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所谓的两手一摊,“我不砍别人,别人也要来砍我呀。”

她想想也对,没个安稳觉睡固然折磨人,但被人砍死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却突然上去抱了她,像个孩子。

离离一笑,伸手抚摸他脑袋,知道他嘴上说无所谓,心里却还是累得,毕竟不过十几岁,年龄摆在那儿。

“月…”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打断。

闷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现在叫乌鸦。”

“乌鸦?”她一听就笑了,两指捻起他的一簇头发玩儿。“我瞧你这名字起得好,看你头发又黑又粗,真是相映成趣。”

乌鸦也嗤嗤笑起来,两手围在她腰上紧了一紧,回敬道。“你胖了。”

“哎呀,他把我当鸭子塞,还嫌我不够肥…”

“他对你可真好。”

“我说你这头发怎么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不打算继续做奶油小生了?”

“出来混不够霸气啊!”

二人久别重逢,你一言我一语,问答毫无保留,行致亲密无间。

随后不经意间留意到他颈子上的皮肤有一块地方黑黢黢的,似染了污迹,讶异着不知那是什么。乌鸦干脆扯开领口,上身打赤/膊向她展示。

离离歪着脑袋,眯起眼来细看,发现这是一个绣在肩颈的纹身,丑陋的刀疤成了怪物的獠牙,枪弹取出后留下的洞眼儿是怪物的眼睛。

乌鸦笑得有些得意,“万能的拉比也有不知道的事。”

离离的手沿着那可怖的形象来回描绘着,指尖寒凉,却抵不住他身上的温度,眼看再多冰雪也被融化了。

他向她解释,“这是夜叉,专吃恶鬼的神。我不怕死,更不怕鬼,这世上人比鬼可怕的多,所以…”尽管是吞吞吐吐的,词不达意,却有一颗实诚的心。

“我明白,全明白。” 离离点头,握紧了他的手,心里觉得他是了解着自己的了解,体会着自己的体会,感同身受的。

因为老天发给每个人的牌不尽相同,有些人一出生就得尽先机,活得舒适,恣意妄为,有些人却要步步为营,凡事靠自己争取。但说到底最后能不能糊牌其实全看自己怎么打。万幸的是路上能有个伙伴互相扶持,那原本属于一个人的困苦瞬间就从庞然大物缩到只有一块石头的大小,那孤军奋战破釜沉舟的勇气却是相反,成倍膨胀起来。人生在世,知己难求。他们视彼此为生命里唯一的战友,只觉得前路再无可阻拦,友情能乘风破浪。

下午一点出头,哈同太太终于起身。三人围着壁炉烤火,杂七搭八的闲聊。其实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喜子孙满堂,哈同花园眼下已是人去楼空,再加上纠纷闹得人尽皆知,着实叫人心寒。离离的出现乍一看突兀,承着前因后果却像是及时雨,润物无声,不着痕迹的解了旱。

短短几个小时的谈天说得尽是家庭琐事,细小堆积而成。离离开口闭口三句不离爸爸,反复抱怨:“唉,他这个人真的老戆的呀。”

说是抱怨,语气里却尽是偏爱和赞赏,只不过藏的无影无踪,用心又不露山水,引得哈同太太好奇连连反问,“哦?这是为什么呢?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呢?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接着自然而然便引出案例一,二,三,四来佐证韶华的确是戆,但戆的憨,憨的可爱,可爱的讨人喜欢。

当自鸣钟来回晃了三下,离离陡得站起身。“呀!这么晚了,我该要回家了,否则爸爸骂的。”却听外头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有节奏的脚步声层叠靠近,连绵不断,像是有军队从外边路过。

同一时间,吹水敲响了门,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老大,不好了,日本鬼子往这边儿来了。”

乌鸦皱起眉,问道。“朝我们来的吗?”

吹水急的搓手,“大门已经被围住了,我看这会儿小门也该被堵了。”

乌鸦立刻拉起离离的手,“现在就走,我送你回去。”

离离沉吟半晌,“这里几个出口?”

哈同太太答道,“三个。”

离离摇头,“不行,这三个都不能去,是自投罗网。”

这样一说,方才的融洽瞬间被恐惧取代,气氛跌至冰点。

她想了想问道,“太太,这里可有一个佛堂叫做释迦精舍?”

哈同太太连声道,“有,有。就在我屋子后头。”

离离朝乌鸦点点头,张罗人员往那里跑。

第34章 引诱

释迦精舍不大,四面高墙刚好围成正方,且出于安全考虑,顶端插满了碎玻璃。

乌鸦听到身后闷闷的一声砰然巨响,猜八成是大门入口处那几十吨武康黄石垒起来的假山被人炸开了,赶忙朝吹水伸出手来。“快,把斧子给我。”

吹水从身后抽出一把递给他,跟着让乌鸦踩着自己的肩头攀住墙边,单腿一蹬,成功的上去了,膝盖毫无意外的磕在碎玻璃上。

乌鸦却始终面不改色,只对底下的人轻声喊道。“让开。”

离离揽着哈同太太站远些,他大手一挥,整排的碎玻璃哗啦啦被砍光,稀稀落落掉在墙根。

三人合力先将老夫人托了上去,跟着才轮到离离,最后两个男人互相帮忙一齐翻上墙头。

吹水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好手,想自己怎么能碰老大的女朋友呢,于是赶忙勾住哈同太太谄媚道。“夫人,我皮糙肉厚,彪肥肚壮,抱您跳下去包管伤不着您半根汗毛。”

此话一出,方才紧张的气氛顿时化解了不少,连乌鸦也笑了。

果然,吹水跳下墙头,一骨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半分没伤着哈同太太。随后乌鸦环着离离,说了一句,“抱好了!”扑通往下跳,落地时似乎有轻微的喀擦一声,离离猜想可能是他的脚踝或膝盖折了一下。

乌鸦仍旧不以为意,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却见她象牙白的旗袍沾了灰,头发也乱了,便伸手替她理了理。

此时他们正处在茄勒路的小巷中,思忖着该向何处逃去,猛然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从路的尽头处传来,一时又再度屏息。吹水伸手探向背后的斧子,乌鸦则将离离拉到身后,同时一手按住胸襟的位置,那里有一把枪。

离离紧盯着路口,但见一人身穿黑粗呢大衣,高高的个子,跑得很急,瞬间转进了他们这条巷子。她下意识松开了乌鸦的手,低呼一声。“爸爸!”

乌鸦也见到了,立刻转身躲进角落檐头的阴影里,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离离手中。“给你的。”

离离低头一看,接过时指头分外用力紧了一紧,笑道。“保重!”

“再见。”

他们各奔东西。

韶华赶到时恰好看到有人影远去,却无心理会,只拉住她的手,将她一卷往大衣里包住,撒腿就跑。像刚从老虎嘴里抢了一块肥肉,怕被人再夺了去。

离离一见到韶华,心头大石立刻落地,任由他裹着走。坦克推倒树木和房屋的声音不绝于耳,韶华一心想着赶快脱离危险境地,带着她沿路飞奔,话也不多说半句。离离却是笑嘻嘻的,像完成了艰巨的任务,轻松的很,全身心倚着他。两人在风里黏成一团。

这情形令她想到条头糕,糯米中间塞着黑阳沙的芯子,最后涂上一层桂花末。

她将这个比喻告诉韶华,他冷着脸说:“只要我们安全到家,过两天就带你去沈大成,让你吃个够本。”

结果好不容易回到华康里,已是夜幕降临,两人几乎虚脱。韶华脱了衣服坐在沙发上,茶水一杯接着一杯,心有余悸。离离灰头土脸,像刚从垃圾堆里滚了一圈,赶忙冲进浴室洗漱。

经历颠簸的一颗心安定,热气蒸至头顶,身体一旦放松,酸疼立刻在四肢蔓延,转瞬却被热水冲刷干净。泡沫一朵一朵,层层叠叠,成群结队,像织出一条云被,铺陈在水面。

离离绞了一块热毛巾敷在额头,斜靠着闭眼休憩,却不敢睡去。大约过了片刻光景,眼角忽然瞥见黑影浮动,她睁开眼见到韶华坐在旁边看着自己,大惊失色。

“干干干…干嘛?”她结巴了。“你你你进来干嘛?”

“干嘛?”韶华托着下巴,“不干嘛,想进来看看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啊?”离离恨不得一头闷到水底去,锁着脖子小声说。“你出去呀。”

韶华不语。

“你出去呀!我不要你洗澡。”见他仍是纹丝不动,哭丧着脸喊道。“我就算没发育也是女的!!!你出去——!”

韶华吓够了她终于起身,一本正经道。“我看到你手受伤了,等会儿出句声,我给你洗头。”

离离舒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粉红,低头看着泡泡,‘哦’了一声。

片刻之后,白毛巾裹住还在滴水的头发,洇湿了肩头,她跟在他身后走出浴室。

韶华用脚勾了一张凳子坐下,离离趴在他膝盖上,长发在背上散开,在身侧曳下,他手持梳子轻轻的替她顺着三千烦恼丝儿。

不断有头发掉落在地,一圈一圈,纠纠缠缠。

韶华愣愣的看着,手不自觉地停了。

“离离啊。”

“嗯。”

他犹豫踌躇了半晌,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良久过后才接着又问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啊?”她抬起头直视他。“什么?”

他的声音沉闷,神色看起来更是气馁。“我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又染指甲,又烫头发,先前还吵着买耳环,现在一身盛装的去哈同花园,这么多的蛛丝马迹全都印证了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离离摇头,“没有。”又摇头,“真没有。”

“那日成是谁?”

“笔友。”她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女的。”

韶华皱眉,“可这是男人的名字啊。”

离离气定神闲,与他答疑解惑一般娓娓道来。“哈同太太是朝鲜人,他们那里都是这么叫的。”

“你会朝鲜话?”

“不会。但是她会中国话的。”

韶华还想再问两句,却见她手上挂着一串佛珠,其中有一颗是红玛瑙,雕成恶鬼的模样,十分可怖。

“这是什么?”他拉着她的手凑近了看。

离离一边笑,一边脱下来给他。“哈同太太送我的见面礼。”

他狐疑道,“这…是异教吧?怎么会送人这么古怪的东西,像是佛珠又不是佛珠。”

离离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每天那么多人跟菩萨许愿,跟耶稣祷告,他们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那闲工夫搭理我。还是他最好,我只信他。”

韶华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这是夜叉,专吃恶鬼的神。”

“是呀,佛教里不是有杀劫这一说嘛,就是以恶制恶,令一切归于虚无。”

韶华心中固然狐疑,但见她对答如流,一时不露破绽,也懒得再费口舌,抱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头发,手指却在发尾被卡住。

他想她头发一直细软顺滑,如今发尾被烫过,稍显粗重,再不是原本的模样,心里惋惜得很。

离离看穿他的想法,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的,以后还会再长。”

韶华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会伤到发根,还是得剪掉。”

“好呀。”离离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千依百顺的。却见他目光始终在自己脑后流连,依依不舍的样子,对他说。“我头发长得很快,真的。” 带点哄骗小孩儿的口吻。

韶华挤了挤嘴角,算作回答。

她的头发令他想到《侬本多情》这则故事,其实当时自己是偷偷埋藏了些真实的想法,并没有完全告诉她。例如,感情和头发一样,都很脆弱,经不起外力催折。又像改朝换代的兴替,盛极必衰,爱情自然也会衰败,最终难免成为历史。

离离见他郁郁的不再说话,下巴搁在他肩上,左右晃荡着脑袋玩儿,令鼻尖有意无意碰触他头颈。微弱的女性气息喷涌而出,在他四周荡开。她是在故意引诱他。

照惯例,韶华是要避开的。这一天,却并没有。因为一闭上眼就看到的日本人围着哈同花园,除此之外,还有一小撮穿法租界警服的人。韶华想,哈同花园这件事情来的蹊跷,多半和韶觉年脱不了干系。随即就后悔那夜在咖啡馆,他不该对顾斯诺坦言相告,告诉她自己要带离离入籍的计划。保不准就是她记恨,通风报信的。人心隔肚皮啊。所以眼下他着实累得很,只觉得挫折和疲惫一齐向他涌来,令人动弹不得。此时此刻,只想静静抱着她。

离离一只手爬到他心口,也半寐着眼。‘爸爸,这漫天神佛,不管是菩萨还是耶稣都不曾照拂我,保护我的只有夜叉。’

大冬天,头发湿湿冷冷搭在后背,她不住有些发抖,韶华赶忙敛起那些思绪,用干毛巾替她掖头发,随口好奇问道。“用什么烫的?”

她嘻嘻一笑,眼睛眯成下弦月。“火剪。我帮大家都弄了。”

“难怪姓袁的丫头顶着一头乱发。你拿人家做实验了吧?”

“没有。”她抗议道,“我是第一个弄的,是他们拿我做实验。”跟着咯咯直笑,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每个人底子不一样嘛。”

“美不死你!”他假意呵斥,跟着回忆起袁淑芬的长相又评论道。“不过嘛,你这个同学长得真是…鼻子怎么会这么塌,像一坨烂泥巴搭在脸上,唉。”

离离笑得更欢,觉得他要么不说,一开口嘴巴就很坏。

两人拿一个姑娘的长相打趣了一会儿,韶华惭愧起来。“唉。都说瘌痢头儿子自家好,我一个大人帮着你作践同学,真是太可恶了。”

他是无心之说,但显然这话可作更深层次的解剖,弦外之音便叫两人听到了不同的层面去。

离离觉得,他的意思是与自己划清界限,告诉她,觉得她好看是因为把她当女儿,没别的意思。

韶华却是说完自己都懵了。

他想,求学时他也是有过女朋友的,但不知为何总提不起什么兴趣,最后大都不了了之。退一万步说,顾斯诺也算是个好的选择,可他还是不喜欢。要说孩子,像离离这把年纪的,他也从没有过什么非份之想,可为什么偏偏就觉得她最好看呢?

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此推敲下去,便觉醍醐灌顶了。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不喜欢成年女子,而且也确定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他只是喜欢离离而已。

第35章 情史

这个惊人的发现叫他措手不及,连带着抱她的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周身不自在。

离离伸出小手到他跟前,可怜兮兮地讨饶。“爸爸你打我吧。”

为的是欺瞒他临阵脱逃去见笔友。

韶华原本离家去寻她时,是打定主意一旦见到她,回来以后要狠狠抽一顿屁股的。结果当看到黑烟从哈同花园冒起,他什么怒火全都烟消云散了,眼下更是只剩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对上天垂帘的感激,哪里还舍得碰她一下。所以既没有呵斥,也没有打她手心,反而是一把握住,说道。“你的信我撕了,咱们扯平了吧。”

她摇头说,“没关系的。”一边又像爬山虎那样攀上他的身体,手肘是藤蔓勾住他的脖子,枝叶是脸面,紧贴着他的脸,轻微摩挲着,如水一般温柔。她念着他的好,觉得今天这样险峻,是有生命危险的,他不过是看了信,又不能百分百确定她在哈同花园,却还是不顾一切来找她。边想着,边情不自禁牢牢回握。

两人的手默契的转了个半弧,自发十指交扣。

这一无意识的动作,令他心驰神往。他想他们两个真是好笑,她以为他爱上了别人,他疑心她在谈恋爱,各有各的误会,却胜在错有错着,就像人手的五根指头,一前一后,纷繁错落,嵌起来刚好交握。

几天之后,学校正式放寒假。

入籍之事箭在弦上,避无可避。

关于她入籍后的名字,韶华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连着几晚都手捧中华大字典,将喜爱的单字抄下来拼凑组合,却始终不大如意。

这时候的社会风气是流行三字头的名儿,且多为浪漫体系,与实用主义不搭边儿。比如袁淑芬,段佳仪,郭慧敏。一味的追求贤良淑德,无止境的滥用,到南京路上随便喊一声‘婉君’,都有十来个应和的。

韶华对此嗤之以鼻,决心要替她起一个读起来琅琅上口,却又有深邃情怀的名字。恰好年末的那一天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大雪,他罩了一件外套打开窗户,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在掌心化了。就此便决定用单名一个‘雪’字,韶雪。

离离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说几声‘不要不要不要’。

韶华大感意外,问道。“为什么?”

离离说,“我一想到被人喊作‘小雪’或者‘雪儿’,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比婉君还要恶~”

韶华坐在沙发上一脸委屈,“可是我很喜欢呀。”

她对这一声‘喜欢’没有抵抗力,眼看就要弃甲投降,只好不甘心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就是烂草,装什么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