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侧脸望去,那一尾充满风流情致的眼角此时竟然低垂,弯弯的耷拉着。韶华骤然忆起当初她告诉自己‘离离原上草’,原来竟是自比草芥,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揽住她肩头,玩笑似的说。“干嘛!看不起雪花啊!雪花也是花呀!”

语调轻松,一笔带过,话里的珍重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离离肩头一怔,妥协道。“好吧。”此后再没抱怨过这个名字。

到入籍的那一天,为避开韶觉年的耳目,两人先去南京路沈大成一尝夙愿。离离突然饕餮附身,将整大碗的酒酿圆子塞进肚子不算,临走时又多买了十块条头糕,带回家大快朵颐。

出了门坐上黄包车,他们窝在油皮蓬里缩成一团,系紧了围巾捂住半张脸,特意嘱咐车夫绕啊绕,险些来个上海一日游,其实除了他们自己,路人或者车夫暗地里都将他们视做了特务分子。直到正午过后才出其不意的掉头向民政局跑,事情速速办妥之后出来,终于松了口气。

木已成舟。就是韶老爷子再跺脚想来也没办法了。

入九之后天冷得刺骨,韶华意外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自称是哈同太太,操着一口夹生的国语问韶华是否愿意做自己的代表律师。他起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立刻回过神来约了对方见面详谈。

离离这时从厨房里出来,正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嘴里不住唤道。“啊呀….烫,烫死了!呼!”韶华赶忙放下电话过去,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耳朵上,叮嘱道,“快过年了,不能乱说话。”

离离意识到自己刚才提到了‘死’字,转过头去连呸三口,跟着又说了一声“童言无忌。”

两人相视而笑,会心不远。

窗外天寒地冻,屋内暖意蓬蓬,呵出的气在空中化成白烟,手是凉的,心是热的。人事齐全,都是好的。

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猜想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然而席间离离却说,“爸爸,之前你不是说要买照相机吗?我们要不要买回来拍张全家福?”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得第一个年头,总有些特殊意义的。

韶华想铁公鸡要是知道金条不见了,断不会有此提议,当下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笑道。“还是不买了吧。过年我想带你去杭州看雪。这种照相机又不好带着走,干脆到西湖边上让人家替我们拍一张。”

谁知出发那日,两人竟被火车站的壮观景象给惊呆了。

因为大多数人的心情都是差不多的。

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嚣张,在租界横行无忌,本来不夜城的繁华就是镜花水月,眼下更是能过一天算一天,那安定团结和暂时的和平都是皇帝的新衣,一个炮弹过来,大家随时随地玩完,于是所有人都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将那日子一天掰成两天来过,带着末世狂欢的心情,玩得乐不思蜀。百乐门本来直开到后半夜,过了凌晨三点才关门,如今干脆通宵营业,夜夜灯火通明。早晨买餐点路过,美国大兵和水军一个个醉成烂泥,脸朝下趴在那儿。后来又有英国人,法国人,还有犹太人。反正只要欧洲战场谁吃了一个败仗,当夜准有该国人士露天睡觉,吸取日月精华。

韶华对此津津乐道,“瞧!咱们报纸都不用买了。欲知战况,请看百乐门。”

离离点头,一脸正色。“挺好,省钱。”

由此可见,国人亦是如此,愈是乱世,愈是癫狂。纵情声/色,无所畏惧。火车站浩浩荡荡的大军都是出来游玩儿的。

他们在杭州呆了三天,处处人满为患,楼外楼里西湖醋鱼都来不及烧,还好两人的全家福未受波及,除了他们和一条平静大湖,倾城飞雪,只有笑颜如花了。

韶华工作累的七荤八素时,手边泡一杯茶,从皮夹里取出照片来细细端详,想起他们初见,她那张脸可真是又臭又硬,哪比得现今天真甜美?果然潜移默化的改变不曾令人察觉,直到凝固后成为永恒的纪念,证据确凿。

复刻了一张给她。离离揣在手里,觉得这相片上的人可真陌生,是自己吗?她会笑的这么白痴?

回到上海,又正值过年,炮仗彻夜噼啪作响,令人无法入睡,华康里的这一对伪父女除了年初五晚喜滋滋的迎财神之外,只有一桩兴趣爱好,就是‘说谎游戏’。

他们在沙发上面对面盘腿而坐,两人身上各驮一条厚棉被,大的那个像海龟,小的那个似蜗牛,均有一个锅盖儿在后头。

离离刷刷翻着《To Tell A Lie》,问道。“韶公子今年贵庚啊?”

“不多不少刚刚好比小犹太长七年零三十六天。”

离离含笑拿他开涮,“唔,韶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可记得要早日娶亲呀,为韶家开枝散叶。”话音刚落,立刻承上启下,过渡自然。又问,“那敢情韶公子如今女朋友可有着落了?”

韶华诚实地回答,“没有。”

继而冲她无赖的一笑,牙齿都露了出来。“我有没有女朋友你不是最清楚吗?”

她仿佛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假装不经意随口一问。“那以前可曾有过女朋友?”

韶华摸了摸鼻子,沉着的说。“没有。”

谁知离离竟立刻拆穿他,“你说谎,说谎。”

“什么呀。”他脸刷的红了。

离离翻到书中某一页指给他看,“喏,书上说这叫‘皮诺曹’症状,人一旦说谎,就分泌一种叫做儿茶酚胺的化学物质,鼻子就会立刻发痒。你刚才摸了,摸了,你摸鼻子了!”

韶华耍无赖,“反对!这是隐私。”

“反对无效。”她一锤定音。

韶华无奈的俯首称臣,这书明明是买来对付她的,怎么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唉,我那两个女朋友其实都是女的朋友,没什么的。”

“不信。”

“喏,其中一个是我刚进大学,她请我看电影,我不能不给面子,就去了。后来想着礼尚往来,也要回请。”

“嗯。”

“我回请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有新男朋友了。”

“呃,为什么?你傻呀,被人截糊自己不知道么。”

“唉,等我想起来回请她时都已经上大三了。”

“哈哈哈——!”离离笑得被子从身上滑落。

往他身前靠了靠,继续追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啊…”韶华目眺远处,似乎陷入回忆。“好像是一起出去吃过一顿饭,然后我牵她过马路,就…就完了。”

离离抬着下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爸爸也牵我过马路的。”

“嗳。”

“爸爸还抱我。”

韶华已经开始擦汗。“嗳…嗳。”

离离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爸爸还和我一起睡觉。”

韶华满额头的汗擦都来不及,张了张嘴,很久都没‘嗳’出来。

离离将那两个前女友比下去,心情大好,问他。“没了?”

“没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人家?”

“没有吧。”

离离眼珠子轱辘一转,有些了然于胸,向他求证。“你是不是过了马路就放手了?”

“嗯。”

“哈哈哈——!”被子再次从她身上滑落。

离离抬手轻轻扣在他脑门,“二愣子。”

韶华也回请她吃了个毛栗子,“鬼灵精。”

第36章 天桥

一丛烟花闪过,照亮半边眉眼,两人都有些醉了,好像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点燃,正孜孜冒着火花。将对方怔怔望着,一时谁也移不开眼。离离率先醒过来,将书往他身上一丢,小声说了句‘我去睡了’便逃走。

韶华将《To Tell A Lie》摆到书架子上,笑得心满意足,当初他买这本书只为寻求一个答案,现在有了结果,这书对他自然再无意义。

端午节临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起艾草菖蒲,韶华吵着嚷着要吃粽子,离离去五芳斋买了一些他又不受,非要吃她亲手裹得。

离离瞪他,“我们就两个人,烧那一大锅吃不掉呀。”

他先斩后奏,买了几斤荷叶回来丢给她。“我不管,反正你做了我就肯定能吃掉。”

她无奈,只好整个周末都呆在家里裹粽子,韶华坐在她身后打下手,待小主人一声令下,“肉!”他立刻夹子一筷子酱肉塞进糯米里。

蒸出来整整一大锅,盖子一掀,甜腻肉香掺着荷叶的清气迎面扑来,引人食指大动。白粽肉粽赤豆粽,各有千秋,除此之外离离还骄傲的宣称有外头花钱也买不到的‘韶氏特色粽’,韶华吃了之后发现原来是里头放了两颗咸蛋黄,因为离离知道自己喜欢。

他一气吃了好几个,最后被她喝止住。“你疯了呀!前世没吃过一样的。”

韶华说,“不是前世没吃过,是去年没吃过。”

离离狐疑的抬头,却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喏,去年某人等我吃她的粽子,结果回来晚了粽子冷透冷透,唉。”

离离脸色微红,低头吃东西一言不发,韶华在她碗里又撒了些白砂糖,两人分食一颗白粽,满口尽是甜糯。

事后将煮好的粽子分门别类,楼上楼下各送了一些,算是和邻居联络感情,余下的让韶华拿回家给含秋。

去的时候自然是掐准了韶觉年不在,张妈打开门一见是他,惊的嘴巴都合不拢,赶紧扯开嗓门朝里头喊‘太太,太太’。含秋接过他带来的粽子,还半温热,险些掉下泪来,一双手摸着儿子的脸,觉得他黑了,瘦了,却愈发结实了,倒也欣慰。临走时要塞钱给他,韶华死活不肯收。

离离趁他回家的空档,将卧室里的电风扇取出来,打开基座一看,那两块金条原封不动,安然无恙的又躺回老地方。她微微一笑,觉得外头阳光灿烂,是一年一度的盛夏已在转角,正步履匆匆而来。

等知了齐鸣了,韶华买回来的冰格里便全是她做的雪糕。人家是普通的赤豆棒冰,她非要绿豆,菠萝都掺进去,搞点儿创造发明。夏天电风扇一开,呼啦呼啦,对着沙发狂轰滥炸。两人各自霸占了沙发的一角,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那个嘴里塞了棒冰,长长的腿惬意地搁在坐着的那人身上,他趁机揉揉她的脚踝又顺便摸摸她的小腿肚,嘴里重复的还是那老掉牙的话题。“人家都说东方女性的小腿又粗又短,我看你是又细又长,跟竹竿儿似的,小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离离撅着嘴坐起来,有些不快,只觉得棒冰也不好吃了,形同嚼蜡。

其实他们之间的这番玩笑话已有一段时日了。

离离总是将‘哟,韶公子你还不结婚啊,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啊?’之类的挂在嘴上,韶华的反击无非是,‘韶小姐你怎么还是小不点儿,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诸如此类。

开始时两人的回答都十分圆融,一个说,‘爸爸陪你一辈子’,另一个说‘我陪爸爸一辈子’,时间久了,便心浮气躁,开口闭口火药味十足。

离离此时是裹了一肚子说不得的委屈,她化妆,烫头发,戴耳环,拔苗助长似的到底为了谁?他还总提醒她自己还小,戳着脊梁骨令人难受,顿时怒火倾巢而出,对着他大腿轻轻揣了一脚,叱道。“我就奇了怪了我长不长大到底关你屁事?!”

他也激动起来,“你说不关我的事我以后就不管了!你别来找我。”

她口不择言,“那我老了也不养你。”

“好!”他气得一把将她的腿拍掉。

两人久久坐在那儿,中间像划了楚河汉界,谁也不开口,谁也不让谁。

韶华知道,他是等不及了,生怕时间走太快,而她也追得吃力,觉得时间过太慢,彼此都怕光阴白白蹉跎了。她知道他在等,他知道她在追,可一个是爹一个是女儿,他们之间的路要去向何处,根本还是未可知的迷途,于是两人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焦急无处宣泄,便要不停试探对方,结果遭罪了自己。

但吵归吵,总坚持不过两个钟头,韶华多半会先开口问道:“吃什么?”

她便回答,“清蒸鲈鱼。”

也是他喜欢的。

如此一来,彼此都下了台阶,又和好如初。

过两天,再度掀起新一轮战争,持续重复着争吵,冷战,和好的过程,循环不息,疲惫不堪。

暑假前一天,韶华接她放学,两人走走停停,脚步时快时慢,可无论如何他总在前方等着她,她落后了便也会跑着追上去,最后便是并肩而行,手搀着手荡马路,终点也只有一个去处华康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便心安了,也不再吵架了。

从梧桐树底下悠悠穿过,上了天桥,离离的发带突然松了,韶华停下来帮她扎好,她却掂起脚尖,两手挂在他肩上,昂着下巴看他。直将他凝进自己的眼里。

韶华觉得她微微翘起的嘴巴现在看来就是一种暗示,当下心头一窒,呼吸也跟着骤停。

离离笑吟吟地看他,两手在他脖子后头环成一个圆,韶华情不自禁的俯身,手也顺势搭在她腰上,像要压下去,压下去…

若是从后头看,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年轻情侣在接吻的姿势。

他那时脑袋已是空白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只闻到她胸前的花香,是他刚才买给她的栀子花,扣在衣服的纽结上,如今蔓的全身都是,香得令人着魔。

正值烈日当空,桥下川流不息,桥上别无他人,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人上前打破了他的美梦。

一个男孩子乍然出现在他的视野,简直是蹦到他们身旁来的,含着眼泪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对狗!男!女!!!”说完,呜呜呜伤心欲绝的跑了。

离离没什么表情,耸耸肩撇撇嘴,仿佛这是她意料中事,径自向前走了,留韶公子一人愣在原地。

他半晌回过神来,在心底直呼好险,好险。他差点就…差点就…想着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骂自己是禽兽啊禽兽。

离离背着他,听到轻轻的啪一声,含着压抑和自制,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自言自语道。“戆大。”

韶华气的笑了,冲着她背影喊。“喂,臭丫头!你借刀杀人啊!”

离离已走到十米开外,半回头笑着催他。“还不走。”

这回,轮到他向她疾步而去。

一路上追根究底,“这男孩子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认识吗?”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她摇头,实话实说。“不知道呀。放学了总在校门口等着我,有时候说要送我回家,有时候…大概,是附近哪个学校的吧。”

韶华咬牙,“下个学期开学,等我来接你。”

离离的小指头轻轻扣着他手心,歪着脑袋笑。“每天都来吗?”

“每天都来!”他斩钉截铁地嘱咐,“要是我忙得晚了,你就在门房等着我,不许出来。”

第37章 后爹

八月,桂花尚未飘香,台风惯例来袭。

华康里不比韶公馆,有青翠的花园草坪和透明的落地窗玻璃,但胜在小巧玲珑,遇上刮风下雨总不至于手忙脚乱,顶多也就是地板受潮发胀,湿漉漉的,像踩在一块软趴趴半干的毛巾上。

锁上门窗之后,倾天雨势被隔绝于外,室内就愈发显得焗闷,电闪和雷鸣在风雨中你追我逐,依稀透进来,屋里的人就像在耳朵上塞了一坨棉花,除了降低音效,其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离离当夜是捂住屁股入睡的,这次的雨着实大了些,所以连脚踝的骨头都疼,酸酸的,一下下从骨髓里钻到皮肤表层。待她好不容易睡着,又立刻撞上了梦魇,如同孤叶扁舟,失散在无边的暗流。

那双手是突然从河的底部伸出来的,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白骨枯指,根根僵硬,嵌进她的肉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要将她往河里拉扯。

“啊——!”她下意识的,便发出尖叫,然而喉咙里冒出来的却是“唔,唔——”压抑的短哼,像被人用手捂住,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喘息。

她知道自己遇到鬼压床了。因为除了思维,也就是大脑可以正常运作外,语言能力已被剥夺,四肢也无法动弹。

明白了这一形势,她不再恐惧,冷静地思索该如何从梦魇里挣脱,她要醒过来,醒过来。

手指最先收到主人的指令,继而是双脚,几番试图拉伸脚背之后,她的四肢终于从冰冷里找回一丝温度,然后一鼓作气的,集中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去跟那黑暗里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作斗争。突破防线的刹那,她得以喘过一口气来,跟着大汗淋漓的直起身子,回到现实。

四周静悄悄的,借着闪电的银光,可见卧室里只有她一人。伴随着雨水冲刷屋檐的钝响,她翻身下床,却猛然看见到地板上有湿嗒嗒的脚印,是男人的脚印,长长的水渍一直延伸到门边。

“啊!”她再度尖叫,向窗户跑去,背靠着五斗橱,能让她生出几分壮胆式的安全感。

刚刚站定,又看到对面的梳妆镜里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黑发如瀑垂于胸前,她的背后竟然——竟然坨着一具骷髅!

已成枯骨的手指正环绕着她的脖子,作势要掐死她一般。

离离害怕的蹲下来,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