常违了规矩,奶奶也那样照拂,半点也不和她计较,真真是个大慈善人,偏她嘴笨,见了奶奶金面又心爱的很,更不会说话了,奶奶别和她计较。”金氏笑道:“大娘说哪里话。团圆儿呼我一声大奶奶,我照顾着些儿,也是应该的。”

王氏笑道:“那也是奶奶大度。换了那起心胸狭窄的,刁难也是有的。都是我们团圆儿命好。”金氏正要开口,就见一二十来来岁穿着青缎子短袄系着素白裙的妇人快步过来,向着金氏道:“奶奶,姑奶奶的轿子到了二门了。”

姑嫂 母女

金氏同朱大娘王氏正说话,就见她派了去接姑奶奶回来的管家娘子赵氏进来回说,轿子到了二门,忙立起身道:“快接。”说了又向朱大娘同王氏笑道:“家里有客,你们不是外人,我也不客套了,请你们先去团圆儿房中坐坐,回头再说话儿。”说了扶着冬竹的肩就出去了,王氏本还有话说,见金氏急急忙忙出去了,心上暗恼道:什么姑奶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值得这样奉承,到底是看我们穷罢了,什么贤良人,都是唬人的,一般的狗眼看人。脸上却一点子也不敢带出来,同朱大娘一起跟着夏荷去见团圆儿。

却说金氏扶着冬竹往前走,后头春梅拿着大红色金线绣蝴蝶翻白狐狸毛的一口钟赶了上来::“奶奶,仔细吹了风回来闹头疼。”金氏笑道:“还是你心疼我。”说看站住,春梅过来服侍她把一口钟穿上,又往前走了会,就见迎面摇摇晃晃过来七八个人,起首的是个妇人,年纪儿同金氏仿佛,身上穿着湘妃色绣梅花缎袄,系着同色罗裙,外头罩着大红色翻狸子毛的斗篷,身段苗条,脸带病容,正是苏家出嫁的小姐苏氏。

苏氏见了金氏,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叫了声:“嫂子。”说话间眼圈儿就红了。金氏眼圈儿也有些红,抬眼一瞧苏氏身后,除了自家的两个婆子,有何家跟过来两个丫鬟,又有一男童,不过四五岁,脸容甚是清秀,梳着两个小髽鬏,正在奶妈子手上牵着,金氏心中冷笑道:连孩子都打发过来,显见的不打算叫如玉久住。脸上却笑道:“你来了。”

苏氏身后的丫鬟奶妈子过来给金氏磕头,口中道:“请舅奶奶安。”金氏也不叫起,脸上似笑非笑道:“这两个丫头子我没见过,眼生的很。”苏氏站在金氏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裳,金氏只做不知道,一双美目冷冷盯着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只得笑道:“婢子宝珠,宝银见过舅奶奶。”金氏这才点头道:“果然不是我们家陪送的丫鬟,我还当我病昏了认不得人。起来吧。”说了又向男孩子招了招手:“云哥儿过来。没几日不见,舅母也不认得了吗?”

那云哥儿挣脱了奶妈子的手先过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两个头道:“登云给舅母请安。祝舅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金氏到了此刻方笑道:“到底是云哥儿,就是嘴乖,只是舅母要后儿才生日呢,你这个头磕得早了些。”说了拉着登云的手往回走。登云道:“那等舅母生日,登云再磕头就是了。”众人都笑。金氏又笑问:“你是自己想舅母要来的,还是你祖母叫你给舅母磕头来的?”她这话一问,苏氏的脸上就有些忧色,登云的奶妈子吴氏脸上更是尴尬,赔笑道:“舅奶奶,这云哥儿自己要来和老太太叫了来,都是一样的,都是给舅奶奶磕头拜寿的。”

登云道:“舅母,她说的不是。是登云自己要来的。登云想舅母了,可舅母只要接母亲,不接登云。后来是祖母说,登云应该自己来磕头,舅母必定喜欢。舅母你喜欢不喜欢?”金氏笑道:“云哥儿果然是好孩子,舅母很喜欢。”说了扫了眼吴氏,吴氏脸上红一片青一片,低了头退后几步。金氏方转回头闲闲问苏氏家中各人安好等话。

一路说话到就到了金氏房中,金氏和苏氏携手而入,宝珠宝银同两个奶妈子都跟了进来,金氏转头道:“你们外头等着。”宝珠宝银还要再说,金氏笑道:“我们苏家虽比不得你们何府家大业大的,几个粗使丫头还有,不会怠慢你们奶奶。”春梅也过来笑道:“两位姐姐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去喝点子茶暖暖再来伺候也是一样的。”说了一手一个拉着走了。又有两个婆子过来请奶妈子抱着云哥儿去歇歇,登云起先不肯,抱着金氏的腿撒娇,金氏笑道:“你乖乖的睡一觉起来,舅母叫厨房里做蟹粉包子你吃。”登云听了这话,才松了手,跟着奶妈子去了。

见人都打发走了,苏氏方握着金氏的手哭道:“嫂子,你怎么才来接我?”金氏见她哭,不由也陪着掉泪。苏氏哭道:“嫂子,你可不知道,登云那孩子虽好,他娘却是个不省事的,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对我也不恭敬,平日里言出语进的,背后又说我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不过是仗着会投胎才做得人正妻,装什么奶奶太太。我听见了,略微教训她几句,叫何占奎知道了,反骂我是个妒妇,说我不容人,说我就是在醋坛子里浸大的,行动就带着醋味,见着就恶心。还叫我别和他充小姐,说我们家不过是下九流的商人,满身的铜臭,都是公爹多喝了几杯昏了头,才给他定下这门亲,他本意是要娶个读书人家的小姐,好夫唱妇随的,说我不通文墨,粗鄙没见识。呸,登云他的娘更是一字不识,他倒说人家无才便是德。”

金氏听了这话,把银牙紧咬,道:“不带眼的东西,好混账的话。欺我苏家没人吗?等你哥哥家来,我告诉他。” 苏氏忙抓着金氏的手道:“快别告诉哥哥,哥哥要是知道了去找他们理论,回头又是我的不是,更要给我脸子瞧了。他们不叫我带玉梅荷香来,反给我指了那两个,就是要盯着我说话。”

金氏听了,也哭道:“那也太苦了你了。”苏氏道:“都是命罢了。嫂子,我不比你,你是举人家小姐,在家金尊玉贵的,父兄都宠爱你,到了我们家,我哥哥也爱你敬你,叫人瞧着羡慕。我时常想着,我要是有你一半儿也就知足了。”金氏听了这话,不由叹道:“如今你哥哥也纳了个小星回来,眼下瞧着你哥哥待我也还好,我也不知将来如何,且走着瞧吧。”苏氏听了这话,拭泪道:“好嫂子,这事我一进院子就听香雪说了,我说一句话,嫂子你别恼,我想着我哥哥大半是为了延续香火,你若是有个一儿半女的,他也就死心不纳的。”金氏听了,默然半刻道:“儿女之事,都是天定,非人力可为。”

苏氏道:“我在那家,整日无事就给嫂子绣了一副送子观音,嫂子挂在房中,日夜祝祷,以期早怀珠胎。”说了,打开随身的小包裹,取出一副绣像来,却见三尺白绢上,观音大士慈眉善目,怀中抱着一玉雪可爱的幼儿,绣法精工,设色雅致,显见的费了许多工夫,金氏见了十分喜欢,忙双手接了,口中念了声佛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好妹子,你该自己供着才是,如何给了我?你要有了孩子,便也不愁了。”

苏氏道:“他如今瞧上了眠花阁一个清倌人,一百两银子梳拢了,如今日日歇在那里,哪还记得家。嫂子,我也不怕羞了,他有一年多没进我的房了,我就是满屋子挂着送子观音也无用。”金氏听了这话,竟是无话可言安慰。

苏氏倒笑:“嫂子,说句实心话,只有你还想得到我,时常接我回来散心,又送东西过去,瞧在那些东西份上,他们才不致赶了我去住下房,若是连你也失势,我怕是不能活了。”金氏听了这话实在凄凉,想起自己日后还不知如何,掌不住同苏氏握着手大哭,一旁站着的春梅也陪着掉了会子泪,又过来劝二人:“奶奶,姑奶奶,好容易见面,倒是说些欢喜的话,你们哭成这样,一会子员外回来了,瞧着也伤心。”金氏同苏氏方慢慢收了泪,春梅和夏荷打了水来伺候两人净了面又重施脂粉,姑嫂俩重又坐下,叙些别后寒温。

却说朱大娘同王氏跟着夏荷出了金氏正房,顺着甬道往前去,但见两旁树木花草种植甚繁,因值入冬,花木俱已凋零,只有几株梅花含苞,另有松柏长青,穿过八角小亭,转过一座假山,只见一明三暗四间屋子立在眼前,粉墙黑瓦绿漆的栏杆,夏荷道:“两位大娘,这里就是丁姨娘的屋子。”朱大娘笑道:“多谢姑娘引路。”说了,从荷包里摸了十几个铜板出来,递过去说:“姑娘不要嫌少,买糖吃罢。”夏荷哪里把这些放在眼中,摆了摆手说:“奶奶立等我回话呢。”说了转身走了。王氏见了不由勾起对金氏的怨气来,冷笑道:“娘,你快别热脸去贴人冷屁~股了,她们哪里看得上这些小钱。你儿子倒是要卖上几斤油才赚得回来呢。”声调说得极高,夏荷分明听见了,脚下停了停,回头要说话,终究忍住了。

团圆儿在屋子里听得朱大娘声音,忙叫娘家带来的铃儿走出去查看。铃儿见是朱大娘同王氏,喜洋洋叫道:“姨娘,果然是老奶奶和奶奶来了。老奶奶,奶奶快进来,仔细外头冷。”一面打起门帘子。团圆儿她嫁入苏家已月余,同家人几乎是音讯断绝,听了这话,哪还忍得住眼泪,拿手帕子握着嘴哭,王氏见女儿头上带着明晃晃的金钗,身上是簇新的缎袄罗裙,愈发显得面若桃花,美貌出挑,又是喜欢又是心酸,几步过来道:“我的儿。”母女抱头而哭。朱大娘同铃儿也在一旁陪着掉泪。

话说王氏同团圆儿哭了阵,素梅过来劝,先扶团圆儿坐下,又过来给王氏同朱大娘请安,也拉着两人坐了,团圆儿方道:“娘,你怎么才来瞧我,莫不是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女儿么?”王氏叹息道:“你也知道这个地方,别说你们家当家奶奶,就是那些有些体面丫头也是一双势利眼,哪里看得上我们。若不是你要送子观音,我也不会巴巴的跑来讨人嫌。”团圆儿拭泪道:“可是有丫头子给娘脸色瞧了,娘只管告诉我,回头我给娘出气。”王氏道:“别的不说,只说你们奶奶,我同你祖母好意去见她,话没说几句,听说你们姑奶奶回来了,接皇帝一样的赶了去,就把我们仍一边,你说,这也是做亲戚的,分明是眼里没人,论辈分,我同你祖母还是她长辈,娘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心疼你在这里受她的摆弄。”朱大娘听王氏说的全不成道理,道:“你轻声些,看叫人听了去,带累团圆儿。”王氏方才住声。

赠金 见姑

朱大娘向着团圆儿道:“儿,你上回差了个小厮来要买刺绣的送子观音送大奶奶,我想着他一个男孩子,知道什么好歹,白叫人骗。所以我同你娘自己走了几家绣房挑了幅,你来瞧。”说了打开随身的包袱抖出幅送子观音来,团圆儿也不接,就在朱大娘手上看了,却见观音面如满月,朱唇含笑,身上衣饰配得绚丽,身后又有五彩祥云,十分热闹好看,不由笑道:“到底是我娘,果然好,只不知花了多少银子。”王氏叹道:“别提银子了,本以为嫁了你家中少个人口,你又有个好去处,大家都活络,不想你大哥连日吃药,虽然苏家说过要药只管去铺子里取,可你那不当家花花的爹爹偏不许去要,这就把家底掏空了一大半,偏你哥哥的丈人家里,说我们家攀上了高枝,如今也有钱了,彩礼里定要一对龙凤镯和一对赤金钗子 ,若是你哥哥没伤,我也不理,横竖退亲另找一家也就罢了,如今你哥哥身上有病,我也只得答应了,正愁得没法。”

团圆儿听得王氏告艰难,心中明白,冷笑道:“怪倒这样殷勤呢,也说不得,你们嫁了我在这里原来也是为了给家里掏腾些活动银子。”说了扬声道:“素梅,把我那个梅花妆银的箱子拿来。”王氏听团圆儿这样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啐道:“放你娘的屁,我若是只为了银子,去年有个山西老西出三百两银子要买你做妾,我就该答应,如何我不肯?可见我不是为了卖你。你自己再往回想想,在家里我哪里亏待了你,油瓶子倒了都不要你扶,处处偏着你,连你哥哥弟弟都一起靠后,你却这样说我,真真寒我的心。”说了又哭,朱大娘忙过来劝道:“孩子不过是久没见娘,撒个娇的意思,哪里就是真这样想了。她生生离了父母来这里看人脸色,有些怨言,你做娘的也该体谅才是。”团圆儿也哭道:“我但凡是手上活络,还能不顾着你们吗?”

说话间素梅已把个黑漆底红梅妆银的小箱子拿了来,团圆儿接了放在桌上,开了底层抽屉,里面不过是五六锭整银并几块碎银,团圆儿叹道:“连你们当初给我压箱银,我统共只有这些了。”王氏见了,张着泪眼道:“苏家这般有钱,难道就给你这些?”团圆儿冷笑道:“那位当家奶奶倒是不克扣我月钱,可是统共不过五两银子一个月,我料她也没脸扣下去。”素梅忙过来笑道:“论理员外和奶奶也都知道姨娘家艰难些,就是员外事多心粗给忘了,我们奶奶那么周到的人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说到底还是打小娇生惯养的,不知道穷人的艰难。就是苦了我们姨娘。老奶奶快别提了,倒叫我们姨娘伤心。”

王氏听了这话,句句都在心里,不由点头道:“你这丫头,虽然是苏家的,倒和我们团圆儿是一条心,不像那个铃儿,虽然是我们买的,见了我们头也不磕,人都不知道去哪了。”说了抓了团圆儿妆奁里一块碎银要赏她,素梅笑道:“老奶奶,说句你老见怪的话,这点子赏你老还是留着,倒不是我瞧不起嫌少,姨娘把我当个贴心人比赏什么都强。”

团圆儿也道:“你何苦拿我的银子穷大方,方才又哭穷,白叫人笑话。”说了又打开一层抽屉,拿手帕子垫了手,将她嫁过来时金氏送的那对赤金如意云纹簪子并那对赤金龙凤镯包了,道:“这两样东西,你拿了去,原样给也好,重镶也罢,都给新娘子罢,再要好的,我也没了。”说了又掉下泪来,她原想着苏家豪富,嫁过来虽然是妾室,也少不得头上插的,手上戴着,身上穿的,却不料样样都都份额,这一个月来不过新打了一根赤金链子,并两根金钗,又做了两身冬天的衣裳,虽还有苏员外私下情分,新买了一只嵌猫儿眼的戒指给她,但这件东西苏员外知道,不好给人的。

王氏接了,道:“若是人日后问起来,你怎么说?”团圆儿道:“先对付过这段再说罢。”王氏不由哭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又咬牙道:“依我说,这送子观音,你自己挂着,保佑你早些生个小姐少爷,看谁还敢欺你。”团圆儿道:“娘说什么糊涂话!后儿就是那个贼婆生日,我哪里有像样的东西能出手的,这东西不过彩头好些,还能充数。你不知道那个贼婆,自己充善人,却纵着底下几个丫头,说出的话句句都有钉子,我若是怠慢了,哪里还能站住脚。”又说:“娘,我也不留你们吃饭了,晚上还要过去立规矩呢。”说了站起身来:“回去和爹爹说,我也不能回去瞧他,叫他自己多保重着。”王氏同朱大娘答应了,也自感伤,祖孙三人洒泪而别。

且说苏氏同金氏正说话,就见外头摇摆着进来一个小妇人,身穿着桃红色闪银的缎襦,系着同色罗裙,生得粉嘟嘟一张桃花面,水汪汪一双杏核眼,眉眼里竟有几分像登云那孩子的娘罗姨娘,不由勾起旧恨来。

团圆儿盈盈过来,向着金氏笑道:“奶奶,妾听娘说姑奶奶来了,不敢怠慢,送了娘回去就来给姑奶奶磕头。”又向着苏氏道:“这位想必就是姑奶奶了,贱妾丁氏月华给姑奶奶磕头,姑奶奶万福。”说了认认真真磕下头去。

苏氏也不叫她起来,冷笑道:“我问你,你方才说你娘回去了,可是没有来辞行?,我竟不知道哪家有客人不辞主人就走的规矩,丁姨娘你倒说说,我也好长长见识。”团圆儿再不料苏氏一开口就给她没脸,跪在地上一张粉脸忽红忽白,杏核眼里慢慢噙了泪,道:“我娘说,奶奶同姑奶奶说话,她不敢打扰,临去前还特特嘱咐妾来告诉一声,并不是眼里没奶奶。”苏氏又道:“我几时说你眼中没人了?原来平日你也这般同你奶奶顶嘴的吗?”她在家中久受罗姨娘的闲气,略微发作几句,丈夫就说她嫉妒,心中怀恨已久,今儿见了眉目有几分像罗氏的团圆儿,一股子气都出在了她身上。

团圆儿再不料这位姑奶奶一些儿情面也不给她留,张了张口,转头去看金氏,却见金氏正端了茶盏喝茶,心里恼恨,暗想:“必是你在这个泼妇跟前说了我许多不是,不然她如何一见面就发作我,这会子又装个没事人。”只是姑奶奶问了话,规矩上她又不好不答,半日方委屈道:“妾不敢。”说着就掉下泪来。苏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哭什么?我委屈你了么?等哥哥来,我倒要问问他,他的小妾是怎么教导的,我问她几句,她就甩脸子我瞧。”金氏听了这话,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倒是怪臊的,教导她是我份上的事,原和你哥哥不相干。”苏氏听了也笑道:“果然是我说冒撞了,你别往心里去。”方让团圆儿起身。

团圆儿忍着委屈谢过了苏氏,这才敢站起身来。金氏方道:“你娘原在这里和我说话,偏你姑奶奶来家了,我又想着你们母女许久不见,也该亲热亲热,所以就叫她找你去了,原想着晚饭时再说说话,不料她就那样走了,我心里倒过意不去。”团圆儿堆着笑脸道:“我娘说了,得闲再来请奶奶的安。她去时叫妾把这个带来给奶奶,我娘说,东西不值什么钱,也是她的一片心意,祝奶奶福如东海,子孙满堂。”说了打开素梅手上的包裹,将那副送子观音绣像双手捧起,转身递在了金氏眼前。

金氏在团圆儿手上瞧了一眼,笑道:“你托人同你娘说,劳她费心了。今日怠慢,以后我们亲戚再好好说话。”说了就让苏氏瞧,苏氏也在团圆儿手上瞧了一眼,抿着嘴一笑,不说话。金氏□梅来收了,又因苏氏来时不知道苏员外纳妾之事,没有备着见面礼,就让春梅在自己妆奁里取了一支鎏金点翠银蝴蝶步摇来,笑道:“这是你姑奶奶给你的见面礼。”团圆儿双手接了,又给苏氏道谢,苏氏哪耐烦同她说话,只顾自己喝茶,眼皮子也不抬。

团圆儿心中愤恨,到底年轻,脸上就有些带出来,金氏瞧在眼中,知道苏氏的本意,一半儿是迁怒,一半儿也是为自己不平,团圆儿今日倒是受了些委屈,只是断不好为了个小妾伤了姑嫂情分,更不能辜负她一番好心,便笑道:“团圆儿你回去罢,今儿晚上我要同你姑奶奶说说话,你不用来立规矩了。”团圆儿听得这一声,如逢大赦,忙答应了,辞过金氏同苏氏急急出去。

且说团圆儿一出了金氏的房门,就忍不住拿着手帕子渥着脸一路哭了回去,想她虽是小户之女,却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长大的一丝儿委屈也没受过,如今虽嫁了过来做妾,金氏倒也没为难过她,苏员外更是知疼知暖的,如今被人夹头夹脑发作一通,又跪了许久,自觉受了莫大折辱,到了自家房中,就歪在床上哭,把双眼哭的跟桃儿一样,铃儿过来伺候,反被她骂了通,连素梅也得了不是,正在闹,就见金氏跟前的春梅来了,团圆儿便住了声,只冷眼看着春梅。

春梅送来了两匹缎子,两斤丝绵又有富贵如意梅花银锭四只,说是奶奶吩咐的:缎子同丝绵是给王氏同朱大娘做冬衣的,银锭是给丁瑞买酒吃的,本意是请王氏同朱大娘捎回去,不料她们走的急,只好团圆儿托人把东西捎回去罢。团圆儿见了这些东西,又听了春梅的话气方稍平,只是心中依旧深恨苏氏。

鹣鲽 口角

却说苏氏见团圆儿出去了,搁下茶盏道:“嫂子也太好性了,瞧她那样,略微说她几句就委屈得不得了,如今已然这样,等她生个一儿半女还了得,只怕又是第二个登云娘!我只是替你日后担忧。”说了自家先红起眼眶。金氏正要劝,就听得腾腾脚步声,转头看去,却是登云奔了过来,趴在金氏膝盖上道:“舅母说的,登云睡醒了就有蟹粉包子吃的。”苏氏因厌罗氏,连带登云也不喜欢,见他这样,便沉着脸道:“云哥儿,都是读书的人了,也该长大了,还缠着舅母要吃的,可羞不羞,仔细我告诉你先生打你手心。”

登云素来有些怕这个嫡母,听她这般说只得从金氏膝盖上爬起来,金氏忙笑道:“原来云哥儿念书了,念了什么,说给舅母听听。”说了一边递眼色给苏氏,苏氏方住了口。登云听问,便道:“才学三字经。”金氏笑道:“有没有背不出书,叫先生打手心?”登云把个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登云背得出。先生还夸登云聪明。”说了就背了一段,果然流利。金大奶便笑道:“云哥儿果然是好的,舅母很喜欢。□梅姐姐带了你去吃包子,少吃些,一会子就要吃晚饭的。”登云欢欢喜喜答应了,过来拉住春梅的手跟了他出去。

金氏见登云出去了,方道:“你别怨我说你,你如何和个孩子过不去,他娘不好是他娘的事,与他何干,你就对他这样,我瞧他倒有几分怕你。你想想,何家日后必是登云承继的,你这样对他,他必不亲你,你怎么办?依着我说,你也该好好笼络笼络那个孩子,我瞧他倒不像没良心的。再则你相公你婆婆见你善待登云,也必是喜欢的。”苏氏听了金氏的话,不由又哭道:“好嫂子,你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怨你。我又如何不知道这个理?只是见了他就想起他娘,熬不住。”金氏忙递眼色与秋月冬竹,两人过来劝了好一会子,苏氏才慢慢止泪。

秋月便使几个小丫鬟打了热水,并取了金氏的脂粉巾帕来,领着小丫鬟们服侍苏氏洗完脸,苏氏只对着镜子一照,却见自己双眼肿得核桃一般,只怕脂粉也盖不住,不由有些懊恼,冬竹见状便笑道:“姑奶奶也不用愁,一会子有人要问,就说糖核桃吃多了,故此眼睛也跟核桃一样了。”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连苏氏也笑了起来。金氏笑骂道:“都是我纵的,如今连姑奶奶也敢调笑,可是该打。”苏氏忙道:“我方才心里还觉得憋屈,她逗我笑了笑,现在心上松快多了,可别怨她。”冬竹也笑道:“眼瞅着要吃晚饭了,姑奶奶心中不爽快,自然没胃口,如今笑一笑就好了。我们奶奶也就放心了。”苏氏听了这话,不由赞道:“好丫头,不枉你们奶奶素日那样疼你们,你们也算有良心。”秋月笑道:“谢姑奶奶的赞,我们做婢子的没旁的,也就有一颗忠心罢了。”金氏也笑道:“瞧瞧,这些小丫头越夸越上来了。还不去瞧瞧你们员外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告诉他姑奶奶来了,请他过来。”夏荷答应了就往前院去了。

一会子夏荷来回说丁姨娘囔心口疼,已经请了郎中了,苏员外也在那,等郎中去了再来见姑奶奶。苏氏听了脸色就难看起来,冷笑道:“好个哥哥,自家妹子和正房奶奶居然都抵不过一个小老婆,嫂子,你若是再不振作,我就是你的前身。”金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你哥哥虽然有姊妹几个,到底只有你一个是嫡亲的,哪里就会冷待了你,许是我们说的晚了,他人已经到了那里了,你也知道他素来是心软,拉不下脸来甩手走人的。我们且坐下,等他来了罚他酒也就是了。”

苏氏听了也不好和金氏纷争,只得同金氏一起坐等,又等了半个时辰,苏员外方匆匆而至,此时苏氏见他已全无好脸色,也不肯一起用饭,冷笑道:“我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我自带着我的人去以前的房里吃,不在你这里碍你眼,只不知道哥哥还留着我以前的屋子没有。”说了起身就走。金氏也顾不得苏员外,忙要拉,苏氏道:“嫂子,你放心,我是来给你贺寿的,怎么也等你过完生日再走。”说了带着宝珠宝银拂袖而去,两个奶妈子抱着登云兄妹紧跟在后头。金氏见拉不住也只得罢了,叫了厨房里往苏氏房中送一桌上等酒席,又叫秋月冬竹跟过去好生伺候,别怠慢了姑奶奶,今夜这里就不用她们了,秋月冬竹领命而去,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金氏安置好了苏氏,回转身来自在桌前坐下,吩咐摆饭,也不理苏员外。苏员外自知有些理亏,忙陪着笑跟过来道:“方才夏荷来说妹妹来家时,我已经在团圆儿那了,她囔心口疼,我也不好扔了她不理,不料妹妹竟生气了,明儿劳烦奶奶替我好好给妹妹赔罪。”金氏冷笑道:“若是妾,妾也生气。好容易回家一趟,自家哥哥脸面也不露,怎么不叫人心寒。”苏员外道:“我已经赔罪了,你还要我怎样呢?”金氏道:“你得罪的又不是我,向着我赔罪做甚。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着团圆儿的病,如今你妹子也不在这里了,你要再去陪着,我也不是那等嫉妒之人,绝不拦你。”口中虽如此说,眼圈儿却是一红,忙扭过头去拭泪。

苏员外道:“我几时说我要去了?”金氏道:“你倒是没说,禁不住你心里想。”苏员外见金氏眼圈儿红红的,芙蓉面上带着泪痕,到底是十年夫妇,不由得不心软,赔笑道:“哪里来的话。家里人相处,哪有个不大意的?我不过是想着都是自家人,晚个一时半刻的也不打紧。既是奶奶生气,以后我留意些也就是了。”金氏一听这话,刷地站了起来,指着苏员外道:“你妹子难得来家一趟,我叫丫鬟来请你,你拖延不来,你这不是给我没脸,是给你妹子没脸,你倒歪我吃醋。我同你夫妇十年,你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你自己瞧中了那个团圆儿,托了崔娘子去做媒,要纳来做你小妾,旁的人你还不要,可有这事?你同崔娘子串通了来哄我,我只当不知道罢了。我再问你,打你那团圆儿进门,我可有为难过她一次,她那屋子我收拾得比我这里都不差什么!我但凡是个拈酸吃醋的,我哪里会容你纳了那个团圆儿!你不要看错了人!”说了,放声而哭。

苏员外见她这样,倒是慌得手脚没处搁,上来不住声说好话,金氏只是拿着手帕子渥着脸哭,横竖不理。春梅在外头听了会,忙进来道:“员外,休怪婢子说你,这原是你的不是。姑奶奶来家了,奶奶来请你,你又没正经事,理该就过来。偏要去看丁姨娘的病,婢子说句得罪的话,你又不是郎中,去了也没用。你留在那里不来,果然恼了姑奶奶,你也知道姑奶奶的性子,心地虽好,性子有些急,还埋怨了我们奶奶几句,我们奶奶还替你辩解了,这才罢了。偏你还说我们奶奶吃醋,怨不得我们奶奶委屈。”一面送上绞好的热面巾在苏员外手上又说:“奶奶,依婢子说,你也别委屈了,员外不过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瞧平日,员外还不是敬你爱你的?再说,奶奶的贤德,就是老奶奶在世时也是赞不绝口的,员外哪里会不知道呢。”说了又把苏员外推到金氏身边,笑道:“奶奶就瞧在员外亲手绞了热面巾的份上,饶了他罢。”

苏员外借势把热面巾往金氏手上递,金氏侧着身接了,春梅忙叫小丫鬟捧着沐盆进来,自己服侍着金氏洗完了脸,又倒了热茶来给金氏喝。苏员外在一旁看着,却见金氏洗净了脂粉,比艳妆时更清秀些,双眼哭的红红的,格外可怜,想起她平日种种好处,真真的是稳重大方,又知情识趣,最惹人怜的,不由心中懊悔不该惹招她生气,又走过来赔了好些好话,金氏方才回嗔,也赔罪道:“方才妾只怕担了嫉妒之名,一时情急失态,相公就瞧在妾素日谨慎的份上,不要同妾一般见识。”苏员外也笑道:“这怕什么,自家夫妇,又不是外人,说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倒外道了。”金氏此时方有笑颜。

说话间,春梅已领着小丫头们摆上饭来,请了两人去用饭,他们二人一个是心存愧疚,一个是故意殷勤,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盏,一顿饭吃了许久,两人都有些醉意,方携手入房,那边春梅早浓熏了绣被,服侍着两人安寝了,放下锦帐,吹熄了蜡烛,蹑手蹑脚退到了外间,今日原轮到冬竹值夜的,偏冬竹去伺候姑奶奶了,少不得她在外间守夜,预备着员外奶奶夜里喊人伺候方便些。

却说春梅才退到外间,只觉呼呼的进风,原是门没有关紧,留着一道隙缝,春梅就想把门阖上,才把手搭在门上,无意间顺着门缝瞧出去,只见一个丫鬟正匆匆而去,那背影肩宽腰细,瞧着即为是眼熟,偏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也只得丢开手,把门关紧了,自己也去安歇,睡到一半,忽地张开眼,哎呀了声,却是想了起来。

会亲 生辰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苏员外夫妇起身,金氏梳洗毕了,亲自去请了苏氏过来。苏氏昨夜虽有气,禁不住秋月冬竹在一旁说好话,又睡了一夜,早消了许多,此刻见金氏亲自来请,甚不好意思,过来拉着金氏的手道:“好嫂子,我昨日糊涂油脂蒙了心,顶撞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体谅我不懂事罢。”又说:“我那样混闹,哥哥想必也恼我了。”金氏忙笑道:“你这是哪里话,昨儿明明是你哥哥的不是,你瞧,他一早催着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晚间他从铺子里回来还要和你好好说话呢。”说话间春梅便过来请她二人去大奶奶房中用早饭,待到了屋内,却见团圆儿已然在了,头上身上装饰都甚是简朴,也没怎么涂脂抹粉,显得面容有些儿憔悴,倒越发动人了。

苏氏虽不怪自家哥哥嫂子了,对团圆儿的那口气依旧没有咽下,看她这样装扮更觉得刺眼,向着金氏说:“嫂子,都说你平日如何贤良,我瞧也未必。”她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变了颜色,,独有金氏依旧笑道:“可是我哪里错了规矩了?”苏氏道:“那么个病人,嫂子也不叫她在屋里歇着,还要到这边来立规矩,我倒是没什么,只怕我哥哥瞧见了,说你故意刁难也是有的。”团圆儿听了,脸上忽青忽白了阵,原来苏氏正说中她的真病。

原来团圆儿故意不加艳妆,本意就是给苏员外瞧的,她也知道苏员外同金氏之间情谊颇深,金氏素来又有贤名的,也不敢指望就此让苏员外信了大奶奶刻薄她,只求让苏员外心生怜惜也好,不料到了这里苏员外已先走一步,竟没见到人,已是错了一步,此刻听苏氏这样说来,更是有些后怕,怕金氏把话听了进去,会给她罪受,偷眼去瞧金氏,却见她抬手按了按额角,笑道:“我如今精神竟不比往日,竟没想起丁姨娘昨儿还囔心口疼,果然是我的疏忽。即这样,团圆儿你下去罢,晚上也不用来伺候我了,只管好好静养。”团圆儿听了这话,忙忙的答应了,又去辞苏氏,苏氏那耐烦理她,只哼了声便是听见了。团圆儿含羞忍恨而去不提。

却说春梅冷眼瞧着团圆儿头上只插着两只短金钗,鬓边戴的宫花颜色也旧的,别无其他像样装饰,手上一只镯子虽也是金的,却极细,瞧着不太成体统,便出去到了团圆儿门外,悄悄叫了素梅到一边,叫她把姨娘过门那日的头面拿出来备着:“明儿奶奶生日,必有女眷来的,我们家新娶的姨娘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没的叫人笑话。”素梅却道:“姐姐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知道。”春梅便骂她胡说,道:“你姨娘的首饰都是你收着,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如今连这样混账的话也说得出,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素梅冷笑道:“我如何就敢没有规矩,昨儿丁姨娘家王奶奶来过了,姨娘不叫我在跟前,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以后就没见过那些东西了。我若是就那样冒冒失失的来回奶奶,岂不是卖主求荣了。”春梅见素梅尖酸,本欲和她理论几句,又想她如今算是姨娘的丫鬟,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也不能不给姨娘留些面子,便忍下了,叫素梅回去,自己瞅了个空悄悄回了金氏。

金氏还未开言,一旁夏荷已经说:“丁姨娘真不知道是眼中没人还是认真不知道规矩。那些东西是她过门时奶奶赏的,怎么悄没声就搬娘家去了,她娘家若果真艰难,也该来回一声,我们奶奶还能眼瞧着不理吗?” 春梅便批她胡说:“你如今怎么也没规矩起来,奶奶还没开口呢,你浑说什么?。”金氏只叹道:“你们也别争了,这事不许再说。”说了,就人再取了一支珠钗,一支绞丝金簪,一只玉镯子来给团圆儿送去,预备明日好戴。

却说团圆儿忽然得了这些东西,心上诧异,素梅见了,冷笑道:“这必是春梅那个蹄子说的。就她惯会献殷勤,哄我们奶奶偏疼她。”说了便把下午春梅问她的话都说了,又道:“这不过是怕姨娘明儿衣着寒酸了,丢她的人,伤了她贤良淑德的名声罢了。”团圆儿听了,也冷笑道:“我也奇怪她怎么好心起来了。原来如此。”便把两根钗子丢在妆奁内,吩咐卸妆睡觉。

第二日便是金氏生辰,虽是小生日,也一样摆酒请客,又请了一般女戏来家唱些吉祥戏文。苏员外亲自去接了金氏的嫡母冯氏老孺人并嫂子康氏孺人来家,又叫了团圆儿出来给舅奶奶和老奶奶磕了头,这两位孺人虽没跟苏氏一般给她颜色瞧,却也不搭理她,只做没她这个人,只同金氏和苏氏说话顽笑。

可怜团圆儿在下头带着丫鬟们服侍几位孺人奶奶们,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偶尔得闲,看着金氏等人的富贵穿着,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又想起前儿自家娘亲来受的冷遇,对比今朝的热闹,枯荣立现,嫉妒得紧咬银牙,又不敢带出来,强自压抑,自此方她深知做妾的难处,只是后悔也晚。

这里金氏生日热闹了一日,冯孺人到底是有年纪的人,吃了午饭便囔困,金氏便请老孺人在自己房中歇觉,冯孺人笑道:“罢了,我知道你的孝心。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虽不在意,姑爷怕是也要嫌的,再说你们姑嫂几个年纪轻轻的自然有你们体己话要说,我把老骨头怕是碍事呢。”三人忙立起身道不敢。冯孺人又笑说:“我回家歇着,还有个意思,若是晚上有什么东西是我爱吃的,就叫康氏给我带回来,我在家还能多吃些,比你们都舒坦。”说得众人都笑,金氏康孺人苏氏三人一起亲送了老孺人至二门处,千叮万嘱跟来的丫鬟婆子路上小心仔细,别颠着老孺人等语,眼瞅着轿子去了,方才回房,金氏又打发了团圆儿回去,三姑嫂方得自在说话。

康孺人因问团圆儿来历,金氏便说了,康孺人皱了皱眉道:“我瞧着她双目不定,举止轻浮,不像是个安分的,你也别太贤良了,多少盯着些。”苏氏忙道:“正是这话,舅奶奶你是知道我嫂子的,最是大方得体的,我们家谁敢不敬她,就是我哥哥也不例外。”康孺人听了这话笑道:“瞧瞧姑奶奶这番话,又夸了我们姑娘又夸了你哥哥,滴水都不漏的。”金氏也笑道:“你们都会说话,就我是个嘴笨的,只能自饮一杯以表谢意。”说了,拿起自斟壶来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康孺人笑道:“呸,得了便宜卖乖,就你还嘴笨,那我们可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了。过来,让我摸摸你身上,可瘦了没有。孺人方才回去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你瘦了,要我敲打姑爷不许欺负你呢。你怎么就哄得她老人家那么疼你,我都要吃醋了。”金氏便移步到了康孺人跟前笑道:“不独娘疼我,就是嫂子也是心疼我的,我满心知道,只是也别冤枉了我们老爷,他倒是不敢欺负我的。”康孺人摸了摸金氏的脸,笑道:“女生外向,就爱护着姑爷。罢罢,我不说了,你斟酒来我吃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喜讯。”

金氏听说,就满斟了一杯酒凑到康孺人唇边,道:“好嫂子,快告诉我罢。”康孺人就着金氏的手喝了,便道:“你哥哥来信说,年下要迁刑部给事中了。”金氏忙笑道:“这是大喜事,嫂子怎么不早说,我也好预备贺礼的。”苏氏听了,也一起贺喜道:“我听我相公提过,这给事中,品阶儿不高实权却大,是个实在官呢,便是本部的堂官也多有依仗呢,真真可喜可贺。”康孺人笑道:“姑奶奶抬举了,不过是个正七品小官罢了,没什么了不起。”

金氏又问康孺人何时上京团聚。康孺人笑道:“他倒是要接我和孺人过去呢,我和孺人商议了,北边冷,她老人家过去了怕水土不服,今年就不去了,我也不忍心扔她一个人在这里,等任命下来,开春再说罢。”金氏听了这话,想一想说:“这样甚好,我们母女姑嫂的,也好多亲近亲近。”又捱着康孺人道:“好嫂子,我还有一事求你,你可不能推我。”

康孺人指着金氏向着苏氏笑道:“姑奶奶瞧瞧我们姑娘,素日装得那样大方,实际最是小气,吃她一杯酒就要支使我了,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苏氏也笑道:“若不是亲眼见着,我也想不着嫂子这样稳重一个当家人也会撒娇的。”金氏笑道:“今儿我生日呢,你们还笑我,可是欺负人。”说了凑在康孺人耳边说了,康孺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待金氏说完了,便道:“原来这样。我正好要给你哥哥写信呢,正好写上,等有信了,我再差人告诉你。”金氏忙道:“即这样,我这里先谢过嫂子了,我只记嫂子的情。”康孺人假哼了一声道:“红口白牙的一声谢,我可不稀罕。”

金氏便笑道:“那嫂子要什么呢,说来我去找,只是嫂子那样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要问我要。”康孺人笑啐道:“看把你小气的。你早些生个外甥子外甥女我抱罢,就是兆麟也问了几次姑母几时给他生弟弟妹妹呢。”金氏听了这话,勉强笑道:“我也想呢,可不知道老天保佑不保佑。”康孺人拍了拍她的手道:“也无须忧虑,你才二十六岁,来日方长呢。”

她们正说话,忽然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冬竹,却是团圆儿跟前的铃儿。

请医 求见

话说金氏同苏氏和康孺人正说话,却见团圆儿跟前的铃儿急匆匆闯了进来,冬竹跟在她后头拦之不住。

金氏便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铃儿双膝跪倒:“奶奶,我们姨娘方才回去就囔头疼,睡了会子反更不好了,吐了一身一地,起来换衣裳时竟晕了过去。婢子想去找个郎中,门上管事的不许,说是要先回了员外奶奶才行。婢子求奶奶快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姨娘瞧瞧罢,迟了怕来不及了。”

康孺人是产育过的,苏氏虽自己没有产育过,也看过自家几个妾室生产,听了铃儿这话,已然明白了,两人都不做声,先看金氏如何处置,却见金氏已着人请了管家来,吩咐他去请相熟的郎中来,铃儿千恩万谢,磕了头跟着管家下去了。金氏还要着人去知会苏员外一声,叫康孺人拦下了:“我的傻姑娘,你竟这样容易忘事。”

金氏忙问:“我忘了什么事了,嫂子教导我。”康孺人便问:“那个姨娘来家多久了?”金氏皱眉想了想,春梅在下回道:“回舅奶奶,一月有余,两个月尚不到。”康孺人便道:“倒是会生养,傻孩子,你们那个姨娘怕是有了。”金氏听得这一句,连唇儿都白了,脂粉都盖不住,强撑着稳住心神,向春梅道:“你去丁姨娘那看着,不拘郎中瞧出什么来,先带了来见我。”

康孺人冷眼看她处变不惊,暗自点头,见出了这事,也不好再坐,便要回去,金氏也不强留,只说:“嫂子,你瞧我这生日过的,等得了闲,我再回去给你赔罪罢。”又勉强笑说:“也不知道这十二月的天,我们员外从哪里找了些极新鲜极嫩的藕来,要做了桂花藕,倒是养阴清热、清心安神又润燥止渴的,我们娘又爱吃,我原打算着孝敬她老人家的,如今只好请嫂子带回去罢。再有今儿这事,还请嫂子先别告诉娘了,都是我不中用,还要她老人家为我操心。”说了眼圈儿也有些红了。康孺人也自感伤,道:“就是你不说,我也省得。你也别太忧虑了,便是真有了,生下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呢。”说了又同苏氏道别,叫她好生劝慰几句,便起身去了。金氏要送,康孺人只是不让,便着夏荷冬竹送出去不提。

却说苏府管家苏贵请了相熟的胡大夫来给团圆儿瞧了,诊了脉,细问了平日饮食起居等,正要开方,春梅已然候着了,笑道:“胡先生好。”胡大夫认得是金氏身边得意的大丫鬟春梅,忙立起身笑道:“原来是春梅姑娘,奶奶近来可好?”春梅道:“我们奶奶听说姨娘病着,很是忧心,请先生过去细说病源,也方便日后照料病人。”胡大夫笑道:“大奶奶果是心善,即如此请姑娘前头引路罢。”说了收拾了药箱子跟着春梅去了。

团圆儿在里间听的清楚明白,忙叫了素梅过来道:“你悄悄跟在后头,听他们说了什么,即来回我,不要叫人瞧见你。”素梅答应了,远远的跟在了后头。

那胡大夫跟着春梅到了金氏房前,停步不前,春梅先去进去回了话,转出来笑道:“奶奶说请。”说了,打起了帘子引了胡大夫进去。因是问团圆儿的病,故此也不请胡大夫进卧室,只把卧室同花厅之间的锦幔放了下来,又在帘子前安了一杌,请胡大夫坐。胡大夫也是来惯的,熟知规矩,先问了大奶奶安,方才告坐。

金氏便在帘后问道:“胡大夫,我知道你好脉息,你瞧着我们姨娘什么病?”胡大夫头也不敢抬,道:“晚生问了脉,只觉姨娘的脉息往来前却,流利展转,替替然,如珠之应指,漉漉如欲脱,似是滑脉之症。晚生又问了饮食起居,姨娘饮食无碍,又肺无客邪,痰饮不积,而葵信延迟,应为喜脉。”

金氏在内听了,心上如滚油煎过一般,一只手牢牢抓在圈椅的扶手上,半刻才勉强道:“原来是喜脉,如此极好。不知我们姨娘身子如何,要如何保养胎胞?素日饮食起居有什么要留意的?”

胡大夫也是走惯富户之人,惯常伺候这些奶奶姨娘的,也曾做过黑眼珠子只瞧得见白银子极损阴德的事,见金氏这般问,吃不准是大奶奶是要他往好里治,还是要叫那个姨娘落胎,偏这位奶奶素有贤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他这里正迟疑,却听引他来的春梅道:“胡先生,你只管实说,若是姨娘能平安生产,不独我们奶奶有重谢,就是我们员外也有厚礼相送的。”

胡大夫听到这里便明白了,笑道:“奶奶放心,贵府姨娘的先天原壮,气血畅旺,胎息稳固,不吃药也使得,若是为了腹中小少爷小姐好,吃上几剂也是好的。”金氏听了,便道:“如此就劳烦先生了。”说话间,冬竹已备好了纸砚,胡大夫开下一剂来,有砂仁,白术,黄芪,杜仲等有补肝肾,强气血,固胎孕之功效的药来。

写毕,吹了吹墨,双手交在冬竹手上,冬竹又拿了进去给金氏瞧,金氏看了,只道:“我也不知药理,只是先生是常在我家走动的,想必开出的药是好的。”说了便命管家去照着药方子去自家的药铺里取药来,找老实可靠的妈妈去煎,又给出诊金来,因是喜脉,故而用红纸包了,胡大夫在手上掂了掂,约有五两之数,也心满意足,提起了药箱子告辞回家。

苏氏在一边做着,看着胡大夫出去了,方过来道:“你怎么把药方子截下了,那个小蹄子是市井出来的,想来也知道些不入流的手段,保不齐便会借机害你,药方子在你手上,你到时如何说得清?”金氏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我横竖小心些也就是了。”说了依旧将药方子收好了。

却说素梅也不敢靠金氏的屋子太近,只在左近徘徊,一会子就见胡大夫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容,便跟在后头,直到转过了弯,金氏那边瞧不见了,方追了上去,笑道:“先生留步,我们奶奶方才有句话忘了问。”胡大夫听说,便住了脚,回头一看,却是个脸生的丫鬟,脸皮微黄,一双眼水汪汪的可爱,便笑说:“姑娘请说。”素梅笑道:“我们奶奶说了,别的没什么,若是照着方子吃药吃出什么来,可要找先生说话的。”

胡大夫不知她是套话,只认作大奶奶不放心,便笑道:“姑娘请回上大奶奶,晚生虽才疏学浅,保养孕妇倒也做得妥当的。”素梅听了,方知团圆儿有了身孕,不由欢喜,连带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辉,笑得眼儿也弯了,谢过胡大夫,脚步匆匆的就往团圆儿处报喜。

团圆儿听素梅说了,只觉得从此便可扬眉吐气,更有,若是生个儿子出来,从此便是大奶奶也不得不让她几分了,一心只要立时给苏员外知道,好叫他欢喜,对自己另眼相看,忙坐起身问:“员外可知道了?”素梅笑道:“婢子先回来叫姨娘欢喜欢喜,这就去告诉员外。”说了便出来着人去寻苏员外,却得信说苏员外已让大奶奶请了去,素梅回来转告团圆儿。

团圆儿听了,心头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直着身子道:“白眉赤眼,她一没孩子二没病的,请员外做什么?”向着素梅道:“你去奶奶那里和员外说,我头晕的厉害,身上也有些酸呢,就是喝水也吐,险些又晕了,请他快来。只别和员外说我已经知道了。”春杏在一边听了,只觉太让大奶奶没脸,再好脾性的人也要着恼,怕要积怨,便说:“姨娘,许是奶奶请了员外去也是说姨娘这事呢。’偏团圆儿的脾气颇有些任性,又兼是有身子的人,格外骄横些,便道:“我有了孩子,我自己说给员外听才是,关她什么事?”

虽说金氏轻易不肯动怒的,偏她身边那几个丫鬟一个胜似一个的牙尖嘴利,素梅也不想送上去讨骂,熬不过团圆儿立逼着去请,也只得去了,到了大奶奶屋子跟前,颇有些踌躇,偏巧夏荷出来喊人去烧水泡茶,一眼瞅见了素梅,两人素来有些不对付的,夏荷便冷笑说:“哟,原来是姨娘身边的红人来了,敢是有什么要紧事,快进来回罢,可别耽搁了,回头又说我们为难你。”

若是平日素梅还可忍得一句半句,今日一面是团圆儿逼她,这里又是酸言冷语的,索性放开了:“夏荷姐姐果然聪明伶俐呢,我们姨娘差了我来请员外,说是身上不舒坦。是姐姐替我说呢,还是我自己进去回员外?”说了笑微微瞅着夏荷。夏荷也知道她意思,不过是仗着团圆儿有了身子罢了,胸中有火,偏苏员外得了这个信正十分欢喜,不敢耽搁,只得道:“你自己来回。”

素梅第一次占了上风儿,十分得意,跟着夏荷进得屋子,却见苏员外坐着,金氏斜签着身子坐在一旁相陪,不敢多看,先跪下磕了头,再把团圆儿的话说了,一面斜签起眼角偷瞧,却见苏员外听了这话便问:“大夫没开药吗?”金氏回道:“妾已叫人抓了来,,厨房里的老妈子妾不放心,就叫妾房里的丫头煎了。这一时半刻的也不能就好,员外且耐着性些。”苏员外方笑道:“你果然是个贤良的,有你照应,我也放心。想我也三十岁的人,终于有后,就是日后死了在地下见着祖宗,也不算不孝了。”金氏听了这话,脸上又红了些,却还是笑道:“员外说的是。如今姨娘身上不好呢,员外也该多去陪着她说话才好。”苏员外趁势起身,又抚慰了金氏几句,方跟着素梅走了出去。

恩情 主婢

金氏见苏员外走了出去,叹息一声,便按着额角说头疼,叫冬竹拿药来吃。夏荷挑帘子进来,冷笑道:“才有的孩子,还不知道生不生得下来呢,就这样张狂起来,倒象是顶天的功劳了,连奶奶也敢欺负了。”冬竹正捧了川芎茶调散来,听了夏荷这话,忙骂道:“放你娘的屁,你这话叫人听了去,打死你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叫我们奶奶担个嫉妒的罪名,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可惜。”夏荷听了这话,脸也红了,道:“我还不是为奶奶生气,那个小蹄子,仗着自己怀了身子,就敢叫丫头到奶奶屋子里来拉人,若是真生个儿子出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依着我说,也是我们奶奶素日太宽仁了,一些规矩不给她上,才纵得她这样!”

冬竹听了这话,把脸也气白了,正要反唇相讥,春梅听不下去,过来接了冬竹手上的药,骂道:“果然是奶奶太宽仁了,纵得你们一点子规矩也没有,哪里有做丫鬟的在奶奶面前大呼小叫的,都给我出去。”说了,转回身来服侍金氏用药。

金氏在春梅手上吃了药,叹道:“你去和丁姨娘说,就说我本来要去瞧瞧她的,偏头疾犯了,改日再去瞧她罢。再和她说,既然她有了身孕,就自己好好保养,以后不用到我这里站规矩了,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拿。她若是不敢劳动我这里给她煎药,就把药方子同药都给她。”春梅一一答应了。

又说苏员外得知团圆儿有孕,想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膝下犹虚,得此喜讯,如何不欢喜,出了金氏的屋子,飞也似的往团圆儿处去,素梅小脚伶仃的如何走得快,不久就被抛在了身后。

却说团圆儿打发了素梅去请员外,便命铃儿带着粗使丫鬟将屋子略略收拾,又因才吐过,屋子里有股子味道,春杏过来要熏上一把百合香,团圆儿只说不用,自己挣扎了起身,对镜拆了云鬟,卸了艳妆,换了身素净衣裳,横竖打量了,自己瞧着只觉得脸带憔悴,腰肢瘦损,方觉满意,复又上床歪着,才忙罢,苏员外已然到了,团圆儿一眼瞧去,之间苏员外一脸喜色,故意装个烦闷欲呕的样儿来,叫铃儿捧进漱盂来,吐了几口清水。

果然苏员外见团圆儿的模样,格外心疼些,脸露关切道:“怎么就吐成这样?”团圆儿故意装不知道,只红着眼儿笑道:“妾也不知道,今儿在奶奶跟前伺候时就头晕,险些站不住脚,好容易回来歇一歇,竟就晕了,奶奶倒是好心,请了先生来瞧了,偏先生倒是要吩咐呢,就被奶奶请了去说话,说了什么妾也不知道,莫不是妾得了什么病,是要去的了,奶奶是个慈善的人,怕妾知道了难受,故意瞒着妾。”

苏员外笑道:“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胡说八道。你就是不替自己忌讳着些,也替我们的孩子忌讳着些。”团圆儿听到这里,便做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笑又哭:“员外哄妾顽呢。”苏员外道:“这种事,如何能哄着你顽。你奶奶还说了,说先生说你先天足,只好好静养便好,又开了补药在她那里,她已命厨房里熬好了就送来。”

团圆儿便道:“奶奶那样贤德圣明,必是事事都妥帖的,只是妾怎么敢劳动奶奶,我们奶奶是个好人不假,妾只怕她身边的丫头们心疼她们奶奶,反说妾有了孩子就做出轻狂样来。”说了,滴下泪来。苏员外怕她伤了身子,忙道:“你放心,若是那几个丫头不尊重你,我给你做主,可别哭坏了孩子。“他们正说话,就听素梅在外头道:“员外,奶奶差了春梅过来了。”苏员外便按着团圆儿躺下,方□梅进来。

春梅低着头进来,先给员外磕了头,又给团圆儿道了万福,方笑道:“我们奶奶知本欲亲自来瞧瞧姨娘的,偏不巧,头疾犯了,竟连眼也睁不开,还要挣着来,说是姨娘为苏家立了大功,她该过来看看的,还是姑奶奶强把奶奶按住了才罢。奶奶命婢子来告诉姨娘一声,如今姨娘是双身子的人,今日起就不要再到她那里立规矩了,我们奶奶又说,姨娘想穿什么吃什么,只管开口说,别委屈着自己。”苏员外听了十分欢喜,道:“你们奶奶果然是好的,她这样贤惠,我果然没看错她。你回去告诉你奶奶,自己身子也要保重才是,别团圆儿这里没什么,她倒病倒了,我心里也不安乐。”春梅便应了。

团圆儿听了,勉强笑道:“妾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伺候奶奶原也是妾份内的。就因为有了身子就不去了,倒显得妾轻狂。”春梅笑道:“我们奶奶也知道姨娘是个知份守礼的,必不肯不去请安的,我们奶奶说了,姨娘不为了别的,就是为着苏家香烟也该好好保重,等生下小少爷,再去她那里也使得。”苏员外也劝团圆儿,团圆儿方称是。春梅正要退出去,团圆儿忙道:“春梅姐姐,妾不去奶奶那里伺候已是十分惭愧,如何还敢劳动姐姐们为妾煎药,求姐姐把药赏回给妾,妾这里一般有素梅,春杏,铃儿三个丫鬟,外头还有两个妈妈,可以看着熬药的。”

春梅心中暗笑,故意道:“这事婢子不敢做主,等婢子请示了奶奶再来回禀姨娘。”说了告辞出去,回到金氏处,一五一十说了,又笑说:“奶奶果然圣明,她那里问婢子要药呢,说要自己煎,想是怕我们做什么手脚,这也太小瞧我们奶奶了。如今她当着员外的面要了,我们再还回去,便不是奶奶不肯照应,是她自己不要奶奶照应了。婢子偏要拖上一拖,只说要回了奶奶才能处分。”金氏歪在美人靠上,闭眼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去的时候,再捎上一盒子人参。”春梅答应了,取了东西给团圆儿送去,回来覆命时瞧着金氏依旧闭眼靠在床上,便问:“奶□疼的好些了吗?要不要婢子给奶奶按上会子?”金氏点了点头,春梅便脱了鞋,斜签着在美人靠上坐了半个身子,将金氏的头搬在怀中,轻轻替她按着两边太阳穴,金氏叹息道:“如今亏得有你,等明年你出去了,我竟是没了个贴心的人。”

春梅听了,手上不觉停了,咬一咬牙道:“婢子不出去了。婢子打小就跟着奶奶,在婢子心中,奶奶一直都是婢子的小姐,婢子愿意伺候小姐一生一世。”金氏张开眼道:“胡说,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我早打听确实了,那何珏是个极好的,人聪明决断不说,又是个性子和顺的,你跟着他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何况我这里还有冬竹秋月她们呢。”春梅道:“冬竹性子那样急,秋月还小,夏荷又是个…,婢子走的也不安心。”金氏笑道:“不独是你,就是秋月冬竹她们我都替她们盘算好了,也要放出去的,你们服侍了我一场,我不能委屈了你们。”

春梅听了,深感厚意,愈发的不肯出去。金氏便笑道:“你若真有孝心,等出去了时常回来瞧我也就是了。不在在不在我跟前伺候上。”说了要春梅扶她起来坐了,抬手摸了摸鬓角道:“都是我头疼闹的,竟忘了你姑奶奶昨儿说想吃个八宝野鸭,你去厨房里吩咐一声,就给做上,想是还来得及。”春梅应了生,转身出去,到底不放心大奶奶一个人在屋里,又去冬竹房中叫她,正见她端端正正坐了剥杏仁呢,因看她剥的杏仁,粒粒雪白,丝毫不破不花的,因笑说:“原来你留了长指甲就为了干这个的。”冬竹冷笑道:“奶奶这几日有些咳嗽,你没听见吗?都说杏仁茶是最解燥润肺的,厨房里那些婆子谁知道手脚干净不干净呢。还是自己剥的好。你不做就罢了,还有嘴说我。枉奶奶平日最疼你。”

春梅听了这些,不怒反喜,笑道:“你果然是个孝顺的,我出去也放心些。”冬竹啐道:“好不害臊,怕人不知道你要去做管事奶奶了。我倒是不稀罕,能长长远远服侍奶奶就是我的福气。”说了冬竹放下手中的杏仁,叫小丫头捧了水过来,洗净了手,方才到大奶奶房里去,春梅也自去办差。

才一撩帘子却见大奶奶正依开着窗向外头瞅呢,冬日的风呼呼的吹进来,忙过来关窗,又扶大奶奶回来坐着,在手炉里又添了两块梅花香饼,依旧盖上,拿手巾垫了放在大奶奶手上:“我的奶奶,头疼才好些就站风里,一会子发作狠了,可怎么好。”又埋怨:“春梅平日说的比谁都嘴响,这会子见奶奶站风口倒没声了,也不知道劝劝。”金氏笑道:“你怨她做什么,是我闻着梅花香了,开窗看看,闻着花香倒是比方才更畅快了。”冬竹道:“奶奶即喜欢梅花香味儿,婢子去剪几枝回来插着。”金氏道:“好好的花,剪下来可就活不了了,何苦来哉。”冬竹还要再说,一回头,就秋月气呼呼进来,脸上神情很不似往日,忙走出去,强拉了她到外头,方道:“怎么这个样子就到奶奶跟前来,奶奶好性,不肯发脾气,是她尊重,我们可不能没了规矩。”

秋月眼圈儿都有些发红,半刻才道:你若是知道了,我怕你也咽不下那口气去。”冬竹道:“那你说说,什么事就值得这样。”秋月吸了口气,凑在冬竹耳边把事细细说给了冬竹知道,冬竹听了,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才道:“贱骨头的小蹄子,也太张狂了,怀个孩子倒像是得了天下。等春梅回来,我们商量了再说。”夏荷方应了。

话说里头金氏间她们窃窃私语,便知有事,因问:“什么事?”冬竹忙回来,笑道:“秋月丫头越来越出息了,和夏荷争干栗子吃争急了,正哭呢,要奶奶给她做主呢。”大奶奶啐道:“呸,你们就哄着我罢,当我是孩子呢。趁早说了,省得啰嗦。”冬竹笑道:“我们哪里敢哄奶奶呢,不过是秋月丫头自己上不了台面的事,我都没脸说她。编句笑话来笑她罢了。”说了递眼色给秋月,秋月只得强笑道:“奶奶,你不要听冬竹胡说,她一日不欺负我就过不去的。”金氏见她们这样,料定她们必不肯说,又因这俩丫头素来也是贴心的,不肯说自有不肯说的缘故,倒不好拿出身份来强逼的,也只得罢了。

伤怀 含悲

不说金氏这里,只说苏氏那边,见出了这档子事,料想着金氏必不安乐的,自己依旧在她眼前,她还得强颜欢笑来应酬,自己又如何忍心,若是和康孺人一般回去,偏自己是她们接了来的,倒不好不过完这个生日就走 ,倒也破费踌躇,只得先回了自己做女孩时的闺房,也亏得金氏细心,那间屋子收拾得和她出嫁前所差无几,在屋子里坐了,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从前,不由更是心疼起自己嫂子来,埋怨自家哥哥薄情。

她这里正感叹,就见春梅笑嘻嘻过来,道:“姑奶奶,我们奶奶那里做得了你爱吃的八宝野鸭,又烫好了五年陈的女儿红,吩咐婢子来接你老人家,还说把云哥儿也带去呢。”苏氏忙道:“我方才仿佛听说你们奶□疾犯了,该自己好好歇着保养才是,我又不是外人,登云又是个顶淘气的,没的招得你们奶奶更累。”春梅笑道:“姑奶奶说这些话就外道了,云哥儿可是叫我们奶奶一声舅母的,我们奶奶说了,务必要婢子请了您去的,姑奶奶要不去,可是为难婢子了。”

苏氏身后的宝珠听了这话,也笑道:“舅奶奶即这样盛情,奶奶要再推,可就是奶奶的不是了。”说了回头叫:“吴妈妈,把云哥儿抱出来。”春梅见了这样,眉毛微微动了动,脸上依旧堆个笑脸道:“这位是宝银姐姐还是宝珠姐姐?好爽利的说话。”宝珠听了她话中有刺,因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个听不见罢了。

却说苏氏带了宝珠宝银,吴氏抱着登云跟在后头,一起到了金氏房前,苏氏来前还忧心金氏不知怎样了,却见金氏脂光粉滑的迎了出来,拉着她的手笑说:“你瞧瞧我这身子,不过中午多喝了几杯酒闹头疼,亏得是妹妹你,换了个人还不得笑话我。”苏氏也是聪明人,知道她不愿提起团圆儿,便也笑道:“今儿是嫂子生日,喝多几杯也没什么。”姑嫂俩拉着手进屋,宝珠宝银过来给金氏磕了头,金氏笑着叫起,叫冬竹拿了上等封赏来赏。又叫登云过来,揽在怀中笑嘻嘻听登云说话,无事人一般,苏氏瞧在眼中反而忧心,只是碍着宝珠宝银在,反倒不好开口相问,一顿饭吃的无滋无味。

却说金氏苏氏两人用完饭,漱了口吃茶,夏荷秋月她们也带着宝珠宝银下去吃饭了,苏氏方道:“嫂子你倒是怎么盘算的,那小蹄子怕比登云娘还要会折腾。”金氏看着登云玩九连环,叹道:“如今我还能怎样?只要她不犯规矩,我也罢了,我若是和她认真计较,倒叫人说我嫉妒,不容人。认真说来她的孩子反得管我叫一声娘,想来她心里也苦。”苏氏听了真正无可答言,想想自身,竟是悲从中来,反坐不下去,起身告辞,金氏要留,只说苏员外今夜必不回来的,苏氏执意不肯,金氏也只得罢了,着人多点灯笼,好生送苏氏回房。

果如金氏所料,苏员外这夜果然没来,夏荷,秋月就有些愤愤不平,只看着金氏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服侍着她卸了簪环,梳洗更衣毕了,余人退出,只余秋月扶她上床睡了,替她盖还锦被,解开金钩,放下湘妃色苏绣岁寒三友罗帐,熄了灯,只留一支红烛在桌上,自己蹑手蹑脚退到外间,掩上门,垂下大红门帘子,冬竹在门前立着,看她出来忙招手道:“快来。”

再说春梅已听冬竹大约把事说了,心上只是犹疑,要问个清楚,见秋月过来,忙道:“顾姐姐真是那样说的?”秋月听了这话,把眉毛微微一竖道;“我若是自己添了一星半点的,就叫我舌头上生一个疮,活活烂死,烂死之后,下那拔舌地狱。”她话没说完,冬竹已然啐她:“红口白牙的发什么誓呢,也不怕晦气。”秋月冷笑道:“我也是叫那小蹄子气的,才有了孩子,男女都不知道呢,就哄着我们员外要这要那,眼里哪还有我们奶奶,若是生下的是个儿子,怕不要爬到我们奶□上去。顾姐姐那样一个办事办老的人,急赤白脸的要来回,也不看奶奶正病着,哪经得住她这一气。”

春梅道:“那也是顾姐姐一片忠心,她和我一样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知道那小蹄子这样张狂,自然要来告诉奶奶一声,她原不在里头伺候了,自然不知道奶奶身子不好。只是如今倒是为难。若是告诉奶奶,她就是个菩萨性子也要生气,倒是给她添病;若是不告诉奶奶,奶奶便不知道要仔细提防那小蹄子。”冬竹道:“照我说,这原是我们员外的不是,不接那个小蹄子进门哪里还有这么多事。”夏荷也道:“可不是呢,那小蹄子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我说个可笑的给你们知道,我方才遇见春杏拿了几块料子到后院去,白问了一句,原来那小蹄子连自己的肚兜子都不会做,让春杏拿了去叫针线上的人做,她不害臊,春杏倒羞得不行,埋怨她带累她。”

众人也唬了跳,原来女子贴身的衣物并手帕子,除了极小的时候,可以委诸母姐,长成后都该自己动手做的,所谓德言容工,这便是女工。苏府虽有针线上的人,只是做做外头的衣裳,并家中各处的帘子,桌围等物,不管府中上下女眷的贴身衣裳。如今团圆儿竟做出此事,且苏府针线上用的是男工,若是这事出去一说,只怕连苏府也要失面子。

秋月只道:“那顾姐姐说的事呢,我想着不回也不好呢。”春梅也按了额角道:“罢了,明儿我去讨这个嫌吧。”说了众人皆叹息一会也就散了,因今儿论着秋月值夜,秋月便自去金氏外间守着不提。

次日清晨,春梅夏荷冬竹一起进去伺候金氏起身,春梅细瞧她,神色倒是和平常无异,也就放了一半心。服侍着金氏梳洗了,厨房里已送上金氏惯常吃的牛奶粥来,冬竹端了上来,金氏吃了,春梅待她喝完茶了,便上来道:“奶奶,婢子有一事相回,只求奶奶别动气。”金氏便道:“你说。”春梅便将昨日顾氏要来回是事说了,一边说一边细细瞧着金氏脸色。

原来苏员外昨日忽然让内账房上支了五十两银子送到团圆儿房中,因内账房上管事的媳妇顾氏原是金氏陪嫁的丫鬟,得了这个信自然上心,悄悄的打听了,素梅是个嘴紧的,铃儿又是她带来的,更不好问,倒是春杏还能说上几句,故此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打听了,春杏因团圆儿待她冷淡,早有不满,见管事的顾妈妈来问,便一五一十说了,果然是给团圆儿支用的。因团圆儿向着苏员外哭,说她娘来瞧她,说起丁丰娶妻没有彩礼,她情急,便将奶奶给的头面挪用了,如今后怕,怕奶奶日后知道了恼她目中无人,求苏员外在奶奶恼她时搭救一二。苏员外听了,便说:“这有什么,你奶奶是个贤德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若是她怪你,我自替你做主。”又让人去内账房支银子交给团圆儿使用,团圆儿这才破涕为笑。

却见金氏半日才慢慢放下茶盏,笑道:“亏他还知道我是个贤德的。”说了,滴下一颗泪来,心中却明白,那不过是为着团圆儿有了身孕,自己入门十年没有生育的缘故,任凭自己平日如何谨慎,不错半步,究竟要落在人后,想到这里,心中不胜凄凉,又想起苏氏的处境,仿佛便是自己前身,哪得兴起不兔死狐悲之感。

春梅一路说完,却见金氏,脸上神气很不如往日,便有些慌,懊悔把话都说明白了,又想团圆儿那个蹄子那样轻狂,日后必然不安分,奶奶不提防些,怕要吃亏,故此倒也心静了,劝道:“奶奶也不用伤心,那团圆儿若是犯了规矩,奶奶拿出家规来惩治,料员外也不能说什么。”夏荷冬竹也过来相劝了会,春梅又想起夏荷说的事来,也向金氏回了。

金氏默默听了,想一想才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都不许说出去,还有春杏,再不许向人说了。若是走漏了一个字,我只问你们。” 又吩咐春梅:“你去同针线的人说,不许多嘴。”春梅本以为金氏借此发难,便是苏员外也不好说什么,不料金氏竟是要把事压住,心上狐疑,同夏荷冬竹对瞧几眼,究竟不敢抗命,齐声答应了。

这里事方毕,就听外头云板响,这规矩原是没有的,金氏当家之后才兴起的,,也是她娘家的惯例,除了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其他下人要回话,先同当家奶奶跟前的丫鬟说了,再传进来,若是奶奶跟前的丫鬟不在外头,就敲云板回话。此刻听见云板响,便命夏荷出去问话,片刻,夏荷便进来说是何府上派了轿子来了,要接姑奶奶回去。金氏皱眉道:“你出去说,我同姑奶奶好容易见一面,留她住两日,改日我亲自备了轿送姑奶奶回去。”

夏荷答应了正要出去说,却见苏氏带着登云并丫鬟婆子来了,身上穿的是来时那件斗篷,金氏顾不得自己悲伤,立起身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怎么就要走,莫非嫌我和你哥哥怠慢吗?”苏氏强笑道:“嫂子,家里都来轿子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我也知道你留我是疼我,只是我终究要回去的,倒不如现在就去,也免得…..”说了,顿了一顿,金氏也知道自己若是强留,以后回去了,只要又要有冷言冷语等着苏氏,只得应了,又命人取了几份封赏来,一一赏给跟着苏氏来的丫鬟婆子,吩咐她们多说好话,那些丫鬟婆子得了银子,十分欢喜,自是没口子答应。

金氏起身,亲自送到了二门外,苏氏临去又回身拉住金氏的手道:“好嫂子,我知道你是个难得的贤惠人,只是也别太贤良了。”说了洒泪而去,金氏也自落泪,含悲回房不提。

旧情 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