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是看军事小说和侦探小说长大的,后来学了法律,看了好多卷宗,觉得逃犯的智商都很低,明知道人家会在你的亲人处守株待兔,还要自投罗网,真是傻透了。可到如今,我自己也成了逃犯,才知道人在世上,还是要有牵挂,只要有了牵挂,一旦你面临漂泊和恐慌,首先想到和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找他们。这是人的定律,无所超越改变,因为你是人。如今,我唯一想去,而且觉得必须要去的地方,只有湖州。找萧靖江,哪怕只见一面。我知道,君闻书一定知道我会走这条路,他可能要去堵,要去找,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赌一赌,君闻书,我和你赌一赌,拿我的命和你赌一赌!

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怎么办?这么出去肯定不行。流民在宋代已经是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总体管得还是比较严,我什么身份证明也没有,真被盘问可就遭了,我必须想个办法。

平头车上了桥,眼看要到城门了,还是没有办法,我索性叫停了车,打发了车夫,沿着桥走下来,找个僻静的地方坐着。河水很清,平缓地流着,跑了半天,滴水未进,我掬起水不要命地喝起来。喝饱了,又洗了把脸,看着河中的自己,头发早乱了,一绺绺地贴在脸上。我的眉毛本来就黑,扮男装倒也凑合。只是我没有衣服,而且我的声音又细又脆,一开口就要露馅儿。不行,太冒险了。那怎么办呢?我的布绳子耷拉下来,落到水里。我捞起来拧干水,坐在河边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捋着绳子。手突然捋到一条很粗的布,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段粗麻布,我原来用它做被头以便拆洗,每次睡觉都嫌它粗硬,逃的时候,也把它拆下来结绳子了。粗麻布,我盯着它寻思着。粗麻布,我的脑子转了转,有主意了!

我动手挽髻。我本来就手笨,又从来没挽过,试了好几次头发都掉了下来,最后不得已打了结,又用仅有的两个卡子才把髻固定住。我把麻布往头上一绕,往右面一系,对着河水照照,还不错。瞧了瞧身旁的饼卷和青菜,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劲儿,才能往外逃。

我拿着一棵莴苣和一棵油菜洗了洗,又拿出一张饼,把菜夹在里面,开始吃了起来。食之无味,真是十分难吃,要是有黄酱就好了,还可以蘸着吃。我把盐翻了出来,捏出一小撮,撒到菜上,虽然还是十分难吃,但毕竟有点儿咸味了。现在这情势,也不能要求太多,有东西吃得了,更何况我还吃上了盐,有盐吃就不至于脱水。

我就着水吃了两张饼,觉得差不多了,又吃了半张,直到一点儿也吃不下了,才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又灌了满满一葫芦。现在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我把饼和菜用布包好,背在身上,把多余的布缠在腰上,显得我粗壮一些,又对着河水照了照,才慢慢往城门走去。

可能因为要关门了的原因,南城门并没有多少人来往,守城的兵士也正倚着城门闲聊。我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墙上也没贴布告,看来君家请官府缉拿我的命令还没到。我在心里对自己喊着镇静镇静,一面装出一脸悲伤的样子往城门走。

兵士仍在聊着,似乎没人注意我,我正准备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后面一个兵士的声音响了起来,“站住,说你呢,前面那个女的。”脚步声跟上来。跑,我肯定是跑不过的,一跑就惹人生疑。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做出一副悲伤又惶恐的样子,看着走过来的兵士。

他长得并不高,样子也不怎么凶,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半低着头,等着他的盘问。

“你是干什么的?城门都要关了,你出城做什么?”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哭丧脸说,“小人在城里给人使唤,今儿刚接了信,说我那个当家的上房给人抹泥水,跌下来磕在石头上,死了。我…我回去奔丧。”说着,我便捂着脸,假意哭了起来。

后面一个兵士对着这边嚷嚷:“老蔡,有事吗?到点了。”被叫做老蔡的兵士回过头,“没事没事,一个奔丧的。”他又看了看我,头一歪,拖着铁枪走了。我想跑,却又不敢,仍旧一面假意地擦泪,一面走着。身后,扬州城的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扬州城,毫无留恋,连害怕都说不上,只觉得有一种轻微的兴奋,虽然我对前面的路茫然未知,虽然我知道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我是个女孩儿,不能自保,不知以何为生,更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抓回去。而对于一个逃亡的奴婢来说,被抓回去,轻者黥面,重者死不足惜。我没有退路了。而且,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要逃。在君家,我能有的路又是什么?忍气吞声,等到有一天被君家随便配给哪个人。我惶恐不能摆布自己命运的日子,我要去找寻我的朋友,哪怕是很快就要死了,命运,好歹是在我自己的掌握之中!

想清楚了,我便开始走了。扬州的城门已关上,我不用担心君家会在这时候追来。从城门出来,也只有一条官道。八月间白天还算比较长,我借着亮光走了一阵,歇脚的时候,我从腰间拿出萧靖江的信,第二封我还没看呢。

信口上还沾着血,我笑了,这其实是昨天的事,于我,却好像很遥远了。是啊,很遥远了,两重世界了。

信已经被汗浸湿了,字迹有些模糊,我看得很费事,却很开心。萧靖江的信写得依然很长,讲了些他生活中的琐事,我随着他的信微微笑着,这样安静友好的世界,我值了。我愈发想早点儿奔到湖州,可是,湖州在哪儿啊?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撒腿往前跑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我跑到一个岔道口,一边往东,一边往西。我犹豫了一下,往东。月亮上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十分害怕,怕人,也怕有野兽。我可什么都没带,真碰上什么东西,我也只好做它的口中食了。我忐忑不安地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水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前面一架桥,看看桥下水流得不急,我便走下来,在桥下寻了个没水的地方坐下,拿了饼和菜,照中午的样子吃了。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再往前,连桥都找不到的话就只能露宿荒野了。我决定早些安歇,明天早起赶路。

我脱下鞋子,很长时间没走这么远的路了,脚已经起了泡。我把脚探入水里,冰凉的河水浸着我的脚,凉丝丝的,十分舒服。穿过桥拱,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么清,那么亮。我深吸了一口气,真清新啊!我找了块平地,解开腰上缠的布,一条一条地盖在身上,枕了块石头,躺着看月亮。想起萧靖江瘦瘦的脸,心里甜甜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他了。这么想了一会儿,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我进入了梦乡,全然没想到,此时的琅声苑,已经乱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声中醒来,水依然流着,我洗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吃了块饼就上路了。我依然向东走,再逢岔道口便向南。因为我隐约记得,当初离开湖州的大体方向便是往北。我现在是在扬州附近,只要一直往南,终归是离湖州越来越近,我倒也不怕。

我只走官道,虽然绕远,但相对来说路比较好走,也太平一些。小路虽近,但贼人多,我从君家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总不能为了躲君家,再跳入另一个火坑。我仍然保持着戴孝的模样,为了遮人耳目,也为了防身。很少有人会对戴孝的人感兴趣,因为大多数人觉得不吉利。每当后面有马蹄声驶来,我便十分害怕,怕是官府来抓我的,结果证明我是虚惊一场,他们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的路走得很顺,除了风餐露宿忍渴挨饿外,没有受到来自于人或其他动物的攻击。可能是因为走官道,路人倒并不稀少,走夜路的也有,有时我便跟他们走上一程,到晚上便找个桥洞或乱石岗睡下。在经过几个小集市时,我买了针线,歇脚的时候便把床单条缝起来,慢慢地也不用再盖布条了。无论谁问我,我都和出扬州城时一样的回答。可能是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倒也没引起人的怀疑。一路打听,宋代出去游走的人相对比较多,湖州作为产丝的地方,江南一带多有耳闻。我离扬州越来越远了,但不知道离湖州还有多远。多数人听说我要去湖州,都十分惊讶,有好心的便劝我坐车。我舍不得,因为我的钱并不多,君家每月给我二贯工钱,我虽日常花费不多,但挨了两次打,药钱还是费了些,现在只剩下几十贯铜钱,往后的日子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我日夜兼程地赶路,一边暗自数着日子。碰上集市,便再买些饼、青菜和盐做口粮。虽然我已经很难下咽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便宜、更省事、更耐饿的食物。正是秋天,田里可吃的东西很多,但我就是不敢动,因为我是逃出来的,万一因偷东西吃被逮着,无异于惹火烧身。

这样风雨兼程地赶了二十多天路,九月十六,我终于到了太湖边上,太湖的南岸就是湖州,我终于望见湖州的边儿了。一打听,去湖州最快是坐船,两天即到,但要五贯钱的船钱,太贵了,我一路上的花费,只剩下十三贯钱了。我数了又数,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我更加紧赶路,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我困得再也走不动为止。

终于,九月二十七,我看见了湖州城的城门。

 既见城门,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脚底下全是血泡,一走便钻心地疼。我扑倒在湖州的城门前,无声地哭了。当日离开湖州,不成想我居然以这样的面目回来了。现实的问题一下子又来了,我现在是一个逃亡的奴婢,萧靖江却是可能会考上科举的举子,他,真的会见我吗?我靠着墙,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日暮西斜,城门要关上了,才一步一步跨入城来。

我虽和湖州亲,却和湖州并不熟。我却记得萧靖江的家,也记得方广寺。去不去找他呢?去找他,又说什么呢?我犹豫着,还是决定先去方广寺看看。

天色已暗,方广寺的山门已经关了,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晚风吹来,还真有些凉意,我裹紧衣服,茫然地四处看看,叹了口气,离开台阶,便在湖州漫无目的地乱走起来。

许是时间晚了,街上的人很少,我东游西逛地,走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街上。顺着走下去,远远望去,暮色中有一个庄严的门楼,门口一片灯光。走过去一看,居然是湖州府衙门,我吓得腿都软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不送死么!恰巧里面有人走出来,正往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儿,后面的脚步声却慢慢地跟上来。逮我的吗?我越发害怕起来,却因脚疼走不动。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我的心脏突突跳着,心想这下完了。正忐忑不安时,背后有一个温和的、犹豫的声音低低地叫道:“司杏…是你吗?”

我一怔,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靖江!

他见了我也吃了一惊,不断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你,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君家败了吗?”

我才想起头上还缠着孝巾。按宋律,下人是要为死去的主人戴孝。我无亲无故,既戴孝巾,人又出现在这里,萧靖江才会如此惊奇。我不知该不该和他说实话。他怎么从衙门里出来?还穿着白细布举子白,看样子不像来官府办事的,那他是做什么的?

萧靖江见我打量他,自己也看了看,笑了,“没见过我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吧?”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接着说:“我爹托人给我在府里寻了个抄写的差事,就这几日的事,因信寄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原来如此,他现在岂不也是吃皇粮的人了,那我岂能告诉他我是逃出来的?可是不告诉他,骗他么?

我犹豫着,也没说话,他却一脸高兴的样子,“刚到?怎么这么巧!去我家了吗?饿了吧?吃过夜饭了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便说:“走,我们先吃东西去。”说完拉着我的袖子便走。

我忐忑不安地任他拉着往前走,不知到底该怎么和他说。会不会我一说出真相,他就把我送官府了?想着,我停了下来。他本在前面兴冲冲地走着,见我停下来,便转过头问:“你怎么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仍站着看着他。他又问:“你怎么了?”

一年多没见,他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个头长了些,仍不是很高,比我高一个头吧,两只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正等着我的回答。

“我…”到底说不说?骗他?吃完这一顿饭,今晚就逃走?对呀,他看似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难道君家没来人找过他吗?官府也没发缉拿官文?还是,他在装?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两只不大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我,还是那么诚实。是了,我不该怀疑他,他曾救了我的命,怎么会害我。那我说不说呢?

“你到底怎么了?”小眼睛上的眉毛有点儿皱了,疑惑地望着我,“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一定饿了,先吃东西要紧,有话慢慢说。”

他又往前走。罢了罢了,跟他走吧,现在告诉他,恐怕他的心情会很沉重,等吃完这顿也许是最后的晚餐再说吧。我跟上去,离他一步之遥,往前走着。

“你要吃什么?”他偏过头问我,还是一脸愉悦。

吃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顿饭了,饼和青菜还在我背后的包里。“面条好么?”我一心虚,声音尤其细。

“好啊!”他高兴地说道,“面条最快了,还有滋味儿,我要是累了,也爱吃面条。”拐角就是一家小面食店,里面亮着灯,他挑起帘子瞧了瞧,便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小店,店面不大,桌椅都很普通,收拾得倒还洁净,里面已经有些平民打扮的人坐下或等或吃,我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客官这边坐,守着窗户,刚擦的桌子,干净。”我们坐下,萧靖江问有什么面,小二便报了上来,“猪羊阉生面、丝鸡面、三鲜面…”湖州话我本就听不太懂,小二报得又快,我听得头昏眼花,便让萧靖江看着给我来一份。他对店小二说了几句,小二便唱着菜谱下去了。

就剩我俩了,我拘束地坐着,心里仍在盘算要不要和他说实话。他却一脸笑意,时不时地打量着我,忽然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便起身往后面去了。他干什么去?我有些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却见他从后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滴水的蓝布手帕递给我说:“呶,擦擦手好吃饭,瞧你的脸,都快成花猫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该怀疑他,难道这世界上,我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相信吗?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很脏,别弄坏了他的手帕。于是我问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他把手帕扔给我,一边说:“别去了别去了,厨房本就不是女孩儿去的地方,你就用吧。”我默默地擦着手,心里酸溜溜的,这个人,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和他做朋友呢?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来了,宋代的快餐还真不错,我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有汤有菜有滋味的面,我有多少日子没吃了?萧靖江一说吃吧,我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萧靖江又扭头和小二说了句什么,小二应着走了,我却已经吃完一碗了。

“呶。”他把他那碗也推给我,我抬头看见他温和的目光,于是便不客气地拿过来大嚼起来。萧靖江笑了,露出不怎么整齐的牙齿,真好看!

两碗面吃完了,我仍有点儿未尽兴,这时小二端着一小盘鸡爪、两只猪蹄走过来了,“二位的泡椒凤爪和酱猪蹄,请慢用。”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萧靖江把猪蹄推过来,我对着他笑了笑,抓起一只奋力地啃了起来。真香呀,君府虽有红烧肉吃,哪有这猪蹄香!萧靖江只是看着我,依然不动筷子。我才想起来,这半天他还什么都没吃呢。“你也吃呀!”我把那只猪蹄推给他。

“你吃吧,我回家有东西吃。”他又推了回来。

“我吃好多了,你吃吧。”我又推了回去。

“你先吃,吃完再说。”他又推了过来。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我放下了猪蹄。

他扑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污,还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儿。”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在任何人面前,我不是以凶对凶,就是装作顺从,只有在萧靖江面前,我时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猪蹄推过去,“那儿不还有鸡爪么,我再吃几只鸡爪,猪蹄吃多了腻。”我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他没有再推辞,拿起一只猪蹄,又对我指了指盘中我撂下的那只。我一笑,也抓起猪蹄,两人便面对面啃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温暖,是啊,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让你觉得温暖,觉得心安,觉得虽然平凡,却依然乐此不疲?

我很快干掉了我的猪蹄,他也啃得差不多了,一边啃一边朝鸡爪努嘴,我又接着啃了起来。

一顿饭吃毕,我绷紧了的弦终于慢慢松下来。两人出了门,萧靖江问我:“你今晚住在哪里?”住哪里?我又踌躇起来,饭吃完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今晚真要住在湖州吗?还是直接逃走?

他见我久久不回答,着急起来,“司杏,你究竟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他如此待我,我自当坦诚待他,又怎么能骗他!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萧公子…”“不是说了吗,不要叫什么公子,叫名字好了,萧靖江!”我实在喊不出口,便省略了称呼直接道:“我是从君家逃出来的。”

萧靖江愣了,将信将疑地说:“你真是逃出来的?”

既然说了,我心里便亮堂多了。我点点头,清楚地说道:“确是逃出来的。”

萧靖江又看了我一会儿,也沉默了。今天是二十七,没有月亮,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我低低地说:“天太晚了,你爹娘要担心的,你回吧。”

“那你呢?”他没有动。

“我?我也不要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睡一宿,明天一早出城。”我低头道。

“去哪里?”

“不知道。”

他又不说话了,也不动。

“你走吧。”我又催他,家里的庶母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回去晚了,可能连饭都没得吃,他今晚也没吃什么。

“那你以后呢?”

“不知道,我反正是要饭出身,也不怕再要饭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要?”他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强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了,我横竖能活下去,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便出城。”不知怎的,我的泪流了下来。我不敢抬袖子擦,怕被他发现。

他叹了口气,“但凡你要跑出来,必有你的理由。”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以为他会说我,会怪我,会骂我,没想到他居然说我必有我的理由。萧靖江啊萧靖江,你…

“你别哭了,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出来吧。”

我的委屈一下子上来了,既然他都发现了,我便不再掩饰,小声抽泣起来,我擦着泪说:“湖州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跑了,李二娘还不知在府里有没有被为难。君闻书知道我和你通信,他一定会派人来追的。我…我不能再连累你。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然后就走。”我哭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他又叹了口气,“既然都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先别想那么多了,你能上哪儿去?又不小了,万一遇见歹人可怎么办?这样吧,急切间我也寻不得法子,今晚你先住在小店里,明天我们再商议。”

我本来舍不得住店的钱,他坚持不让我露宿街头,我便只好听他的了。路上我们一同打听旅店,每次出来,萧靖江都极不自然。终于到了下一家,萧靖江说:“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吧。”我不解,问他为什么。起先他不说,拗不过我,才有些尴尬地说:“他们…他们好像…好像把我们…当成…野合的了。”我的脸也红了,怪不得每次进去,都有店家暧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游移,原来如此。

萧靖江终于打听好了旅店,小小的,不十分干净,却还过得去,房钱很便宜,一晚上才四十文。他跟我进去看了看,拉了拉窗户,又看了看门,这才叮嘱我说:“明天千万不要乱跑,等着我,我去衙门应个卯就来。记住了吗?”我点了点头,心想再说吧,我总不能真的给你添麻烦。

他似极不放心地又叮嘱了我几遍,我都应了。他走了,我送到楼梯口,看着他去了,便慢慢地走回来,正欲关门,他却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司杏,”他的手撑着门说,“你明天千万要等我,一个女孩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能走了,否则…否则…我便生你的气了。”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实在没办法撒谎,低低地说:“你快别说傻话了,难道…你想得个拐带人口的罪名?”按宋律,隐匿逃亡的奴婢按拐带人口论处,要受杖责,然后流放偏远之地。他是好人,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不能帮他却还要害他!

“不,”他摇摇头坚定地说,“肯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能先走了。君家不一定知道你来了湖州,即便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先在这儿待一夜,我们明天再打算。你一个女孩儿家,再乱跑是会出事的。”我欲说话,他却更急切地说:“你要答应我,你要发誓,明天我来之前,绝对不乱跑。”

我看着他,他与我非亲非故,却为了我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我答应你,明天你来之前我就待在这里。君家如果来人抓我,我大不了以死洗刷你的清白。于是我点点头,说:“我发誓,明天你来之前,绝不离开。”

他似宽慰了一些,冲我点点头,没让我送,自己走了。我关上门,趴在窗边看着,一会儿,一个瘦瘦的身影走出了客栈的门,顺着路往东去了。

我提心吊胆了一夜,虽是躺着,却也不敢睡,生怕半夜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心中十分后悔,还不如睡在桥洞里安稳。虽然萧靖江说得也有道理,君家即便真到了湖州,只要不确定我住在这里,要找来也不容易。唐宋两代,奴婢逃亡并不鲜见,官府抓人主要走的是“群众路线”,我不是朝廷要犯,深更半夜,官府也不会大动干戈地来搜索。但我还是十分紧张,做贼者心必虚,想不虚都不行。

我强打精神盘算着,我是八月二十一逃出来的,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按理君家早该追来了,没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萧靖江真的骗我?抓住我即便不能给他的前途增光,好歹也是一件利事。可如果真这样,他刚才就抓了我岂不更便宜,何苦和我周旋。他真会去官府告发我吗?

我越想心越乱,可是半夜三更的,别说我走不了,即便真要往外走,被人发现,无异于不打自招,还是等天亮吧。我这命本也是他救的,当日若不是他,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他真要为了自己而出卖我,我也算还他人情了。

这样想着,心里就安稳了。我做两手准备吧,萧靖江真要去官府告发,便由他去,我自在这里等着。若不是呢?祸是我闯的,他若为我好而留我,也真算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绝不能连累他。但是,确实如他所说,在湖州好歹还有他这么个人。离开湖州,我去哪里?可是待在湖州,君家迟早会找来的,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了,肯定要连累他,一个普通人尚且要受罚,更何况他是要考功名的,德行稍有缺失,就功亏一篑了。不行,我得离开湖州,哪里没我的活路!留在湖州于他于我都不利。

天终于亮了,门前的过道上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我竖起耳朵分辨着外面的动静,既盼着萧靖江,也担心官府,坐立不安。萧靖江迟迟没有来,我突然觉得危险是那么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来了,我是不是见不到他就被抓走了。

终于,门轻轻地响了起来,我壮着胆子问:“谁呀?”外面萧靖江低低的声音传来,“是我。”我跳起来,拉开门。果然,萧靖江正站在门外,也是一脸的紧张。我往后看,外面并没有跟着什么人,再看他一脸的紧张,我却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多虑了,萧靖江并不曾带人来抓我。

“怎么了,有人跟着你?”

“没有,只是我觉得有人跟着我,却是没有。”萧靖江的反侦察功底显然不过关。

“那好,我们有话出去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出去找你,你往西…哎,算了,我先走,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可得答应我…”我看着他,“你可得答应我,无论我有什么事,你都要装成不认识我。”萧靖江不语,我一跺脚,急了,“你听到没有啊!都什么时候了,别磨蹭了。”说完,我噔噔噔地走下楼去,算好房钱,半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出了客栈,疾步往西走。

一直往西,我也不知道通向哪儿,就这么走吧。过了一会儿他跟上来了,道个别直接走好了。我回头看看,萧靖江果然跟着我,样子还算镇定。看不出来,他也算有点儿深度的人了。我放慢了脚步,躲在一个墙角,往后看,却没什么可疑的人。我舒了口气,他也慢慢跟了上来,“你怎么停在这里?不再往前走走?”

“不用了,”我摇摇头,“你别再走了,就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说完你就回去,我继续往西。”

“往西?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横竖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冲他宽慰地一笑,“你要相信我,我既然能活着从君家逃出来,必定能够活下去。”

萧靖江不言语,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你既然在别的地方能活下去,为什么在湖州就不能?”

在湖州当然不能,因为君闻书很容易抓到我,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说!我笑了,“你别想了,湖州肯定不行的,我被抓是小,还得连累你。”

萧靖江摇摇头,“我倒觉得,你去别的地方未必是好事。你逃出来是为什么?难道还想再进一个那样的地方?湖州好歹我熟,真要有特别着急的事儿,我还可以帮你。你去别的地方怎么办?还有…”

我语塞了,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萧靖江还在想着我,我昨晚居然还在怀疑他。他怎么这么傻!他知不知道将面临的是什么?

我打断他,“你别说了,肯定不行。君家真的来人了,你怎么办?”

“那离开湖州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我自会好好的。”

“不行,除非你有好去处,否则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火了,“萧靖江,你傻不傻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真要被抓到你就完了。你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就全完了!你傻不傻,我本来就没有父母是个孤儿,我怎么着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靖江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真是个死犟头,恨不得踹他一脚。我不理他,往前走,他也跟着我往前走。我赶紧四处扫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便赶紧退回来。

萧靖江还是站在我跟前,不说话,一副倔强的样子。不知怎的,我突然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想到这儿,我笑了。萧靖江突然见我笑了,吓了一跳,我连忙换成怒气冲冲的样子,想想不对,又变了一副和蔼的脸,准备实施劝诱法。

“你回去吧。”

“不回。”

“快回去。”

“不回。”

“衙门有事呢。”

“晚点儿不要紧。”

“萧靖江!”

他不理,还是倔强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湖州是最危险的,君家肯定会寻来的,我留在这里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去哪里被寻着是不是都一样?”

“那当然,只是…”

“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离开湖州?我好歹也在衙门里做事,真要有什么事,也知道得早。你去了别的地方,人家逮着你不说,你病了怎么办?碰着什么危险怎么办?提前病死了,还不如待在湖州,也许他们根本抓不到你。”

我没词了,我是法学出身,自认为辩才有加,却输给了这个看似木讷的萧靖江。其实,待在哪里于我是一样的。如果让我选择,我当然愿意待在湖州。因为,这里有他。可是,也是因为这里有他,所以我不愿留下来。如今,他这样坚持,我也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男人,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要待在湖州,我必须要先想个办法保证萧靖江不受牵连。什么办法呢?受了十二年的法律训练,我对法律多少有些研究,刑罚是不可能更改的,而且改得了刑罚脱不了罪名,最不合适。为今之计,要钻空子也只能在犯罪构成上了。我思索着,隐匿者方为罪,对,隐匿者才为罪,也就是说,不知者无罪,知而不报并收留者才构成隐匿。看来,让萧靖江逃脱将来的处罚只有一个办法了——作假。

“我在这里等着,你回去拿笔墨纸砚来,纸要大张的。”

“做什么?莫要支开我,你却走了。”

“哎呀,我不会的,你快去拿,我有用。”我跺了跺脚。

他怀疑地看了看我,终于说:“好,我信你,你可不能骗我。”

“快去!”

他飞快地跑了,我留在那里,继续斟酌。一会儿,萧靖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我要的东西。

“这么快?”

“我从旁边的纸铺借的,我常去那里买笔墨,老板倒也相信我。”

我点点头,就你这么个老实疙瘩,当然相信。我把纸铺在地上,正欲下笔,却见萧靖江也半躬着腰,两手撑着膝盖在看着。我便直起身子对他说:“我可以留在湖州,但是,一会儿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也要照着我说的做。”

他怀疑地看着我,“我不,万一你耍我呢?”

“你若不答应,我便立刻就走。”

“那好吧,我先答应吧。”他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又蹲下去,想了想,卖身契是对券的,逃跑时我那份没拿,但内容我还是记得的,现在也只有伪造了。我提笔在纸上把卖身契写了两份,分别在底下写了卖身人和主家。正准备在卖身人下面签上我的名字,又一想,不对,我便在主家下面签上“君如海”三字。卖身人处,我踌躇了一会儿,换了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司杏”两个字。我写完后,萧靖江还在惊讶地看着我。

“你收起笔吧。”萧靖江也不多问,只依了我,收起东西。

“哪里有刻印的?”古时盖章比签名重要,我得再伪造个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