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君闻书严肃的样子,我原以为君家的布店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可真正介入,才发现一切井然有序。布店的账房姓王,君闻书称他为王叔。王叔淡淡的八字眉,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的光芒,一脸的和气。他对君闻书明显很客气,但我敏感地觉察到一种不屑——君闻书毕竟还小,又没有老爷子撑场面,根本镇不住。

于是,我回去研究了一下,建议君闻书从查账开始。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敢说自己的账目完全没问题,君如海每年肯定要查,查的结果,君闻书不去问,我也不得而知。我特地挑了去年春节出的一批缂丝,这批丝很奇怪,出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我对布不懂,但以我前世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可能是串货的原因。我领教过君闻书盘查人的本领,以及他那淡然却足以令人觉得压抑的威严。

果然,君闻书不咸不淡地一问,王叔的脸色略微有了变化,“少爷,那批丝原来是给前条街的盐商孙员外家的,后来他又说不要了,给退了回来。”

君闻书扭头看了看我,我不做声,装作什么也不懂地盯着地面,却乘王叔不注意,在君闻书的背上悄悄地画了个叉——查!

君闻书故作沉吟,然后说:“这么大一批丝,还在吗?在的话看两眼,我看看孙员外家要的是什么货色的丝,以后心里也有底。”

真是看不出来,夫子君闻书也能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绝对不亚于杨骋风。真是狡兔三窟,人人都不简单。

王叔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他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少爷要看,原是应当的,只是库房积尘较多,恐污了少爷的衣服。”

“哦,库房有积尘?我原以为放布的地方应该好些呢。”君闻书的弦外之音弹得真绝,我在心里佩服。王叔不得已地笑了笑,唤来伙计,打开库房门。

库房里并没有很多灰尘,君闻书的脸色也毫无变化——真是沉得住气,是我,早要挤对王叔几句了。他信手翻着,摸到一堆丝,停住了脚步,“这个便是吗?”

“回少爷,是的。”

“发黄了。是受潮了?”上等的丝发黄了,基本上报废了。

“是受潮了。”王叔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以为要放他一马了,没想到君闻书又开口了,“哦?这样的库房,既不漏,地也结实,却会受潮,是谁管的?”

王叔的脸色又不自然了,“这个…”

“其他布还有受潮的吗?”

“这个…”

我悄悄地出去了,主子查问下人,更何况还是举足轻重的账房王叔,我不在旁边比较好,省得让他没面子,毕竟这布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换人。想来君闻书也懂这道理,否则刚才也不必委婉地将责任绕到管库上了。

外面晴日当空,蝉鸣热闹,我找了处阴凉地儿蹲了下来。要过八月十五了,不知荸荠怎么样了。上次我在信里让他凡事想开些,不要太难为自己,他听进去没有?功名有什么好!真做了宋朝的官,不也得亡国吗!别说这小小的南宋,就是北宋也逃不过历史的车轮。什么才能光耀古今——书、科研成果和你真正的业绩。做官有什么用?真要出名,著书、做实事吧。宋朝的皇帝能让后世记得的有几个?即便记得,也是褒贬不一。但提起毕升,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功绩。我知道,这些光辉人物中没有荸荠,也没有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也是要死的,平凡地死去。他们、我,都只是历史中一粒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沙子。既然是沙子,为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非要为难自己,以别人的好恶为标准来规划自己的人生呢?我真希望荸荠能懂得,不过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未知的未来,我们永远野心勃勃,不断地想象,不断地开拓。就像前世的我,不也是考这考那,学这学那的吗。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我也不可能成为光辉千古的历史人物呢。

君闻书出来了,我立马站起来,偷偷一看,后面跟着诚惶诚恐的王叔,一见便知君闻书得了胜,我也垂下了头。

上了车,君闻书便松了一口气,“累!”

我笑了,“看少爷举止言谈,不像累的。”

“去和人扮戏,你不累?扮个小厮装哑巴,还是个眼观六路的哑巴,你不累?”君闻书打了一耙过来。

“没我什么事儿,还是少爷戏多。少爷这盘查人的本领,司杏也算是见识了。”

君闻书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说:“看来也没有多难,就是累。”

“少爷得有自信,我相信,这事儿少爷应付得了。”

“真的?”

“真的。”

君闻书开心地笑了,“我也觉得还好,有你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我讪笑两声没说话,我不想知道太多事,只想给君闻书出出小主意,而并不想成为他的心腹,更不愿像主人似的说三道四,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我的心真的不在君府了,早走了。外头的阳光,外头的风,加上外头的荸荠,哪个都在吸引着我。我也十五了,出去后天地大好,不必像当初那样靠给人做丫鬟才能活。帮君闻书过了这关,就真该是我走的时候了。

过了八月十五,又到秋天了。快到九月时,荸荠给我回了信,我喜滋滋地拆开,却惊讶地站起来——荸荠的胳膊断了!我仔细地看着,原来是州府衙门的马受惊了,他躲避不及,慌忙中掉到沟里,左胳膊被压在下面,骨折了,十分疼痛。最要命的是九月二十乡试,他心绪沉沉,说这次是没希望了。

真是突来的灾难。我想去看看他,再三思量,还是不去了。出府一次不容易,我要把所有的努力用在最后彻底地出府上,现在能少耗一分就少一分。况且我去也帮不了忙,反倒扰乱他的心绪。就这么着吧,胳膊断了,人没事,大不了左胳膊残了,我也不嫌弃他——反正我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真考不上,等我出去了,和他一起干点儿什么不行?即便是吃糠咽菜,我也乐意!

风花雪月是爱情,相濡以沫也是爱情;卿卿我我是爱情,这种遥遥相挂也是爱情。荸荠,你要坚持住,我不能去看你,可是我记挂着你。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从这道门里走出去,那时候我便是自由身。

我算了算时间,再写一封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考前寄到了,那就考后寄到吧,我想让他轻松点儿。我并不看重这场考试,但还是要宽慰一下他,因为他很重视。

我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君闻书也从原来的账海中解放出来,除了去店里,仍在家读书。林先生依旧每隔十天来府里一次,谈话内容却有了改变,我知道,他也是君闻书的智囊之一。每次林先生来,我便自动退出去。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便越快。我不想被圈在君府,所以尽量少听、少说、少惹事。

这天,送走了林先生,君闻书唤我拿几卷《王摩诘文集》来读。王摩诘就是王维。王维的身世令人感叹,他的诗我也喜欢。今天君闻书反反复复吟的却是一首思乡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反复吟诗,必有所托。而他的家就在此地,又有何所托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唉,这诗应该是我来吟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

正想着,他吟诗的声音停下来,淡淡地说:“司杏,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回少爷,我没想什么。”

一小会儿的沉默,他又问:“你,看得起摩诘吗?”

我一愣,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少爷说的,可是王右丞的出仕?”

君闻书不置可否,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王维的诗和他本人反差很大,他因诗中所体现的意境而被称为诗佛,为人处事却颇令后人非议。就中国人一直提倡的气节来看,王维不是一个君子。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应该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一而终,不仕伪朝”。王维先是为了官位,不坚持事理而曲意逢迎。安史之乱时,王维被俘,继而投降做了伪官,确实有点儿不可原谅。

我想了想才说:“摩诘先生若未先侍李唐,而直接出仕安禄山尚有托词。毕竟选择仕或不仕,以及仕谁亦是士子们的见解。然仕李唐皇帝在先,仕安禄山在后,倒确实失节了。”

君闻书摩挲着他的小乌龟,低着头,并不看我,“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我摇摇头,“有些苦衷说得过去,有些苦衷,便是千古骂名。”

“那李陵呢?”

君闻书和我谈起历史来了。李陵,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名将李广之孙,却受人挤对,以至于被迫投向匈奴,落得背叛母国、满门抄斩的叛将下场。君闻书提起他,我也语塞了。我说:“我敬佩他。”

无论怎么说,李陵都是一个悲情英雄,降过一次,不得已,因为他也是人,也有人的真实情感和弱点。但既已降了,就绝对不能再降第二次,哪怕能为自己博来名声。我理解他,人的一生中,遇事可能要低头,但绝对不能侮辱自己。

我心里也悲哀起来,命运是我们能选择的吗?我们的命运,有时竟是别人选择和掌握的。

君闻书又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各自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虽然入秋,外面的树叶儿仍是浓绿,细雨飘落下来,树枝微颤,偶尔有黄色的叶子随风飘荡,倒显得十分宁静。我正瞧着,却听见君闻书低低地说:“你看,那片叶子落了。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切,便要开始了吧。”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风从窗口吹进来,撩起他的发丝,君闻书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正散发开来。他有心事!

“少爷…”

“人是没法自己选择的,如真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只读读书。”君闻书只手放在桌上,指上夹着笔,“你聪明,有些事终究会知道的,那便再说吧,只希望那时…你别怨我。”

“少爷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接管布店不是很上手吗,还说这些?”

君闻书抬头笑笑,并没有说话。书房里一片寂静,外面树枝轻轻地摇晃。静,连接成一片。

“少爷,”侍槐突然湿漉漉地从外面进来,“杨府来人说,听荷怕是…不行了,想让司杏过去说说话。”

我大惊,听荷不行了?怎么可能?君闻书坐着不动,面上却起了变化,一脸的狐疑。我也在转念头,是不是杨骋风的花招?听荷一向没有什么病,怎么不行了?君闻书看向我,我便说:“侍槐,这到底是真是假?”侍槐摇摇头,“我也不知,来人就在外面,少爷,要不唤进来问问?”君闻书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侍槐出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个人进来。

“见过君少爷。”来人行了个跪礼,我一瞧,还是上次那个小厮。

“起来吧。你说听荷要…怎么了?”

“回君少爷,上头说听荷姑娘产后身子不好,怕是保不住了,想见见司杏姑娘。上头还说,如果司杏姑娘还有情分,就过去看一下。”

我的头嗡的一声,产后身子不好?那个磨和乐…原来听荷是说她有孕了,她才多大啊!听荷、引兰和我同岁,我是春天生的,引兰是秋天,听荷是冬天生的。十五岁的听荷,当妈妈了?身子不好,要保不住了?我晃了两下,二娘没死在我眼前,现在,要死在我眼前的,是听荷。

君闻书看着我,并不言语,只对来的小厮说:“我知道了,你先跟侍槐去厢房候着,去或不去,一会儿给你信儿。”

“少爷…”

“你想去?”

“少爷,那是听荷,是咱府里出去的听荷!”

“会是真的吗?”

我也怀疑。杨骋风诡计多端,也许竟是假的。不过,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了想,“少爷,不会的,别说我只是一个丫鬟,没什么值得留的,即便真留我,我也不愿意的。”君闻书在担心我?杨骋风真是在耍花招吗?那上次为什么要送我回来,直接掳走不更便当。再说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值得杨骋风费神。

好半天,君闻书说:“听荷当时也算陷害了你,你却不恨她?”

原来他都知道!我摇头,“少爷,府里的事,我们就不必说了。听荷有她的难处,不要太苛求她。她也是个可怜人,真要死了…”我有点儿哽咽。

“那就去吧,你一向心软。”

我冒雨钻了出去,只收拾了一两件衣服,就又跑了回来,君闻书还是那样坐着。

“少爷,我要走了。”我顿了顿,“不过,少爷,我能去得了,便能回得来。”我豁出去了,杨家不抵君家,绝对待不了。我一定要见见听荷。

“你带个人。”他想了一下,“栽桐好吗?”

栽桐虽小,却很机灵。小,有时反倒能麻痹人,我也愿意带着他。君闻书唤栽桐进来,嘱咐了几句,在秋天泠泠细雨中,我和栽桐登上了车。

扬州离临安并不是特别远,栽桐遵照君闻书的吩咐,赶了君府的车子,与杨家小厮并行。杨家小厮名唤虎子,一个朴素而毫无风雅的名字。虎子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下人,对我和栽桐都很客气,就是嘴紧,问什么都不肯说。途中,栽桐曾悄悄地问我,要不要再跟着往前走。我犹豫了一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杨骋风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即便他扣留了我,我还可以打发走栽桐。更何况,以我对杨骋风的了解,他不会扣留我,因为留我没用。

第三日,我们到了临安。

南宋只是偏安的小朝廷,却看不出将要亡国的气象。四处是楼堂馆所,咿咿呀呀的笙箫之声充斥于耳,打扮得春情柳意的人们摇摇摆摆,川流不息。杨家门前有两个大石狮子,十分招摇。看这扇门,便可以知道出了杨骋风那样的人物也并不稀奇。我心里嗤笑,了不起吗!

虎子先下去恭恭敬敬地和门房说了,并递上一块牌子,门房往这边瞧了一眼,便让我们从旁边的小门进去了。

杨府果然气派,我扫了几眼宋朝三品大员的房子。与君家迎面的假山不同,杨府进去是一片开阔的庭院,种植参天大树,颇有威势。房间似乎比君府的大,常见的是通间——从门窗的数量即可看出来。人来人往,看打扮,有穿见客礼服的,有下人打扮的。人们行色匆匆,最多只是耳语,绝少出声。想想湖州的杨府,果然这里更像官员的府邸。是啊,那得意扬扬的杨骋风,该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

虎子领着我们左转右转,停在一处小门口,唤了声,“菊香——”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探出了头。

“菊香,这是来看听荷姑娘的司杏姑娘。”小丫鬟极快地扫了我一眼,看出我着装朴素,脸上立刻流露出不屑。一样啊,和杨骋风一个样儿。虎子继续说:“秦总管说,人一来便带到后院内府找那儿的总管王四嬷嬷,由她安排。你带了去吧。”

小丫头撇撇嘴,“一个丫鬟,干吗要吩咐我!”

虎子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菊香,别多说话,这可是来看听荷姑娘的。”

小丫头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听荷不也是丫鬟吗,生了个儿子,就成凤凰了!”我和栽桐迅速对视一眼,看来听荷果真生了孩子,还是儿子。

虎子不吭声,小丫头也闭了嘴,食指挑了挑,“你,跟我来吧。”栽桐也要跟上,虎子却拉住他,“栽桐小哥,这内府不是我们能进去的,你且跟我先行歇息去吧。”

“不行,”我退了回来,“我不独去,他也不能跟你去。我们就来了这么两个人,好歹得让我们知道对方都在哪儿,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虎子似极为难,栽桐见了,转头对我说:“姐姐先进去,我只守在这里。”我看着他,这孩子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有大人般的心性,真不该是个下人。

我随着菊香进去了。内府的房子更大,与前院不同,后院多种些纤巧的花木,来来往往皆是梳妆精细的丫鬟,一看便是脂粉环绕之处。这样的地方,离我太远了。杨骋风这个人,确实也离我太远了,我更加坚定了能离开杨府的信心——他要赢我,不值得当真。

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我们到了一间屋子前,和前院一样,这是一个大通间,但与君家的小窗棂不同,窗子大,窗棂也宽,上等洁白的窗纸覆在上面,十分透亮。菊香并不进屋,隔着门屈膝行了个礼,细细地说了句:“守门的菊香给王四嬷嬷见礼。”一个稳重的声音传来,“进来吧。”菊香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唤了我,她却又退出去了。

里面坐着一个约五十岁的妇女,褐色的大襟缎子衫,滚着绛紫边儿,脸上皮肉略松弛,显得两腮肥嘟嘟的,人却长得很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儿。我行了个礼,“见过王四嬷嬷。奴婢是君府的司杏,前几天听府里传信说听荷姑娘不大好,叫我过来看看,烦劳王四嬷嬷安排一下。”

王四嬷嬷高高地坐在上面,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了礼,两只眼睛却在我身上转悠。好半天,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多礼,既是秦总管安排的,我也只听吩咐。来人哪——”另一名小丫鬟进了屋,“秋萍,将这位司杏姑娘带去见听荷姑娘。”小丫鬟应了,领着我便出去了。

我觉得这杨府比君府还压抑。君府礼数多,好歹人少,相互之间不来往,我也天天守在琅声苑不出去。这杨府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森严府邸,只是不知怎么就出了杨骋风这样的儿子,还是有其他兄弟姐妹没露面?度量王四嬷嬷,我倒是安心了七八分,至少不像是杨骋风在耍花招。

我怕君闻书,对杨骋风,我则敬而远之。但我不怎么怕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不怕他,只不愿理他。

听荷的屋子在拐角处,前面就是几竿竹子,也许有点儿像澧歌苑?叫秋萍的小丫鬟领到门口,对我点点头,我轻声谢了她,她便走了。

我挑起帘子走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听荷正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才入秋,却盖上了厚被子。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空药碗。我仔细看她的脸,便捂住了嘴巴,是听荷吗?!是那个俊俏惹人怜的听荷吗?我记得那个听荷——吹弹可破的皮肤,脸虽不大却两腮丰满,惹人爱怜。可眼前的听荷完全枯萎了,眼睛深陷下去,脸上毫无血色。这是听荷?!

我再看看四周,整间屋子毫无生气。四壁是秃的,不见什么装饰,比我的屋子好不了多少,这是听荷住的?听荷不是给杨骋风生了个儿子吗?就是这种待遇!这个杨骋风,我恨不得扇他几耳光。

床上的听荷开始咳嗽,声音却毫无力气。这儿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外面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进来看看。我赶紧上前,轻轻摇着她,“听荷…听荷…”

听荷费力地睁开眼,眼珠毫无光彩,脸上却浮现一抹宽慰之色,“姐姐,你来了,你来了…”眼角有泪下来,不断地往外淌。

我心酸,强笑着,却也流出了泪,“好妹妹,我来了,你还好吗?”

听荷从被里把手伸出来,抬了抬。我赶紧握住,一把骨头,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力气。

听荷微笑着,泪却更多了,“不成了,姐姐,我不成了…”

我忍住哭声,伸手给她拭了泪,“傻丫头,听说你刚生了个儿子,都做妈妈了,怎么说这不吉利的话。”

听荷摇摇头,两眼空洞地望着帐顶,“不成了,姐姐,你若能掀起我的被子,便知道了。”

我大惊,正要掀,她却又伸手按住了,“姐姐不必看了。姐姐还没与人…看了不吉利。是血晕,活不了几天了。”

血晕?我怔住了。前世我姥姥说,老辈的人生孩子,一生一死,能活一条命就是好的。多少人生孩子,怎么就听荷血晕?

听荷惨然一笑,脸煞白煞白的,“少爷起先还瞒着我,我自己也知道不成了,这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再好的人,也架不住这么流啊。”她失神地盯着帐顶。

“他没请人给你瞧瞧?”

“你是说少爷?请了,不管用。姐姐你别怨他,他对我,还是好的。”听荷的声音低了下去。

“好?把你弄成这样子,哪门子的好?这么个人躺着,四处连侍候的人都没有!”

听荷摇了摇头,“姐姐,不怨他,这是命,谁让我就是这命。”听荷气若游丝地说,“姐姐,我想看看你,也想谢谢你,我知道,是你求了少爷…”

“听荷,你别说了,若不是我求了他,你也不会…”我说不下去了,泪哗哗地流。

听荷慢慢摇摇头,抬了抬手,“姐姐别哭,是得谢谢姐姐。姐姐你和我不一样,我能跟了少爷,就是好的。要不,我能怎么办?姐姐不要怪少爷,他对我,是好的。这是命,不怨他。我跟了谁,不都得有这劫。”

我捂着嘴,呜呜地哭着,“听荷,你莫说话了,躺着。”我把她的手放回去,给她扯了扯被子,“听荷,想君家不?”

她摇摇头。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她会说想。“姐姐,我这算是跟了人家了,想什么?”

“什么跟了人家,连个名分…”我吞了回去。

听荷孱弱地笑了笑,“不怨他,杨家的名分,不是想给就能给的。”

“不给就不要娶!”我冲动地喊了一句。

听荷又笑了,“给不给都一样,给我留个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女人啊…姐姐,你做了女人,便会明白。”她出神地盯着帐顶,脸上居然有点儿幸福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听荷,她长大了,有些想法我也理解不了。我守着听荷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看你的孩子,哪儿呢?”

“奶妈抱走了,我看看将死,总不能让孩子守着我。”

是我,到死都要守着我的孩子。每个女子都有她不同的想法,我不能以为自己就是对的。

两人坐了一会儿,听荷说:“姐姐,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傻丫头,说这些干什么。”我拍了拍她的脸——都凹下去了,颧骨高高的。

“青木香是眠芍下的,她想这法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若再不下那青木香,现在在明州的,就是二小姐。”听荷突然说。

我没有吃惊,眠芍下毒,我也猜出来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往往受害者就是得益者。

“可是,我不敢说。”听荷的声音小了,“姐姐刚挨打的那天,我本想去看看的,走到门口,还是没敢。”

原来,那天是她。她来了,惊走了杨骋风。可如今她给杨骋风生了个儿子,自己却要死了。

“姐姐恨我吧?”

我摇摇头,“也有人知道毒不是我下的,也没说,眼看着我挨打。”

“姐姐是说少爷?”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姐姐不要怪少爷,君家的事,没法子说。我总觉得对不起姐姐,临走时想去和姐姐说说,没想到姐姐却不在——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瞧了瞧四周,苦笑了一下,“是你的官人把我抓回来了。”

“真是他!”听荷的眼睛又耷拉下来,“又是我误了姐姐,是我…”

我隔着被子按住她的手,“好妹妹,不怨你。这样也好,要不姐姐也没个身份,活得不好。回来了,再出去,不就成了吗!”

听荷点点头,“姐姐真会让人宽心。”

我看着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听荷,可怜的听荷,你还没开花,怎么就要凋谢了。我转过头,抹抹眼睛,“咱不想那些了。听荷,你饿不?我去哪里给你要点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