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荷摇摇头,“姐姐陪我坐会儿就好。姐姐,我不想君家,却老想着你,也想引兰。咱们三个,怎么就认识了?”我的泪没忍住,流了下来。突然想起那一年挨打昏了过去,醒来后我们抱头痛哭的场景。听荷呀听荷,你怎么就这么…

“引兰也还好?”

“好,她在夫人那边,还好。”

“不知我死了,会到哪儿去。都说人死了就爱往阳世住的地方凑,我还是不愿回君家,那里除了你们几个,一点儿好想头都没有。”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怜的听荷。

她又抬了抬手,“姐姐别哭了,人,早晚都要死的。”她的声音更小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摇着她的手,“听荷,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能死,你才十五岁,你不能死。你过了这一关,自会好的,自会好的…听荷,你不能死,才十五岁!”我哭着,那是听荷,曾在府里和我生活过的听荷,与我一样可怜的听荷。她,要死了!

听荷不说话,极勉强地睁开眼,额头上的血管微弱地跳动着,手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姐姐,我家里没人了,就是想见见你。”听荷的泪又下来了,我伸手给她擦了,“姐姐,君家的事,你别掺和,对你没好处。”

我抬起泪眼瞧着她。

“姐姐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只是两边都待过,可能知道的比你多点儿。别掺和。你不似我,能走还是走吧。别待在少爷那儿,待不住…”

我拉着她的手,“你放心吧,我不掺和,我也在想办法走。”

听荷脸上略微有些喜色,“是,我就知道姐姐聪明…如果有来世,我…我也愿做个像姐姐那样的人。”

我的泪哗哗地流,傻听荷,我有什么好的?活了两世,却连重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我现在知道了,人只有一辈子,好好活,就是一辈子。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却不知再说什么。听荷也没有再说话,任凭我握着她,竟似睡了过去。

外面渐渐地黑了,我想起栽桐还在等着,便轻轻地把听荷的手塞回去,给她盖好被子,悄悄地出来了。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杨府灯火初上,看着很热闹很华丽。可就在我背后的这扇门里,却有一个将死的人,无人管,无人问。这样的地方,我不要。这样的命运,我不要。无论我是怎么来到宋朝的,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无人领路,我凭着记忆往前走,左转右转地,终于看见了那扇小门,角灯已经亮了。我快步走过去,正要往外走,一个人却要往里走,险些和我撞了个满怀,他抬头要发火,看见是我,却又止住了。

淡淡的暮色中,杨骋风淡淡的绿色袍子随风飘起。

这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讨厌杨骋风和我进行的一切嬉皮笑脸的游戏,甚至讨厌自己以前和他说话,和他打交道。我讨厌他,讨厌任何一个视女人为玩物的人。我讨厌他!

我默默地行了个礼,往外走。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遇到杨骋风。

“你来了。”

我不说话,出了门,他也没拦我。栽桐还在外面,看见我,张口要问,但又看见我脸上的泪痕,便不做声了。

“姐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天地茫茫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听荷我也见到了,难不成在这儿等着看她死?即便我愿意,杨家也未必愿意。

“回去吧。今儿若太晚了,就先找店住下,明天一早走吧。”我的泪又涌出眼眶,我救不了听荷,那便走吧,走吧…

栽桐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都是下人,兔死狐悲。我们刚走了几步,背后有声音响起,“杨家有地方,住一晚上,还是可以的。”

我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你别怨我,我也不想她死。”

我理都不理,你不想让她死,那你想让她活了吗?屋里的听荷,还像个人吗?有谁去看看她吗?这么大的杨府,有一点儿人情味吗?

“喂,你停停,和我说说话儿行不。她要死了,我心里也冒寒碜。”

栽桐有点儿迟疑了,我则继续往前走。杨骋风忽然蹿上来,站在我面前,“说你呢,没听见!”

“栽桐,这是杨家的地方,我们回去!”我说得斩钉截铁。

“小子,你到旁边站站,我和她说句话。你都来了,哪儿那么容易就走?”

他不可一世的嘴脸盯着我,要是在前世,我可能立马扇他一耳光。

“二姑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你别怨我,”杨骋风有点儿狼狈,“我也不想她死,我也不知道,她…生个孩子就会死。”夜风吹着他和我,栽桐悄悄地往旁边闪了闪。

“我真没想到她会死,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和我亲近的人,死了。”

“你别那样看着我,我爹是文官,我…我其实没怎么见过死人。我也害怕,原来在一张床上…就要死了,还有个孩子…”

我突然觉得大家都很可怜,杨骋风,也是个孩子。

我不语,也没什么可说的,低了头要走,他却拉住我,“你别走,总得…等她发落了再走吧。”

“等她发落,杨少爷害怕了?是怕她变成鬼来找你吗?”我不转身,只冷冷地说,不想用那恶心的“二姑少爷”几个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我对不起她!”

“杨少爷的意思是对得起她?”

“我对得起!”杨骋风的语调又恢复了自信,“她来之后,没人打过她、骂过她,我敢说,比在君家强。”

不打不骂就是好的?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不让人打骂?女子嫁人,就图个无人打骂?我冷笑,两个世界的人,白费口舌,无法对话。我不愿再纠缠下去,听荷已经要死了,就让她安静地去吧,别老提她的名字,省得走得不安生。我去不了她的葬礼,我怕看见自己的下场。我受不了!回去多给她烧点儿纸,君闻书也是会肯的。

我行了个礼,“二姑少爷府上人多,奴婢要走了,这么站着,不大好看。”

“你就和我说说话儿,我不想去看她那个死样子…阴森森的。”

听荷的命都快没了,你还在这里缠我?居然还说不想看她的死样子?

“二姑少爷,人命比天大。不想看人家的死样子,就不要作践人家。她现在都要死了,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却只是不想看她的样子,我真是不知…”我死命咬住嘴唇,毕竟杨骋风是这家的主人,我得掂量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作践她了?”杨骋风的火似乎比我还大,“我怎么了?你求我,你让我照顾她对她好,我怎么就作践她了?”

 “我求你照顾她,便是这样的?听荷躺在那儿,有没有一个人管?狗死了主人都得看看,你算个人吗?”

“她怎么没人管?要医有医,要药有药,有吃有喝的,谁没管她?不是你求我,她连现在这样子都没有!”

我忍不住压着的悲伤和心痛,一下子火了。

“是,我求你。我让你照顾她你就收了她?你是为了她?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作践个十四岁的小丫鬟,你也算长了一截的男人!你也不嫌自己脏!屋子里就她一个人,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还有脸说你对她是好的?你,我没见过这么没廉耻的!”我的泪不自主地冒了出来,浑身发抖。

“好,那你说,我能怎么对她好?一个下人,一个丫鬟,你让我怎么对她好?这府里多少人等着踩她。一个外府陪嫁来的,她指着什么?我告诉你,我若不给她做这个靠山,她死得比现在还早还凄惨!你以为她是谁?就她那小样儿,还不够人捏的。王四嬷嬷你见过了?没有我,听荷不知死过几回了。君府好,她在君府怎么样还用我说吗?你觉得自己正义善良有勇有谋了不起?妄想!没有君木头护你,没有我护你,你以为今天还能站在这里指手画脚?我保你比谁都先死!”

“你!”

“我怎么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从那个破窝洞里带出来。那我问问你,我不带你出来,你打算在那儿过一辈子?”

“我过一辈子又怎样,我还过不了吗?你是我什么人,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简直不知好歹不可理喻!你是我见过的最蠢又最自以为是的女人!”他忽然把我拉到身边,“你是不是以为天下只有你最能,天下只有你最知廉耻善良!好,你能,我无耻,今天我就彻底做件无耻的事,看你能怎么着!”

他拽着我就往门里拖,栽桐要过来,却被他喝了回去,“小子,这里是杨府,你若是不想死无全尸,赶紧给我滚出去!”

栽桐看着他,怯怯地停住了,却又想上前来。我抱住树,不跟他走。杨骋风站住了,“不走?不走也要走,今天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也让你知道,我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把我打横抱起来,栽桐想要上前,脚步却终于迟疑下来。从来没有男人抱过我,我也不知道男人的力气那么大。杨骋风个子本来就高,我再怎么扑打,终究跳不下来。

拐进一间屋子,黑洞洞的,杨聘风把我扔到床上,自己扑了上来。我拼命想要爬起来,都被他摁了下去。我急了,对着他抓着我的手就是一口。

“哎哟——”血流出来了,“你这个蠢女人,还咬人!我让你咬,我让你咬…”

杨骋风狠狠地说着,手下的力道更重了。他把我压在身下,迫使我动弹不得,手却在撕我的衣服。刚入秋,我本来穿得就单薄,几下便被他扯得只剩小衣。他稍稍一愣,接着便揽住我的腰,狠狠地咬我的肩,一边吻着一边胡乱往脸上移。他的身体开始发烫,呼吸却变得沉重起来,手也开始乱摸。

我又急又慌,真要完了?心里也发了狠,使劲儿推他,推不动,胳膊反倒被他摁到头顶,更无法动弹了。心急之下,手碰到了头上的钗——二娘的钗!我拔下来,挣扎着胡乱往下一捅——

“呀——”杨骋风惨叫一声,歪在我身上。

钗正插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儿全进去了,他的脸有些抽搐,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害怕了,别是捅狠了吧?

想不了那么多,我赶紧把他往旁边一推,正要抓起衣服往上套,杨骋风又把我拉到床上。

“你想捅死我!”他眼睛通红地瞪着我,钗还在他肩膀上,十分扎眼,我不敢看。

“你…你…快招呼人进来给你弄弄吧。”

“我就问你,是不是真想捅死我?”

“你快找人弄弄吧。”我慌张地拨弄着他的手,心中乱得很,肩膀附近是不是有个颈动脉,不是扎中了吧?我没想捅死他啊!

“你快别说话了,让人进来给你弄弄。我…我没想捅死你…你…”我虽然凶,可只是嘴上强硬,其实连只鸡都没杀过,把人捅成那样,我也浑身发软。

杨骋风竟然笑了,又痛苦地皱皱眉,松开了手。我赶快套上衣服,颤抖地说:“你快叫人啊…”衣服怎么也穿不进去,我手脚都是软的,他斜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喘气。

“叫什么叫?难不成让府里每个人知道我是你捅伤的?你还想不想活?这不是君木头家。”杨骋风吸了一口气,“床头小柜里有刀伤药,你拿来给我抹上。”

“不行吧?这…不行吧?” 我死盯着他蜡黄的脸,不敢去看那钗。

他一瞪眼,我慌忙跳下床,跪在地上扒拉那个小柜子,里面好多小瓶子,我胡乱地抓起一堆给他看。

他又皱眉,“喏,傻!那只小黄瓶子。”

我把其他瓶子扔到床上,拔开小黄瓶的瓶塞,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钗还在上面呢!

“你把头转过去。”他咬着牙说。

我刚别过头,就听他嘶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变了,“好了。”

我一转头,就看见血冒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捂住嘴,惊呼了一声。满是血的钗就在他手上,我打了个冷战。

“还看什么,快给我上药!”

“这…哎…”我哆哆嗦嗦地把血擦了擦,拿了药往伤口上倒,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他急了,“你在干什么?快呀!”血顺着他的肩膀流下来了,床单红了。

我咬了咬牙,再倒。手颤抖着还是倒不出来。杨骋风急了,抓着我的手,使劲儿往下倾——黄黄的药粉洒在了不断冒血的伤口上。

“这…不行,止不住啊。”我哆嗦着想松手,他却拉着我不放,“啰唆什么,快点儿,倒上去!”

我闭上眼睛,竖起瓶子一倒,就听他说:“好了,快撕块布给我包上。”

我扔下瓶子,撕了块布想给他包扎,可一看到那个洞,就心里发麻,又下不了手了。

“真是个啰唆的女人,你倒是包啊!”他把我的手往下摁,我惊叫一声。

他咧嘴,“叫什么叫!”没好气地,“被捅的又不是你,疼的也不是你——还不是你捅的!”

我顾不上和他斗嘴,蹲在床上,左手轻轻地按在伤口上,右手又去寻了块更大的布,覆在上面。

“好了。”虽然包得不像样子,但好歹看不见惊人的血了。我正要松手,啪——他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耳光。

“你干什么!”我捂着脸,左脸火辣辣的。

“少爷我是什么人,是你捅得的?不教训教训你,下次你不知几斤几两!”

我恨恨地看着他,他却又抓住我,往怀里一拉,我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二姑少爷请自重!”若不是顾虑到他的伤,我直接用胳膊肘捅他了。

“你真是不知死活。”他愤恨地说,“咬人的母大虫!你敢捅我,不想活了!”

我不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就不信我?都和你说了,听荷不是我害的,我也不想让她死,你瞧你那吃人的样儿!该请的郎中我也请了,郎中说无力回天,难不成要我为她抵命?你也讲点儿理。”

我冷冷地说:“二姑少爷去看过听荷几回?”

他一愣,含糊地说:“看过几回…看不看的,她不都得死么?”

“那二姑少爷如果有这一天,是不是也不必有人去看?”

“这…我自是和她不同,我堂堂一个少爷,她算是个什么!”

“丫鬟怎么了,丫鬟就不是人?我也是丫鬟,二姑少爷快放手!”

我气得狠命地拉开他的胳膊,他却越箍越紧,裸着的上身和我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服。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一股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话你说,闹什么闹!”

听荷还是希望杨聘风去看看她吧,唉。“二姑少爷是这么对人的?二姑少爷想没想过,她是希望你去看她两眼的?她对你有情有义,希望你去看她两眼,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揩揩眼睛。

他歪着头看看我,“哭了?这么上心!”

我擦了擦泪,“二姑少爷还是去看看吧,看一眼少一眼,也给她留个好念想。”

“什么好念想!要入土的人念着我干什么?你也别去了,不吉利。”

“二姑少爷你…”

他打断我,“嘿,君木头还真是放心,居然肯让你来,我倒小瞧了他。也是,你这种善良糊涂虫,明知是送死,也要来看你的好妹妹最后一眼。”他语气中带着嘲讽,“好吧,既然君木头送你来了,就别走了,留在这儿。”他的脸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你跟了我吧?”

我一愣,扭头看见他眼睛里有笑意,不远处的某间屋子里就躺着将死的听荷。他想和我调情?我觉得很恶心。

我冷冷地说:“谢二姑少爷,请你多去看看听荷吧,她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又提那倒霉的女子。”杨骋风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要死,我也没办法,你能不能别老提她?要死的人了!”

我也翻脸了,“二姑少爷,她毕竟也给你家添了个子嗣,别这么没有人情味儿!”

“我怎么没有人情味儿了?给她请郎中,吩咐人伺候她,你还要我怎么样?”

真是鸡同鸭讲,和他就该吵!我狠命地扯他的胳膊,最后火了,干脆用胳膊肘捅他。

“你的脑子怎么长的?和你好好说话,怎么就是说不通?”他连我的胳膊也揽了过去,“君家早晚也要姓杨,你是君家的,和你是杨家的都一样,你费劲儿干什么?”

君家早晚要姓杨?

杨骋风又嘲讽地笑了,“你也就是个小丫鬟,知道多了累,别来回折腾了,就在这儿吧,嗯?”

“二姑少爷,我不是君家的,也不会是杨家的,我就是我,二姑少爷别弄错了!”

杨骋风歪着头看了看我,“小丫头,真够厉害的。”他竟放开了我,“走吧。”

我怀疑地看着他,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怎么,不愿意?那就再回来。”他作势又要抱住我。

我跳到后面,皱着眉头,“你又打什么主意?”

“就你这厉害的,我真留了你,还不得收尸?”杨骋风倚着床头,满不在乎地说,“还有,君木头肯定得来和我要人,我现在还不想和他闹翻。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少爷我只是和你玩儿,你早晚都是我的。”

我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什么“我的我的”,你连人都不是,还是你的?我心里默默地破口大骂,嘴里却问:“你在耍阴谋?”

“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阴谋阳谋的,不是说了么,我和我丈人做了两不亏欠的合作。”他嬉皮笑脸的。

“到底是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不能告诉你,否则你肯定要坏我的事。哈哈…我猜君木头也不敢告诉你,你也帮不了他。”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欲出门,又走回来,“烦劳二姑少爷着人送我出门。”

“哟,你还用人送啊!我以为你这么大的能耐,直接就飞出去了。”我不理他的讽刺,毕竟没他着人送,我是出不去的。

他起来开始穿衣服,“过来帮我呀,我的伤还不是你捅的?”

是你自己惹的!心里虽然这样想,还是不动声色地过去了,帮他套上衣服,系好带子,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围着我转。突然,把我往前一拉,嘴唇结结实实地堵了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身上发软,要推他,又被他抱住了,动不了。好半天,他才深吸一口气,吧唧一声结束,放开我,一脸的满足,“哈哈,到底还是我的。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