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大,父亲不但变成她的全能老师还是一位睿智的掌灯人以及一位明慧的知音者,甚至在极少数父亲遇到郁结的时候,也会浅显的向她倾诉抱怨,然后父女俩相视一笑,一舒郁气。可以说,她是父亲这世上最接近他那颗孤傲高远的心的人。父女俩之间的那种深厚的亦父亦友的感情,曾是她这世间最大的骄傲!

她是多么多么的骄傲啊……她的爸爸啊……重情至性智慧博学有胆识有远见像是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

这些年的执意逃避和狠心伤害单单只是因为童家的变故么?

不只吧,不只啊,也是恨他摧毁了她心中的神祗吧,恨他,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她,不顾童去毫不留情的对待童爸爸直到将他逼上绝路!恨他,怎么可以这么绝情地对待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以及,自己!

平地起风,山雨欲来。

容眼前似又出现了四年前那天医院中的对峙,她毫不掩饰恨意的眼狠狠的伤害了一向刚强的父亲,他咆哮着:“我不准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是你父亲!”

然后她说,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满是绝望凄苦,她说:

“你杀了童的父亲!!!!!”

雷声隆隆,她只觉耳膜酸痛,世界一片凄冷。

一切言词在那一天面前都失去了力量,她怎么能形容那一瞬天翻地覆的彻骨疼痛?!!!她知道,从此,她信仰的,垮了,她坚信的,变了。

她咬紧了牙倾尽一切的去恨他恨他!她逃出了这个家,她无颜面对童家的一片狼藉她无颜面对她的童奶奶刘阿姨她更无颜面对童,她无法面对她的父亲,他是个刽子手!!!!

全世界都恨父亲,童家所有的人,他们深深的恨着父亲,恨父亲逼死了童爸爸!母亲,她的母亲,那个跟童爸爸青梅竹马藕断丝连的女人,也可以恨,恨得躲到天涯但愿永不相见。以及,所有的亲朋甚或路人,都可以骂上一句:手段很辣,毫不顾念多年毗邻之情!

包括她。

可是,她不能。

她更不该。

她没有资格!

正因为上述的这一切,她更应该陪在父亲的身边!

在视同家人的人恨不得噬血焚骨之时,在倾心相待的妻子仍是决绝的为了那个男人远走他乡之时,在容清楚的知道正是因为比邻而居了多年才让父亲使出这样激烈的手段时……

她不该恨。

可是她还是恨了,一恨就恨了四年,形同陌路。

因为一向极为溺爱她童爸爸,那个清俊的男子,确实是因爸爸而死的啊!!!她的童,就这样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了啊!!

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啊!!!!!!谁来告诉她!!!!!

那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一场永不退色的梦魇。

让她怎么能接受昔日的和谐只是一场太过盛大的假象,昔日的恩情不过都是掩饰真相的丑陋!

有人说,人,终究是一种极端护短的动物。

所以,即便知道,一千一万个理由都抹不去这一条人命的现实。

飘荡了四年,她终究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家,回到了她即使一直恨着却从未停止过爱的父亲的膝前。

这是她的爸爸。她已不想再去深究当年爸爸是怎样拿到那些走私的证据和那本帐簿的;不想深究如果当年童爸爸没有从楼上跳下去爸爸是不是真的会像扬言中一样真的以此毁掉童家百年基业;更不想深究在最最伊始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不甘愿的被外公压上花轿嫁给那时已是声名鹊起的父亲……

还有那一场打了二十几年的男人的战争,最终输了尊严的童爸爸的和输了母亲的父亲究竟谁是赢家?

这些,她都不想再去探询。

她只知道,从母亲进了容家大门起,一无所知前缘的父亲对这位小自己十整岁的少妻疼宠的无以复加绝无一丝亏欠。

恨母亲么?

可是问问自己,再怎样的岁月经年可能忘记童?

怎能?

再怎样的岁月经年她也不可能忘记那些俩小无猜青梅竹马执手相看的日日夜夜!!!!!

只说庆幸,庆幸自己不必被迫背负家族兴衰的登上花轿。

这一生,说是命运弄人也好情深缘浅也好,她早已打定主意,若无法执子之手,她但愿就这样孑然的过了。

而那浩劫里,母亲,父亲,童爸爸,甚至还有明知一切却执意下嫁守候的童妈妈,在那一场岁月中都作了自己想做的事吧……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去断判对错,这世上是非的界限本已太过模糊。她只是知道,她年老的父亲这些年在众叛亲离的孤寂中也并不好过,而她这个无论心中种了多少正直恩义的女儿,最终还是决定,只做一个女儿了。

是老了么?太过疲惫,忽然觉得一个人在这世上能拥有的能留住的能珍惜的真的是太少太少了,仇恨耗尽了精力却只让伤口更深更痛。

被所爱的人伤害的锥心痛楚太过残忍了,她知。

所以,不要跟她讲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了,她只是一个从小被父亲锦衣华服优待娇宠的小女子,她已无力再去背负仇恨了,时光荏苒,她只是知道,他们,她和父亲,是血浓于水的挚爱亲人啊!!!!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都不能再以父亲对她的爱来伤害他了……

父亲就是负尽了天下人,也从未做过一丝一毫想要伤害她的事啊!!!

风愈发的大起来,卷起地上的树叶,夹杂了些许湿意。

容又看向那栋老宅,却也只是看着,心下暗暗嘲讽自己的懦弱。

侧偏着头,刻意不去看隔壁那栋她熟悉如自家的豪宅,微拢了眼睑掩去点滴涩意,这些年,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所有的人都活在痛苦中盲目的互相折磨。

如果说,有一些人,注定并且甘愿的呆在地狱深处了,那至少,尽力去让那些还可以活过来的人,摆脱那一场梦魇吧!

哀莫大于心死。

她这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么?

抬头看天空翻滚的乌云,明明都已想清楚,为什么却只是在花园里呆呆的坐了一下午,连门都不敢迈进去?

她,失了立场的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父亲,她多么想开口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又觉得太过做作!她想跟他说无论怎样我都是你的女儿!她还想说当年她认为父亲没有做错而她也不曾后悔,她想说她想他并不是存心要逼死童爸爸的!她想说事到如今无论是非她只想还他一个家她只想拥有一个家,什么恩怨一家人一起承担吧……

可是会不会太迟了?父亲还会不会接纳她这个曾经叛逃的女儿??爸爸,怨不怨她????

“小姐!你真在这儿?!”容柠一惊,看见张嫂推门出来,“饿了吧?进去吃饭吧!”圆圆的脸上满是关怀温暖的笑意,眉目间全是慈稔,毫无多年不见的疏离。

“嗯!”她尝试着回一个笑容,像是一开始一样。她踉跄一下,站起身坚定的走过去,脊背僵直。

正文第27章

在沉默中用餐,却没有一丝压抑,原来,这就是家。

阔别四年的,家,以及这一顿和谐家宴。

抬筷去夹酥羊排,父亲却更快一步的夹起最大的一块放到容柠的碗里。

很棒很熟悉的味道,张嫂的手艺四年间更是臻于完美,可是喉间却有什么哽住无法下咽。

默默地喝一口汤掩饰,连漂浮的香花都修成着熟悉的形状,手开始微微颤抖,这是她的家啊。

“来,多吃点。”又舀一勺她爱的青笋。

啪嗒!一滴泪就这样坠落。

然后越落越多越来越汹涌。

“唉……”容父撂了筷,一向镇定自持的脸上流露一丝丝哀伤和不曾有过的深深无奈,“柠儿……”

“爸!!!”终于,容柠终于当面喊出了这个称呼,扶倒在父亲的膝头痛哭失声,“爸!!!”多少话都化成这一声呼唤。

“哎!哎!”连应两声,开口也已略见哽意,老了啊老了。

“爸!!!爸,爸爸!!爸爸啊……”一叠声的喊出来,像是喊尽了这些年的辛酸,泪水滂沱。

怎么能忘啊,泪眼朦胧中父亲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风霜仍是清晰的刺进容的心底。这是她最最敬爱的父亲,她心目中一直伟大如天神一样的人物啊!

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开始倾盆而下。

四年了,四年了呵……

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的落下来,父亲温厚的手掌缓缓缓缓的抚上了她颤抖的肩膀。她更加抑制不住的悲泣起来,为这熟悉的温暖更为父亲的迟疑!

是她!是她伤害了父亲!!!

父亲啊……

即便终归有罪孽,那就一起扛吧……

“爸……”起身狠狠地抱住爸爸,惊觉手下的瞿瘦正诉说着老迈,再拥紧些,直接将眼泪鼻涕都擦到了爸爸质地优良的绒衫上,像童年的时候一样撒娇耍赖轻轻的摇晃。

但觉手下的身体震了一下,慢慢的放下紧绷。

“唉……”又是一声喟叹,沉重却悠远,像是隐忍了多年终得舒缓。搭在女儿肩上的手开始打着节拍,像在哄小小婴儿一般。忍不住抬头,似乎又看到了那些快乐的岁月,妻子贤淑女儿精灵,自己全力在事业上冲刺只觉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得知原来毗邻多年的称兄道弟的朋友竟是妻子眉间那一抹愁思,在看见他们郊外私会之后,心中的因背叛、欺骗、辜负的种种情绪汇成滔天的怒焰,只想燃尽一切方罢休!可是,童洛,毕竟曾是他一心相待的兄弟啊……他……而他……唉……低头看着怀中哭的伤心欲绝的女儿,这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小人儿!轻轻的拍抚,在他心中,最愧对的人就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了啊,眼睁睁看着她跟童……他这些年……他无怨……

总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柠儿,为父会再给你撑起一片天的!他的女儿啊,骄傲的飞翔吧!

“爸……我、我……这几年……我……”哽咽着却仍是无法诉诸于口,“爸……你、你过得……好不好……”抽噎着。

凄迷中,似乎看见父亲笑了笑,眉宇间又像是找回了壮年之期的拓达,开口却已是一片安详:“过去了,都过去了。”手轻轻的揩过女儿满是泪水的小脸:“别哭了,乖,都过去了……”

“爸!!!”冲进父亲的怀中,眼泪肆无忌惮的倾泻着,但要将心肺都要哭出来的嚎啕悲鸣……

都不必说了,是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童,都过去了。

童。

我终于做了选择。

你,怪我么?

正文第28章

“麻烦在这里停车!”容柠付了钱,“谢谢。”

看着计程车绝尘而去,她呆呆的站在路边愣了一会。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总是在不停的相遇和离别中度过,暗叹一口气,最近自己的感触总是很多,一点点小事都要伤神半天。举步有些茫然的向繁华的步行街上踱过去。

刚在机场送父亲离开,这些天的相处虽仍有禁忌不可提起,但也已为彼此心中安了家。父亲啊,临入关前看向她的目光让她低下头去,心头酸楚无力直视。

“柠儿啊,为父这一生欲求很多,声望地位金钱荣誉还有……”顿一下,“可如今,也只希望你能幸福。求那么多,今日也只剩这个心愿。”慨然万分的舒口气,“不论你如何去做,你永远都是爸爸最骄傲最疼爱的女儿!”

眼眶的酸胀感再次袭来,容柠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冬日,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身边的人潮熙熙攘攘,她只是将自己放逐其中,仿佛如此就能掩饰她的孤单。

远远的看见两个华服女子亲热的走出一扇气派的商场大门,是刘姨和任可儿。容柠对自己苦笑一记,真是冤家路窄啊。可自己这样远的距离在人群中就能一眼望见是不是可以说也是因为多年的熟稔。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到街口坐进房车中,后面跟随的几个西装革履将大大小小的袋子放进后备箱,然后其中一位面容很是清俊的三十几岁的男子也跟着坐了进去。容柠从巷弄里折出来,是那天童提到的什么余叔吧。

呵呵,不论怎样,他说的话还是一字一句的谨记心间啊。

接着在人群中晃荡,却不进任何一家店,只是在步行街上走过来再走过去。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人渐渐的少了,都回家了吧,可是她的家呢?

仍然盲目的走,走过广告牌,走过咖啡店,走过夜市,等红灯,过马路……

脑中却不期然的跳进刚才的画面,那些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中,最外面的她瞄见了,是一个很著名的保健品牌,针对老年人的。

童奶奶病了,童说过,所以她知道,飘荡的孝子就要回家去了。童奶奶算来今年已经近八十岁了吧。

有一些情绪在心头翻搅,她好想见一见……奶奶啊,她很小就没有老人在了,童奶奶就是她的奶奶啊……可是,她不想见自己吧……容柠想到了童手臂和背上狰狞的疤痕。

瑟缩了一下,天气真是冷啊,她的手脚全部都没有知觉了。

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她在一盏路灯底下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有一滴泪掉下去,隐没无声。

然后她看见了另一双鞋。比她的要大几号,棕色小牛皮,做工精良。稳稳的停在她身前。

“怎么不进去?”温和的男声,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那么弥足珍贵,仿佛是心间那最后一碗热汤,因太过稀罕,倏然喝下连眼泪都要呛出来。

原来自己这样的随意行走最后仍是回到了这里么?

容猛地抬起头,将自己已是泪痕斑驳的脸赤裸裸的暴露在灯光下,一双大眼中的迷茫挣扎痛楚分明的像是化作利剑,直直的就要扎进童的眼底。

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该用哪一种伪装来面对了,索性就这样无伪的坦然吧!

“回家吧。”不细听是分辨不出那一丝颤抖和隐秘的心疼的。童承云眼都不眨一下的揽过容冻僵的肩膀,手稍稍有些重。

容有一瞬间诧异,但立刻就从童低垂的眉眼中明白了他的所想。

心就像让人狠狠的攥了一把,生疼生疼的,却不敢去揉,怕更是血肉模糊。

恍惚间微微的笑了,何苦呢?

是呵,何苦呢,都已如此境地,何必苦苦相逼???

“什么时候回来的?”清了清嗓,声音却仍是极哑极哑。

“今天下午四点。”童承云的眉头皱了皱,紧了紧手。

正是爸爸登机之后,他说的这样详细,那就是说,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这几天她的去向是不是?

回家在童的监督下洗了一个很彻底的热水澡,喝了一大碗姜汤。

把空碗递给童,有些迟疑的看向他近日明显瘦削的脸孔。

“有事?”童看向她的眼中有着不容错辨的宽容鼓励。

可以问么?容在童摆好枕头后顺从的躺下。

“童……奶奶,身体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