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舍监气喘吁吁的跑下来,却说。“哎,这丫头不晓得跑到啥地方去了,这么晚了也不回来,她从没有过。唉,急煞人了。我要去报告奇亚娜嬷嬷。”

韶华愈听愈着急,手心跟着出汗,又无计可施,只好坐回车里,一直等到天亮。

小小白色的点子落在车窗玻璃上,安安静静的,没有雨点砸下的声音,因为那是雪花。天寒地冻的,韶华想不出,她能去哪里。整整一夜,记挂着那一滴眼泪。

如果追溯到最初的最初,他们之间起始于一场雪,纷纷扬扬下得不受控制,车轮的速度不受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受控制…

他打起方向盘,往法国公园去。

前门。小贩已经推出早点摊卖起糖膏和豆花,韶华穿过油腻的一条羊肠小道,站在多年前他到过的贫民窟,那幢矮楼和那股腐朽的气息啊…一成未变。

叶家的旧屋子如今被一个妓/女霸着,听到敲门打开一见衣着光鲜的韶华,着实愣了一愣。她的客户多是厨子和挑夫,还没这样高级的货色。

韶华再次失望,连招呼也不打,径自回到车内傻坐着。

他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这些年,她和谁要好,还喜欢吃甜食吗,爱看什么书,他都不知道了。

她认识的人不多,能找的除了自己,就只有月晟。她从不任性,面对那些粗鲁的施/暴的女孩子,没有生气,反抗,不过是杀了始作俑者而已。因为一旦她决定放弃一个人,一段感情,一片真心,就断绝的彻底。然而她只对他任性,只对他发脾气,结果他却说,‘我们一拍两散,我走我的,你的你的。’

无怪她要哭。

“我真是个混蛋啊。”韶华一手伸出窗外,湿漉漉的一片雪花落在手心,他自言自语道。

突然,想起他们的最初或许并不是车祸,而是...孤儿院。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褐瓦红墙,碉堡一般的教堂直插入天际,异常孤寒。

这里已是废弃的荒地,韶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铁门,径直朝里走去。雪越下越大,地上湿漉漉的,他的步伐沉重又缓慢。

穿过草坪,再没有以前茂密的野花和小草,只露出土黄色的泥地,光秃秃的贫瘠。

“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当时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她埋头,咬牙切齿的忍受着一群恶形恶状的男孩子朝她丢石头。额上因此青一块,肿一块的起了包,回到韶公馆张妈心疼的给她涂药水。

紧跟着是教堂,钟楼……全都空无一人。这里没有她,那里也没有她。

最后,韶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在后院的受洗池,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僵直的身子,一动不动。

他飞快地朝她奔去,一把从后头将她抱住。却像抱住一根冰棍。

她的脚,木木的僵直,手指也无法弯曲,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在这里坐了一夜,身体已彻底麻木,因此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了。

韶华用手护住她的手,努力揉/搓着,费力地将她的身子掰过来,轻轻拍她的腿。一抬头,看到她满脸的水珠……

活了这些年,韶华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眼泪。不是一滴一滴落下,而是汹涌着,夺眶而出,像积压过后的崩溃反弹,干涸过后疯狂的泛滥。

她就这样静静的流泪,一句话也不说,眼神溃散使整个人看上去神志不清。

韶华伸手拂去一层水帘,又是一层。他想,她从没在自己面前哭过,即使以前再辛苦,事与愿违的时候都没有,她唯一一次红了眼眶,是以为他喜欢顾斯诺,之后则是以为他看上了玉露春。

他张口要解释,又被她抢了先,喉咙里像有什么堵着,含糊不清。“…爸爸你别不要我。”深吸一口气后,抓着他的手又重复一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爸爸你别不要我。”嘤嘤呜呜的,深重的哭音不断。“你要是不来,我会被他们玩弄的。”

他的心咯噔一下。

那一年,他要是不来,会怎么样?

教堂后门有一间柴房,直通受洗池。

柴房,是用来关她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终年阴冷潮湿。

她每天的光明,仅仅只有从铁窗里看外面,看到的是来来往往的脚后跟,踏在她头上。

嬷嬷不喜欢她,骂她是Slut。幼时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是骂人的话,她的父亲说她是贱货,和妈妈一样。所以嬷嬷即使骂得再肮脏,也无非是骂她贱货,娼/妓吧。这世上和野草一样可怜的,就是人卑弱的灵魂。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生的好看有什么用,无非是惹几句脏话,不能给她带来面包,水和光明。

她用劳动换取食物。

孤儿院的衣服都是她洗。大冬天的,一双手泡在冷水里,全是冻疮,溃烂了也要洗。

每天睡下之后浑身酸疼,骨头都要裂开了。还是一刻不得松懈。

夜里,那些稍微懵懂的男孩子会摸到她的床边。开始,是趁她不注意,后来胆子渐渐大起来,用手捂住她的嘴,摸她的身体。

她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刀,刻意关了灯,假装熟睡,等人压在她身上以后,一刀插进那人的大腿里。

男孩子哭着跑了。

她举着刀像个疯子在屋子里乱刺,一刀,一刀,砍着空气,多希望能将那些丑陋的灵魂全都带进地狱啊。

嬷嬷事后用藤条抽她,那上面有细小的荆棘刺,钻进肉里再拉出来,连带着她的血。

浑身都是伤的她匍匐在地,向天祈求。耶稣基督,如来,观世音…谁能来救她呢?怎么他们都听不见她的呼喊?

万望…望那个肇事者还心存悲悯,来找她吧。

此时此刻,眼泪一滴滴,全落在他的胸口,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一定会被他们玩弄的。”她的神情恍惚,语无伦次。“爸爸,我已经十七岁了,求求你,不要现在丢下我。你养我到十八岁吧,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烦你,真的。”

“求求你,是你说的,雪花也是花呀。”只有他将她当作花,而不是草,狠狠的践踏。

韶华的手无法遏制的抖动,他紧紧拥抱她,哽咽道。“不会不要你的,我带你走,现在就带你走。”

他终于知道第一次见她,为什么她会是那个眼神,那么凶狠的咬他。为的就是要激起他的同情,如若不然,自己真的会带她逃出那个人间地狱吗?

那时候,他的手搁在她肩上,穿过一排排木制长椅,推开沉重的教堂大门,长期处于幽暗的眼睛不适应热烈的日光,他下意识伸手遮挡,而她却是多么享受的抬头迎向那个太阳,原来,是这个意思。

离离似乎还有话要说,“…玉露春…玉露春。”

几度张口,气息却越来越弱,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跟着沉沉喘息,像要断气似的。

韶华吓坏了,轻轻顺着她的背。“别说了别说了,我先带你走。”他一把抱起她,往车子奔去。

第51章 雪花

华康里的小屋子还在。

整整三年,他一直保留着,续租这间屋子。

每到周末或者闲暇时,就一个人来坐坐,生一壶水也好,翻翻书也好,总之,等着她,想着她,揣测她会不会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

韶华把车开回华康里,抱她进了房,给医院打了电话,请一个大夫上门急诊,愿意出三倍诊金。

没曾想来的竟是个熟人。

金眼眶大夫姓许,和韶华不对盘那个,两人一见面都愣了愣。

许国伦推门而入,喃喃自语道。“不会是她吧…”跟着急匆匆跑去看离离,一坐下就赶忙掏出听诊器。

韶华不敢出声,在一旁看着,就听见许国伦絮絮叨叨的数落她,略带责备,又含着心疼与不忍。“你呀,要我说多少次,嗯?每个月都感冒,千叮万嘱让你小心,小心,怎么总也不晓得照顾好自己?还想屁股上再戳两针?”

离离虚弱的扯了扯嘴角,连眼皮都撑不开,半阖半张。

许国伦为她推入针剂之后,离离总算稍微安定,闭上眼休息。

韶华则和大夫到客厅说话。

他问道,“你说她每个月都生病?”

许国伦推了推眼镜,“她是敏感体,伤风感冒对她来说都是大事,春秋冬,一年有三季她都要感冒,你说严重不严重?还有,她有哮喘,原来是潜伏的,怎么竟发出来了?我关照过她,她一定要比别人小心小心再小心。”

韶华一惊,“以前从没听她说过!”

“有一年病的特别重,就前两年吧,也这个时候,大过年的,天天去医院报道,打针吃药,病了几个月才好,那时候哮喘就险些发作,好不容易硬压下去,结果现在又冒出来,你们到底怎么做大人的!”

韶华一脸愧疚,“她昨夜..一晚上冻着了。”

“还有…”许国伦欲言又止,“问句不该问的,你既然能出三倍诊金,看起来也不像没钱的,怎么要她自己挣钱付医药费这么可怜?”

韶华张大嘴,不可置信。“啊,你说什么?”

许国伦没好气的看着他,“我说她没钱,每次来找我看病,都担心医药费。”

“怎么可能,她身边有一大笔钱!”韶华想不通。他爸的确是留了一笔生活费给离离的。

“怎么不可能?”许国伦怕离离听到,压低声音说。“就我所知道的,她在学校图书馆做兼职,还写诗歌什么的挣稿费,这像是有一大笔钱的吗?”

韶华愣了半晌说不上话。

将许国伦送走之后,他冲了两个热水袋塞进她被窝,跟着坐在床边,搓揉着她僵硬的手指头。见她眼角还卡了半滴残留的泪,便用拇指轻轻揩走,谁知竟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在脸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斜流进她头发里。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俯身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

食髓知味。一路从眼睛,鼻梁,到嘴唇,吻干所有泪水。她的唇冰冰凉凉的。他想,好在他够热,她总会慢慢温暖。

“为什么不用那笔钱?”韶华柔声问道。

等了很久,等不到答案,知道她又要回避,于是改道儿去亲吻她的耳朵,隔靴搔痒一般的触感直抵心脏,热力四散。“为什么,不用那笔钱,嗯?”

她闭着眼,哽咽道。“…我怕,用了那笔钱,他就再也回不来。”

韶华的心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明白那笔钱其实是买走了她的‘爸爸’,也就是自己。他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会的。他既然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叹了口气,又道:“你呀,真是倔,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离离却于此时陡的睁开眼,“我饿了。”

韶华轻笑,“我到楼下给你买艇仔粥。”

她摇头,“我要吃红宝石。”

他哄道,“太腻了,现在这样连吃馄饨都嫌味道太重,喝粥吧。嗯?”

她还是摇头,负气道。“我就要吃红宝石!”

韶华投降,“好好!我现在去买,你乖乖躺着。”

他将热水瓶搁在床头柜上,唠叨不断。“嘴巴干了自己倒,不要起来乱跑。天冷…”

“晓得了。”离离堵住他。

韶华披上大衣,匆匆出门。

外头的雪渐渐止住一些,屋檐上原本积着的也开始融化,嘀嗒,嘀嗒,顺着房梁流淌,像下起小雨。

红宝石蛋糕店在上海数量不多,就那么几家,奶油小方更是每天限定,一般过了中午就卖完了。

好在韶华开车,在法租界和华康里之间打个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买到之后,他一手捧着塑料盒子,一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屋内静悄悄的。

仅仅十分钟,她又不见了。

韶华摆下东西刚要奔出去,却见到楼梯地板有沾着水渍的脚印,向上盘桓而去。他看了眼弄堂里湿漉漉的街道,顺着脚印爬到阁楼。

离离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自己,头埋得低低的。

韶华蹲下来,“你当我这么笨,会被你引出去?”

然后她就能真的开溜。

离离苦笑。她好像又被自己的脚印给出卖了。

韶华前脚刚走,她就穿上衣服准备开溜,谁知跑到外头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浑身没有力气,天气又恶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她只能半路折回,心里盘算着,韶华若是发现她不见了,追出去,一定不会想到她其实还躲在楼梯间。

沉默了半晌,她开口。“我…是真的想走,不是跟你故弄玄虚。”

“我知道。”

在他来之前,她已整理好情绪,如今一片平和,再看不出半丝先前的痛苦和迷惘。“我想过了,我们还是算了吧。”

“爸爸…”她挣扎着起身,指着窗外的雨夹雪。“你看,雪融化了以后,多脏啊!”

从他给她起了一个单字‘雪’开始,她就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白雪公主,天真无邪,心地善良,所有一切美好的物事集中在她身上。

可她不是呀!

她回过头看他,眼里有深沉的哀恸。“可它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洁白无瑕啊!我也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样,不是呀!”

她说完无力的靠在窗框上,“爸爸,我知道你很累,我也是…为了变成爸爸喜欢的样子,我每天都很累,现在你知道了我有多坏…”

她背过身去,不想面对他,没有姑娘愿意让人看到她不美好的时候,谁都不例外。雪色洁白的表面下是肮脏的败絮。这下,他全都知道了。

“当时在孤儿院的时候,老爷子已经给过我安置费,其实你早就不欠我什么了,这些年你养我的钱,我以后会逐一还给你。”

韶华站在她身后,紧盯着她背影。“怎么还?”

“我会去找工作。”她淡淡说道。

只是一秒钟,韶华的脑子里就衍生出很多后续的故事。她即将十八岁,毕业了就可以出去找工作。她会遇到心仪的男子,彼此相爱,然后结婚,生孩子…他们亲吻,拥抱,甚至…仅仅这一秒,一秒的幻想就让他度过有如一生一世那样长。心像被丢进油锅,兹啦兹啦的煎熬,生出漫天的嫉妒,觉得那样的事怎么能容许发生。

“我从没说过要你还。”他急切的上前,一把揽住她的腰。“你知道我不喜欢玉露春,你明明知道的。我想你,每天都像你,吃饭也想,走路也想,睡觉做梦都在想。我签公文,纸上写的都是你的名字,合同浪费了一份又一份。每个礼拜六,我都在这里等你,左等右等等不来。怎么都见不着你,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他亲吻她的耳朵,带着些闲气。“你倒是走了,我怎么办。”

离离忍不住转过身,噙着泪跺着脚。“可我就是不想让你看别人,哪怕是替身也不行!”

韶华笑了,想,其实他们都一样,都有着孩童的占有欲。

他对她有,她对他有。

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一条路,从很久以前开始,为了能够一直走下去,即使假装父女也在所不惜,那些亲吻,拥抱,都假装无知无觉,那么现在挑明了,还要怎么装下去,日子早已过不下去。

他猛地将她摁在窗框上,狠狠覆上她嘴唇,离离睁大双眼,惊异非常,一时不查,便被他的舌尖轻易闯入。她心底的怆痛依然,却又有一丝抚慰,两种感觉交融在一起,酸酸的,涩涩的。半开半闭的窗户摇曳,轻轻拍打着,雨丝斜斜飞入,随着冷风,吹在他们脸上,和炙热的呼吸形成奇特的对比。

积压许久的情感终致爆发,任何道德上的,理智上的东西尽数剥落。韶华跟入了魔怔一般,双臂紧扣,几乎将她掐在怀中,叫她陷进去,出不来。纠缠的唇舌仿佛幻化出糖霜,令人屡尝不止,久久恋战。在她上唇咬了一口当作惩罚,韶华轻笑道:“鸳鸯蝴蝶梦。我这只老蜘蛛候着你这只小蝴蝶好久了,今天还不被我逮住。”

离离听了这话,瘪着嘴又要落泪,韶华连忙哄道:“别哭了。我已经把酱油园和橡胶园都分出去了,对外引资做成股份制,以后妈妈坐在家里收红利,我就能带你走。嗬,我以为我算是很着急的了,谁知道有人比我还沉不住气。喂,你不是很厉害的么?”

离离在他心口推搡了一把,最终被韶华半扶半抱带回了屋。

第52章 戏水

吃过蛋糕之后,和水吞了药片,手脚终于恢复气力,却还有些冰凉,韶华说。“要不然放点热水泡泡?”

“嗯。”她起身走进浴室。

韶华在客厅里呆了还不到两分钟就听到扑嗵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他赶忙跟进去,就见到有个人狼狈的跌进浴缸里,浑身湿透,不远处还有一块肥皂…

他无语的摇头,嘴角挂着一株忍不住的笑。“手脚无力,打滑了吧…”伸手便要捞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