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喝汤。”

“来来来,吃饭。”

“来来来……”

吴绪方看着碗里堆砌着有如小山的菜肴,想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受到了上宾待遇,真是受宠若惊。回头告辞时,站在门外仍是回味无穷,留恋万分的问离离。“叔叔以后还能常来吗?”

离离冲他明媚一笑,“可以啊,欢迎你常来。”

吴绪方正兀自高兴着,又听她一本正经道:“不过呢,得交饭钱。”

“啊?”爱德华吴托住险些脱臼的下巴。

离离一脸无辜,纯良无害。“今天呢,谢谢你帮我们搬家,请你吃饭是应该的,就当大家扯平了。不过以后来蹭饭是要给饭钱的。”

韶华站在离离身后,双手环胸,笑得不怀好意。“嘿嘿,还要养娃娃吗?知道厉害了吧?”

吴绪方还没回过神来,离离已率先挥着小手。“叔叔拜拜。”

“拜拜,爱德华吴。慢走——不送哈!”才说完,门砰的关上。

吴绪方下了楼,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赶走了,站在弄堂里抬头一手指着他们家的窗户。“韶华你这个有异性没人性的臭东西!!!”

待人走后,只余他们两,收拾完毕,已是夜幕降临。离离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韶华。“白天寄来的。”

他拆开一看,是中西女塾的录取通知书。又交还到她手里,说道:“其实陆小姐待你不错,以后就不要再讨厌她了。”

“嗯。”

说着,韶华起身打开行李包,取出她的衣裳一一摊开在沙发上,摸着下巴像思考什么学术难题。“明天第一天去报道,穿什么好呢?”

离离拿起湖绿淡绸的连衫裙,走到镜子前往身上一比,含笑道。“上学去又不是选美,随便啦。”

韶华望着镜子里那抹柔雾碧色,同她讲了一个关于上海女人‘作’的笑话。

“是这样的。有一对男女朋友呢周末打算去约会,男的问女朋友‘想吃什么呀?’女的说,‘随便’。男的就做主说‘那吃火锅吧’。女朋友说,‘不好,容易上火,到时候嘴舌生疮难看死了。’于是男的又问,‘那海鲜呢?’女的捂住肚子,‘肠胃不好呀。’男的想破了头,没辙,试探了一句。‘那吃馄饨好赖?’女朋友脸马上板起来了,‘小气鬼’。最后,男的没办法,问她。‘你到底要吃什么啦?’女朋友温柔地笑说,‘随便呀。’。”

这话才一说完,韶华立马用手指着离离。“喏!你就是这样的,什么都随便,又什么都不能随便,作天作地的‘作’。我不理你了,关灯!睡觉!”

离离‘嘁’的一声,笑着往他脸上飞了一只拖鞋,韶公子闪身回卧室,砰!拖鞋飞到门上。

这一则笑话就像华康里的夜灯,有光,却雾雾的,暧昧的,说不清道不破的。‘作’自然不是对着什么人都好使,恐怕只有男朋友对女朋友,夫妻之间的,至少是可以依赖的,晓得宠/幸的人,带着撒娇的意思在里头。韶华说出来,不代表真的不理她,离离甩了只拖鞋,又不是真的恼。这一来一去,传了情,达了意,话里的意思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捕风捉影,个中余味只怕连当事人自己也分不出个是非曲直。

夜里躺在床上,韶公子心情大好,只觉得好像卸下心头大石。借着月光一桩桩一件件的算近日来的成果,例如离离收到通知书能去上学,他们的东西也偷天换日般从家里挪了出来…正是春华秋实,桩桩件件都有好开头,好结果,他仿佛看到眼前一辆列车,正驶向美好的未来。

却不知当夜韶觉年和含秋到家,俱是一惊,跟着老爷子就气的七窍生烟,险些殃及窗帘一同烧了起来。

将一块上好的歙砚扔到了花园的草坪上,韶觉年怒骂道。“混账东西!好嘛!晓得算计老子了!”

含秋倒了杯茶赶忙递过去,一手轻轻抚着韶觉年的心口。

“老爷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含秋也懵了,不知该为儿子作何辩解。她天天嘱咐张妈将韶华和离离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维持原样,只等老爷子气消了,就好让他们回来。可谁会料到韶华竟先一步将东西搬空了,除了留下一柜子的书和家具,衣服,重要证件全都没了。

韶觉年沉下心来,摸着下巴冷笑。“哼!小比样子翅膀硬了!”

含秋颤声问道,“老爷,到底是自家儿子,手下留情啊!你不会找小混混去收拾他吧?我的宝贝儿子可不是流氓,经不起打得…”

韶觉年挥挥手,“胡说什么!妇道人家!他还用的着我对付?!娘希匹!我就等着他自己给我滚回来斟茶认错!”

同一时间,韶公子正临窗晒着月光,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喷嚏。“啊秋!”不知道是背后有人说他还是秋天伊始的关系。

他自认为吃一堑长一智,已经羽翼渐丰,技高一筹,全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而他正把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放在自家老爷子的驼峰上……

第25章 上学

隔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正是离离报道的大日子。

清早,韶华就在厅里等着离离出来好送她去上课,等到她好不容易侍弄完毕,刚踏出房门却被他大手拦住去路。

“回去换。”韶华难得用了命令的口吻。

“啊?”离离不知所以然的望着他,低头再看了看自己一身潜绿的连衫裙,正是昨夜比试的那套,她仔细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沾染什么油渍在上头。

韶华用手指着她的房门,皱着眉说。“快回去换一件。”

“干嘛?”她狐疑地看着他。

韶华言简意赅,“裙子太短。”

“短?”离离张大嘴巴,“这样还短?才过膝盖而已啊!”

韶华用手拉着她的裙摆,“大腿都露出来了还不短?”

离离跳脚,“你近视眼啊!哪知眼睛看到露大腿了!膝盖上去一点点嘛!”

韶华脸色一沉,“我不管,反正不行!回去换,还有时间,否则第一天上课迟到了可别怪我!”

他昨夜没见她穿上身,要是看到了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离离百折不挠,嘀咕道。“女校嘛…又没有男同学的咯。”

“那也不行啊!”韶华将她推进卧室,“不管是坐电车还是走路去,一路上都要碰到好多人。有些怪叔叔就喜欢你这样的,到时候把你抓去大卸八块不算,还要扒皮缝成大衣,血抽光了养玫瑰花。”一边说还摸着下巴配上阴险的笑,“哼哼,少女的鲜血养出来的玫瑰花,那花瓣都是血红血红的…”

离离砰地甩上门,骂道:“变态!”

转眼再出来已换好衣裳,白色绸呢长裙,绝对在膝盖以下,罩上淡天蓝马海毛开襟外套,是属于端庄的时髦。

韶华笑着前后打量,满意地锁门。

两人沿着海德公园一路踱步,梧桐树在头顶铺展,清香扑鼻,身旁偶尔路过晨练的老人,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太太,还有和他们一样形色匆匆的上班族。

穿过天桥进入法租界,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终于转进福开森路的巷子,两人在学校对面的老虎灶一人叫了一碗面,韶华喜欢肉圆面,浓油赤酱的淋在浇头上,甜腻的令人满足。离离叫了辣酱面,配上咸菜,爽快劲道淋漓尽致。

大快朵颐之后,韶华将她送到校门口。

其他女学生鱼贯而入,她们大都是保姆和司机送来的,头也不回的,十分潇洒的步入校园,习惯成自然,丝毫没有感情上的留恋。

离离本也该尾随,却渐渐放慢脚步……

这一路两人都是牵着手过来的,即使吃饭并排坐着的时候分开过,吃完了韶华还是下意识牵起她,结果眼前一道校门轻轻松松就将他们分开了,也是这道门,提醒他们一天之中至少要分开八小时,虽是小事一桩,却又有点别样的味道盘桓在心头。

离离低头眼角轻轻瞟着他,韶华的拇指在她手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圈儿,随即慢慢松开放到唇下,清咳一声说道。“进去吧。”

“嗯。”她点头,转身就走。

行至一半,依依不舍似的回过头来……

韶华与她已隔开十米远,正想举起手来做个‘拜拜’的手势,却见她的嘴唇因为吃辣所以有些微肿,红彤彤的饱满,远远望去更衬的脸白如玉。他想起那个玫瑰花的恐吓,心里直发笑,‘再见’的手势突然在半空改道,转而两指触在自己的唇上,向她示意:“你的嘴巴肿的厉害。”

结果,不远处的离离脸倏地就红了。

轻轻对他摆一摆手,回身跑了。

韶华愣了三秒明白过来,她误会了,以为他放在嘴巴上的动作是个‘飞吻’。

他含笑自顾自去律师公会报道,觉得虽然是个误会,倒也是个甜蜜的误会。其实就算是个飞吻,对着孩子也无可厚非…韶公子在心里这样解释。

卓美诗大厦就在和外滩呈直角的华亭路上,上海律师公会在这栋楼的七层,吴绪方所处的申报在六层,是以韶华一领完材料立马跑到两层楼之间的楼道里和吴绪方碰头。

老吴递了根烟过去,“我说韶先生,你从刚才起就偷笑到现在,要是有什么开心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同乐?”

韶华接过香烟,又塞到吴绪方的耳朵后头。“没事。”

“没事?!”吴绪方斜了他一眼,“没事你跟赌马赢了头奖一样?!你当老子三岁小孩耍呀!”

“去你的。”韶华笑骂他,“你总这么不正经当心真讨不到老婆。”

“没关系。”吴绪方耸肩,“我要是讨不到老婆,就抢你的小犹太。”

“你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扯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秘密不在嘴上,全在香烟里。

韶华每了结完一个离婚官司,当事人都要登报宣告‘某某和某某解除婚姻关系’。这登报的事宜就由吴绪方负责,作为回报,老吴同时又会从各路记者手里拿到第一手消息,从中鉴别出有潜力的下家。例如哪个大富豪和大明星搞七拈三,马上就要离婚了。好让韶公子抢先去接下生意。香烟卷纸里藏的就是他们互通有无的第一手资料。

承小犹太贵言,韶公子已步出理想国,离开乌托邦,预备要和吴绪方狼狈为奸,将苦情的难兄难弟关系升华到互帮互助的革命情谊了。

韶华虽然不是特别大手大脚的人,但好歹也算是个时髦青年。二十岁出头,对外来新事物,历来旧事物都有一种尝鲜,挖掘的精神。

是以尽管离婚官司打得如火如荼,洋行存折上的零在翻滚叠加,同一时间好的家私,新鲜的物什也一起被网罗,尽数往家里搬。

先是买了脚踏车,每逢周末韶华就带着离离到海德公园踩着玩,蛋咯路不平整,车子骑过去震的后座的离离下来以后直嚷嚷着‘屁股疼’。

结果第二天结结实实下了好一场大雨。

韶华笑说,“呀!小犹太的屁股是晴雨表。”

往后清早起来就喜欢拿这个开玩笑,整理完衣裳送她出门前都要问一句。“小犹太屁股疼不疼?”

要是不疼,就一把甩掉雨伞。“不带了!肯定不下雨!”

最要命的是居然还百发百中!

于是,隔壁邻属经常能听到从三楼窗户里传出的男子笑声。“小犹太——屁股疼不疼?”

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出在离离屁股上那个旧伤口,跟别人犯风湿病一样,但凡遇到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总是像有根针在里头搅拌,捣鼓地发疼。

每当这时,离离就关着门,一个人闷在被子里不出声,韶华心里明白,立刻打了盆热水过去要给她捂屁股。离离孩子气的小手一把捂住他眼睛,韶华总要笑着咕哝两句。“又不是没看过咯。”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好点破的。

到了十一月,上海进入深秋,天气渐寒,一地的枯黄落叶,脚踏车放在楼道里积了灰。

韶华又去买了一台留声机,几张黑胶碟放在唱盘里,从黄昏时分一直吟唱到灯火熄尽。

韶华拉着离离学交谊舞,说上了高中以后一定是会常遇到。

他这样说是有根据的。

彼时的中国是将守旧走到了头,《南京条约》后,清政府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五处为通商口岸,史称“五口通商”,于是精华插着翅膀飞进来了,糟粕跟着也耍赖不肯走了。宗教传得迅猛,鸦片也卖得红火。这时候的中国青年是顶时髦的青年,他们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洋’字,吸收新鲜事物的速度超越任何一个时代,所有国际化的,有异域风情的到了本土都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

因为云裳,香榭丽的时装上海也有;因为鬼佬,好莱坞的电影上海也有。

留声机,照相机,脚踏车,等等等等,都是这么来的。就连土豆,都潜移默化的改名成了洋山芋,一个土,一个洋,其本质却都是马铃薯。

中西女塾的创始人是一个美国传教士,中国人尚还没弄清基督教,新教和东正教究竟有什么区别,就纷纷信了主。以为只要不信菩萨,不烧香就是破除封建迷信,就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所以离离上学吃饭,还要和其他同学一齐在饭堂祷告,除此以外,女学生们不过年,却要过圣诞节和复活节,要学交谊舞,会唱圣诗班和灵歌……

韶华自己的求学时代经历过这些,所以他几乎预见了离离成长的轨迹,只不过提前拉着她参与到时髦青年的世界,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刚开始离离还会踩到他的脚,不过韶公子胜在有耐心,又带得好,且小犹太学习能力高于一般,于是很快慢三步,华尔兹,狐步舞……不出一个月,都学的有模有样。

韶华本身是最喜欢华尔兹的,因为圆舞曲旋律润滑平和,涓涓细流式的缓慢,随着唱机金色大喇叭烘托出来的音质,迷迷朦朦,仿佛将怀中小姑娘的脸庞蒸出柔柔雾气,裹上一层纱似的,如幻似真。

这种慵懒会让人上瘾,就像午后在阳光里啜着咖啡,又像窝在阳台沙发上手边泡一壶香片,都是令人沉醉的,惬意至极的。他们的舞步愈来愈慢,身体愈发接近,韶华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思度,真是一天一个样呢!好象天天都在长大,天天都在蜕变。

他看着她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在变。有时候深,有时候浅。点漆般的黑,或者柔情的灰褐,流光溢彩有时,烟雨空蒙有时,衬得无边星空也黯淡。

于是时髦青年又萌生出了要买照相机的想法。就是那种一块黑布遮住小箱子,手里握着一个气筒,喊‘看这里,看这里’,随后切准时机一按,将面目刻在胶卷里。

韶华有自信能将离离拍得好看,她一天一个样,这样子是要被留住的,至于为什么要留住,要刻在脑子里,他没有细想。

不过离离的反应就比较剧烈了。

唱机这时正滚着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乐声迷幻诡异,转变激烈,根本无法跳舞,所以离离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权作休息,这空档听闻他要买相机的想法,两只脚毫不迟疑地往他脚上一踩,字字铿锵道。“你要是再敢买,我就离家出走!!!”

韶华两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提了个腾空,脚尖不沾地。“又威胁我?”

“败家子!”离离一字一顿,“真是猴子身上摆不住虱子,你袋袋里就算只剩一分钱也要用光!”

韶华知道她悭钱的毛病又犯了,赶忙将兜里所有的散纸都塞给她。“小气鬼。我以后用美金铺满你的床让你在上头睡觉总行了吧!”

离离一旦接触到钞票,立刻闲人勿扰。将可爱的它们当成扑克牌捧在手心,转出一个扇形,大蜡蜡地点起钱来,将韶公子冷落在一旁,也不陪他跳舞了,甚至夜里熄灯睡觉的时候也拥抱着它们,往枕头底下一塞,有金银加持,比佛珠平安符还要让她安心。

韶华半夜起身看她睡得香甜,感慨:钞票对小犹太真是趋吉避凶的神物啊!

第26章 熟人

这段时间,还有一个人是常到华康里来串门子的。

起先,她不过是站在校门内值勤,等着进来的女学生都毕恭毕敬的地喊一句:“早上好,密斯顾。”然后便匆匆从她身旁掠过,像有千百只妖魔鬼怪在后头追赶着。

顾思诺心里明白,学生们不会把新晋的老师看的太重,她对于她们的升学不具有生杀大权,是以赢得的尊重就像鸟儿腾飞之际,爪子在湖面勾起的水线,转瞬已远。

然而,有一个女孩子却和其他人都不同。

每天早上,先是停住脚步站定在她面前,然后才深深一鞠躬,吐字清晰。“早上好,密斯顾。”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更是气定神闲。她回之以礼,彼此间客客气气,女孩方施施然离去。

而正是这停驻的瞬间,却是独独贡献给她这个新来的老师,是以哪怕只有几秒钟,单凭这一点,她也会另眼相看。

一个偶然的机会,随着女学生们一起涌出校门,她发现有个男子在前方不远处等着这个小姑娘,男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她便愣愣的多看了两眼,一时又想不起。之后有意无意的留心,琢磨出男子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隔三差五的总会现身。有时候在马路口守着,有时候在学校对门的烟纸店等。

她打量他们并肩而行的样子,熟稔亲昵又刻意保持着距离。便在心里揣度,是家长?还是男朋友?

若是家长,那男子委实太年轻了些,身上还有一股子没有消磨殆尽的青涩儒雅。可若说是男朋友,他看起来又太过本分,像是在施予长辈的关心。

但说到底,其实这都不是她该留神的事。只不过因为这女孩的特别和男子的面善,无端端就将她吸引过去,渐渐又顺理成章起来。久而久之,顾思诺便习惯放课后站在校舍的四层,单手支颐托着下巴,有一看没一看的观望着校门外的男子当天究竟有没有来,这闲工夫居然莫名成了每天必备的工夫。

而说到这女孩身上的特别之处,其实是源于一则在校园内沸扬过一阵子的传闻。

据说起初该名学生并不在学校的录取名单上,校长却在开学后陆续收到三封推荐信,同气连枝似的口径,一起提名保荐这个小姑娘。前两封分别来自校友陆茵梦和唐凝,陆小姐还特别在信中提到,这个姑娘是她的学生,未来甚至有可能是刘海粟先生的学生,并且将傅汝霖先生的盛赞一起表了上去。过不了多久,紧随而来的又有律师公会出具的信函,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出面担保,言之凿凿。校长将这封信看了又看,想着就算这个姓韶的律师再不出名,到底还是个律师。于是大笔一挥,给开了个后门。

作为传闻中当事人,一般会有两种反应。要不是特别惶恐,要不就是有恃无恐,这两种特质都没有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相反,小姑娘面对各路人马的口风试探,将太极的精髓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那些讥笑她开后门的,心里且恨且嫉妒,只不过再多恶语都如同竹篮打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逐渐也就没有了欺负她的兴致。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往往不过是掩藏了内心的鄙夷,去套取所谓的真相,或是挖掘潜在的利益以此依傍。学校已经像是一个小社会,大熔炉,处处算计,殚精竭虑。然而这些人最后都成了烈士,她们前仆后继,却通通无一例外的拜服在这个姑娘的魅力之下。仿佛形势愈见繁复,她愈是游刃有余;纵使前路再多隐藏的陷阱,她也无非微笑着铺上一层土,轻轻踏过,如履平地。她不像一个学生,倒像一个政客。

微笑的利器,杀人于无形。

顾思诺的留心本是无心,然一旦与这么些蜚短流长碰撞在一起,她的留心就变得有心起来,许是女性天性里的八卦因子作祟,她倒像是要迎合着传言,去求证些什么。

深秋的某一天,黄昏起风。顾思诺仍是照例趴在阳台上,她看到男子又出现了,在校门外久候不见人影,便同门房打了招呼,亲自到班级里来找,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开司米的外套。

瞧!这又是长辈的关心。——顾思诺正想着,‘哔’一声短促喇叭响让她回过神来,是久候在门外的司机在提醒她,于是赶忙收拾东西下楼。却又那么‘刚好’在楼道里与男子狭路相逢,两人皆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嗯…你!”

话说了一半,同时笑起来。

如此这般近距离再看来人的眉眼,顾思诺脑子里的灯炮好像瞬间都被点亮似的,那封律师公会的信瞬间就成了线索,答案呼之欲出。试问上海滩姓韶的,有权有势的能有几个?有了这份思量,当下便指着韶华恍然大悟道。“啊!你,你是韶伯伯的儿子吧?”

韶华尴尬地笑着伸出手来,一个劲地‘你好,你好’。他只觉得对方眼熟,却终究没想出是在何处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