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篱,你与丁莫言,真是有几分相似。”

江篱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惊道:“何处相似?”说罢,竟抚上了自己的脸。

叶白宣摆手笑道:“我指的并不是长相,而是性格。我与他初次相见,便是在那日我带去的洞内。他似乎早已疯癫多年,在那洞中住了很长的时日。当时,我带着一帮兄弟来此处僻居,不料遇上了他。他虽已发疯,却极为谨慎,对于靠近之人,无人不下重手。谷中兄弟还为此伤了几个。从此,除了我,便无人愿意去那里,再与他说话。”

“那你呢,又为何能与他成为朋友?”

“他这个人,心思极重,表面上却是看不出来,只是将想法埋在心里。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什么都不说出口,才会让天下人更觉得他神秘莫测。我那时也是心情郁闷,一心想找人发泄,便时常来招惹他,与他打上一架。他的功夫,自然还是相当之高,只是他的脑子已不太好使,总是会出些莫名其妙的招式,因此,便总是输给了我。如此一来二去,我与他便算是相识一场,他这个人,疯癫起来真是无话可说,像是后来,每次见面之时,他便会逼着我学鸟叫,若是这样,他便不会动手。要是哪一次,我犯糊涂忘了学,他便二话不说,与我大干一场。”叶白宣的脑中出现两人一同在洞外学鸟叫的情景,他从未想过,自己结识的这个忘年之交,在江湖上竟有如此响亮的名头。

如今,他人在何处?

替死鬼

江篱的眼前似乎也出现了叶白宣所想的那个画面,人若能忘记前程旧事,即使在世人眼中显得疯癫,也未尝便是一件坏事。

“难怪那一次,你进洞之前,学那鸟叫,那模样,真是可笑。”江篱听着他说的话,心情已平静下来,“你对他,便像是哄孩子似的。”

“他那样子,跟个孩子也无两样。弃其量,不过是个武功高强的孩子罢了,他平时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时常也能吐露真心,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并不多。”叶白宣想起丁莫言,竟有些想念,这个人,在过去的十年里,慢慢将他带出了三生门的阴影。他甚至便想这么一生就在这梨潇谷中老死。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便是丁莫言?他说起过自己的名字?”

叶白宣摇头:“并不曾。他这个人,早已糊涂,人世间的事情,记不得一两件,只是他的口中,时常会叫‘云庭’二字,我曾问他,这是谁人,他却也说不出来。只是他一直记得,这便是你母亲的名字。后来我听庞啸虎对他的描述,天下间,疯癫之人中,只怕便丁莫言一人,还得有如此高的武功修为与内力吧。”

“或许,他只是装得疯癫罢了?”江篱的脑中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人,若是真的疯了这么些年,怎么顷刻间,便又恢复了正常。

“装?”叶白宣重复着这个词,“装便能瞒过所有的耳目?”

“或许真是如此。”

叶白宣抓起江篱的手,显得有些兴奋,竟笑道:“是啊,或许‘装’真是一个好法子。”

江篱见他脸色有异,只觉奇怪,却被他不由分说,拖进了洞中。

第二日来送饭者又是史迁,他与高升强,便这么轮流着。每一次来到此处,都盼着能说服叶白宣,却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他回去后,一直到了申时,高升强才又来到洞前。

他一走近,便只觉不对,早上史迁送来的食物,竟是丝毫未动。他心中有些发急,直怕叶白宣打定主意不吃不喝,那该如何是好。当下便冲洞内急叫道:“公子,公子?”

叫了几声,只听内里传来几声哀叫,高升强一听是叶白宣的声音,更觉吃惊 ,只得拍着铁门大声叫唤。

过不了多时,江篱从里面跑了出来,身上竟沾了不少血迹。只见她脸上微微发白,喘着气道:“你家公子让捕兽夹给夹伤了腿,现在该如何是好,我们二人,都掰不开那夹子,他已流了不少血。”

高升强有些糊涂,直叫道:“不可能,那洞中的捕兽夹,早已清得一干二净。”

“或许你们遗漏了一只也未定,那洞内黑暗,看不分明,你家公子在找出路时误踩了进去。现今怎么办,你说吧,他若是死了,你便将我放出去吧。”江篱的脸上竟没有担忧之色,一心只想出得洞去。

高升强见她说得认真,心中已信了三分,再看得她身上的血迹和洞中传出的叫声,心中更是疑虑丛生,或许忙乱中,真是漏下一只也未可,毕竟那日并非他亲手将夹子移出洞中。

“喂,如何处置,你倒是说句话啊?”江篱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可不愿与一个将死之人待在一处。”

高升强此时真是慌了手脚,他们一心想要留叶白宣在谷内,便是要保他的性命,如今若是他因他们而死,那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当下也不再细想,开了门上的锁链,便往洞中冲去。

一进洞内,他便只觉后颈处一阵巨痛,接着便倒地不醒人事。叶白宣立在一旁,看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走出洞外,冲江篱道:“你演戏的功夫确是不错,竟真将这高升强给骗了,也不枉我流了这么些血。”

江篱却道:“只因那些人对你皆忠心耿耿,不愿你陷入危险之中。”

叶白宣心知江篱所说的是事实,点头道:“确是如此…”

话未说完,只觉一阵劲风吹来,一个身影飘至身边,叶白宣只觉风吹至脸上,便如刀割过一般,心道此风必是高手所为。那人的内力修为,只怕还在自己之上,当下便不敢大意,出招向那身影而去。

那人却是身形飘渺,让人近不了身,直直地便飘至江篱身边,抓起她的手腕,便要将她带走。

江篱只觉手上一阵巨痛,想要发力,却只觉浑身无力,便是走,都难以迈开步子。她看着冲上前来的叶白宣,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叶白宣使出一招“神风绕尾”,直冲那人影的身后,两指往他的脊柱上点去。那人反应机敏,未曾转身,手往后绕,伸出一指,与叶白宣那两指相撞,便将他的指力剥去。

“丁莫言!”两指相触那一刹那,叶白宣已认出那只手,只听得他大吼一声,那偷袭之人转过身来,看那面容,分明便是梨潇谷内的疯老头儿。

“这天下,除了她,还未曾有人敢当着老夫的面,直呼老夫的名讳。”丁莫言像是从未与叶白宣相识过,他口中所说的“她”,所指何人,也是让叶白宣摸不着头脑。

“老头儿,装着与我不相识,便可以将她带走,是吧?”叶白宣强压怒意,指着江篱道。

丁莫言看着手中软弱无力的江篱,笑道:“我便是要带走她,你又能奈我何?我又何须装着不认识你,我从未见过你,又何来相识一说?”

眼前的这个人,确是丁莫言,叶白宣也深知,他便是那个疯了许多年的老头儿,可是,他往日疯癫之时,将旧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他神智清醒,似乎又将梨潇谷内的事尽皆忘记。

叶白宣有些焦急,看江篱的样子,明显已是被他制住,发不出一点内力。此时丁莫言又对他毫无印象,只当他是个障碍物,一心要将他除去。心急之下,他便要开口学那鸟叫,只盼着能将丁莫言的记忆唤回一些。

还未张口,丁莫言的掌力却已冲了过来,叶白宣纵身跳起,躲过那一掌,却见身后的一棵两人粗的大树,已被拦腰劈断。

丁莫言一击不成,便又变幻招式,将江篱扔在一边,扑至叶白宣身边,出掌向他胸前拍去。叶白宣右手横出,格下那一掌,未挡不住丁莫言脚下那一扫,他只觉右脚踝刺痛,站立不稳,左脚立马往地上一点,跳开几丈。待得再战时,却见丁莫言已拉起躺在地上的江篱,飞身上树,身形如鸟一般,几下便没入林中。

江篱虽浑身绵软,意识却还算清醒,她只觉自己被那老者钳制,整个人飞了起来,身后独留叶白宣用内力传来的呼喊之声:“江——篱。”

江篱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江篱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自己躺在一软床之上,挣扎着起身,先前那股无力感已经消失,她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当她催动内力想要调息时,却发现,自己身上竟已无一息内力,自己现在,便似个普通人,空有一身功夫,使出来却只是花拳绣腿。

“你身上的内力已被封住,你现在,已不是往日的江篱。”一个声音在房中响起,江篱一惊。没有的内力,她便是个再普通的人,便连屋内之人的呼吸与心跳声,都无法感应道。

可是,那个人的声音却是让她极为熟悉,她惊得几乎就要叫出那人的名字,屋内的灯突然间被点亮。江篱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孔,分明便是颜碧槐。

“你果真没有死。”

颜碧槐拨弄着油灯,没有看江篱,只是道:“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便死的人吗?那棺材中的人,不过是我找的一个替身罢了。”

“那我呢,是否也不过是你的一个替身罢了。你让我去找叶白宣,从一开始,便下了圈套,是不是?”

颜碧槐还未回答,房门便打了开来。丁莫言站在门口,只扫了一眼,颜碧槐便走了上去,将他迎进屋内。

丁莫言似乎天生便会让人心生恐惧,他的脸上并无表情,也无杀意,可当他注视着江篱时,江篱只觉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无论她如何控制,那股寒意都无法消去。

虽然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镇静的神色,她甚至未开口询问过一句,未曾问丁莫言,抓她来此处,究竟为了什么。

丁莫言的目光落在江篱身上,微微眯起眼,走近她的身边,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脸。江篱只觉反感,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手。

丁莫言并未动怒,只是冷笑一声,苍老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神色来。他自始至终都未说话,转身便走,颜碧槐跟在后面,一同出了门。

见房门关上,江篱才算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床边。此时的她,没了武功,便如鸟儿失去了翅膀,她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莫说丁莫言,便是颜碧槐,她也敌不过他那一根小指头。

大厅内,丁莫言背对着颜碧槐,两人便这么站着。颜碧槐只觉口干舌燥,心神难宁,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上前拱手道:“父亲大人。”

丁莫言转身,抬手便挥出一掌,颜碧槐整个人被打了出去,砸在门上,又摔落在地上。这一下,几乎将他打得动弹不得,只得趴在地上,嘴里的血不停地涌出来。

丁莫言看都未看一眼,只是冷冷道:“便凭你,也配做我的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颜碧槐不敢还口,只得默默点头,挣扎着从地上站立起来,扶着一旁的椅子,咳得厉害。

“那个女人,给我看紧了,若是有一点闪失,你便自行了断吧。”丁莫言说罢,抬脚便出了门。

颜碧槐一人留在厅内,看着满屋子落下的灰尘,想起前程往事,眼里几欲滴出血来。他入了三生门,不惜一切代价爬上了掌门的宝座,除去了叶白宣,又借着神秘的杀人事件,顺手推舟,以为能将江篱除去。他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怀中的那柄云庭刀。他本不必再来见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二十多年,他已找了他二十多年,在他已经心生绝望,不再对他的生死在意之际,岂料他又突然出现,这无疑让他极为兴奋。

这云庭刀,暗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事关国家的生死。如今,此刀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无力解开那个谜团,或许丁莫言,可以为他做到这件事。他与云庭,江群山的夫人,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或许便会知一二。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寻得他的踪影,待在他的身边忍辱负重,只要保得住性命,他便不惜一切代价。他颜碧槐做任何事,一向都有极强的目的,什么尊严,什么人格,他都随时可以抛下。

为了那个君临天下的梦想,其他的一切,他都可以放弃。妻子,兄弟,手足,甚至是丁莫言这个父亲,统统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只是工具而已。

他人命

江篱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地看着屋内的一切。陈旧的家具上沾满了灰尘,这屋子像是许久都无人居住的样子,细闻之下,一股发霉的味道冲鼻而来。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还有一个柜子,靠墙角的黄梨木梳妆台上,铜镜已长满霉斑,胭脂和首饰乱做一团,像是主人还未来得及整理,便再也不曾回来。

江篱走到柜子前,拉开一看,里面的衣物叠放整齐,满满当当放了一整个柜子。细看之下,都是一些女人衣衫,江篱伸手一摸,惊觉那料子极为上乘,决不像是普通人能穿之物。

这屋内究竟住的是何人,会让丁莫言为之置办如此贵重的衣物。可是与之相反的是,屋子内的其他摆设却很朴素,虽然材质皆不差,却也不是上品之物。

“吱嘎”一声,门被推了开来,江篱像是做贼被抓一般,“啪”地一下重重地关上柜门,瞬间便将手收了回来。

她本以为进来的是丁莫言,却不料竟是颜碧槐,看他那样子,便知受了伤,江篱却懒得开口问他,这个人,在她的心中,一下子便完全没了地位。而她竟还为这样的小人,活活卖命十年之久。

颜碧槐走上前来,拉开那柜子,对江篱道:“挑一件穿上,随我出来吧。”

江篱只觉这情景有些眼熟,当日她被困青元帮,云庭派来的丫头也让她换上女装出去见人。莫非这世上的男人都是如此,便见不得女人做男子打扮?

“我不穿。”江篱一口回绝。

“你若想活命,最好还是穿上女装的好。”颜碧槐声音发冷,目光却有些闪烁,江篱隐隐觉得,他不敢看自己。

“若是我根本不想活命呢?”

“那便随你。”颜碧槐动了怒,瞪江篱一眼,道,“跟我出来,你若真的不想活,这天下自有人会要你的命。”

江篱随他出了门,她道是想看看,这个丁莫言,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从房间走至大厅,沿途宅院虽多,却多是破败不堪,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看来不止那个房间,便连这整个庄子,都已是无人居住多时。

厅堂内,丁莫言坐在上首的雕花椅内,一见江篱依旧一身黑衣打扮,嘴角抽动一下,人影如光般射来,落在颜碧槐身边,抬手便是一巴掌。这一掌,虽无夹杂内力,却也力道不小,颜碧槐心中早做准备,暗自运劲,这才抵过那阵力道,只是微微流出些血来。

江篱未曾料到,颜碧槐竟会莫名挨打,再看他那模样,似乎对此极为平常,并不放在心下,当下对这两人的关系更是好奇。

丁莫言打完那一巴掌,又坐回椅子中,骂道:“让个女人换个衣衫,这样的事情,你都做不好!”

江篱虽恨颜碧槐心肠歹毒,却也不愿让他人无辜替自己受难,跨前一步,便道:“是我不愿穿那衣服,与他无关。”

丁莫言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竟如捏泥巴一般,捏下一块碎木,轻轻一扔,那木块便冲江篱飞来,直直地打在她右腿膝盖处。江篱只觉一阵吃痛,不由自主便跪了下来。

丁莫言一脸得意之色,竟露出几丝笑容,弯下腰来对江篱道:“使不出一丝武功的感觉,如何?”

江篱虽功夫被制,心气却还是极高,看那丁莫言的嘴脸,只是说不出的厌恶,反唇相讥道:“虽不舒服,但总好过疯疯癫癫二十多年。”

丁莫言的怒气再次被挑起,站起身来跨前几步,抬手便要打,却听到江篱接口道:“丁莫言,你到底要怎么样,痛快一些行不行?”

听得江篱口中迸出自己的名字,那丁莫言便像是着了魔咒一般,整个人怒意全消,脸上竟是温柔无比,原本要挥掌的手也收了起来,反倒是过来搀起了江篱,将她扶至自己的椅边,满眼柔情道:“庭儿,我终于又听得你唤我的名字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我初次相识,便也是在此处,你唤了我的名字。”

江篱见他像是变了个人儿,举止行为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极为不相称,江篱从他的脸上,很难体会出庞啸虎所说的“一表人材”。听他口中对自己的称呼,很显然,他将自己视做的另外一个人,“庭儿”,江篱的心中竟想起了母亲。庞啸虎说过,母亲与丁莫言相识,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情,如今听他如此叫法,庞啸虎所言只怕非虚。

江篱不敢看他,只觉哪怕多看一眼,浑身便也会起鸡皮疙瘩,打颤不止。这个男人,如此喜怒无常,落在他手中,只怕日子难过。

那丁莫言见江篱不语,只道她在生自己的气,显得极为紧张,讨好道:“庭儿,你为何不悦,是否嫌这赤梅山庄不如往日?你放心,我即刻便让人整顿,必得建个更为华丽的场所来供你居住。”

江篱站起身来,推开丁莫言那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厌恶道:“我不是庭儿,你对我说这些有何用?”

丁莫言看着江篱,脸色由喜转怒,抓着她的身子一把甩了出去,大叫道:“对,你确实不是庭儿。庭儿从不着黑衣,她第一次闯入赤梅庄时,虽显狼狈,可是她的样子,永远都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儿。你不是她,绝对不是!”说到最后,丁莫言的情绪已近失控,江篱趴在地上,抚着胸口,只觉呼吸困难。

再看那丁莫言,却没有冲上来再对江篱动手,吼完那一番话后,他竟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这突然的变故看得江篱很是莫名,再回头看一旁的颜碧槐,却是一脸镇定的神色,嘴边的血迹早已擦去。见丁莫言昏倒,便走上前去,抱起他,要往里屋走去。临走前,他回过头来,对江篱道:“你先回房吧,不要想着逃跑,你此刻没了功夫,是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江篱知他说的皆是实话,此刻的她,想要逃离这赤梅山庄,无疑是痴人说梦。她爬起身来,走回房中,心中开始想起叶白宣来。不知此刻的他在做何事,是否会寻到此处,来将她救出?(奇*书*网.整*理*提*供)江篱心中没有一点把握,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叶白宣,她竟已不知该去依靠谁。

天还未大亮,敲门声骤起,江篱从睡梦中惊醒,翻身下床。她昨晚和衣而睡,便是怕有人会突然闯了进来。

门依然被敲得震天响,江篱跑去开门,便见颜碧槐冷着一张脸立在门口,一见她,便只有一句话:“快随我来。”

江篱此刻已知,颜碧槐不过便是丁莫言的传声筒,他如此焦急地来敲门,无非便是那丁莫言已醒,又要玩些什么花招子。

江篱的心情已比昨日平静许多,也不愿多想,听话地跟着颜碧槐走至丁莫言的卧房外。颜碧槐敲了几下门,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进来”,便推开门,将江篱推了进去,自己却还是立在门口。

江篱走进去,见那丁莫言坐在床边,只着亵衣,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她只觉胃口涌上一股胃酸,几欲作呕,这天下的女子,只怕没几个愿意大清早便见着个如此模样的糟老头子。

江篱嫌恶地别过头,想要出门,却被丁莫言叫住:“去哪里?还不快拿外衣给我?”

白他一眼,江篱只是不说话。她心里已打定主意,今天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奉承他一句。他完全将自己看做了母亲的样子,或者说,他知道母亲早已去逝,找她[奇+书+网],纯粹便是想找个替代品罢了。

出乎江篱意料,丁莫言竟没有为难她,既未动手,也无喝骂,即便是一句重话,也未说过。他只是看了眼门外的颜碧槐,便又躺回床上,默不做声。

颜碧槐心领神会,掉头走掉。江篱只觉尴尬无比,站在一男子房中看他睡觉,想要掉头便走,却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渴望要看明白这一切。

过不多时,颜碧槐领着两个清秀的女子走了过来。那两个姑娘,皆是身着华服,打扮出众,眉目也极为出色,比之江篱的清秀,更是多一份娇柔之美。江篱下意识便往门后退去,给他们三人让出一条道来。

那两个姑娘,一个着粉衫,一个着蓝衫,由颜碧槐领进房内,分立在丁莫言的床头两边,低眉顺眼,一副听话的模样。

颜碧槐冲那粉衫女子一努嘴,吩咐道:“去将那件褐色外衣拿来,替庄主穿上。”

那粉衫女子听话得回了声“是”,便走至衣架上,取下那外衣,回到床边,柔声道:“庄主,奴婢侍候您更衣。”

江篱搞不明白这耍的是哪一出,莫非要手把手教自己如何侍候别人?她正心下纳闷,却只听一声惨叫,回过神来时,见那粉衫女子已头骨碎裂,倒地不起。那血流得她满脸都是,极为可怖。

再看那丁莫言,右手沾血,坐在床上,满脸怒意。颜碧槐倒是见怪不怪,镇定自若。可怜那蓝衫女子,已是浑身软做一团,瘫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却流不出泪来。

江篱被这一幕也是吓地心惊,这丁莫言喜怒无常,动不动便杀人,只怕今日,那蓝衫女子也难逃一死。

颜碧槐弯下腰,从那已死的粉衫女子手中,将那件沾了血的外衣捡了起来,塞在了一旁早已面无人色的蓝衫女子手里,道:“去,服侍庄主更衣。”

那蓝衫女子一听这话,吓得再也经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直喊“饶命”。

江篱心中有气,顾不得自己安危,冲上前去护住那蓝衫女子,冲丁莫言喝道:“别人侍候你穿衣,你无端端为何要取她性命?”

丁莫言像是在等江篱这句话,听得她的质问,脸上竟露了诡秘的笑容,冲江篱道:“谁让她,没长你那一张皮相。你既不愿侍候我,我便去找天下其他的女子,找一个杀一个,直到找着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

江篱这才算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知道自己不怕死,便用别人的性命还威胁她。只怕这主意,必是颜碧槐所想,他对自己太过了解,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也知道,该用何种方法逼自己就范。

江篱心里清楚,如果她今日不答应做丁莫言的侍女,这蓝衫女子必难逃一死。只怕不止是那女子,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姑娘,会被骗至这赤梅山庄,最后死于丁莫言之手。这天下最可怕的人,并非武功最为高强之人,而是失去理智,空有一身功夫,却到处滥杀无辜者。

江篱只觉无奈,她要救那女子,就必得牺牲自己。她一把抢过那蓝衫女子手中的外衣,强压怒意与羞辱之感,走至丁莫言身边,道:“好,我便做你的侍女,但你得答应我,放了这姑娘,从此不再为难他人。”

丁莫言手一挥,颜碧槐便带着那姑娘退了下去。丁莫言一边将手伸进那外衣袖内,一边道:“从此以后,我的身边,便只得你一人足够。”

抽魂指

大厅的暖盆内柴正烧得旺,虽已开春,但入夜寒气依然浓重,两个暖盆放在屋内左右两边,将整个大厅都烧暖了许多。

丁莫言一人坐在上首的紫檀椅中,面前一方两尺高的小圆椅,上铺紫色绣金缎做的软垫。他慢慢将左脚搁了上去,江篱有些犹豫,但一想到自己曾开口答应他的事,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很多时候,她都会被自己许下的诺言所累。如今丁莫言要她为他捶腿,即便她再不情愿,也不能背弃自己说过的话。

她眼一闭,心一横,走上几步,便要蹲下身子。岂知身子只蹲下一半,便被丁莫言出手阻止,他示意江篱站回原位,转头向站在左侧的颜碧槐道:“你来。”

颜碧槐丝毫不以为耻,他在江篱面前,似乎从未想过保持住三生门掌门的形象。他蹲下身子,熟练地给丁莫言敲起腿来。

江篱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儿家,尚且觉得羞耻,颜碧槐虽说功夫敌不过丁莫言,或许暂时委屈求全替他办事,但为何做这样的事情,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半丝犹豫与隐忍。江篱甚至觉得,他是心甘情愿在做这些事。若他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假意伪装的话,这个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地让她觉得害怕。

丁莫言露出满意的笑容,右手一伸,示意江篱递茶。江篱连着做了几天侍女,已有些习惯,见他伸手,端起一边泡好的茶,放入他的手中。

丁莫言从上到下打量着江篱,笑道:“你穿粉色衣衫,果真好看。和你娘当年一模一样。江篱,以后莫要再穿黑色的男装,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那样的打扮。”

这一番话,倒是说的有几分道理,丁莫言的语气也如个正常人一般,不再乖张暴戾,倒像是个长辈在教育晚辈。

江篱默不做声,身上的这身衣衫,在她看来,与她平日所穿的并无两样,她平日里穿黑色男装,只为办事俐落,如今她武功被制,使不出来,做个使唤丫头,穿成这样,也无可厚非。她对于自己,向来考虑不多。

丁莫言却像是来了兴致,抿了口茶,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往昔:“二十多年前,你娘被人追杀,无意中闯进了这赤梅山庄。那一日,她虽显狼狈,但身上一袭粉色的衣裙却是极为漂亮。她虽柔弱,也无武功,却极为聪明要强,她的眼神,便似如今的你,永远不会假扮可怜博人同情,即便她的身后,有上千人要取她的性命。”

“为什么?那些人为何要与我娘为敌?”听得丁莫言提起母亲,江篱忍不住插嘴道。她来到赤梅庄后鲜少开口说话,但每次一提到母亲云庭,她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丁莫言却好似没听到她的问话,依然只随着自己的心思,讲出心中的话语:“我救了她,她却并未多感恩,她的气质,与庄内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她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些傲气,有些居高临下,仿佛我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倒似是她的仆人。她对我说:‘丁莫言,你今日救了我,我必报答于你,当我离开赤梅庄时,必不会欠你什么。’哈哈哈…”

丁莫言讲到此处,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几乎被口水呛道,江篱想劝他喝水,却见他似乎神智开始模糊起来,两眼虽睁开,眼神却变得空洞。他边笑边大声道:“真厉害,这天下的女子,从未有人像她那样,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她难道不明白我若想要她的命,简直易如反掌。不,她明白,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可是,她还是不愿放低自己的身价,她比这庄内任何一个男人女人,都更懂得保有自己的尊严。从她大声地叫出我的名字时,我便发誓,我这一生,非她不娶,我非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丁莫言突然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脚踢开颜碧槐,冲江篱扑去,两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越来越用力。

“你说,你为何不愿意嫁给我?江群山到底有什么好,你非要背叛我,非要与他私奔!”

江篱只觉双肩在丁莫言的手中,几乎要被他给捏碎,她挣扎不开,心里却越来越害怕,她不怕死,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怕任何事情。她看着丁莫言的眼神,感到无比的害怕,这是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才会有的眼神,这是一个男人至死都要得到一个女人才会有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让江篱极为害怕,几乎要惊得大叫出声,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恐惧。

就在江篱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想要大喊出声时,丁莫言却是两眼一翻,手中的劲力松了下来,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来,江篱只觉肩膀放松,下意识便去摸,待得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丁莫言又晕了过去。似乎每一次情绪激动时,丁莫言都会突然昏倒在地,他这究竟是一种身体上的病,还是一种心理上的病?

江篱眼见着颜碧槐将丁莫言抱回房内,心中似乎有了个想法。只可惜她现在使不出内力,如若不然,趁着丁莫言昏倒的时机,她或许能有一线生机,逃出赤梅山庄。颜碧槐的功夫虽然厉害,但江篱自认并非毫无胜算。这些年来,他们从未真正交过手,但江篱在十多年前见识过颜碧槐的真正实力,凭自己这些年的修为,要从他手中逃脱,希望并不算小。

惟今之计,便是要想到办法,解开自己被封的内力,只有这样,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江篱正在细想心中的计划,颜碧槐已走了过来,对江篱道:“你去照顾丁莫言,我出去寻个大夫。切莫想要逃走,江篱,你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颜碧槐自顾自出门,江篱听了他的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一切看来,都是丁莫言所为,他钳制住了颜碧槐与自己。可是她几次听颜碧槐说的话,都觉得,他似乎并未受制于人,反倒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即便在丁莫言身边受到如此大的羞辱,他却依然没有逃跑的意思。

照理说来,丁莫言此时昏倒,正是杀他的好时机,颜碧槐大可动手,将他除去,再远走高飞。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受人摆布?除非他有把柄落在丁莫言手中,非要他本人解去不可。

江篱对颜碧槐的好奇慢慢地越来越大,她只觉得,这个人,她认识了二十多年,却似乎从未真正读懂过他。

江篱照着颜碧槐的吩咐,去到房中照顾丁莫言。丁莫言此时不醒人世,反倒像个正常人,不会有诸多无理要求,也不会动不动便抬手杀人。江篱在房中百无聊赖,来回地踱着步,脑中一直想着颜碧槐的反常举动。

她想起庞啸虎曾说过,丁莫言的抽魂指天下无双,便是三生门的飞凌掌,亦不是它的对手。而这天下,除了丁莫言,便无第二人会这门功夫。他生性孤傲,从不收徒,功夫自然无人继承。莫非这颜碧槐看中了抽魂指,想要从丁莫言这里习得它,故才会如此忍气吞声,冒着生命危险待在这个喜怒无常的怪人身边?

可是,他要学这功夫做什么?他的武功,早已臻极品,这天下,只怕也无几个人能敌得过他。江篱突然想到了叶白宣,颜碧槐的心中,难道还一直记挂着他,一日未曾除去他,便一日过不得安生日子?

江篱想到颜碧槐让自己去梨潇谷请叶白宣出山,自己却又无故装死,还有计博的死,看上去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她与叶白宣方西渊一致猜测是丁莫言盗去了云庭刀,而颜碧槐与他又是如此难解的关系。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像是有人故意布下的一个阵,她在不知不觉中就被绕了进来,只是她不知道,这布局的人,究竟是谁?

江篱走得出神,不小心便撞上了一旁的柜子,她正摸着头,颜碧槐已带着大夫进了屋子。外面天色早已大黑,能在这个时候请得动大夫,这颜碧槐必是用了强硬手段。

江篱看跟在颜碧槐身后那个大夫,眉眼低垂,身上微微发抖,想是受了惊吓,逼不得已,才随颜碧槐来此。

颜碧槐将大夫领至床前,示意他为丁莫言把脉。那大夫满头大汗,伸出的手来止不住地颤抖,只是略微把了把脉,便结巴着对颜碧槐道:“令尊大人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痰迷心智,才会突然晕倒。我开个方子,吃几帖药,也就没事了。”

颜碧槐却是一副有礼的模样,拱手对大夫道:“有劳先生开个方子,我便送先生回去。”

那大夫拿过纸笔,字写得飞快,简直潦草难辨,字体歪扭,像是受了惊吓,写不了个完整的字。

颜碧槐拿着方子,回头对江篱道:“我去抓药,你先守在此处,一会我便回来。”说罢,领着那大夫出了门。

江篱目送他们出了门,对那大夫有些担心,却也无可奈何,此刻的她,便连自身都性命难保,又能帮得了他人什么?

她无意识地走至书桌边,忽然想起了母亲的云庭刀,她来此已有数日,却从未见过丁莫言将此刀拿出来过,而且照叶白宣所说,他随她出谷时,丁莫言还在梨潇谷内疯得人事不知,为何又会在那之前,突然跑去三生门偷刀?

她虽跟丁莫言相识时间不长,却也对他的性格略知一二,像他这种孤傲的人,即便偷刀的人真是他,也绝不会在偷东西前写那种纸条给颜碧槐。更何况,两张纸条,一张上书“命”字,一张上书“云庭”二字,字迹相似,更皆是用血写成。她原本以为那纸条乃方西渊所写,但在蓝龙寨时,西渊已一口否认。若真如他们三人所猜那样,盗云庭者乃丁莫言,难道说,他便是那个要取颜碧槐性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