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

“你先去还了笔墨,然后回来等着,只告诉我哪里有就是了。”

“顺着路往前走,就有一家圆石社,那里的老板人好,价钱也公道,只是手艺一般。”

我不管什么手艺不手艺,反正是假的,有就行。我走过去了,果然有一家圆石社,我解开头上的麻布,抓在手中,进了店。

“老先生,劳烦您现在帮我刻个印啊。”我笑眯眯地,尽量甜丝丝地说。

正在伏案的老头儿抬起了头,“谁用?要什么样儿的?”

我刚准备说老爷用,又吞了回来,富人家用印都极为讲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刻的。于是我说:“我是乡下的,弟弟也大了,想给他刻个印。不过,我今儿要赶回去,您能现在给我刻一个吗?”

老头儿和我要了名字,问我刻什么样的。样子和用料我不挑,字体却得思量思量。楷书太白,富人多不用,造就要造个像点儿的。那还是篆吧,篆的笔画曲折,怕他刻得太拙劣。算了,隶吧,古隶。他大约觉得我一个女子居然还知道古隶,看了看我,却也没说什么,慢慢刻了起来。

刻印其实是个费劲儿的事,好在“君如海”三个字的笔画比较简单,也不是很费事。一个时辰后,我便把印拿到了手。我借口试印,狠狠沾了他的印泥,谢过他后往回走,老远就看见萧靖江伸着脖子往这边看,这个家伙!“看什么?答应了你,我能跑了!”萧靖江憨憨地笑了,傻傻的,我又想摸摸他的头发了。

我把两份卖身契对折好,拿了印往折线上一盖,又在左右两边

“君如海”三个字上分别盖了。放下印,咬破自己的手指头,依样儿在我的名字上按了手印。“行了。”我把印擦了擦,揣在兜里。拿着对券,我沿着线小心地撕开,吹干了上面的印,满意地笑了。一抬头,发现萧靖江在旁边目瞪口呆。我板起脸,“我要你发誓,无论谁向我问起你,你都要说我确实来找你了,只是你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因为我告诉你我是被放出来的,而且我给你看了这个——卖身契。”

萧靖江迟疑地看着我,我补充道:“真要有人来抓,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到的,狡兔三窟,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东西…”我抖了抖伪造的卖身契,“于你于我都好。你别傻,我只要被抓,绝对没好去处,不在乎多个伪造的罪名,但保全你是上上策,你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你必须要答应我,无论谁来问你,你都说我确实来找你了。你放心,我必有办法让他们找不到我。”

古代没有复写纸,所立契约一般都誊写两份或三份,称之为对券,当事人各一份,有时还有保人或中间人一份。卖身契便是解约时主家把自己那份也交给被释放的下人,两份契约在一起,对上缝,才算有效。如今,我肯定无法拿到君家的那份,但除了我和君家的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我的卖身契。我伪造一份,只要萧靖江守住口,任对谁也不能说他知道我是逃出来的。这样,他便安全了很多。

萧靖江起先不肯,经由我的一番劝说,终于同意了。因为,他不发这个誓,除了对他不利外,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是第二步了,就是如何能让我找到萧靖江,而萧靖江却找不到我。这样即便有人来问他,他也可以坦诚地说自己不知道我在哪里落脚。我不会有危险。萧靖江好歹是解元,真要逮他,可是要有真凭实据的。这样做,虽然有嫌疑,但没有证据,自然无法定他任何罪名了。这一步好解决,但我需要一个落脚处,哪里呢?

日上三竿了,我催萧靖江回衙门当班,并和他约定在方广寺门口不见不散。他在地上大体给我画了湖州城里的交通图,在我的催促下,极不放心地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舒了一口气。其实我一个人时并不怎么怕,但是有他在,我就觉得很紧张,害怕有人冒出来抓我们。我暗暗记住萧靖江给我画的图,依旧围着孝巾,沿着湖州城慢慢溜达起来。

对扬州我不了解,对湖州也是第一次细细地看,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太贵的旅店我住不起,不要钱的,实在没什么地方能住。讨饭已经不合适了,人长大了,自身的安全变得尤为重要。我逛到日头偏西,才急匆匆地往方广寺赶,等了一会儿,看见萧靖江小跑着过来了。

我骗他说我已经吃过饭了,他不信,我便乱形容一通给他听,他将信将疑的,却也没办法。正要催他回家,他说前面有条小街,有卖些水果的,我肯定好久没吃过了,要我过去瞧瞧。水果多贵呀,我连饭都舍不得吃呢,眼看天凉了,我身上还穿着逃出来时的衣服,无论在哪儿,冬衣总得添啊。我不敢明说,只好解了孝巾,跟着他往前走。

他拉着我在摊子上四处问,那些时令水果都很贵。有这些钱他可以吃点儿好东西了,却要买水果给我吃,我舍不得。眼看走到尽头了,我们仍旧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他有些生气了,“瞧,卖东西的都没了!”我正要笑着安慰他,一个挑担的老人经过,萧靖江的眼睛亮了,丢下我追着喊:“老伯老伯,停一下,你这筐里的可以卖吗?”挑担的老头停下来,“你要买吗?剩下的也不多,你若是想买,五文钱拿去吧。”萧靖江掏出钱,欢天喜地地捧了一兜黑糊糊的东西回来了。

“这是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这个你都没见过?也是,你本来是北方人,这东西只有南方才有,君府又是大户人家,料想也不吃这类东西的。”

“这到底是什么呀?”紫黑色,圆圆的,上面还长着皱皱的皮儿,看着真丑。

“荸荠呀。”

“荸荠?”我确实没见过,这么丑,怎么吃?我扒拉了一下,上面尽是泥。

“荸荠性甘平,古时称其为地下雪梨。因它长得像马蹄,有的地方也叫它马蹄。还有地方叫地栗,因为味道和栗子很像,又是在泥中结果。荸荠既是水果,又可算作菜,也算得上一味好东西呢。咱们先用水洗一下,待会儿你尝尝,看看爱不爱吃。”萧靖江对我说着,并要我跟他走。前面还真有一条小河,他找了一处青石板让我坐下,自己却挽起袖子要洗荸荠。我要洗,他拦住我,“你这北方女孩儿,连荸荠都没见过,又怎能洗干净,这可是要吃的呢。”我乖乖地坐下,不一会儿,只见他捧着荸荠回来了。

“怎么吃,要剥皮吗?”我端详着。

“这个…”萧靖江有些尴尬地摸摸头,“剥皮吃当然比较讲究。只是…只是我没有带刀,所以,你要剥皮,就只能用牙啃了。”

我笑了,“你先吃给我看。”

他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坐下了,拿起一个荸荠便啃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皮啊?”

“麻烦,在家都这么吃,我亲娘也不让剥。”

我便学着他的样子啃了一口。吓,外面丑,里面的肉倒洁白,味甜又多汁水,清脆可口,还不错呢!萧靖江看着我,我俩相视一笑,接着啃了下去。

太阳收起了金色的光,只剩下一个红红的大圆球,暮霭出来了,红光映在水面上,晚风徐徐,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坐着啃荸荠。

“司杏,好吃么?”

“好吃。”

“真的好吃吗?”

“真的好吃,你不也觉得好吃吗!”

萧靖江点了点头,“我原以为你吃不惯这东西呢,毕竟你在君府待久了,这种吃法也…也不是很好。”

我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君府的丫鬟,说得我这么娇气。”萧靖江又笑了,继续啃他的荸荠。

两人啃了一会儿,我突然呵呵地笑了。萧靖江好奇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笑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挺像这荸荠的——表面不好看,内里甘平,也算肉质洁白,味甜多汁了。”萧靖江也笑了,露出他不整齐却洁白的牙齿。

“你不生气吗?”

他摇摇头,“我本来就丑,不怕人说,我觉得自己虽然说不上内里甘平,但至少不是个坏人,老老实实,做荸荠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时失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两眼发酸,半天才慢慢地说:“荸荠好,我也喜欢荸荠。以后,我便叫你荸荠吧。”他点了点头,“好,荸荠这名儿不错,我也喜欢,比我老爹取的萧靖江强。”

我看着他,心里一遍遍地念道:荸荠,荸荠,我的丑荸荠…

卖身契伪造好了,现在只剩下找住处了。萧靖江虽然对湖州很熟,但是个士子,又自小居家,对于我要找的免费住处,他帮不上忙。而且我也不想他搅和进来——他知道了我的住处,当受人盘问时,就有义务说出来,否则就是隐匿窝藏。

我让萧靖江好好当班,好好读书,不要分心,等我去找他。我找他的暗号就是到他家的那条街上喊,“荸荠…荸荠…”荸荠在南方本是很常见的东西,喊一两声,人家还以为是叫卖的,不会引起怀疑。他若在家,便到方广寺门前与我会合。我等一个时辰,他若不到,我便走了。萧靖江再三叮嘱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我答应了,反过来又叮嘱他,无论谁来找他,一定要按我说的办——立即承认我来找过他,说我给他看了卖身契对券,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说从来都是我找他。唯一一点,我要他把我们的接头暗号说成是吆喝卖火烧的,如果有可能,让他在墙根处画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记号,角尖朝下。我说完后,又让他复述了一遍,看他老实的样子,我突然心里发酸,我为什么要把他拉扯进来?

萧靖江都答应了,眼中还有些敬佩之意。我自嘲地想,前世我的同门老说我思路鬼道又缜密。如今,我的聪明居然用在这上面了。但愿我鬼道又缜密的思路真能保全萧靖江吧,我的荸荠。

送走了萧靖江,便又只剩下我了,但我并不孤独,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人担心我、牵挂我,为了这个人,我要好好地动脑筋,逃出君家的魔掌。我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依旧找个桥洞睡下了。已经九月底了,晚上很凉,守着水就更凉了。我不敢睡,怕着凉,把单子盖在身上,倚着桥墩坐着。

到哪里找住处呢?我把两世见过的风物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住,首先得有房子。客栈太贵;租房子又贵又不好找,而且一个单身女子容易被人注意;无人住的破房子也不行,无家可归的人都盯着它,杂人太多,万一碰上贼什么的,不安全。那还有什么?棚子或架子?城里地皮金贵,多数人的棚子在家里,我如果租,也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官府会不定期地盘查人口。那只有去城外了,城外地方大,家家户户都有棚子,用来放草或者养牲口。对,明天出城看看去。

这样想了一夜,天色微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被冻醒了。桥下不避风,看看天快亮了,我便钻出来,在桥墩的背风面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着,无论如何明天要去买个火镰子。

我又躺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我洗了把脸,依旧吃饼。然后我起身往城外走,看见铁匠铺,便顺手买了火镰。真贵,花了我三贯钱!

回忆起萧靖江画的简易地图,我很快便找到了城门。衣服已经一个多月未洗了,脏得不行,我现在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也好,丑女无人待见,避免了很多麻烦。正是秋收的时候,田里四处都是忙着收割水稻的人,或许我可以出卖劳动力赚钱?可我是北方人,根本不会做南方的农活,又是女的,还说不清楚来路,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先找住处吧。

真到了城外,我才大失所望。湖州的乡下根本不像北方那样外面有棚子,家家户户都秀气得很,棚子在家里面。我不敢上门问,转了一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又顺着田间小道走,要不找个山洞?小说里的人不都住山洞吗!抬头看看山是那般遥远,里面野兽也多,我又不知道哪里有山洞,上得去下不来怎么办?我犯了愁。

我找了个土埂坐下,远远看见田里有间棚子,地上有几个人正在耙着什么。我大喜,飞奔过去。原来这是块西瓜地,他们正在拉西瓜蔓,棚子可能是原来看守西瓜的人用的。我思索了一会儿,过去施了个礼,“大伯收拾地呢?”

正在干活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唔,你有什么事?”

“大伯这棚子,秋后可用么?”我用手一指。

他抬头看看那棚子,露出警惕的目光,“你要做什么?”

“呃,是这样子的,我来湖州投亲,不想他搬走了,一时也回不去,想借您的棚子住些时日,慢慢找亲戚,您看…”

他打量了我一下,“不行。”

“大伯,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举目无亲啊。”我带着哭腔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官府要找我麻烦。为了那点儿钱,我不担这风险。”

“大伯!”我哀求着。那男人转过身去不理睬。不远处有个女人正往这边看,我又对她说:“大婶,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没地方住,一个女人家,可怎么办啊!”

那女人好像心软了,对着男人说:“孩子他爹,我看她也不像坏人,要不…”

“不行!”男人粗暴地打断她,“她不是本地人,真要出了事,我们可说不清。现在你可怜她,到时谁可怜你呢!”女人不敢再说话,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便拖着耙子往远处去了。我见无缝可钻,只好又行了个礼走了。

我离开田地,前面有个不太高的土岗,土岗的东面是一条不宽的小河,土岗上稀稀朗朗地长了些草木。我爬上去,四处环顾,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唉,怎么办呢?要不,睡坟地!坟地怎么睡?墓碑?有空坟也行啊!前几天起水泡的脚结痂了,有些痒,我坐下来脱了鞋挠了挠,一低头,发现土岗的向阳处有个大坑,可能是谁家用来存储东西用的。坑?我心里一动,久远的回忆袭来了。地窝子!我套上鞋,奔到坑前仔细打量起来。这坑长约二丈,宽约一丈半,就着土岗的坡度,深处大约四五尺,浅处不过二尺左右,里面满是浮土和落叶,好像许久没人用了。我再看看周围,似乎也不常有人来。我用脚踢了踢,坑的深度还可以,再挖挖应该可以用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了。

我使劲儿记清楚方位,便快步回到城里,太阳还没有下山,不知萧靖江回来了没有。我悄悄地走到他家门口,清了清嗓子,喊了两声,“荸荠咧…荸荠…”然后躲在街角看他家的动静。

还真好使,不一会儿,萧家的小门打开了,萧靖江瘦瘦的身影从门后出来,往我这边走过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低低地叫了声,“荸荠…”他转过身来,一脸惊喜的样子,嘴上却说:“你这个办法真好!”

“你出来你娘没问你?”我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毕竟我也挣钱了。”

我点点头,“我来只是问你,你家有铁锨之类的吗?我不要铁镐。”

“你要做什么?”他吃惊地瞪着不大的眼睛。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一两句话和他说不清楚,就不费口舌了,“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只是这会儿我娘在,我不能拿给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算了,我不用了,太显眼。我另想别的办法吧,你回去吧。”

“哎,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那铁锨怎么办?”

我也没主意了,没有工具怎么挖?买,怎么也得几贯钱吧!

“要不这样,”萧靖江突然有了精神,“你是要挖东西吧?我家有块废铁板,我偷偷拿出来,你看能不能用上。”

“好。”先拿来再说。萧靖江走了,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躲躲闪闪地出来了,“吓了我一跳,我娘刚好出来拿草做饭,幸好她平素也不怎么搭理我。”

我接了过来,催他快回去。

“那你呢?”他脚下不动,眼睛看着我。

“你快回去吧,我会再来的,我先寻思怎么办。”我推了他一把,又四处看了看,便快步走了,还听到萧靖江在后面压低嗓子喊着我。

没有铁锨,只有铁板,也不知行不行,只能凑合着试试了。我回到了昨晚睡的那个桥洞下,吃了块饼,看着河水,我有点儿后悔。应该让萧靖江把砥石偷出来给我用用。又一想,算了,过去的砥石一般都很大,偷起来不方便。而且,万一他娘要用发现没有了,可就糟了。我从岸边捡起一块石头,沾着水,磨起铁板来。普通的石头当然不如砥石,能磨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铁板奔出城去,行或不行,就看这一次了。我一口气跑到昨天的那个坑前,跳下去,手里拿着铁板,没命地挖起来。

上面是一层浮土,很好挖,我很快便把浮土和落叶清理出去。可看了看,还是不够深,最高的地方才及我的脖子,离我的要求还差二三尺呢。我歇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然后先在坑比较浅的一边画出一溜儿道,当做门。门的两边稍稍往里,各画了两块方地,当做墩子,准备放东西或用来坐。我又躺在中间偏左的地上,在离身体两侧一臂长和脚下半尺左右的地方做了记号。我爬起来,用棍子画出这片地,这就是我将来的床了。我拿起铁板,在其他的地方狠命地挖起来。

土比我想象的硬,我的手一会儿就被磨起了泡。我摘了几片竹叶垫着继续挖,还是很费力。我想了想,用手扶着铁板,弓着腰用脚使劲儿蹬,然后用手使劲儿把铁板往上掀,这样能省点儿力。可即便这样,速度还是很慢。我只好放弃一部分,就着土岗的自然形状从高处往下挖,先要保证高处的深度能没过我。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坑里有一半的地方能让我直着腰站起来了。我乘胜追击,继续往前挖,挖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找块石头一点点地凿。终于,浅处也可以让我弓着腰站起来了。再看一看,我的床、我的墩子都有了。我兴奋地扔下铁板,绕着土坑跳了好几圈,又在土床上躺了一会儿,在土墩上坐了一会儿,一脸的笑意。好半天,才发现日头已经西下,今天无论如何完不成了,明天再接着干吧。

我现在做的东西叫地窝子,其实很简单,就是挖一个坑,上面苫上东西。这些玩意儿都是从乱七八糟的书里看来的,没想到如今真用上了,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坑挖好了,苫料用什么?我记得书上说人家用的是木头和苇子,我没有。田里有的是稻草,花一文钱能买好多,捡也能捡到不少,当苫草没问题。但总得有杆子吧!用什么做杆子?就地取材,就用竹子了!《黄冈竹楼记》里说竹子易烂,但我也不准备住个三五年,先撑起来再说。看样子今晚还得进城,找萧靖江借锯子。不愿给他添麻烦,没别的办法吗?

我决定先干活,把稻草准备好。下了土岗,发现前面是一片粟子田,有人在收粟子,粟子头已经被割走了,他们正在砍粟子秆儿。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粟子秆儿有点儿硬,接起来应该也可以用。于是我上前和人讨价还价一番,花了十文钱,买了半亩捆好的粟子秆儿。不过得我自己背。我又往前走,用几文钱买了几大捆稻草。待我背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回城肯定来不及了,看来我只有露宿土岗了。

我拾了些柴草,守在坑旁,点起了火,用葫芦取了水,坐在火堆旁掏出饼啃起来。真难吃,什么时候能吃点儿有汤有水的热食,吃热食得有锅。我一边撕着干巴巴的饼一边想,锅…哎,是啊,我记得前世看到某军生存手册里讲过,真到野外生存时,不必用锅。用什么?我又撕了一口饼,仔细地想了想。木头,石头…好像要中空的木头和石头,试一试吧!

我四处摸了一下,南方竹多木少,不知竹子行不行,竹子中间就是空的。我拾了一段竹筒,就着水洗干净,又取了大半竹筒水回来。我搬起两块石头,分开放好,再捡了些叶子,在石头中间点上火堆,再把竹筒架在石头上。可竹筒的开口没有堵上,水洒了出来,差点儿把火给浇灭了。我思索了一下,放下竹筒,把一边的石头换了块小的,又去取了半竹筒水。我把竹筒的一头斜放在矮石头上,另一头倚着高石头,把火堆拨拉到竹筒的中央,小心地看着。好像无大碍,我便把饼和菜撕成小块,投到竹筒里,撒了点儿盐,一心一意地等着。

竹子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吓了一跳,躲得远远的。一会儿看见有白气从竹筒里冒了出来,行了吗?我慢慢走过去,好像有点儿香味。管他的,先取下来试试。我舍不得熄灭火,生火用的纸枚子好贵呢!转来转去,我取了几片竹叶,用它垫着,小心地捏着竹筒的边儿,颤巍巍地取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折了根竹枝,夹一块尝尝,还不错,最起码是热的、有滋味的。我等不及它凉一点儿,稀里哗啦地吃了个精光。

真好吃啊!除了那天晚上萧靖江请我吃的面条,这是我一个多月以来吃过的唯一一顿热饭,还是我自己做的。我能自己打食儿吃了!我高兴得哭了。

我又煮了一筒,大吃了一顿,才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树木好像要倒下来似的,真恐怖。这里不会有狼吧?不会有蛇吧?不会…有野人吧?我越想胆子越小,不敢再往四处看。

露水下来了,凉凉的。我把单子裹在身上,又填了些草,把火拨拉大。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决定干点儿活。我把买来的粟子秆儿和稻草都拆开,把粟子秆儿按坑的宽度依次摊好,用稻草把它们一小把一小把地首尾相连。这样,粟子秆儿便长了。这工作并不复杂,稻草又软,很好系。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便把它们连成排。每编完几把,便向坑那头推推。我在火堆边埋头干着,为了壮胆,我还哼起了歌,想哼什么调就哼什么调。我的坑并不大,不一会儿我便完成了第一层。坑被盖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地窝子,我的地窝子,我有家了吗!

我想往里钻,却发现忘了留门,粟子秆儿已经把坑盖得严严实实的。我把粟子秆儿拖开,移了火堆过来,分辨出白天做的记号,便拿起铁板开始挖起来。

胜利在望的时候,人们往往有势如破竹的劲头。我现在深深理解了这是为什么。我被磨出泡的手也不觉得疼了,胳膊也不酸了。一阵狠刨,终于刨开一个缺口,仅够我在里面转身。我扔下铁板,钻了进去。

里面很黑,粟子秆儿编得也很薄,透过它我能看见上面升的火。可这就是我的家呀,我自己的家!我又钻出来,小心地把火堆移进去。地窝子里亮起来,我把火弄小了,以防烧着粟子秆儿。我又拿稻草塞住坑口,脱掉鞋子,爬上土床,心满意足地倒在上面,翻了个跟头。

这片地方,现在是我的了。我,有自己的家了!

家到底是什么?许慎说,家是上面有屋顶,能够遮风挡雨,下面有一头猪,那是财产。上一世,我的家,或者说我父母的家,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世,我原来的家中有几间草房,能够让我经常爬上去看日出。现在我有自己的家了,我亲手建的家,无论我能在这里住多久,这儿总是我的家。

自从打了君闻书,我就没睡一个安稳觉。如今我躺在自己的家里,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虽然只是一个地窝子,极其简陋,在荒山里与虫鸟狼蛇为伴。但这里是我家,希望以后我也能建设自己的生活。

我累坏了,呼呼大睡,以至于当我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时,太阳已经往南边去了。我伸了个懒腰,把粟子秆儿拉开,让太阳晒晒地窝子里的潮气,又把稻草全部摊开,这才去洗了脸,顺便打点儿水,煮点儿东西吃。

我坐在树阴下继续编粟子秆儿,编一会儿,就去翻翻稻草。这几天先凑合着盖,等完全晒干了再固定,否则地底的潮气会使地窝子没法住了。还是应该想办法让地窝子能通风。通了风,里面的潮气就能散出来了。

天空有鸟儿飞过,我抬头笑了。什么事那么高兴?来,给姑娘我唱个曲儿听听。想想又自嘲起来,上辈子拼命想躲在无人认识的地方自己过日子,这一世还真算心想事成了,老天待我不薄啊!

中午了,我把粟子秆儿都编完了,如果全部盖在坑上,才三层半。先这样吧,把那半层加在床的上头,再把稻草铺上,也差不多了。我把编好的粟子秆儿放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晒,去河边洗了手,便做饭吃。

衣服太脏了,实在该洗了,可又没有换洗的衣物,万一今天之内干不了,我可就要挨冻了。哪里有卖旧衣服的?对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萧靖江,告诉他我有住处了,也让他放心。顺便问问他,这湖州城里有没有卖旧衣裳的。还有梳子啊,我倒是偶尔洗洗头发,只是没有梳子,天天以指为梳,不像样子,要是能自己做就好了。是了,今天该去买点儿皂角,总不能老用清水洗。

于是,我早早地进了城,在街上买了一块皂角,又去看了看衣服,真的很贵,我买不起。梳子倒买得起,不过我舍不得。我给自己买了点儿口粮,这次我买了米,南方的米便宜而面贵。

日头偏西了,我喜气洋洋地背着东西到了萧靖江家门口,不停地喊,“荸荠…荸荠…”然后快步走开了,到街角等着他。我想我们应该在一个靠近城门的地方见面,我出城比较方便,现在在这里见面,可能我会回不了家。

萧靖江果然出来了,我转身往城外走,他也跟了上来。与以往不同,这次我选择人多的地方蹲了下来,回头看看,他竟然不走了,一脸的狐疑。来呀,我冲他歪鼻子努嘴的。他四处看看,才慢慢地走过来,压低嗓子说:“你怎么在这儿住下了?”

“你不懂,这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我摇头晃脑地说,毕竟老在僻静的地方说话容易引起注意,阳光是最好的警察。到他家门口时,我特地挽了头发,我的衣服本来就没什么花饰,再加上很脏,远看也分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可是我…”他四处看看,一脸的犹豫。

“怎么了,你不方便?”他今天好像胖了,身上鼓鼓囊囊的。

他摇摇头,想了片刻,“算了,你等我一会儿。”他往前面拐角处走了,去做什么?

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包东西,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塞给我。

“什么呀?”我要打开看。

“你别动,这样拿着。其实也没什么…”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就是…我的衣服,不过是旧的,是我以前的,现在也穿不上,我想着天也凉了,你…你别嫌弃,我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虽然旧了点儿,但很干净。你若是嫌弃,那…也不用再给我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想,这个丑荸荠,真是…

“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家了?”我换了个话题。

 “没事就回来了,衙门嘛,都那样儿。你那天见到我,恰好是有事。你怎么样,昨天没来找我,住哪儿了?”

我眉飞色舞地把地窝子的事告诉他了。他听得目瞪口呆,后来便皱起眉头说:“你这样不行,里面会很潮,而且会漏雨。”

“不怕漏雨,我在上面压上厚稻草和泥,这样顶多是最底下一层粟子秆儿被打湿了。”

“不行,”他摇头,“厚稻草湿了,肯定就重,你没有东西做梁,肯定要塌的。”

这倒是,我却没想到。

“而且,里面潮湿怎么办?”

“这我倒想过了,一天比一天冷,地面慢慢就冻住了,不会太返潮。”

他又摇摇头,“那也不行,最好能开个窗子。”

“怎么开?”他没回答,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你刚才说你把粟子秆儿一小束一小束地连起来是吧?那你把两边最上头的几把做活,经常解下来通通风,不就有窗子了!”

“哎,还真是呢,荸荠,你真聪明。”他又露出白而不整齐的牙齿笑了,可只一会儿,他又收起笑容,“那你的梁呢?”

我转了转眼珠子,“一会儿我去买把砍刀,砍几根竹子就有了。”

萧靖江也笑了。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我便独自买了砍刀,快步出了城。萧靖江说得也对,看来我不得不加厚稻草。于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又买了好几大捆稻草。

我坐下来翻萧靖江给我的包,一打开我就笑了——两件衣服,有的地方打着补丁,拾掇得倒挺干净,不知补丁是不是他自己打的,倒是比我能干,我使得动笔,却拾不起针。这家伙还真是的!我把衣服套在身上,他本来就瘦,我又长得比较结实,衣服虽然有点儿长,总体还合适。我穿上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仍旧包好,打算明天收拾一下自己再换上——毕竟这是荸荠送我的衣服啊!

太阳下山了,一天又过去了,我有了昨天的经验,多捡了些柴,准备晚上用。我决定今天晚上休息,不干活。我煮了粥喝,歇了一会儿,又把火移进地窝子,正准备把粟子秆儿盖上,看见旁边的竹子,心想算了,搁着还是件心事,摸黑砍两根,运动一下身上也热乎,强过这样躺着受冻,大不了白天再睡吧。

砍刀其实并不好用,不如锯子省力,搞不好震得虎口生疼。但砍刀比锯子便宜,没有锯子娇气,用途也比较多,适合我这种穷人。好在我也不砍很粗的竹子,倒没费太多事儿。我砍了两根竹子,拖过来修掉枝叶,比画一下,把竹子折断,做成四根梁。我瞧了瞧,觉得不放心,又去砍了一根竹子。现在我的顶棚有六根梁了,我心满意足地把它们放在一边,准备晾几天便正式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