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侧过头来看离离,月光下,她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往日那么生硬,多了几分孩子气在里头,他本来以为今晚自己一定会喝得酩酊大醉,谁知道恶劣的坏心情仅仅因为她说的几句话就消了一半,真是叫人意外!或许应该说,一直以来,他心里有许多事不可对人言,压抑的太久,一旦有人能陪陪他,允他抒发一下,他就不需要去借助酒精了。

他有些欣慰的笑,笑完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举到离离眼前说:“其实不单只有你我觉得它难喝,许多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可或许就是太难喝了,所以大家才要喝。”

离离被他绕的云里雾里,有些不满的盯着他,大有‘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放过你’的架势,韶华又被逗笑了,道,“因为人生残酷啊,不能事事如意,喝酒能麻痹自己,晕晕乎乎的,就不记得那些烦恼啊,伤心的事。”

“那醒来呢?还不是一样。”离离嘟哝道,“有句话叫借酒浇愁愁更愁,与其喝酒逃避现实,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韶华点头道,“你说的是不错,可不是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有时候,现实是个死局。无解的。或者那个人是你在乎的,深爱的,你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让他难过,便只有耐着性子去敷衍。喝酒的确算不上什么好办法,但喝醉了,敢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敢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哪怕只有片刻的快乐,也是好的。”

离离听完,撅着嘴咕哝道:“明明就是你懦弱。”

“是啊。”韶华望着远方道,“大部分的人都很懦弱。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或者愿意去改变的,狠不下心。”

离离其实知道他在说什么。

自打从她住进韶公馆以来,就没见过韶觉年什么时候给过韶华好脸色看,动辄指挥他做这做那,做了又横竖的不顺心,总之像是在挑刺一般。离离看韶华憋了一肚子的气都快憋出内伤了,却始终隐而不发,说到底无非是顾念着两件事,一是怕忤逆老头子没有好果子吃,二是知道父子俩一旦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难受的还是含秋。所以一般情况下,他能忍就忍,只要老爷子不要太过分,他是不会破罐子破摔的,而且事实上,韶华通过经年累月的折磨,也早就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阳奉阴违的成了习惯。他们父子两是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守着一条三八线,各自为政。

韶华在人前是个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富家子,然而说白了,这也是自暴自弃的一种表现。毕竟谁都不喜欢受制于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倘若是旁人,大不了一拍两散,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血肉亲情要怎么割断?这便是韶华的难处了。

见离离这一次没有反驳他,韶华倒有些不习惯了,问道,“那你呢?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会不顾一切的去反抗?”

离离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凝神屏气般的沉思着,样子很严肃。

韶华见状,不由又笑了,这一次,是被她故作大人的模样给逗的。

离离给他的感觉,一向就不怎么似一个孩子,而更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成年女子,他们之间的交流如同两个成年人在对弈,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插曲,是他的不成熟与她的真幼稚在交锋。但此前韶华并不预与她讨论这么虚无的问题,以为她未必会懂,只是此刻他还是挺想听听她的看法的,或许有火花也未定。

然而离离良久都没有出声,她是真的有点踌躇,眉头紧紧锁着,像堆了一座小山丘似的,嘴唇也固执的抿着,似乎有很多秘密要严防死守。韶华以为她是被这个问题给绕的七荤八素,离离却是知道答案的,她一早就有了答案,她只是不敢说,那是她心底一块不能被揭开的伤疤。于是一来两去,神色就复杂起来了。

韶华见她没反应,便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时候啊,我真希望我们还住在老西门…”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十岁以前,我们都是住在老西门的,那时候虽然不怎么有钱,但他对我,对妈妈都很好。每天收工都会买一个包子带回来给我吃,周末了还会带我去公园打弹弓。谁料后来我们有了钱,房子越住越大,从老西门换到爱丽笙公寓,又从爱丽笙住到了环龙路来,他却不怎么回家了,你来了这么久,见他回来吃过几顿饭?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丽花皇宫陪着哪个舞女呢!我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求太平。可他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呢!为什么还非要我这样,好像只有我这样才算正常。”他一鼓作气说了一长串,总算歇了口气再道,“今晚是我没有照顾好月晟。那个洋鬼子拿我做挡箭牌,眼看那一刀就要刺进我身体里了,月晟拼了命的扑过来救我,才替我挨了这一刀。可就算我没事了,我也是他的儿子啊,他看也不看,转身就跑了,还顾着和那个洋鬼子做生意呢,我还不如他的生意…你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对我说,命运,是掌握在当权者手里的。呵,是啊,权,有权就有钱,有权在手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死的也能掰成活的。就好像,你…”他蓦地顿住,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定定的望着她,“你说的不错,是我懦弱,我这辈子到现在就做过两件特别不和他心意的事,一件是读书时去参加游行,二就是将你带回来了,在他眼里,我这样子特别妇人之仁。但是我只是觉得…”他深吸一口,郑重的说,“我只是觉得,我害得你家破人亡,竟然还这么大摇大摆的从局子里出来,是对你的不公。”

离离被他的一通表白给震的话也说不上来,韶华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便也耐心的等着,等到良久过去之后离离终于开口道:“你没必要将我…将我和月晟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韶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他觉得,就算车祸当晚是有人逼着他喝酒才导致开快车,撞死了离离的父亲,可说到底,肇事者仍然是韶华,因此,无论如何,他始终欠她一句抱歉。当下便鼓起勇气,诚恳道,“对不起。”

有一阵风轻轻吹过,吹开了离离额前的碎发,韶华想也没想,伸出手去轻轻一拨,他的大掌在路过她的脸颊时显得有些依依不舍,情不自禁的逗留,最后掌心抚在了她的脸颊上。

离离没有回答,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令韶华有些尴尬,他想,车祸这件事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要跨过去,他也这样做了,可离离没反应,他便不知道该怎样继续,然而就在他讪讪的要缩回手的时候,猛然感觉到她不知为何竟微微侧过脸来。嘴唇似是轻轻的,不经意的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顿时像有一股电流窜进了他的心里,他有刹那的茫然,而同时离离也是陡的站起身,连气息都有些乱了,匆匆丢下一句:“我觉得你有点理想主义。”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她。

韶华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又是一笑。嘴角那淡淡的涟漪,在月光下,轻渺如水,烟波无痕。

第11章 争吵

她走后,韶华仍是独自坐在园子里,可没过多久,就有一阵风平地而起,带着微微的湿意。继而很快又是一滴水珠落下,掉在他的额头上,他用手随意一抹,再仰起头的瞬间,大雨已经倾盆,连一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他逃也来不及逃。

郁闷的想起了昨天无线电报里的女声说,台风会晚一天才到,如此看来,天气预报着实不可靠,和战报一样不可靠。

园子里的花树此刻被风打得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折断了腰。秋千也随之前后摇摆,咿咿呀呀地呻吟。韶华有点儿担心,这次的台风看起来相当厉害……

这样想的当口,又一个闪电劈下来,像神话里的方天画戟划过,黑暗被银色光亮驱散,宛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雷声回音袅袅,朝四面八方弥散。

他起先还在屋檐下避了一会儿的雨,后来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显然是不可控,便不得不转身回屋。

只是才刚走到房门前,却突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响动,他愣了两秒,仔细倾听,确定那是来自离离房里的玻璃窗,正哐当哐当的,像要被震碎了。

离离喝过酒,所以睡得沉,韶华便拘起食指,叩响了她的门扉:“离离…离离”

很久都无人应答。

他不放心,想要确保她一切安好,便打开门借着透出的缝隙,探头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韶华无法确认壁灯的位置,唯有摸索着前行。

离离则像一团小小的暗影,蜷缩在席梦思里,他看不清她的脸面。

哐当!

又一阵强风。

玻璃窗的拉钩正勉力支撑着。

下一刻,花瓶被刮落,碎片割破了白色窗帘,弄得一地狼藉。韶华便用脚将碎片踢到角落里,生怕她半夜起来不小心踩到。跟着缓缓踱到窗前,眼看着雨珠子前赴后继地朝透明玻璃上打来,一颗颗碰壁,最后划下长长的水痕。他放掉搭钩,插上插销,将风雨隔在外头。

没有了闪电雷鸣,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听到她在说:“爸……爸……”

气若游丝的声音飘飘荡荡的,轻而易举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韶华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拉窗帘的手霎那顿住。循声回头向她望去,刚好连下两道闪电,哗啦啦——透着白色窗帘,将离离的脸照得灰白。

她的眉头纠着拧着,似有许多话百转千回的说不出口,双手紧紧扣住席梦思的边沿,睡得很辛苦。

“爸…爸爸…”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带些暗哑,喉间汩汩压抑着沉闷的哭音。

韶华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大世界开业之所以选在今天,是因为明天刚好是七月半,不吉利。

七月半。

他怎么没想到呢…

她父亲死去多久了?法事?头七?——估计都是没有的。

离离从未跟他提过,而就在刚才,他还跟她说什么抱歉,谈什么原谅。

韶华坐在床沿,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注视她,他看到离离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刘海都粘在一块儿了,嘴里不住的呢喃着:“爸,爸爸…别…”还看到她的手,死死扣住床沿,根根指骨突出,就像一个跌落大海的人一般,紧紧捉着漂浮的木头。

韶华喉中一苦,伸手替她掸去额心的湿润,不留神在碰到离离的手那一刻,蓦地被她一把抓住。离离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拉出一条红痕。

“离离。”他轻声唤道,同时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离离似乎是被梦魇困住了,怎么都醒不过来,只吓得两手乱抓。“爸爸,爸爸…”

她的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韶华看着她的指尖,看她在空中试图攫取些什么,心上顿时衍生出一种温柔的怜悯。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别怕。”

“没事的,我在这里,别怕。”

离离的身体一僵,像是感应到了陌生的接触,有一些小心翼翼的矜持,然而或许是出于对温暖的索求,又或许是醒不过来,她并没有抗拒。反而是想要更靠近他一些,同时韶华也觉得有些头疼,干脆和衣在她身旁躺了下来,大手下意识拎过被单,覆在自己身上。而她已蜷缩进他臂弯里,寂静沉稳地呼吸。

隔天,当轻柔迷蒙的白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内开始逐渐逐渐的变得明亮。

韶华此时正是将醒未醒之际,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楼梯地板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拐杖点地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洪亮的:“韶华——!”

他一个激灵,‘蹭’的从床上挺了起来。

“糟糕!”

他甚至来不及按切切发疼的太阳穴,只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离离,便赶忙翻身下床,一时间六神无主。

“韶华——!”是老爷子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打开,显然,韶觉年此刻正站在离离的房门口,他当下也顾不得犹豫,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离离的窗户,一跃跳进了阳台。

园子里一地的残花,树叶散发出阵阵腥香,扑鼻而入。韶华扒住扶手栏杆,俯身向下望去。这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跳下去摔不死但骨折就在所难免了。

情急十分,他只好蹲下来,用窗户的纱帘遮住自己,下一刻,离离的房门便被敲响,笃笃笃,三声颇有规律的试探。

韶觉年作为一家之主,自然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顾及到离离是个女孩子,便只是稍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匆匆扫视一眼,便拄着拐杖走了。

至此,鬼祟躲藏的某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出人意料的是,应酬了一夜的韶觉年之后并未直接回房歇息,而是一头闷进了书房。

韶华将自己打理完毕后,也装着若无其事的去给父亲请安,孰料才打开门,却赫然见到老爷子正摊开宣纸默默抄写着欧阳询的九成宫碑帖。

韶觉年早年是个白丁,这些修养类的玩意儿都是发迹之后才开始装腔作势的学。而且书法讲求手稳,心稳,两者协调一致。韶觉年在道上打滚多时,如若不是遇到极端的难题,或者心中有火,轻易是不会出动这一招情绪克制大法的。

韶华暗暗瞥了父亲一眼,有些忐忑地站着,刻把钟过去,才换来韶觉年不咸不淡的一句:“把那个女孩子送走。”

“什么?”韶华一时间还真是没领会过来。

韶觉年搁起笔抬头看儿子,冷硬而不容置喙的说道:“我说!把那个小姑娘送走!”

“离离?”韶华不悦的皱眉,“…她又没做错什么。”

“没有?”韶觉年冷不防抬高音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干的的好事。”

韶华面色微红,赶忙解释道:“阿爸,你听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她还只是个孩子,再说我也不会…”

“那你干什么做贼心虚?!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不知道了?那床上被子乱成一团,明明就是两个人睡…”

“阿爸!”韶华唯恐越说越难听,急忙出声打断。

父子俩自从多年前那场游行事件之后,一直相敬如宾,韶华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老爷子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而已。但这一声‘阿爸’着实令韶觉年的气焰收敛了不少。老爷子顿了顿,用一种相对没那么强硬的口吻说道,“高门大户的人家都讲究出身,这女娃子出身不好,我不喜欢她。一双眼睛生的花里胡哨,我活了大半辈子是不会看错人的!”

韶华据理力争,“阿爸你不好不讲道理,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我做错了,她原本也好端端的,要不是我喝醉酒轧死了人…”

“够了!”韶觉年摆手,“我不想听,收起你的同情心。你可以给她钱,让她有多远走多远,还可以送她去孤儿院。”

韶华知道,韶觉年之所以刻意结交黄楚九这些有声望的上层人物,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将家底从里到外彻底洗白。可说句不好听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要韶觉年一天还在沾着黄赌毒的勾当,即使特地改了个字叫做‘韶庸’,真正的文人雅士也是不愿与之结交的。

在离离这件事上,韶华坚决不予妥协。父子俩一时僵持不下,气氛很紧张。韶觉年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便放软了口气劝道:“韶华啊,你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该知道葡萄酒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和五十年的口感截然不同,即使外行人看不出来,内里却是天渊之别的。那丫头出生寒门,装的再高贵也不会是我们韶家的小姐。”

韶华冷冷道:“阿爸,红酒并不是越陈越好的,而是取决于到底在哪一年产出,由环境,气候,土壤,人工栽培,诸多后天因素而成。离离她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的,她不会丢我们家的脸,假以时日一定……”

韶华从小安静温顺,从不对任何人和事抱有过分的执着,如今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对韶觉年陈词驳斥,老爷子被呛得哑口无言,当场气得脸红脖子粗,大掌一下下狠狠落在书桌上,怒骂道:“娘希匹!我老头子还在这个家,只要一天没死就轮不到别人做主。你快给我把她送走!”

这一声怒吼,连带着遭殃的还有桌子上的纸镇,砚台,稀里哗啦,通通被扫落在地。

眼见老爷子是动了肝火,韶华即使再不服,也还是怕会火上浇油起了反效果,于是张口结舌,欲言又止,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最后气极了只有撂下一句:“父亲您不能这样。”便怫然而去。

两人之间的这场谈话到底是不欢而散了。

另边厢,离离在韶华走后,便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直到被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拉回现实。

虽然无法听清隔壁的人究竟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到底是哪两个人在作交谈。

后来声音时高时低,渐渐到了争执不下的局面。恍惚间,零星的词语飞进她耳朵。她鬼使神差地跳下床,赤着脚偷偷摸摸来到书房门边,趴在那里侧耳倾听。

“……我不想听,收起你的同情心。你可以给她钱,让她有多远走多远,还可以送她回孤儿院……”

“娘XX!……老子还没死就轮不到别人做主。给我把她送走!”

离离心头一紧,连忙倒退一步,不想却撞到了书房门边上的青花瓷盘,咕噜噜铿锵落地。她正想开溜,屋内此时又传来更大的动静,砰砰砰,像手榴弹被引爆了,刚好盖过她闹出的响动。

她听到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怒气,苦苦隐忍,一字一顿道:“父亲,您不能这样!”

跟着,脚步声便朝门边走来,离离知道是他,当下撒腿就跑,不小心踩在地上的瓷盘碎片上。“嘶——!”她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独脚跳回床边,钻进被窝。

韶华出了书房后便径直朝离离的房间去,推门而入的瞬间,见到她正坐在床沿,脸上闪过百年难得一见的惊慌,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韶华默默的看她一眼,看她是否会主动承认,结果她什么都没说,不但如此,还假装睡眠不足的打了个哈欠,一脸请他快滚的不耐表情,韶华于是一把掀开她的被子。

“嗳——!”离离阻止不及,却见他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取出几片护伤膏。

她这才反应过来,从门边一路拖曳到她床边的血迹,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韶华伸手去拉她的脚,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觉有点委屈,好像昨天还有人对她说过对不起,今天却要来赶她走了,她扁着嘴,死活不让韶华碰她,腿一直往后缩,韶华没办法,便只有强行捉起她的脚,搁在自己大腿上。

她的脚踝纤细,像还未长成的莲花的藕,又软又嫩。

他皱着眉,仔细检查她脚底被割破的伤口,好在并不严重,只是…当他贴完护伤膏后发现,她或许还不止这一处伤口。于是干脆将她的被子彻底掀开,就看到离离的身下,整条床单上都有不规则形状的点点血迹,或大或小,像一团一簇的梅花。

那一瞬间,他僵在那里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怎么他们睡了一晚,她就出了那么多血?哦不不,韶华在心里打自己的嘴,他们没有睡一晚,他们其实是睡了一晚但不是那种睡…韶华的心里乱的不得了,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他还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好赶忙站起来清咳一声道,“那个…我去叫张妈过来。”

女孩子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太方便参与。

可离离好像没听见,直愣愣的盯着床单,神色变幻莫测。半晌,闷闷地问了他一句:“我是不是要死了?”

声音凉凉的,淡淡的。问完之后,还没等到他回答,就像是已经得到答案一般,泄气地垂着肩膀,松松垮垮的。

她虽然是个早慧的孩子,但在这件事上是着实闹了一个大笑话。

她低头怔怔看着床单,只以为自己身上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怎么止不住呢?她有点难过。

韶华其实想告诉她真相的,但由于离离总让他吃瘪,所以他也想要趁机捉弄她一下,当即一脸沉痛道:“唉,我去把理查德找来,你节哀!”一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乖乖的吃药,有一点点希望也不能放弃,知道吗?”

离离愈加难过了,拉住他的手臂,哽咽道:“可是我好痛怎么办。”

韶华被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吓到了,有些犹豫的想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大了?一边握着她的手柔声问,“真的很疼吗?我让理查德给你开点止痛药?”

“嗯!”离离垂着脑袋,快要哭出来了似的。

韶华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赶忙抱了抱她,劝慰道:“没那么恐怖,真的,你看月晟那么深的一刀进去都活的好好的,你…唔,每个月流点血,这个是正常的。”

离离趴在韶华肩头上,抽咽道:“每个月都要流这么多血,那以后我离开这里,是不是要喋血街头了?”

韶华叹了口气,想她果然是听到了,大手盖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哄道:“不会的,不会的。”

离离实在忍不住了,‘噗’一声笑出来,虽然刚开始她的确是懵了一下,但韶华之后的表演也太浮夸了!

韶华愣了愣,也反应过来,他一手握住她的肩头将她送出一些距离,见她笑的收也收不住,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一张脸顿时黑青黑青的。

离离两只手还圈着他的脖子,干脆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狠狠一口咬下去!

“嘶——!”韶华止不住低呼一声痛,却没将她推开,反而是两手在她腰上紧了一紧道,“我不会把你送走的。”

离离松了嘴,咕哝道:“你说了又不算。”

韶华‘嘁’的一声,将她的头发揉成了鸡窝。“让你骗我!”

离离懒得理他,有点脸红的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踢了踢他道:“快去叫张妈呀。”

韶华总算想起正事来了,忙不迭的跑出去。

第12章 戏子

盘尼西林的效果显著,月晟烧退了正处在康复阶段,每天吃药,裹纱布,一切向好的方面发展,唯独还有些昏昏沉沉。

韶觉年来看过一回,说这个小赤佬讲义气,是个混江湖的料,以后给他找个好差事,是不会亏待他的。

老管家心里清楚,月晟这次是因祸得福,以后跟着主人,总不至于杀人放火的,就是真要做什么,也有别人去做,他顶多就是跑跑腿,再不济要是背了黑锅,万事还有老爷出头。况且这泼猴打小混在棚户区,闸北,南市通通呆过,以前还总拍胸脯吹嘘,说自己认识虹口一条龙什么的,三教九流多少见过,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张妈担心的其实另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