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氏才一进得轩竹堂,篆儿就过来服侍着金氏脱了外头大斗篷,郑妈妈朱娘子铃儿几人忙过来磕头问安,金氏笑着点头,一闪眼却瞧见平安却抱在一个半个身子躲在锦帐后丫鬟手上,定神一看,那丫鬟不是旁人,却是该在禁足丁姨娘。

金氏只做不识得,先由绣云同冬竹扶着小心翼翼在椅上坐了,方开口道:“抱着平安孩儿那个丫鬟是谁?我瞧着倒是眼生很。”绣云便笑道:“奶奶如何连丁姨娘也不认识了?”团圆儿听了,知道避不过去,只得走在金氏跟前跪了,道:“妾丁氏给奶奶磕头,奶奶万福金安。”

金氏便道:“丁姨娘如何打扮成这样子?你是姨娘,可不是奴婢,这个模样叫人瞧见了,成个什么话!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团圆儿忙道:“奶奶,妾只是想瞧一眼平安,并不敢有其他想头。”却不知道金氏听了这话做何答复。

乳娘 请安

却说金氏只是不理团圆儿,也不叫她起来,只道:“ 朱娘子,把平安抱来了我看。”朱娘子听说,忙抱着平安到了金氏跟前,半蹲了身子将平安托给金氏看了。金氏伸了纤指在平安脸上轻轻摸了摸,叹道:“可怜孩子,竟比前几日瘦了好些。又说:“他即睡了,你如何还抱在怀里,他即睡不舒坦,你抱着也累。且去放下了,我有话同你说。”

朱娘子听金氏言语和气,心上石头也就放心大半,回身安置好了平安,又回来在金氏眼前跪下道:“小妇人听奶奶吩咐。”金氏笑道:“朱娘子何须这样,我不过是问你几句罢了。快起来。”朱娘子偷偷瞧一眼跪在身侧团圆儿,谢一声金氏,方立起来。

金氏便道:“冬竹回来同我说了,平安原是在回来路上吹着了风。朱娘子,你不用急着跪,我并不是怪你,你虽不是我亲选奶妈子,这些日子来,我也冷眼瞧了,你倒是个实在人,也不笨,所以才把平安交托给你。平安虽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们员外长子,且我腹中这胎,还说不准男女呢。丁姨娘,可是我这话?”

原是妾侍给正室跪下请安,正室不叫起,妾侍是不能自己起身,是以团圆儿一直跪在地上,只觉得双膝疼痛,此时正听得金氏最后几句,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颗心晃晃悠悠悬着,暗骂金氏促狭,故意刁难,脸上还得堆起笑来道:“奶奶福泽深厚,这一胎必是一双儿子。”

金氏听了,便笑道:“丁姨娘好说。朱娘子,平安这一回病了,倒是因祸得福,我也就罢了,不再理论。若是再有下回,你们敢拖延了不来告诉我,我可是顾不得你是谁亲选人了。”朱娘子听了,自是满口称是。

团圆儿听了,自是明白这话是说了给自己听,心中不禁委屈,暗想:平安是从我身上掉下来肉,我如何就不心疼他,若不是你硬抢了平安过来,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只是她如今也学乖觉了些,只是跪着不做声。

金氏又向着郑妈妈笑道:“郑妈妈,我也知道你是为着我好,怕正月初一就请大夫,晦气。只是平安也是我儿子,母子之间还计较这些吗?以后快不要这样了。”郑妈妈听了这几句,忙道:“奶奶说很是。都是老奴老糊涂了。日后必定小心谨慎。”金氏听了,方笑道:“如今我精神日短,好些事情就顾不周全,你们要是真心疼我,就替我想得周到些。”说了扶着绣云冬竹手慢慢起身,又叮嘱几句,篆儿过来,服侍着又穿上斗篷,一行人才方才出房。

素梅见金氏去了,这才敢过来扶团圆儿,可怜团圆儿跪得久了,双膝血脉不通,脚下自然发软,两只伶仃小脚又如何站得稳,摇摇欲坠,不得不扶紧素梅,方才站住脚,又回头瞧一眼睡在里屋床上平安,想想方才金氏口口声声,母子,儿子,心上就如刀扎一样,不由得泪眼婆娑,究竟不敢在这里哭,靠在素梅身上,慢慢走了出去,一路之上迎风洒泪,到了自己房前,就见段妈妈宋妈妈两人拉着罗妈妈站在那里。

团圆儿心中犹恨罗妈妈说那些话,只做不看见,抬脚要进去,那宋妈妈忙过来笑道:“姨娘回来了?瞧见小少爷了没有?罗妈妈中午喝过几口酒,糊涂了,胡乱说话姨娘可不要当真,若是姨娘不解气,就是再打她几下也使得,只求姨娘不要告诉别人。”

团圆儿听了,站住脚冷笑道:“我如今还能告诉谁去?只凭你们妈妈们作弄罢了。”说了,抬脚进房,回身关了门,走在妆台前,闷坐一会,又想起身上还是丫鬟装饰,也不叫人进来,自己对镜卸妆,只向镜中一看,只见一个美人儿,浅淡梳妆,形容瘦削,别有一番风流俊俏,回想起,在家时就美名在外,多少人来求亲,娘都不许,只是一心要攀个高枝,不料却落在了苏员外这个无情薄幸人手上,不过是言语上失当了,就冷落得这样,实在叫人心寒。想到这里,不由就掉了几滴泪。

又想:如今家里人也进不来,素梅同那几个婆子更是靠不住,竟没个人可以商议!我才不过一十七岁,就这样到老不成?总要想个法子才好。先要离了这里,不能日日拘在这几间屋子里,没病也给闹出病来了。想到这里更是焦躁。一缕愁肠几乎寸断。

却说团圆儿在屋内站站坐坐,又坐坐走走,自己忖度来忖度去,终于拿定了主意。方开了门,唤进素梅来,只说闷,要素梅陪着说话儿,素梅因有金氏吩咐在,也不敢推脱,只得过来同团圆儿说话。却说团圆儿只捡些没出门在在家如何话说了,虽有责怪王氏只知娇纵,不知道教她些道理话,倒也平和。素梅就诧异团圆儿今儿叫金氏这般不声不响上了一回规矩,回来竟一不哭,二不闹,大异从前,莫非真转过性子来了?

团圆儿倒像是瞧出她心思来,只道:“素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过是一百两银子买一个妾,竟妄想同奶奶比肩,可是昏了头。奶奶那是什么人?官家小姐,论着身份,配我们员外已经是委屈她了,何况是我。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我娘又是个顶糊涂不讲理,我错听了她话,伤了员外奶奶心。”说了,掉下泪来,团圆儿也不去擦,只拉着素梅手道:“好素梅,你在奶奶身边日子可比我长多了,你倒是说给我知道,我要怎么做,奶奶才能消了那口气呢?”

素梅叫团圆儿这些话惊住了,张着口,只是说不出话,心道:莫非她知道我这会子是替奶奶看住她,故意说这些我知道?还是她真想明白,知道从前错在哪里了?我倒是要不要去告诉奶奶呢?若是她果然知错,我不去说,日后奶奶知道了,我也逃不过责罚;若是她不过是装出样子,我贸贸然去回了,日后必也是我不是。她们两个斗心眼子,倒把我扯在里头,好不恼人!

口中却不能不答,笑道:“姨娘即有这个心,员外奶奶知道了,必定欢喜。”团圆儿见素梅依旧不肯吐口,心上就有些焦躁,脸上却依然不露,只是做个愁容道:“我只怕没处说我孝心给奶奶知道。”说了就叹一口气,素梅便道:“姨娘日后谨言慎行,处处以奶奶为尊,时候久了,也就好了。姨娘,婢子去看看晚饭可得了没有。”说了就脱身起来,走了出去。

话说团圆儿吃过了晚饭,早早就叫素梅打热水来梳洗了,上床安睡,待得第二日天才亮,就起身来,也不叫人,自己就用昨晚剩残水匆匆梳洗了,简单梳妆了,身上只穿着一件雪青色绸袄,也不戴金器,只插了一支银簪,轻轻开了门向外瞧去,果然没有人影,心中暗喜,反身依旧把门带上,低了头就向前去。

却说这正月里犹是寒冬,早起风刮在脸上就似刀子一般,团圆儿走得数步,就已受不住,眼圈儿通红,鼻水也有些往下流,恨不得立时转身回房,又一想,罢了,舍不得孩子也套不住狼,若不折腾得狠些,可又怎么打动员外呢?那金氏即是个贤人,看我这般诚心,又怎么好委屈我?说不得忍了这一时,好过总叫他们捏着我从前短儿,分离我们母子。

想到这里,团圆儿咬紧了银牙,一路就低着头往前去,路上也遇见几个丫鬟婆子,都转了头看她,一脸惊诧。

不多时就到了金氏房前,只见大红苏绣门帘低垂着,里头一点子声音也没有,团圆儿低着头就在门前跪下了。金氏门前都是细鹅卵石铺成甬路,平日走着倒是不硓脚,这一跪下,虽是穿着棉裤,还是觉得冰凉坚硬,没一刻已经是凉到骨子里。团圆儿说不得咬牙强撑。

又过了一回,右侧两间屋子里就有笑语声传出来,团圆儿便知道是金氏身边丫鬟起身了,也就跪直了身子。果然,只过得片刻,就听有人道:“丁姨娘。你如何在这里?”却是秋月声气。又有人接话儿道:“素梅那丫头是死吗?怎么就叫人跑这里来了!”却是夏荷。

团圆儿听得夏荷那话,心中不免有气,脸上却做个怯生生样儿道:“妾从前胡闹,如今想明白了,妾混账之极,怨不得员外奶奶生气。妾也不敢求员外奶奶饶恕,只求两位姐姐容妾在这里跪一会子,也算是妾给员外奶奶赔罪了。”

秋月听了,就过来道:“姨娘,你倒别这样呢。这正月里,这地上多凉?可别冻出病来。”说了伸手要拉。夏荷却道:“她爱跪就叫她跪着,病了也是她自找。奶奶那里好多事呢”说了,就拖着秋月要走。

又说绣云正住在右侧第二间屋子里,同冬竹篆儿一个屋子,睡就是从前春梅那张床。虽说绣云留下来帮金氏手,因她如今已不算府里丫鬟了,故而不用当值,只是已早起惯了,也一早醒了,就听得外头似有动静,只推了一线窗瞧出去,就见丁姨娘衣着单薄得跪在奶奶房前,绣云见了这样,如何不明白她心思,不过是个苦肉计,欺着员外是个心软意活罢了。

跪求 教训

话说团圆儿私自出来,素梅等人皆不晓得,素梅自己梳洗完了,又呆了一刻,眼见得过了往日团圆儿起身时候,只不见屋子里有动静,素梅倒也疑惑,就在门前喊了声:“姨娘起身了吗?”却不听见应声,就走到门前,却见房门虚掩着,素梅只把门一推便开了,探头往里一瞧,哪里有团圆儿人影,想起金氏话来,不由就慌了,大声道:“罗妈妈,宋妈妈,段妈妈,姨娘去哪里了?”

要说那几个婆子也委实不是好东西,因她们自为说起来是来服侍姨娘,实则是来瞧着她不叫她乱跑,不免就有几分轻视,不见她房里有动静,巴不得多睡一会,此时听得素梅大喊,也都慌了手脚,都忙着披了衣裳起来,奔到门外,都问:“你瞧见没有?”又都说:“如何你不瞧着反来问我?”

素梅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红了,又想着团圆儿昨儿瞧了小少爷回来,就说了许多没头没脑话,别是想不开去寻死了?想到这里,自己先慌了,就要奔出去喊 ,转念一想:哎呀,万一姨娘倒不是寻死,我这样毛毛躁躁喊起来,惊动了奶奶,可是自找晦气。她既然昨儿去瞧了小少爷,说不定今儿又去了,倒不如我们各自分散了先找一找。

想毕了,就同三个婆子商议了分头悄悄寻人去。素梅只叫三个婆子往犄角旮旯池塘边,树丛找去,自己却往轩竹堂来。却说此时还早,铃儿正打了热水过来给朱娘子用,就在门前撞上了,素梅不敢说来找人,只说姨娘想问问小少爷今儿如何。铃儿不疑有他,只笑说,比昨儿还好些。

素梅听了这话,便知道团圆儿肯定不在这里,心下先灰了,默不作声出来,正往回走,转念一想:倒不如我先去回了奶奶,若是真出了事,也算是我先出首,总好过叫那几个婆子先去告我刁状。想到这里,脚下一转,就往金氏这里来。

却说绣云因见团圆儿在金氏房前跪着,本欲过去叫她起来,转念又一想,倒是罢了,只隔着窗子看着团圆儿依旧跪在风口里,点手叫来了篆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篆儿转着乌溜溜眼珠子瞧了眼团圆儿,轻声道:“绣云姐姐,如何不叫她回去,反要熬姜茶给她呢?”绣云只笑道:“若是你明白这理,你就个小妖精了。”说了这话,只叫篆儿快去。篆儿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了.

团圆儿咬牙跪在金氏房前,先见俩小丫鬟抬着热水过来了,在门前搁了,就叫:“姐姐,水来了。”。秋月同夏荷掀了帘子出来接了热水进了屋子。又过了会子,便见秋月出来叫小丫鬟去厨房里传早饭,一转头见团圆儿依旧跪着,便道:“丁姨娘,如何你还跪着。”说了就过来,见团圆儿冻得脸都青了,倒也有些怜悯,只道:“姨娘,你且起来。你既是知道从前错了,又如何一定要跪在这里?若是病了,可是叫员外奶奶不安吗?”说了,就要拉团圆儿起身。团圆儿只侧一侧身子避开了,含泪道:“奶奶不说话,妾不敢起来。”

秋月虽好性子也叫团圆儿气着了,正要变脸,就听得绣云笑道:“秋月,你且下去。姨娘爱跪就跪着。只是这大冷天,跪出病来倒不好呢。”说了就带着篆儿过来,指着篆儿手上托盘笑道:“好姨娘,婢子叫厨房里给你熬了一碗姜茶,还热着。你老只管趁热喝下去,也好去去寒气。”说话间,那个篆儿就走在团圆儿跟前,一般双膝跪倒,将个托盘奉在团圆儿眼前道:“姨娘请用姜茶。”

团圆儿见了这碗热气腾腾姜茶,直恨不得打翻在地,暗骂:好个刁婢。我原是想着趁着天冷,在这里跪上一回,员外瞧见我冻得厉害,不免再生怜惜,便是不能尽复旧情,说不得也好打动下他心肠,只不料这刁婢竟是叫人煮了姜茶来,倒是叫我进退两难,我若是喝了,她回去必然禀告,我这里就白跪了,若是不喝,她回去一般要禀告,只消说我不领好意,不肯喝姜茶。员外必定怪我用苦肉计,金氏那刁妇在旁再以吹风,只怕不独不见情,反更添恨。

团圆儿想到这里,不禁磨牙。脸上依旧笑道:“多谢绣云姐姐关爱。”说了,拿起碗来,顾不得还有些烫口,一口把姜茶都喝尽了。便在此时,就听得身后脚步响,直扑来一个身影,在她身侧跪了,伸出一只素手来抓着团圆儿衣袖哭道:“姨娘,婢子哪里做得错了。你老倒是说话,如何这样害婢子,婢子险些叫姨娘吓煞了。”却是素梅才踏上甬路,只见得前面跪着一个身影,削肩细腰,不是团圆儿是谁,她惶惶了半日,见了这样一个景象,自是又恨又急。

团圆儿也不料突然叫人抓着了衣袖,手上一松,那只金边薄胎细瓷碗失手就掉在了地上,跌个粉碎,清清脆脆碎裂之声在清晨传得老远。

绣云见素梅又是惶急又带气恼样子,便猜着团圆儿来这里,她是不知道,故意道:“素梅,你作死呢!大清早,奶奶还睡着,你就敢鬼喊鬼叫。可是不知道家法是什么了!”

素梅放了团圆儿衣袖,转来抓着绣云裙角道:“好姐姐,婢子一觉醒来不见了姨娘,慌得不行。这大冷天,姨娘出来斗篷也不披一件,若是作出病来,奶奶要责罚婢子,婢子同几个妈妈找遍了园子,都不见姨娘,却不料姨娘在这里。婢子一时急了,说话才大声了些。”

素梅这里还未说完,就见金氏房前帘子一掀,冬竹俏生生站在门前道:“员外说了,刚才谁打破东西吵醒了奶奶,自己去领二十板子。”说了,也不瞧团圆儿一眼,反身进去。

团圆儿听了这句,心也灰了一半,这一遭儿不独没见着员外,反找来了二十板子,可是冤死了,又想着自己好歹是个姨娘,若是为着这点子小事要去捱板子,可是要被底下人笑话死了。都是素梅这个贱婢不好!若不是她拉着袖子,哪里会跌了碗。还有眼前这个毒妇,也不知道金氏许了她多少好处,这样留难,若不是她送了姜茶来,更不会有这遭儿。

团圆儿心中虽恨,却更怕捱打,只哭道:“员外,奶奶,是妾。妾来给员外奶奶赔罪,不是故意要砸着碗。只求员外奶奶瞧着妾一早跪在这里,饶了妾罢。”说了顾不得地上脏,就向前爬了几步,又哭道:“奶奶,妾年纪小不懂事,从前做错了什么,奶奶多提点,妾日后再不敢了,求奶奶饶了妾。”

却是团圆儿这番哭叫倒也叫苏员外同金氏听见了,员外便皱眉,道:“不是叫人看着不许这个贱人到里头来,那些人是怎么做事?竟连个人也看不住。”金氏因近来身子一日重似一日,躺着时候倒比站着时候多,这时依旧歪在床上,听了这话,就笑道:“相公倒也别怪她们了,丁姨娘到底也算半个主人家,她真要来,也不好强拦,如今只听听她来做什么再说罢。”

苏员外听了这几句,笑道:“怨不得你这些丫鬟如今连我话都不太在眼里,原来都是你纵,你对二三等下人都这样宽柔,何况是你身边。罢了,这是你份上事,由得你处置罢。”

却说夏荷在内服侍呢,听了这几句,脸上就不太好看,只是员外吩咐,不好违背,就走到门前道:“姨娘,员外奶奶叫你进来。”

团圆儿正在外头哭,听得这句,好比天降纶音,跌跌撞撞爬起来,也浑不觉双膝疼痛就往房中走来。 想团圆儿在外头跪得久了,虽喝了碗姜茶,到底寒气入骨,金氏屋子里却温暖如春,甫一进来,只觉着浑身力气都没了,不由瘫在地上。夏荷见了这样,只当她是故意做作,才要开口,就见冬竹过去,扶了团圆儿一把,令她跪好了,自己进去卧房回话,苏员外便道:“都听你们奶奶,我没甚要说。”

金氏听了,先道:“即如此,妾便做主了。”方向冬竹道:“我如今气短,说话提不起声,你先同我问她,昨儿她悄悄去见平安,错在哪里?”

冬竹依着金氏吩咐,就去问团圆儿,团圆儿听了,低了头暗道:好个刁妇,不问其他,先问我这个。我昨儿悄悄跑去看平安,倒真是个短儿,员外不许我出去。如今说不得先认了,平安到底是我儿子,他病了,我挂念着,这也是正理。想到这里,便道:“奶奶,妾知道妾正禁足,不该胡乱走动,只是平安是妾身上掉下来肉,他病了,妾吃不下睡不着,妾想着,奶奶从来慈悲,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责罚妾,故而妾才大胆去了。”

金氏听了这话反笑了,又道:“你即知道我慈悲,不会责罚你,如何做丫鬟打扮?你可知道上下有别,尊卑有序道理?你虽不是主母,却也是个姨娘,可不是家里使唤丫鬟,你那样做,丢不是你脸面,倒是苏家体统。我昨儿故意不叫你起来,便是为着这个,只不料你白跪了那些时候,竟是一些儿没明白?”冬竹又把这话对团圆儿说了。

团圆儿听了这几句,竟是无话可说。原是她口中口口声声说着金氏慈善,倒是故意为日后埋下阵脚来,今儿既然进来了,想必日后也不用再禁足了,金氏即重身不便,员外说不得便有再到她那去时候,到那时,瞅着机会就好把金氏故意晾着她跪了半日事告诉员外,便是员外不信,别人她不敢说,铃儿那个东西,虽没什么良心,倒是个不会撒谎,只消问了她,必说出实情来,到那时,员外才能知道,这慈善大奶奶心肠。不成想金氏今儿就把话全说了,又扯了一番歪理出来,只不知道员外听了怎么想。

家训 暗计

且说团圆儿一早起了来就在金氏房前跪了,果然就被叫了进去,金氏就拿着昨儿她穿着丫鬟衣裳私自跑去见平安事来训她,团圆儿因是素梅叫她那样穿,不免心中委屈,只是此时倒也不敢强辩,只得低了头称是。金氏也就罢了,命人扶了她送回房去。

苏员外见团圆儿去了,方道:“她也太任性了,正禁足呢就敢乱跑,昨儿去看平安夜就罢了,原是母子天性,血脉上倒是割不断,如何今儿又跑这里来跪着,可是越发没规矩了。”金氏便笑道:“想是叫关怕了,相公,妾想着倒是可以放丁姨娘出来了,小惩大诫,还能关她一世不成。且如今平安还小,等他大了,知道他姨娘叫人关着,他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呢。”

苏员外听了,细想想果然有理,只是那小蹄子私自跑出来两回,不加惩戒就这样放了出来,只怕以后越发没了规矩,是以只是沉吟不语。

金氏见苏员外沉吟,便道:“妾想着,丁姨娘在禁足呢,依旧私自跑了出去,虽是情有可原,也不能不惩戒一番。依着妾想头,这新年里倒不好妄动家法,便请了家训出来,只叫丁姨娘在家训前跪了,就叫秦娘子来一句句都教她背了,几时背会了就放她起来,以后只要她处处尊着家训去做,也就是了。”苏员外听得这样处置,即合了家训,又不动家法伤了一年和气,也就点头答应了。

金氏便命绣云进来,依言吩咐了,绣云答应,自去找了管家苏贵娘子秦氏传员外奶奶吩咐。

却说团圆儿回到自己房中,她原起就早,穿又单薄,还一口东西没吃,到了自觉房中就有些受不住,就叫素梅把火盆生旺旺,挪到自己身边来,又囔着要一碗热热茶喝,素梅也就倒了来,团圆儿捧在手上,脚底下又有火盆暖着,方觉得好了许多。

这时散到外头去找团圆儿三个妈妈也就回来了,见了团圆儿不由都生怨气,说话就不大好听,段妈妈只道:“姨娘倒是会讨好,一早去奶奶房前跪着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只唬得我们当出了什么大事,满院子找姨娘,只差叫人下荷塘去捞人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把柳眉竖了起来道:“好你个老不死婆子,你这可是咒我掉进池塘去吗?这青天白日,可还没过新年呢!你就这样要我晦气,可见得你们这些老婆子心里有多恨我。”

素梅听了,就过来帮着几个妈妈道:“姨娘且慢教训人,你请想一想,你今儿一声不响就找不见人了,我们是专程伺候你,见你不见了哪有不着急?满院子都找了,急得没法说。如今也怨不得她们说这些话来埋怨姨娘,实在是姨娘也太任性了。”

罗妈妈便冷笑道:“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我们奶奶何等怜下一个圣明人,姨娘早谨慎着,哪里就有苦头吃。”

团圆儿听了,冷笑道:“你们奶奶是官家小姐,又圣明怜下,我不过是个下贱小妾,虽生了个儿子,依旧不过是个姨娘,拿什么同你们奶奶比呢。不用几位妈妈提点。只是我虽是个姨娘,比起你们来,我还算是主人罢,你们倒肯顶撞我。这可怎么说?”

便在此时,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她们顶撞你,自有家法处置。姨娘你即知道,这有法,家有家训,如何到现在还说这些散淡话?在这苏家内院,不独我们这些底下人,就是姨娘你,也该处处以奶奶为尊,不可顶撞忤逆奶奶,方是规矩。”说话间就进来一妇人,手上捧着一卷书,四五十岁年纪,挽着素髻,容长脸面,眼角略略下垂,穿着蟹青色暗花长袄,不笑不恼,颇有几分威严。

素梅等人见了,都认识得这是管家苏贵娘子秦氏,都过来行礼,秦娘子立着受了她们半礼,就道:“老奴奉着员外奶奶吩咐,来同姨娘讲解家训,请姨娘跪了。”

团圆儿听了,只得起身行到秦娘子跟前,迟迟疑疑不肯就跪下,素梅知道她在金氏房前跪久了,怕是膝盖疼痛,就拿过软垫来给团圆儿垫着,秦娘子似笑非笑道:“这跪得太舒坦了,怕是记不住。”一句话唬得素梅忙收了垫子,立在一旁,团圆儿只得委委屈屈跪了下去。

秦娘子便道:“姨娘,老奴念一句,你跟一句。只消能把这十二条家训都背齐了,就可以起来,奶奶格外加了恩典,也不叫你禁足了。”团圆儿跪在秦氏跟前,虽地上铺着地毯,到底是在金氏房前鹅卵石甬路上跪了好一会子,双膝早就红肿疼痛,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听得只要背出来了就能起来,从此也不禁足了,说不得打叠起精神,仔细听秦娘子念了,一字一句慢慢跟着背。团圆儿只吃亏在不识字上,背诵起来就格外吃力些,常是背会了后头一条就忘了前头那条,背出了前半句又把后半句忘了,不过十二条家训,足足念了两个时辰,方结结巴巴背了下来。

秦娘子便笑道:“姨娘即能背了,这从今往后姨娘只需守着家训来做,我们苏家内院必定是平安无事了。”说了,便命素梅过来扶团圆儿起来,这才同团圆儿见了礼。原是她来时,是奉了员外奶奶吩咐对丁姨娘薄加教训,故而虽算是主仆之分,倒不用见礼,如今既执行完了,她依旧是个老家人,说不得就要给姨娘行礼。

可怜团圆儿早饭同午饭都没吃着,早饿得头晕眼花,又跪了这么久,双膝无力,素梅一人竟是扶不起来,秦娘子见了,就道:“你们这几个老婆子也欺人了,方才言语顶撞不说,现时丁姨娘只站不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扶一把,待我回去禀告了奶奶,过了十五,一并处置你们。”这才唬得三个婆子都拥过来,三个人六只手将团圆儿扶了起来,素梅早搬了椅子过来,扶团圆儿在椅子上坐了。

秦娘子又道:“姨娘今儿请好生歇息着。有几句话,虽冒犯姨娘,老奴不得不说,这做姨娘,每日早起要往嫡室房中请安,服侍嫡室梳洗用了早饭,回来才好自己吃。晚上也是,得伺候奶奶歇了,姨娘才能回来自己睡。姨娘虽不是头一日进门,只是从前规矩上就有很多不到地方,那时姨娘怀着小少爷,我们奶奶是个慈善,也就罢了,如今姨娘就该守着规矩来,这才是本分。”

团圆儿双膝疼痛,腹中饥饿,耳中又听着秦娘子冷言冷语,即恨又委屈,只是口中不敢抱怨,只得称是。秦娘子方才离去。

团圆儿见秦娘子去了,便向素梅道:“你把门关了,挽起我裤腿来瞧瞧,我觉得疼得钻心,别是跪断了。”说了,不禁掉下泪来。素梅依言去关了门,回来把个火盆子移近了,撩起外头罗裙,解开了束着裤腿带子,慢慢把棉裤往上推,到了膝盖处,团圆儿便惊呼起痛来,素梅便道:“姨娘忍一忍罢,不卷起来怎么瞧得清楚呢。”说着就把团圆儿棉裤推到膝盖上瞧了,原来两只雪白膝盖又红又肿,倒像个向阳桃子一般。

又说团圆儿低头看见了,格外自怨自伤,即埋怨员外狠心,得了孩子就把当娘抛在了脑后,竟不念从前半点恩爱;又恼金氏想出了这个刁毒主意来,暗自折腾了人,只怕员外还念着她好,更是埋怨娘亲王氏将她推落这个火坑,叫人下手这般折磨,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哪日才是出头之日,自己落下泪来。

素梅道:“待婢子去问问奶奶那里有没有活血化瘀药丸罢,用酒化开了,热热敷上,睡一夜就好了,不然只怕明儿不能走路哩。”团圆儿听了这几句,便拉着素梅不叫她去,只道:“罢了,我从前竟是错看了你,只当你也和铃儿一般是个没良心,今儿才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只是,我今儿在奶娘房前跪了那么一回,回来就要治活血化瘀药,说不得就有人认我是个轻狂,在奶奶跟前挑唆几句,奶奶又恨了我。你就拿热手巾来我敷了,要是明儿还不好,再去问奶奶要药也不迟。”

素梅虽也是个聪明,哪里知道团圆儿打是个什么主意,反纳罕这个姨娘忽然就懂事了,莫非真是念着那家训有效了?她虽有疑惑,却也依着团圆儿话,扶她在床上躺了,只用热手巾敷着膝盖,凉了就再换,折腾了半日。团圆儿膝盖上红肿虽未消退,疼痛倒是消减了许久,胡乱吃了点晚饭,一个人就睡了。

却说到了第二日清晨,素梅因想着团圆儿要往金氏处立规矩,就早早起来,自己先梳洗了,就到团圆儿房前叫道:“姨娘起来了?”说了一推房门,往里一看,却见团圆儿披衣坐在了床边发愣,就过来道:“姨娘怎么不穿衣裳呢?这样冷天,别冻出病来。”说了就伺候着团圆儿将天青色菊花纹底绸袄穿上了,又问:”姨娘今儿膝盖怎么样了?“

原是团圆儿盘算着,要是一夜不好,再去金氏那里讨要丸药,只说是跪久了,昨儿就有些行走疼痛,原以为睡一觉就好,所以没敢来惊动奶奶员外,不料睡了一夜竟是不能动了,不得不来说,员外听了,说不得也要过来瞧一眼,到时就在他跟前哭上一哭,再认个错儿,也好哄得他回心转意,不料这一夜下来,膝盖上肿虽没消,这自己起来解手,行走竟是无碍,不由就懊恼起来。此时见素梅来问,低头想了一想,便有了个主意。

责婢 劝说

却说素梅问团圆儿膝上肿可消了没有,团圆儿便叹息一声道:“摸着倒是不很疼了,只不知道走路怎样呢。”素梅便道:“婢子扶着姨娘走几步罢。”说了就过来扶起团圆儿,团圆儿半个身子依在素梅肩上,装个勉强挪步样子,只道:“倒是能走呢。”素梅见了她这样,便道:“姨娘即疼,婢子就到奶奶那里回一声儿,再拿几丸活血化瘀药来给姨娘。”团圆儿听了,故意道:“昨儿秦娘子才说了今儿起要我守着做姨娘规矩呢,如何今儿就不去,奶奶怕不生气。我也不是走不得,横竖你扶着我些就是了。”

素梅听了,心道:你早些这样,又何至于吃那些苦头。你即知道改过,我们这些跟着你人日子也好过些。想到这里,心上就欢喜些,道:“姨娘,外头冷,披个斗篷再去。”说了,就去了斗篷来给团圆儿穿上,扶着她一路就到了金氏房前,团圆儿便道:“奶奶,姨娘来给你请安了。”

就见帘子一挑,夏荷露出脸来,对着团圆儿扫一眼,淡淡笑道:“姨娘身子不爽吗?怎么靠着素梅呢。若是病了,请说一声儿,我们奶奶如今可过不得病气。”团圆儿听了这句,忙立直了身子,赔笑道:“姐姐放心,我没病。”说了故意做个步履迟缓样儿慢慢走进房去,却见金氏已起来了,正顶着个巨腹,绣云篆儿两人一边一个正扶着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原是胡大夫说了,如今正要多走动,生产时才好顺当些,因外头冷,苏员外不放心,故此,只叫丫鬟们扶着金氏在房中走动走动,也亏得金氏这里地方宽敞,也才能走动得起来。

苏员外靠在美人榻上,笑说:“这肚子倒是顶丁姨娘那回子两个大,奶奶辛苦了,我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金氏听了,回首笑道:“相公如今这样说,待生下是两个女孩子,怕就要不快活了。”

苏员外笑道:“这什么话,女儿也是一样。我倒想着做做老岳父呢。想岳丈活着时,我这做女婿,在他跟前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他老人家恼了,接了你家去不叫你回来。”金氏听了,红了粉面啐道:“当着丫鬟们说这些疯话。”

绣云就笑说:“奶奶,员外那样儿婢子可是见过,没口子是是是,好好好,只做个点头应声虫儿。只是这也是做人女婿本分,哪有女婿同岳丈顶撞理。”苏员外道:“绣云这丫头,嫁出去这么多年了,竟还是这样好口齿,你丈夫必是叫你压得死死,再不能翻身。”说了就笑。

团圆儿只一掀开帘子,就听得这些笑语,心上就似打翻了五味瓶儿,即酸且苦,脸上却挤个笑道:“奶奶,妾又来得晚了,奶奶恕罪。”苏员外抬眼瞅了瞅团圆儿,也不同她说话,还是金氏笑道:“你来了。”

团圆儿便道:“奶奶,篆儿还小呢,不老成,让妾来扶你吧。”说了就过来伸手,绣云忙喝道:“站着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儿。”团圆儿听了,咬一咬唇,将个秋波瞧瞧向苏员外看去,却见苏员外仿佛没听见一般,心中更添了几分酸妒,暗道:你个刁婢,当着员外就敢这般大呼小叫,如何就有规矩了,显见这规矩是你们主仆压着我说话,可恨我们员外这个糊涂,还当她们主仆是个贤人。

金氏又走了几步,便说累了,苏员外忙起身过来在篆儿手上接了金氏,扶到美人榻上坐了,自己也在金氏身边坐下,方同团圆儿道:“你站那里做什么?问问奶奶要不要喝茶,腿酸不酸,这些儿都要人教你吗?”

团圆儿听了,含羞忍愧到了金氏跟前,笑道:“奶奶可要喝茶?”金氏听了,就笑道:“我口不渴,只是走得怕是久了些,腿有些涨,正想叫人捶一锤呢。”团圆儿正要过来给金氏捶腿,却见篆儿已拿了一对美人锤来就在美人榻脚踏上坐了,替金氏轻轻捶腿,团圆儿只得退到一边儿,脸上就有些讪讪。

又说早饭已送了进来,都搁在一张小桌子上,搬在美人榻边,金氏同苏员外就一同用了早饭,小丫鬟们进了漱口水,团圆儿这才瞅着机会,端了漱盂道金氏跟前,金氏漱了口,就笑道:“姨娘还没吃呢,快回去用早饭吧。”团圆儿听了这句,禁不住又瞧了苏员外一眼,见他默不作声,也只得罢了,低了头答应了,回身退出去。

金氏见团圆儿出去了,方哼了一声,苏员外忙道:“你哼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要叫胡大夫吗?”冬竹掩了口笑道:“员外装糊涂呢。”苏员外便笑骂道:“你这个丫头如今也打趣起我来了,好不该打。”夏荷便也过来道:“丁姨娘一路还是靠着素梅回去,倒像是十分委屈样儿,亏得员外在这里,不然员外回头让姨娘那一去,她老人家一哭,可指不定说我们怎么委屈她了。”

苏员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她如今还这样拿乔做势,可见得是个不招人喜欢。”夏荷见了苏员外这样,更道:“那员外当初如何还求了她来做姨娘呢。”这话才一出口,苏员外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碍着夏荷是金氏人,却也不能就这般放了过去,正要说话,就听金氏道:“夏荷,你同我跪下。”

夏荷那话出了口,一屋子人脸上就都不好看,夏荷也自悔失言,此时听得金氏这句,忙跪在了地上道: “奶奶恕罪,员外恕罪,婢子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请奶奶员外责罚。”金氏便道:“夏荷,你也是在我眼前长大,从前你也是个聪明懂事孩子,如何大了大了,反不懂事起来?方才那话也是你该说?也太没了规矩体统,可见得都是我平日里太放纵你们了,念着你们从小不得在父母跟前,也是个可怜,能不计较我也就不计较了。如今看来我竟是错了。”说了便叫:“绣云。”

夏荷听得喊绣云,脸上就有些白,哭道:“奶奶,婢子在奶奶跟前长大,就是婢子有些言出语进,那也是对着别人,对着奶奶,婢子实在是一条心,婢子这话要不实,就叫婢子不得好死。”

金氏听了这话,更是把娥眉立起道:“住口!什么是别人,这别人是谁?你现如今得罪是员外,员外是谁,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一样不是他?便是我也要以员外为马首是瞻,如何你就同人不一样了?我原先只想着训一训你也就罢了,你即眼睛里没了员外,日后想必连我也要没了,我还留着你做什么?”

夏荷听金氏这话竟是要发落她出去意思,急哭道:“奶奶饶了婢子,婢子错了,婢子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说了,又去求苏员外,磕头道:“员外,婢子方才昏了头,满嘴都是混话,求员外念在奶奶如今身子沉重份上,要人照顾,就留婢子在里头服侍奶奶,奶奶如今是这样,婢子出去了怎么放得下心。”

苏员外原是着了气恼,此时见金氏也恼了要赶人出去,反倒怕金氏气大伤了身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过来劝金氏道:“奶奶也消消气,我知道你是恼她不给我脸面,我也想了,她那话倒也不好说真错了,只是说得太白,我一时下不来台了,她即认错了,也就罢了。你若真为了我赶她出去,你如今身子这样沉重,少人服侍,我也不安心。”冬竹,秋月等人见苏员外自己落了蓬,便一起来劝解几句。

金氏方道:“员外即说不怪了,妾也不好执意,只是今儿这教训不能不给你。”说了,依旧叫绣云,只说拉了夏荷出去,在二门上打她十板子。夏荷听得不用出去,已是千情万愿了,就给金氏同苏员外磕了头,跟着绣云到二门上领了十板子。

打毕,绣云扶着夏荷回卧房歇息,绣云见房中无人,便道:“你那些心思,我劝你都收了罢!”

夏荷听了绣云这句,把个粉面都涨得红了,吃吃道:“姐姐你说什么?妹子我怎么不懂?”绣云冷笑道:“我这会子回来,春梅都同我说了,我起先不信你是个这么糊涂,回来这半个多月,我可是冷眼里都瞧明白了。你想着员外又是个知情识趣会疼人,年纪也不大,论相貌也好,你便动了心思要勾搭员外,你又想奶奶横竖是个贤德,保不齐你还能挣个姨娘做做,这苏府里泼天富贵,你也好享享了,可是这话?”

夏荷叫绣云说得脸都白了,抓着绣云手道:“好姐姐,你即知道了我也不敢赖,只是你千万别张扬,若是给人知道了,我也没脸活了。”说了就拿着帕子捂着脸哭。绣云叹道:“我说你是个糊涂孩子,便是叫你做了姨娘又如何?府里再有钱,你一个姨娘份例是有限,生孩子也不得喊你一声娘,这一生说奴婢不是奴婢,说主母不是主母,如何比得过我们?奶奶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配了管事,只要出得这门,到了自己家里,我们一样明明白白奶奶,一样也能使奴唤俾,生孩子堂堂正正喊自己娘,可不是胜过在府里做姨娘百倍!你倒是好,一心要往下走。”

夏荷听了这话,只道:“姐姐,我如何不知道这理呢。”说了脸上红得透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心事 遣婢

却说夏荷言语冒失顶撞了苏员外,金氏因此责罚了她,绣云因也算看着夏荷长大,说不得就要劝她几句:“好孩子,你即知道这个理,如何还糊涂?我们奶奶是怎么样人,这些年你还不明白吗?她虽不计较,心里可什么都明白,连我都知道事,她岂会不知道?她若是有意提拔你,也不会等到今日,我只劝你收了这糊涂心思,再过得几年,奶奶一样放了你出去,一样给你一个好前程。”

夏荷听了,只是落泪不语,这原也怪不得她,想她自幼在苏府内院长大,除了没成年小厮,见着男人实在有限,苏员外论起相貌来却也不差,眉目清朗,且性情也温和,平日同金氏说话,更是知情识趣,她少女怀春,不免就动了心思。

更有一桩,金氏出身来历,别人不说,她身边这些近身丫鬟,哪有不知道。夏荷就想着,奶奶生母老卢姨娘一般是老孺人丫鬟,也是先收了通房,到后来怀了奶奶才升一步成了姨娘,一般也是使奴唤婢,老孺人待老卢姨娘也甚好,就是她命薄死了,老孺人一样照顾了奶奶。我只要照着老卢姨娘路子去做,小心服侍奶奶,自然有我好处。这糊涂念头在心里慢慢就生了根,虽对着金氏没半分嫉妒怀恨之情,依旧殷勤小心,只是容不得旁人分甘,故此打团圆儿进门起,夏荷就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平日言语行动上不免就带出几分,今儿更是说错了话,不独恼了苏员外,连金氏也生气了。

绣云见夏荷不语,知道她心上一时过不去,便道:“你今儿就不要过去伺候了,歇一歇,奶奶那里有我们呢。你想一想我话可有理没有。”说了自己出去,只留了夏荷一人在屋里,夏荷叫打了十板子,身上倒是痛得还能受得,心上却是不甘。

待得第二日,夏荷依旧在金氏跟前当值,依旧如往日一般周到小心,只是隐约觉着金氏颇远着她,有些事,只叫了篆儿去做,却不叫她,心上就慢慢不甘起来,只想着奶奶即容了员外纳妾,如何从外头寻个不知进退,一脑门子糊涂账小蹄子来也不容我进一步?我在她身边数年,岂不比外头来更知她脾性,服侍起来更周到吗?如何就容不下我?

夏荷心中不甘,金氏那边岂有不知道,绣云也断没有向着夏荷不同金氏说理,就趁着员外到外头账房上去,就推说金氏要找娘家陪嫁来一架能围在床前泥金小屏风,将夏荷,秋月同篆儿都打发了去库房那,自己悄悄同金氏说了。

金氏听了,不由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呢。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人,夏荷若是进一步做个通房,乃至姨娘也必定不会像那丁姨娘一般黑心糊涂,只是她即是我身边人,我又怎么忍心委屈她?这做姨娘哪里就好了,非主非奴,生孩子都不能管着自己喊娘,骨子里苦,我母亲虽是个慈悲人,我姨娘受罪也一样不少。这也是我当时不肯很去为难丁姨娘缘故。若不是她一步步逼了来,我也不会下手去为难她。”

绣云道:“婢子也这般劝过夏荷那个小蹄子,只是婢子冷眼瞧着,她竟象是转不回来。婢子说句越矩话,夏荷怕是留不得。”

冬竹在一旁道:“奶奶,绣云姐姐说很是。她即有了那样糊涂心肠,这里还能留她吗?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可没有千年防贼。若是叫她闹出点事来,奶奶,这可是个大笑话让人瞧呢。说句凉薄,奶奶脸上不光辉,我们这些做婢子,怕也要叫她连累了。”

金氏低头想了想,慢慢道:“若是要把她配人,一时也寻不到合适,若是依旧放在这里,也不合适,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怕人说我太狠了。”

冬竹道:“奶奶你理人怎么说呢,这世上便是圣贤也有人骂。”绣云听了,不由笑道:“你个刁嘴,倒是会宽人心呢。”说了,又同金氏道:“奶奶,如今你身上有七个月身子了,底下事婢子也不好说,奶奶自然明白,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金氏听了,点头道:“罢了,待得夏荷回来,你只告诉她,丁姨娘那只有素梅一个丫鬟也不成个体统,就叫她先去伺候一回,待得小少爷大了,离得开人了,我再把铃儿拨回给丁姨娘,到时就叫她回来罢。我有些倦,想略眠一眠,叫她不用来辞我了,只要她好好当差就是了。”

绣云同冬竹听了自是满口答应,两人就服侍金氏脱了外头大毛衣裳,卸了钗环,扶上床躺好了,扯过锦被来盖了,解开金钩放下床幔,只余冬竹在金氏床前守着,绣云轻轻退到外头去,就思量着怎么同夏荷说。

绣云是金氏身边第一得意之人,自是明白金氏这番作为用意。那丁姨娘嫉妒刻薄,连奶奶都容不下,何况是一个丫头,若是夏荷没有非分之想也就罢了,若是作些什么事出来,丁姨娘岂肯善罢甘休,夏荷哪里能讨得好去,必有一场大闹,奶奶这番未免狠了些,只是也难怪她,夏荷既有了那糊涂念头。留在身边怕不是个祸害,若不想个法子安置了,奶奶也不能安心生产。

却说夏荷同秋月两个找了屏风出来,就看着小丫鬟们仔细抬到了金氏房前,正要进去,绣云便道:“秋月,你叫她们小心了,只别碰到了,这屏风是奶奶心爱。”又道:“夏荷,你来,我有话同你说。”说了自己就先往卧房中去。

却说夏荷见了绣云这样,心上便似揣了十五只小兔儿,忐忑着跟了绣云到了自己卧房中,就见绣云立在窗前,见夏荷进来,先叫她坐,夏荷愈发得不安,勉强笑道:“姐姐可是有话吩咐,便请直说,姐姐这样,反叫妹子心上不安。”

绣云见了她这样,格外有些恼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人偏起了糊涂心思,到底也是看着她长大,不免也有些怜惜,便道:“夏荷,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些瞎话来哄你。如今你且去收拾了东西,先到丁姨娘那罢。”

夏荷听了,眼中就落下泪来道:“奶奶倒不如赶了我出去。叫我去服侍那个小,小,丁姨娘,可是活生生打我脸呢。”

绣云到底是看着她长大,见了她这样,就有些不忍,便道:“奶奶说了,丁姨娘如今不禁足了,只有一个丫鬟服侍也不像话,别人她也信不过,你倒是个能干。如今且委屈你一回,待小少爷长大些,就叫你回来,你也不用急。”夏荷听了这话反笑道:“姐姐,你何苦哄我呢,奶奶实是不要我了,小少爷如今还吃奶,等他长大,我也该出去了,如何还能回来,我只不知道,奶奶竟这样狠心,不念半点往日情分。”又道:“我即在奶奶跟前几年,也不能就这样去了,总容我给奶奶磕个头再去。”

绣云听了这话,不由叹道:“你这孩子,原也是好,只是不该起那糊涂念头,奶奶身子倦才睡下,你倒不要惊动她,这才是不辜负你从前一片忠心。你再听我一句劝,丁姨娘性情可不比我们奶奶,你去了她那里,还是收了你那糊涂心思好,待得奶奶生下小员外了,自然有你回来时候。”夏荷听了这话。只是一言不发,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不过打了两个包裹在手上提了,出得房门,走在金氏房门前,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两个头,道:“奶奶,婢子去了。”说了咬牙起身就去了。

只说团圆儿那里,如今既不禁足了,日子果然舒坦许多,每日只在金氏那里立完规矩,既然苏员外不到她房中来,说不得就自己找了事来做,不是每日在院子里乱逛,就是去了轩竹堂看望平安。这一日,才从轩竹堂回来,只见素梅正同夏荷说话,她只当是金氏有话要夏荷来传,便堆个笑脸儿道:“夏荷姐姐来了,不知奶奶有要紧什么吩咐要说给我知道,竟是劳动了姐姐到这里?”

夏荷见了团圆儿,脸上颇笑不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得勉强堆个笑脸出来道:“姨娘这样说话婢子不敢当,原是奶奶吩咐了,姨娘这里少了人手,特遣了婢子来服侍姨娘。”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扬起了柳眉,上下打量了夏荷几眼,见她脸上犹带泪痕,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怪道我你像是才哭过模样,想必是你心中不情愿来我这里呢。倒也是,从前跟着你们奶奶时,你们一个个都同副奶奶一样,眼中何尝看得上我这个姨娘,如今反要来服侍我,怨不得你心里委屈。夏荷姑娘,你即来了,我也不敢叫你回去,只好委屈你了。”说了,就笑盈盈转身回房。

团圆儿进得房内,就把笑容都敛了,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刁毒妇人,装得贤良大方,解了我禁足,却要秦娘子来教训我家训,这还罢了,我好心好意去服侍你,你只叫你丫鬟们给我冷脸子瞧,如今更是派了夏荷这个刁婢来,说什么服侍我,想必是她要生产了,怕员外来我这里,安排了她心腹来监察我呢!

团圆儿心中虽恨,因她连番吃亏,知道金氏经营了十数年,自己一下就要翻转了来是不能,慢慢学得乖觉了些。此时虽即猜疑夏荷是金氏派了来看着自己,就格外警惕了,不敢露出一丝不满来,对着素梅夏荷都是有说有笑,依旧去金氏那边伺候,虽还是插不上手,到底去多,苏员外再见她便不似从前那样冷着脸了。

京城 催生

却说转眼已是三月初,金氏已是八个月身孕,肚腹高隆,行动都需人扶,略走动一回就气喘,只得每日都卧在床上,那苏员外从铺子里回来,依旧每夜就宿在金氏处,虽不能有夫妇敦伦之乐,就捡些外头新闻来同她说,又细问金氏日里吃了多少,孩子动了几回,肚子疼不疼等语,倒是金氏当不得他骚扰,反倒劝他去丁姨娘处安歇,苏员外只道:“她那能有什么好去,见了人不是撒娇就是哭,有甚意思,倒不如我们夫妇说说话儿。”

金氏听了苏员外这话,心中反不乐,只为丁姨娘没进门前,他们夫妇倒也算得我敬你,你敬我,连脸也不曾红过一次,那丁姨娘一进门,不过数月就搅得家宅不宁,若要真怨怪起来,那丁姨娘有三分错,其余七分倒是在这苏员外身上。若不是他那时为色所迷,处处纵容呢。那丁姨娘又如何有胆子妄图扶正,如今他这般看重她,只怕一半是为着她腹中孩子,另一半才是十年夫妇恩义。

苏员外见金氏不说话了,便想:丁姨娘做下那些事,处处是冲着她去,难怪她恨,如今她劝我去丁姨娘那里自是她贤德,不忍使我孤衾罢了,我若是真去了,她心中未必不伤心,罢,罢,如今她就要临盆,更不好使她动怒,伤了孩子。故此,格外坚拒,只说:“我如今已是三十岁多人了,还耐不得这些?你倒是小瞧我。”金氏听了这话,方才作罢。

金氏劝员外往丁姨娘处歇息,员外不肯这等事,在这家宅内院原本就是人人乐道新闻,虽金氏不欲张扬,亦有人乐滋滋传说,自是夸耀员外如何专宠奶奶,又说:“年轻美貌算什么,我们奶奶十几二十岁时那才叫美人,如今也不差什么。我们奶奶聪明和气,东边那个一百年也赶不上。”

这些话自然就传进了团圆儿耳中,团圆儿听金氏劝员外来她这里过夜,不独不记情,反更添恨,心道:这个刁妇,她如今也快临盆了,员外那等看重她腹中孩子,自是不放心离了她到我这里来,她不过白说几句,竟又得个贤名去,她若是真贤良,早就不该叫员外禁我足,更不该叫人拿了什么家训来为难我,定要背得出才许我出去,自己有了身子都霸着员外不放,如何我那时有了平安,她倒说要我静养,把员外勾走了呢。

且不说富阳县苏府这里,只说例来规矩,女儿怀胎到要临盆那个月月头上,娘家就要备了银盆,彩画鸭蛋等物送至夫家,以示催生。金氏这边,嫡母及兄长虽在京中,亦记得此事,盘算着日子,金氏差不多是怀着七,八个月身孕了,就在京中采办了各式礼物,计有,精雕鲤鱼跃龙门银盆一只,内置着饱满粟米一捆,覆盖着上用锦绸,绸上缀着通草,绢花,贴套,此乃是兆五男二女之喜;又有四只活羊四头活鹿,活羊自是通养,鹿乃通禄,便是说这生下孩子有福气,原本只需一头,因想着京城道平安州富阳县路途千里,只怕死了,便多备了几头;另有红木筷子十双,自是意味着筷通快,意味着快快生养,少受折磨意思;又有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枣子、栗子,皆是生子,立子口彩。

又因那时冯老孺人同康孺人都已知道金氏怀是双生,故此孩子各色绷绣彩衣都是双份儿。连着各色金银锁片,小手镯儿等物,齐齐装了两个箱子,老孺人犹嫌不足,向康孺人道:“你也不要说我偏心,只为你们姑娘从前掉过一个,如今好容易才又怀上,偏她家那个小妾前头生了一个儿子,我更不忍心委屈她,你瞧瞧还有什么好加,倒是不用替你老爷省钱,他官俸不足还有我呢。”

康孺人忙笑道:“母亲这样说话,倒象是说媳妇小心眼子了。就是母亲不说,媳妇也备好了。这银盆等物媳妇轮不着操心,小外甥儿衣裳,金银锁片,媳妇也备了一份,只怕母亲嫌寒碜,不敢拿出来给母亲看,想着到时悄悄抬上船去。母亲即问,媳妇就叫人取了来母亲看。”

老孺人听了这话,格外欢喜,道:“我素来知道你们姑嫂好,只是不曾想好到这样,你这样友爱,我也欢喜,东西也不用抬了来我看,你做事我哪有不放心。”说了就叫了贴身大丫鬟杏烟来,取了一对儿羊脂玉镯子来赏了康孺人,康孺人忙起身道:“母亲,这可使不得。媳妇拿了这个,倒象是媳妇贪图母亲东西才给妹子备礼。母亲真要给媳妇,等媳妇再给你老人家添个孙子孙女时再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