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春来早,日子就在看账中过去了。每天吃完饭就是看账,要不就是研究绸缎布料。我本来打算把账照着现代会计知识系统地理一理,却是不行。至于算账,更是一塌糊涂。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前世倒学过珠算,不过从来都是先在心里算好,再用手拨拉上去。君闻书也是个算盘盲,我的讲解通常让我俩大眼瞪小眼。好在有林先生,他来拨弄了两下,君闻书的悟性还真高,几天后便能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了,不似我,还是得心算,要不就是在纸上画。我那个气呀,落后!电子计算器,见过没?!

已经快一个月了,萧靖江没有给我回信,我开始担忧。他到底怎么了?由于正面对着君闻书,小动作是不能再做了,心里烦,也看不进去,索性推说理布料,干点儿不用费脑子的事。

布头在包里,要全摊开,占地儿太多。我想起前世用的圈夹,便让锄桑找了块竹篾,围成一圈儿,密密地钻了些洞,拧上铁丝钩儿,再把布头一个个分类挂上去。竹圈中间用铁丝十字叉,系上线,这样便可以挂起来了。手一拨拉,也能转动。君闻书看了也说好,只可惜做这些花的时间太短了,我被迫又得坐下来看账。

我实在是看够了,那些数字大同小异。我发现人的弱点并不会随着第二次出生而消失。比如说,我前世便是用计算器也能把数算错的人,这一世对数字照样犯迷糊。左加右减的,也十分眩晕。我的头嗡嗡响,发誓无论哪辈子,我都坚决不从事与会计相关的工作,折磨死人!

又是一个晚上,敬业的君闻书还在看账本,只可怜坐在他对面装模作样的我。我觉得他好像渐入佳境,算盘打得特响,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有点儿后悔,上什么当呀,人家比你强多了,以为念过书就了不起!得,忘了这是没有计算器的年代,忘了这是没有Excel表格自动计算的年代。硕士文凭现在有什么用?这叫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好像说君闻书是鸡?其实也不是了,他还是很聪明的,反正算盘打得比我好。还有那些破数字,他就分得清。如果在现代,估计他一定是理科生。也不一定,他语文学得也不错…我胡思乱想着,竟然撑着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滑过眼皮,我一惊,醒了,却见君闻书拿着一支毛笔,有点儿诚惶诚恐地站在我面前。

我揉揉眼睛,“呀,少爷,奴婢该死,竟睡着了。”

“嗯。”君闻书又严肃地回去了,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好像在装。

我又揉了揉眼睛,想低头继续艰苦奋斗,忽然发现食指上好大一片墨迹。用大拇指一拈,还是新鲜的。

我一抬头,君闻书一副忍笑的样子。刚才那只手…我揉眼睛了!

我刚要去拿镜子,君闻书便捉住了不给。“少爷!”

他促狭地笑了,“没事,挺好看的。”

“你到底干什么了?”我的眼睛有点儿痒痒,却不敢再揉。

他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不行了,不能再看了,不能再看了。”他扔下镜子,趴在桌子上笑。

我抢过镜子一看,妈妈呀,我的脸!嘴巴两边都被画了三道杠杠,眼睛则被涂成了大大的黑眼圈,最惨的是我的左眼,让我一揉,花了,眼皮上一团墨水。我活脱脱是一只花猫!

“少爷!”

他仍然趴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来。我气愤地把镜子一丢,倒了水,揉了皂角,开始狠命地洗。

我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水是清澈的了,才过去拿镜子。还没照,他先笑了,“挺好看的,别洗了,反正也没旁人看见。”我不理他,一看镜子,浮墨没了,印子却还清晰可见。我丢下镜子继续洗,脸皮都要擦破了,墨印却一点儿也没消除。

“少爷!”

君闻书一脸的笑意,“啊?”

“少爷,捉弄别人是不对的。你这么弄,让我明天如何见人!”

“不就是侍槐几个么,不要紧,你那张脸他们反正也认识。”

我头一次发现君闻书这么能说,油嘴滑舌。

我倒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前世我也给外甥画过。只是他是小孩儿,我是大人,这张脸…这两天千万不要来什么人才好。

我这张脸果然在第二天引起了轰动性效应。侍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锄桑发话了,“哟,司杏,长胡子了?”然后看榆说:“不对不对,我看分明是画的。杏姐姐,你画它做什么?”栽桐走过来认真地瞅了瞅,“杏姐姐,是不是晚上老鼠拖了笔干的?”那边君闻书听了咳嗽一声,我心里乐了,却不敢说就是老鼠干的,只得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姐姐我要唱戏,先练练!”然后憋着气走了。

君闻书对着我的脸笑了一上午,吃了中饭,才恋恋不舍地又去了店里,我赶紧继续写信。

荸荠没给我回信,为什么?我想去看看,却没办法出府。到底怎么了,病了?病到不能写信?不会呀,都一个多月了。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他就在衙门上班,或者是因为窝藏我被发现了?难道是杨骋风?我乱七八糟地猜测着,心里又乱又慌。荸荠,你到底怎么了?

正想着,就听见前头栽桐说:“给二姑少爷行礼。”二姑少爷?杨骋风的嘴脸浮现在眼前。

“闻书在吗?”真是想谁来谁,我想问问他是不是把荸荠怎么样了,却又想起君闻书不在,别惹事,还是等他们把他挡出去吧。

“回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栽桐恭恭敬敬的。

“哦,那我在书房等等他吧。”我拿竹签把窗纸捅了个小洞,看见他已经往这边走过来了,心里着急,栽桐,快拦住他啊,不能让他进来。

栽桐说:“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我们这些下人都粗笨,怕有失礼数,您也闷。要不,二姑少爷先别处转转?”

栽桐真不错,年纪虽小,却伶牙俐齿的,果然比锄桑强。

杨骋风笑了,“好个会说话的童儿,这刚过正午的,你让我上哪儿去?莫非你这屋里是我不能进的?”

“小人不敢。只是书房,少爷吩咐不让小的们进去。要不,二姑少爷去正室坐坐?”

“哦,是吗?我和他平时是极好的,难不成也要限制我?”说罢就往里走。栽桐毕竟小,便垂下手,让杨骋风往里面去了。

侍槐和锄桑跟着君闻书去了布店,看榆去前院向管家领东西了,就剩我和栽桐。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出去。看栽桐刚才的表现,想必也明白我不愿意出来,他一定不会戳穿。于是我又轻轻地躲进书库,关上门。心想,这次没有君闻书,看你怎么把我逼出来。

杨骋风已经进门了,听见他说:“你这屋怎么没人啊?”

沉默片刻,栽桐说:“回二姑少爷,都有事出去了。”

杨骋风哈哈一笑,“哦,是吗?那你也出去吧,本少爷自己坐会儿,也看看闻书的书。”

栽桐又说:“小的不敢,必要服侍二姑少爷。”

“嗯。”杨骋风好像坐在了君闻书的椅子上。糟糕,桌上有账本!

我顾不得了,打开书库的门,把栽桐吓了一跳。杨骋风的脸上喜滋滋的,看见我的脸,笑容又没了。

“见过二姑少爷。”我生硬地行礼。

“唔,你呀!”杨骋风又恢复了他的官气,打着哈哈,“你家少爷待你还好?”

“谢二姑少爷挂记,少爷一向待下人仁厚。”

“哦?看样子,你倒很感激他呀!”

我不答话,免得被寻出毛病。

“你们倒是谁给我端杯茶呀。”杨骋风跷起腿,模样像只停下来的绿头苍蝇。

我刚准备出去,他又说:“站着的那小子,去倒茶吧。”

栽桐应声去了,剩下我和他。他突然冷冷地说:“你的脸,他画的吧?”

我不做声。

“哼,他还对你干什么了?”

我继续不吭声。

“人家是画眉,你们却画脸,感情不错呀。”我沉默。栽桐回来了,杨骋风看也不看地接了茶,吩咐道:“小子,去园门口看着点儿,有寻我的人,过来通告一声。”栽桐担心地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便走了。

杨骋风抿了口茶,我问:“是不是你对湖州的萧…公子做了手脚?”

“手脚,什么手脚?”

“别装了,肯定是你。”

“什么手脚?他有何事?”杨骋风倒有点儿诧异。莫非真不是他?那还是不要说了,多说露馅儿。

“说呀,什么手脚?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说你做没做!”

“哼,你未免太小看我杨某人了。我不是什么君子,倒也不至于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见我不语,又懒洋洋地说,“他怎么了?你要不要求我帮帮他?”

不是他就好,那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了,我轻轻地舒了口气,估计不要紧。

“喂,你能不能别一见到我就先问别的男人,好歹你也问问本少爷。”我继续沉默,他也不说话了,我感觉到他在端详我,好半天,才缓缓道,“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你我的赌约,还记得么?”

赌你个头!你是幼稚的自大狂,没事找乐,我也要陪着?我继续不说话,对付杨骋风,我的战术只有一个——沉默。这个人心机太重,别着了他的道才好。

他挥了挥袖子,若无其事地说:“看来你还是记得的,到时候可别赖账。对了,上次听荷送你的东西收到了吧?你也不谢谢我?”

“你把听荷怎么了?”我不得不开口问。

“依了你求我的,照顾她,把她收了房。怎么样,谢我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荷是被他占了。碍于他的身份,我只好冷冷地说:“二姑少爷好脸面,占了小丫鬟,还要拉上我遮羞。”

“吓,你不愿意?怪了,多少人求着我收呢,你以为那小丫头就那么漂亮?玩玩还行,真要收进来,麻烦,还不是因你求我?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忍不住了,“杨骋风,你根本没有礼义廉耻!”

“哼,我收了个小丫鬟就没有礼义廉耻。我再怎么没有礼义廉耻,也总比道貌岸然强。你瞧瞧君家的主子,啧啧,真是姓君的君子,可惜呀…”他突然住了嘴,看着我,“你知道吗?”

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珠子转了两圈,抬起左腿,膝盖抵着桌子,右腿却伸直,身子倚到后面,“果然,你不知道。嘿嘿,不要紧,本少爷知道就好了。他君家以为弄个假正出的闺女塞给我,就真能骗得了我?少爷我早就知道了。哼,我是吃这亏的?看看谁玩得过谁!所以,本少爷说,你要输了。”

我心里一跳,“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嘻嘻,没有,有也不能和你说。你和他都到了画脸的地步了,万一我说了,岂不是自泄底牌。我还赢什么!不过…”他的眼珠子又绕着我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我一向不瞒你,可以向你小小地透露一下。我呢,就像原来和你说的,用了君老爷子的一点儿钱,荫补了个小官。这样,我的身份就有了。不过我也没让他吃亏,打算和他合着做点儿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样?这次,我没有仗着我爹吧!”

我隐隐感觉到一种凶险,难不成,君闻书就是为了防这事儿?这里面有什么勾当?听杨骋风的口气,好像胜券在握,他哪来这么大的信心?

正想着,杨骋风却信手翻开了账本,“哟,君木头现在开始看账了,倒是个成材的。”我赶紧走上前合上账本,往旁边一推,用手按住,“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书房狭窄,请二姑少爷移至正室说话。”

杨骋风没答话,盯着我,忽然笑了,“司杏,你还真像个小媳妇。只可惜,你这么对你的主子,有好处吗?就你,君闻书即便纳妾,也轮不到你。”

我冷冷地答道:“谢二姑少爷挂记,司杏是一个下人,从来没想过要高攀做妾!”

“呵呵…”杨骋风笑了,“我说司杏,你还真是傻呢,你不知做妾的好处。妾的名声虽不好听,却是实打实想娶的。那正妻,就是个名分。你这种出身,想那么多干什么,有人疼得了。”

我不理他,他却笑嘻嘻地继续凑过来,手上拿着亮晶晶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瞧,漂亮吗?”

原来是一串珠子,散发着圆润的光泽,我虽未说话,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漂亮。

“嘻嘻,可不是给你的。”他变戏法似的又收了回去,“给眠芍的。”

果然,一个也不放过,真是个色鬼。眠芍终于如愿了,她的夫君到手了。

“哟,不高兴了,吃醋了?那送你吧。”珠串在我眼前晃悠。

我的手按住账本,头扭向窗外——君闻书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世上啊,有的女人,你给她点儿东西她便跟你。有的女人,你不用给她东西她也跟你,只有你这个女人真奇怪呢。”他的头从旁边探过来,看着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我使劲儿把眼皮往天上翻,以免自己不耐烦地发起火来。正打算要把账本搬开,他却拉着我,我没甩开,要叫他放手,忽然一个极冰冷的声音响起来,“放开!”杨骋风和我都吃了一惊,一齐看向门口——君闻书!

君闻书面色冷峻,盯着我们,走了过来,在离我还有两步距离的地方站住了。我半低着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就这么巧!倒像是我背着主子勾引姑少爷。

杨骋风仍然拉着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闻书,你回来了,我正和你的丫鬟说话呢。”我大惊,这杨骋风也太嚣张了!君闻书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草草地行了个礼,“姐夫刚过来,二姐好吗?娘在等你吧,你怎么躲在这里,和…和一个丫鬟…说话。”

杨骋风嘻嘻一笑,仍然拉着我,“闻书,你这丫鬟有意思得紧,你平日没发觉吗?不对不对,你也发觉了,否则不会给她画猫脸。姐夫我府里好没意思,不如你送给我吧!”

我被吓了一跳,杨骋风,他想干什么?君闻书的眼中明显闪过愤怒,却微微笑道:“姐夫真能开玩笑,谁不知姐夫府里莺声燕舞、川流不息。似她这等丑丫鬟,哪值得?姐夫是官家子弟,传出去要被人家笑话的。”

 “哈哈…”杨骋风仰头大笑起来,一会儿,却收住笑,紧盯着君闻书,目光中充满了挑衅,“闻书想得真周到,连我的名声都想到了,真是好内弟。既然内弟如此厚意,那倒也好,放你这儿,我随时来看看她,只是内弟别嫌烦便好。”说完,居然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脸。我的汗毛顿时立起来,想要挣脱,他却拽得更紧了。

“你!”君闻书脸色发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知羞耻!”

“我不知羞耻?内弟,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看上了她,顺道过来瞧瞧,打算把她收了,又如何?”

这话是越来越听不下去了,两个男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实在尴尬。我想挣脱出来,却被杨骋风死命拉住,君闻书在,我又不能发火,只好怒视着他,他却对我一笑,“别急嘛,你也正好听听,省得我再说第二遍了。将来过了门,君大公子也算你我的证婚人了。”气得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杨骋风,你别妄想了,你想娶她,她可愿嫁你?”君闻书失了礼仪,我还是第一次见。

“说得好,她可愿嫁你…闻书,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她想要嫁的是谁。不是你,也不是我。可是,你愿意让她嫁给那个人吗?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因此…”他顿了顿,又转向我,“你肯定是要替我看着她。这样说来,无论如何,我都先谢过了。”

“堂堂官家公子,如何敢妄谈嫁娶!”

“我当然娶得!我已有正室,娶几个偏房谁能怪我,谁又能说我什么!她一个丫鬟,我强娶了便又如何?倒是君大公子,我问你,你能娶她吗?”

“你!”

“不用这么看着我,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杨骋风又嘻嘻一笑,“你娶不了!别说君府家教严,容不得你娶下人,且说你那娘,她能让你娶她吗?她这一辈子受的又是什么呢!”

君闻书突然脸色发白。杨骋风吁了一口气,说得极其轻松,“君大公子,这个人,肯定是我的了,也只是暂时放在你这里。当然,你若是现在就想给我,我便笑纳了,刚好去前头和你老娘说说,今天便带走。你也别那样看着我,要不这么着,我俩一起过去问问你家两位老主人,是愿意把她给我呢,还是愿把她给你?”

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君闻书脸色发白,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半天,他强笑道:“你真要娶,便娶了就是,何必这样,倒像是故意来…羞辱谁。”

我一惊,这话是君闻书说的?!他似乎在怕,怕什么?

“内弟言重了。你是我内弟,她呢,又是我的妙人儿,哪个我都舍不得羞辱。”杨骋风今天怎么了?

“人嘛,当然是我的,早晚我要拿走的。只是,你说得也对,官家子弟,总要有些风范,否则就跟街上那些色急的没区别了。这个嘛,就好比吃东西,明明是个好东西,慢慢吃才有滋味儿,一把抢过来吞下,便是焚琴煮鹤了。她,已是本少爷的囊中之物,少爷我有这个耐心。”他顿了顿,语气很轻,却极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杨骋风走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君闻书,我极尴尬地站在那儿。今天的事实在太突然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偷偷一看,君闻书站在那里,脸色一片阴沉。我几次张开嘴,又闭上。说什么?

良久,君闻书仍是站着,我轻轻地叫了声,“少爷…”他抬起头看着我,“少爷,我…”

“你下去吧。”我行了个礼,默默地出去了,却听到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坐在厢房,回想着杨骋风的话。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实情。我是君家的丫鬟,君闻书是少爷,杨骋风是姑少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要留我,我都走不脱了。但是,无论君府杨府,都是一样的阴森,哪里我都不愿待着。我一定要走!去找荸荠,去找我的生活!

我夜夜对着荸荠给我的东西发呆,他到底怎么了?倒是说一声啊,这么无声无息的。我又写了一封信,这次很短,就是问他到底怎么了。在君闻书复杂的目光中,信,还是被寄走了。

自从上次的书房事件后,我和君闻书之间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尽量客气,尽量回到我出府前的状态。有时反倒特别不自然。锄桑时常疑惑地看着我,许是侍槐叮嘱过,他竟没问什么。君闻书又和以前一样的沉默,不过我觉得他比以前更为用功,也更加投入。他的账本看得越来越快,有时只大致一翻,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终于等来了萧靖江的信,薄薄的几页,打开一看,心就凉了,称呼只有两个字——司杏。

我把信读完。信中的语气很冷淡,只说他还好,让我不用担心。看信上说我在君府很好,还能帮上君闻书,他也觉得肯定会是这样。既然我选择了回君家,就要好好过,好好对待君闻书。信的末尾,他说他是小户人家的儿子,却立志不第不娶,并祝我能在君家早日出头。

我气了,萧靖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在想办法往外逃,你却祝我在君家早日出头!你以为我愿意回君家!你以为我愿意和你说我在君家过得多么好!你以为君家这个隐藏着凶险的鸟笼,我真愿意待着!

我把信又看了一遍,还是那些内容,连一句能推敲出双层意思的话都没有。荸荠,你真如此冷淡!你家门前的初遇,方广寺的陪伴,再见面的那顿晚饭,桥头你我的依偎,你竟没有看清我?你,真觉得做妾是我的好出路?你我墙里与墙外,却让我怎么把心事和你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难?我要你给我分担了吗,我奢望过吗?我奢望过,我真的奢望过。我奢望你是我的知心人;奢望我挨打时你在我身边;奢望在我不知怎么办时,你能给我出主意;奢望初二那天能给你亲手戴上帽子;甚至奢望过,你会在外面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尽情地有说有笑,不避讳旁人。可是,这些奢望我和你说过吗,我又能和你说吗!

我把信揉成一团,抬手要扔,却留下来了。我舍不得。那是荸荠的信,虽然他误解我,那也是荸荠的信,我的丑荸荠的信。我把信摊开,小心地捋平整,又看了一遍,忽然心酸地笑了。

这个小心眼儿的荸荠,你这是生气了。虽然你不懂我,但好吧,看在你“吃醋”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不过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一定不放过你。

我笑了,眼里却有泪水,转了转,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能掌握什么?真有下次,我又能怎样?荸荠,丑荸荠,什么时候我能站在春风里,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轻轻地说话,和你开心地笑呢?

我开始斟酌给荸荠的回信。我没有直接提到他信里说的话,也不敢再提看账,就说我在府里的生活,说我和侍槐、锄桑他们的玩闹,说自己如何的笨以至于做错事,说自己吃了什么。末了,我憋了很久,还是问了他,那顶帽子是否合适——我真怕他扔了!

无论萧靖江怎么对我,在心里,我都认为他是我最亲的人。这种亲,可能不是爱人之间的亲,却是一种很安详的亲。许是他见我第一面就是在帮我,许是他不是出身大户人家或官宦人家,许是他也如我一样的不如意。我就是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从不觉得要提防他,和他在一起,很安定——虽然外面并不安全,虽然他有时很笨。

世上可能有一千种可称之为爱情的感情,也许,我这也算一种?其实,爱情就是你的感觉,无关他人。甚至,无关你“爱”着的那个人。也许,我这也并不是爱情吧。

君闻书对布店的账越来越熟悉了,我跟着看看,也开始惊讶他家生意做得大。这只是君家的一家店,可见江南织业大户的名声也并不是虚传的。不过我觉得奇怪,现代公司是有限责任,只在出资范围内负偿债义务。可内部还要建立起名曰“公司治理”、号称三权分立的小缩影的权力架构——即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鼎足而立,互相牵制。股东会类似于议会,董事会相当于政府,而监事会的权力可比司法机关,相互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动不动还要搞个股东诉讼诉到法院去。而在宋朝,做生意所背负的都是无限责任,也要委托账房。没听说谁不信任谁要到官府去打官司的,也没听说谁申请破产保护,谁因负不起债而跳楼自杀的。金融业不发达,也不能向银行贷款,可照样经营得挺好。我们下工夫从外国学了管理制度,可有没有反思过,我们老祖先的东西真的不能用吗?

我仔细翻过账本——当然,没告诉君闻书我在找什么——账上只记了店里的流水,并没有关于实收资本的记载。我实在不知道,当年君如海或君如海的祖先,是以多少本钱起家的。我想学习一下,也得不到要领了。

下了一阵儿海棠花雨,紧接着丁香正旺盛,后院一片馥郁,小蜜蜂天天嗡嗡叫,十分热闹。

春天正是活动的好时节,君闻书经常出去,锄桑几个便拉着我玩马球。有一次让君闻书撞个正着,他倒也没说什么,只让我们别太吵。锄桑冲着我龇牙咧嘴地笑,我却赶紧放下球杆,跟他回书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君府的气氛似乎不那么压抑了。为什么?是因为君闻书对我们好了?或许是我敏感,我总觉得,似乎君闻书自己都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四月二十二,我忐忑不安地寄走了给萧靖江的信。还是很厚,和以前一样,说些七七八八生活上的事。在信中,我似颇为无意地编了个谎话,说府里打发了一个丫鬟,按年龄,可能过几年我也要被打发了。我又把君夫人对我说的那些话降低了火药味,以玩笑的形式加了进去,希望荸荠看得懂吧。

发生了书房事件,我就更不想掺和君闻书的事,免得将来一旦他俩发生冲突,我说不清楚。有时我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君闻书突然要接布店?杨骋风明知道君闻弦是庶出的却不闹,看着更像定时炸弹——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他和君如海合伙做的什么生意?杨骋风说的“姓君的君子做的事”,指的又是什么?他还给眠芍送东西,似乎很在意她呀!

眠芍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瓜子脸,狭长目,嘴角长着一颗珠痣,倒是蛮好看。只是,怎么那么毒呢!君如海也发昏了,怎么就认不清她!事隔几年,如今想想也不怎么恨她了。顺着又想到了二娘。唉,二娘,不知道你投生到哪里?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居然投生到以前的朝代。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真玄妙,来来往往的灵魂,这世或那世,便认识了。下一世还会再认识吗?我和荸荠呢?我越想越乱,索性收拾好杌子进屋了。

十五岁了,又是初夏。芍药艳艳地开着,映着日头的光,似乎头一次觉得琅声苑有了生气。我想去看看引兰,可又不敢,偷偷地问锄桑,他竟脸红了。

“司杏,还是你想想办法…让她来一趟吧。”

“我若有办法还问你!你替我想想,我去看她。”

“要不,我去送信,就说你找她?”

我歪着头,看了看锄桑,暗自笑了,答应了他。果不其然,过些日子,引兰偷偷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