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传闻未经证实,只能算是捕风捉影。却不想没过多久,《申报》突然登出哈同被刺于沪杭高速公路的消息,一时间,这个犹太富商的名字立刻占据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仿佛无形间为那些绘声绘影的流传又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谁知头七一过,他生前和太太一起收养的众多孤儿立刻就遗产分配问题对簿公堂,将这起家事闹得沸沸扬扬。

韶华一边走一边想,倘若‘日成’约离离到哈同花园碰面,那可以想见,这个人的来头一定不小。

冬季的太阳总是迟到早退,傍晚时分,天色已蒙蔽,只剩下灰黑。韶华步履匆匆,即使路过报亭也没有闲心停下来带一张晚报,耳边尽是小贩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叫卖“号外啦号外——港督投降……”他紧绷的神经因此被挑动,不好的预感突突往外冒,脚下更是健步如飞。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黑烟平地而起。眨眼的功夫,大批人流就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步伐凌乱,空气里迅速弥漫开化学品的味道。

人群高喊着,“日本人打进租界啦!”然后大人找小孩,中年人搀扶老年人,背着走的,抱着走的,一个个有如过江之鲫,慌不择路又张牙舞爪的从他身边掠过。

韶华一凛,像大冬天洗了一把冷水澡,从头凉到脚。抬头看前方,那黑烟冒起的地方正是哈同花园!

离离还在里面!

他一想到这个,立刻六神无主,仿佛灵魂失去方向,任凭过往人流将他撞的东倒西歪。

从地上拾起一张被踩踏的七零八落的晚报,上头还有半只肮脏的脚印,黑色大标题‘香港沦陷’四个字,像葬礼上的挽联。

香港沦陷…香港沦陷…他喃喃自语。手心不断冒出冷汗,费力的拨开人流,不顾一切向前方奔跑,朝逃生的反方向奔跑。

黑烟于头顶上空盘旋不去,大地被铁蹄践踏而发出震颤,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时断时续,这些都令韶华意识到情况危急,心底愈加骇然。膝盖因为惶恐而不住颤抖,发出嘎嘣的脆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时间像是由一分钟被掰成一百分钟,漫长的近乎定格,路也似无限延伸,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周围的人也像在演着默片,有点黑色滑稽,慌乱的慢动作,惊恐的慢动作,脸上惧怕的表情都是被放大了好几倍的。然而人脑这个天生的机器却像被上了润滑油,高速运转。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岂是一个心乱如麻能形容的!

待他好不容易靠近哈同花园,发现日本兵已将这座豪宅团团包围,放眼望去都是黄中带绿的军服,密密麻麻成排列队。

或许是危难近在咫尺,乱世求生的本能取代了仓促而来的惊惧,他反而镇定回来,开始思索该要如何应对。

依稀记得那本《营造法式》的笔记上曾拿这座园林建筑中的精品举过案例,似乎还登过部分的建筑图。

韶华揉着太阳穴,试图凭靠记忆,努力在脑中勾勒出一幅画卷。

园林的面目逐渐浮现于眼前,不够清晰,却隐约可辨。它共有三处出入口,分别在东,西,北方。

毫无疑问,一定都有日本兵把守。

所以他必须找一个突破口,同时这个突破口又必须是盲点,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要进得去,又能将离离再带出来。

他心生一计,要不然找条狗,起码能知道哪儿有个狗洞,可临时临急的要去哪儿去找一条胆子大,不怕死,有自杀倾向的狗?

显然是不可行的。

在这刻不容缓的节骨眼上,他束手无策,难免生出几分气馁。终于明白战争面前,人命如蝼蚁一样轻贱。下意识便寄希望于漫天神佛,盼小犹太福大命大。

然而一深思,就不由低呼出声。“释迦精舍!”

释迦精舍正是哈同花园里的一个佛堂,处在东南角落。

韶华只觉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抬腿就朝那个方向奔去。

日本人笃信神明,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仰,一般不敢捣毁佛堂。

他现在全心全意地期盼,盼她一定要记得看过的笔记,盼她一如既往的聪明,盼她无论如何都要往佛堂躲才好,盼他们能够心有灵犀。

上海这座城,由一缎繁花似锦的美艳旗袍迅速被撕扯成一团碎布。就是再醉生梦死都要醒了。

哈同花园就是那鸣响的丧钟,嘀嗒嘀嗒的在倒计时,告诉所有人战争已是近在眉睫的事。

所有权力,财富,阶层,此时都成虚妄。他们人人都是大时代的小人物,身不由己。如果说以前需要面对的是人性丑态,人事纷争,那从现在起,他和离离要对抗的就是命运。诡异多变又无可捉摸的命运。

第32章 赌船

没有人能预料到何时何地会发生何事。

命运的诡秘之处便在于,它不听从任何人的吩咐,以一种近乎天道的方法自由运行。因为反复叵测,所以瑰丽引人。

乌鸦想,人在做事天在看,他死不掉,正是因为苍天有眼。

点了一支烟夹在指缝中静静焚烧,虎口上被烫伤的地方已经结痂,形成一个圆形硬币的痕迹,时间愈久,愈加清晰。乌鸦望着不由冷笑,想自己其实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生还的过程虽然已记不清,濒死的经验却还历历在目。那时,泛着腥味的黄泥水不顾一切的涌入他的口鼻,被人用斧头抵住脖子的他无力反抗,只能反手捉住对方的领襟,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火焰的灼烧令对方惨烈痛叫,自己的手也连带被烫伤。两人纠缠着一起滚落到江里。

醒来的时候,脑袋涨的发疼,四肢慢慢恢复气力后,他起来走了一圈,发现身处在一个船舱里,拉开窗帘,竟已驶到了公海。

原来,是上了一艘赌船。

在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他慢慢得知救自己的是一个叫哈同的外国人,这个人同时又是斧头帮的老大。起初他还不信,直到斧头帮的汉子们往老犹太身后一站,恭恭敬敬的喊道:“老板。”他的脑袋立刻就嗡的一声。

试问,明明追杀自己的是斧头帮,怎么最后救他的也是同样一伙人呢?

整件事看起来有太多疑点,他按捺住性子,决定静观其变。

之后有意无意的打探,发现斧头帮不过是同乡会,他们虽然打架,但不打家劫舍。同时,手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像庐山真面目被揭开一般,那块圆形硬币的伤疤上竟隐约露出一个字。

他每天用手轻轻抚摸,耐心等待,终于等到痂子脱落,显现出一个‘大’字。

如此一来,先前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愈加深厚了。因为按照他的推断,这‘大’字应该是青帮的入会铜钱。

也就是说,抢劫韶觉年船只的人,和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根本不是斧头帮,而是乔装改扮的青帮。

他心中顿时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难怪那些劫匪明明钱财已经到手,却还是不依不挠的穷追猛打。可见金银绝非他们的真正意图,那他们贪图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乌鸦想起临行前韶觉年的吩咐,叮嘱无论如何要将送给黄楚九的匾额安全带回,心想,难道是那块匾额?

只是这块木头既不是取材价值万金的阴沉木,那上面的题字‘妙手回春’也并非王羲之的亲笔,要来又有何用!卖到旧货行都不值几个钱!

然对他而言,这却是一个有价值的线索。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到船只一靠岸,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黄楚九下葬那天,给他们送一份大礼。包管叫韶老爷子和胖老板拍案叫绝。

哈同询问他的来历,他只一味推说不记得了,开口闭口都是‘得人恩果千年记’,发誓无论如何要效忠于斧头帮。

哈同听了笑笑,抽了一口雪茄,开口是流利的中国话。“那你先替我赌一局吧。赢了就留你下来,输了还把你扔回黄埔江。”

命运到了这样的时刻,已没什么能让他惊吓。只是世事无常,无常到了讽刺的地步。

和哈同在公海上设赌局的对象就是那个曾被踢出大世界的,他的老对头人,白永嘉白公子。

两人一见,彼此都微微吃了一惊,他心里很慌,生怕身份被揭穿,面上却还是强自镇定。

白永嘉冷笑着看他,“好家伙,我们又见面了。”

哈同状甚无意的问道,“哦?你们认识吗?”

他目不斜视,淡淡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哈!”白永嘉像听见了世纪大笑话,口中满是嘲讽的意味。“那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乌鸦。”

“乌鸦?!”白永嘉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刻揭穿他,而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你和我赌?你配吗?你全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亮亮?”

哈同在他们中间的位置坐下,示意一旁的荷官洗牌。“他的筹码记在我账上。”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只一味死死盯住白永嘉,目光如炬,似随时能射出火球,声音却是冷到不行。“我赌命。”他字字铿锵,末了还附上一句。“白公子,你敢吗?”

白永嘉大手一拍赌桌,“他妈的老子奉陪到底!”

他笑了。

性情如此急躁的人,一点儿都经不得激,这牌局还没开始,对方已输了一半。毫无疑问,他一定会赢。

哈同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任他们玩一场赌命的游戏。

白永嘉手风一直很顺,之前更是连着几天赢了哈同不少钱,此时开场照旧气势如虹。面前摊着7和9,又接连拿到三个10,牌面很大。

乌鸦手里揸着一个A,一个10,两个Q,荷官把最后一张牌到递到他跟前。

哈同笑眯眯的问白永嘉,“Young Man,Are you serious?”(年轻人,你玩真的?)

白永嘉冷哼一声,用下巴示意乌鸦翻牌。

最后一张牌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乌鸦却不以为意的轻轻松松丢到赌桌的中间,随手一翻,又一张Q!

顿时,白永嘉脸色煞白,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牌面这么大,对方居然还能连拿三个蛋!

哈同大笑起来,声音粗放,拍着手连连道。“Great!Great!”

乌鸦也笑了,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对白永嘉说道:“今天你的命要留在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彪形大汉立刻从白永嘉身后窜出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柄枪。

哈同的背后也瞬间浮起几排幽灵,刀枪棍棒一应俱全。

这两人数日来为了取对方的性命可谓机关算尽。白永嘉包船,哈同设局,他们将对方诱骗到公海上,因为这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执法权。生死只有老天见证。所以趁着今天他们之中势必要有个人在这里倒下,或者两个全部倒下。

哈同虽然在人数上占优,但到底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白永嘉采取的所谓擒贼擒王的政策,最后令这个大亨身上几处中弹,吊着最后一口气躲进了船舱。

而乌鸦作为一个诱杀的棋子本来已经功成身退,但他不能放过白永嘉,这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放虎归山终成患。

当厮杀进入白热化,双方人马都精疲力竭,紧绷着一根弦作最后的拼搏。白永嘉的手枪里只剩一发子弹,用来直指着乌鸦的太阳穴。

要令一个人害怕,并非靠直接的恫吓或死亡的威胁,而是要给他一半希望,再留他于恐惧和绝望里挣扎。白永嘉深谙这个道理,用眼神示意两个随从对他拳打脚踢,自己站在一边手枪竖在胸前。

乌鸦也不喊疼,只任由他们武力相加,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多时,白永嘉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终于放心的垂手,那柄枪在腿侧歇息着。

乌鸦不动声色,动作却是电光火石的迅捷,当即从地上拾起一把斧子,银光闪过,白永嘉的脖子被哗啦一声,开了个大口子。

手中的枪晃荡着落下,被乌鸦在距离地面几公分的地方接住。

那两个扈从都看傻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速度。

乌鸦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其中一人开了一枪,当场毙命。

另一个连滚带爬的跑走,却被丢过去的斧子砍中脊梁骨,在地上爬行数步,最终还是一个死字。

白永嘉倒地,胸膛起伏着,鲜血从颈部蜂拥而出,嘴巴发出‘厄…厄…’的声音。

乌鸦一把抹去嘴边的血渍,俯身在他耳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乌鸦吗?”

白永嘉根本无法回答,眼睛眨了一下,不死心的吸气,一用力血流的更多。

乌鸦轻声笑了起来,“因为乌鸦是报丧的鸟,看到他的人都得死。”

说完,起身抬脚,白永嘉被踢进江水里。

他回到船舱,苟延残喘的老犹太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居然还不错。

乌鸦蹲下来对他摇了摇头。

哈同说,“我明白。”

跟着从拇指上褪下一个戒指,交到乌鸦手里,用最后一口气说道。“斧头帮以后是你的了。”

乌鸦皱眉,却还是坦然接受。

直到断气前,老犹太都在赞叹自己的眼光,并且向命运致以崇高的敬意,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Devil,Devil’,可惜在场的中国人没人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3章 夜叉

当乌鸦手里的烟烧到第七根,他等的人还没来。指缝里只剩下一点儿烟屁股,耐心自然也是将要烧绝殆尽。他两指一弹,大脚往地上一碾,干脆灭了个干净。从假山后绕出来,决定亲自到门口去候着。

大门外早早已有两个人在放哨。

猫屎强问吹水,“水哥,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要您来陪着我站岗?”

吹水是个胖子,人如其名,圆滚滚的身体像被充满气的洋泡泡,一开口唾沫就如天女散花。“老大让等就等呗,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说话间,一辆黄包车停在他们面前,车内的人有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正掏腰包付钱。猫屎强看见,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油皮顶蓬被风吹得呼哧呼哧,车里的人弯着腰低头出来,猫屎强倒抽一口气,用手肘顶着吹水的腰。“水哥,水哥,你快看!我/操,那妞儿太正点了!”

吹水一望,赶忙立正——稍息!抬头挺胸!

那女子对他们一笑,正欲开口,却有一把男声率先从两个放哨的马仔身后传来,她听见竟怔住了,忘记开口说话。目光穿过一胖一矮,与乌鸦的视线在半空中交会,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同时,乌鸦也顿住脚步,呆呆的看着几步开外的少女,发出一样的感叹。“啊!你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她三步并作两步亟亟朝他奔去,一边说道。“对不起,来晚了。”

在对方面前站定,他们伸手捉住彼此的指头,明明不过半年没见,却像隔了半世的恍惚。喉间咕噜咕噜,良久说不出话,最后他才回过神来,笑道。“你烫了头发。”

她用手掂了掂发梢,“为了来见你呀。”

天晓得她为了这发型,搞了一晚上才搞定。

“你是为了来见我干娘。”乌鸦明知不尽然,却还是很高兴,笑起来露出牙齿,一如数月前葡萄架下没心没肺的开朗少年,周身的杀气也在阳光下没了影踪。

离离伸手抚上他脸颊,从鼻子里轻轻呼了口气,庆幸道:“你没死,太好了。”声音轻轻的,又略有点感伤,因为他额角的细小刀疤,粗砾的手,和凹凸不平的结痂。这一身的伤,真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

乌鸦脸色微红,却只停留瞬息,一闪而过,轻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说着,牵起她的手往里带。

他们走后,猫屎强才敢对吹水发表议论,一脸神往的表情。“原来,是老大的女朋友啊。”

吹水面上一本正经,忠心耿耿的样子,心里却也是羡慕嫉妒恨。

穿过九曲桥,乌鸦带离离到哈同太太的屋内等候,老夫人上了年纪,正在午睡。两人便在客厅里轻声细语的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还不如窗外鸟儿的鸣叫来的爽快。但这气氛却是极好的,炉子里点着香片,他还特地为她泡了一杯咖啡,拿起一块曲奇送到她嘴边。“你试试看,牛油味的。”

离离探头咬了一口,细细碎碎的饼屑落了下来,他伸手为她接着。

一边吃一边随意地闲聊,她问:“你是怎么认哈同太太做干娘的?”

他回答,“我才把哈同的尸体从海上带回来,他们夫妻先前收养的那些孩子就闹着要分家,我估摸着干娘是让我看谁要是不听话,直接砍了!”

她呵呵笑起来,伸出食指轻点他额头。“你呀!”

跟着总避不了要谈到他们分别后的事,乌鸦将落水的过程一五一十的相告,并且张开虎口给她看。“喏,就是这个。”

离离看着那个成形的疤痕,深思了一会儿问。“船上除了那块匾还有什么吗?”

他摇头,“我们就是送那块木头去开光,太太和我妈可都把身上的钱掏了,至于那些挑夫,他们本就没什么家当。”

离离点头,“也是。”随即握住他的手,“要不要想办法通知张妈,她以为你死了,哭得很伤心。”

乌鸦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算了吧,让她以为我死了倒好,往后也没个心事,否则三天两头打架抢地盘,她跟着提心吊胆的,反而不好。”

离离有些担忧的皱起眉头,“天天都要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