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她得意洋洋的邀请韶华前去华懋听爵士乐,顺便带他参观九国套房。韶华发现原来华懋饭店的特色就是拉力克,除了每间房里有花鸟屏风之外,天顶还有鱼翔浅底,和飞鸽展翅的花式玻璃。每天24个小时,随着太阳升起降落,月亮昼伏夜出,跟着光线变换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美轮美奂。

他不单不惊叹,反而对顾斯诺愈加鄙视了。

因为设计的灵魂在于原创,她完全没有这种精神。

顾斯诺却想不通,全世界都在夸这幢楼,为什么他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自己到底哪里招他讨厌了,怎么做什么都是错?回家关起房门来狠狠哭了一通,老顾嘴里含着烟斗,踢开了女儿的房门看好戏,还冷潮热讽的赠兴两句。“不要怪我说你没本事,花了这么多时间在一个二楞子身上,结果得到了什么?”冷哼一声又道,“好好跟你二哥学学,得不到就抢,还怕抢不到?”

顾斯诺抹干了眼泪,觉得有理,要是什么都得不到,那之前花的心机不是都白费了吗?

然而其实备受冷落的不止顾小姐,韶小姐也是如此。

整整半年多,韶华不再出现在离离的生活,无论她如何含沙射影的问吴绪方,都得不到任何正面回答。

生日的那天,离离一早就赶到跑马厅,工作人员却说,除了她这个主人,从没有别人来看过Chesty。

离离一边替小马驹顺毛,一边自言自语。“他不要你了吗?”

马儿甩了两下蹄子,喘了口粗气,似乎也在替她不值,却终究说不出半个字。

秋天过后,顾小姐和韶小姐才一同发现她们受到冷落的真正原因,而且还是从报上得知的。

这一次,距离韶公子第一次和戏子扯上关系,已经过去了三年。

吴绪方那篇狗血的八卦故事《韶公子情陷金xx》说到底是和韶华开玩笑,而今次铺天盖地的可都是韶公子的纪实新闻。

之所以如此备受瞩目,乃是因为消息里的女主角争议程度不亚于陆茵梦,所以韶公子立刻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许多人猜测,孟小姐这一次,是铁定要嫁入豪门了。也有人说,孟小姐搭上韶公子纯粹是为了报复梅兰芳,总之,各种版本的八卦都有,风月的,艳/情的,传的神乎其神。

事情的起因归根结底,却还是要从《鸳鸯蝴蝶梦》说起。

L小姐这则轰动的故事,其实掺了些不/伦的因素在里头,其中有这么一句——他是一棵树,而我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藤萝,因他沐浴阳光之下,也连带着我得享此福荫。

报馆收了钱,不能写韶小姐,便无事生非,将枪头掉转向写故事的L小姐,甚至还有人专门成立了一个评论团体,指责她故事写的阴暗,一定是有心理问题。

然而这则故事却有一个忠实读者,就是和梅兰芳梅老板离婚的二太太,孟小彤。

韶华本来一直沉迷于工作,那一天偶然间看到了诸多文人对L小姐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心里着实郁闷,就和友人一道去了大世界。

离婚后的孟小彤,自力更生,挂名玉露春,在大世界驻唱。由于她是坤旦,再加上多数去大世界的,都是去看大腿舞,或者找舞女消遣的,所以即使是京剧女皇,也一直半红不黑。

见门可罗雀,玉露春闲暇时便筹谋了一出新戏,即为京剧版的《鸳鸯蝴蝶梦》。

韶公子出现的那一天,正逢玉露春试水首演。

世事就是这样奇妙。有些人你暂时不能去想,不能去见,将自己搞得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喘息,没有时间挂念,可她偏偏无处不在。

韶华坐在寥寥无几的观众席里,明知台上是玉露春在唱戏,可他看到的全是新年汇报演出时的某人。

望梅止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一天一天,工作完毕之后就和人约去大世界听戏。

玉露春推陈出新,自然也日渐红火。

有些军政要人开始频频向单身的孟小姐示好,当然也有利用职权威逼利诱的,唯独韶华什么都不做,每天下班准时报道,静静的坐在下面听戏,了不起就给孟小姐送个花篮,上面的题字也是正派的不得了。

后台的工作人员开玩笑说,“彤姐,韶先生可是我们大世界的其中一个老板。”

玉露春笑笑,“他是懂戏的。”

几个月过去,韶华安安分分的当着墨守陈规的座上客,偶尔有几次忙的无暇分身,来不及赶到,玉露春当天必定大失水准。

当深秋时分的上海处处洋溢着浪漫气息,玉露春终于在一次演出之后,壮着胆子约韶老板喝咖啡,韶华同意了。

刚开始,没人留意到他们的交往,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到韶家的私家车等在大世界门口,流言蜚语顿时四起,狡猾的记者嗅到了气味,不费吹灰之力就跟拍到孟小姐和韶公子一起看电影,隔天登了个头版头条,哗啦啦将事情张扬开了。

韶华自觉问心无愧,并不多作解释,又正好遇到一个大侨商看中旗下的贸易行,有意入资。他便忙的昏天黑地,商量与对方合作的事宜。等到再有空去大世界时,却发现玉露春,居然失踪了……

第49章 黑夜

韶华去后台找到管事的安伯,老人家说。“玉露春一失踪,我们就去巡捕房报了案,可都两天了,也没人来通个消息。”

韶华问道,“那有没有人上门来要钱?”

若是要钱的话,问题就不大。

可安伯却摆了摆手,“没有。”接着叹了口气,打量了韶华一眼。“就怕人要的根本不是钱。”

韶华被这道视线看的浑身不自在,“安伯,你有话就直说吧。”

“唉,韶老板,你也知道,那些个什么大帅啊,司令的…这些人不差钱。”

韶华沉吟半晌,觉得有些古怪。“话是不错,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在这里闹事吧?到底是青帮的地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安伯,你好好想想,最近这段时间,可有什么人闹场子,或者奇怪的人?”

安伯两手一摊,“那可多得去了!比如那个什么司令前脚才到,他老婆马上就跟过来破口大骂,揪着耳朵把人带走。那话骂得可难听啦,什么臭/婊/子啦,人尽/可夫啦,勾引男人的。唉,玉露春白白受了不少委屈。”

韶华点点头,“我明白。”其实风月场上,也就那么点破事儿。

安伯又说,“韶老板你好些日子没来了,我看玉露春最近也唱得马马虎虎,提不起精神。可前两天突然唱的那叫一个绝啊,花腔耍得像是跟谁炫耀似的,您没来真可惜。”

韶华轻笑,“哦?那么好?”

“是啊,又没人和她比赛,这么拼命做什么!尤其那天还是星期二,人客特别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本来大家也就随便应付应付,过个场。因为就算加上临开场前突然来的一帮女学生,上座率也不过五成。”

韶华一凛,“女学生?”

“嗳!还是我亲自引到包厢里的。本来没注意,但玉露春让我往包厢里送一个水果篮,说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她请客的。我起先还不明白为何要特别照顾那些丫头,后来呀,我猜多半是玉露春的妹子。”

韶华的心噗嗵噗通跳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那帮女学生里呀,有一个姑娘和玉露春生的一模一样…哎这么说好像不恰当,因为…啊呀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姑娘生得可好看啦!进场的时候是我检的票,当时另几个女孩子穿的都是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可那姑娘就随随便便套一件大衣,躲在人堆里,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所以起先我没注意。直到进了包厢,她拿掉围巾我才发现。”

“不过嘛,您别说我不厚道,虽然是像,而且玉露春还年长些,但反倒…”安伯一把年纪,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

韶华替他把后半句说完,“玉露春反倒像是个做坏的模子,对吧。”

“嘿嘿!”安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嗳,我琢磨着这两个人也有六成像,但玉露春的眼睛分得太开,不如那姑娘机灵,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我不好意思多看,送了篮子就赶紧出来了。”

“那姑娘什么反应?”韶华状似无意的随口一问。

“也没什么。”安伯回想了一阵,“不过我出来了以后,像是房里谁的茶杯打碎了。”

“哦。”韶华给了安伯一些赏银,“我看这段时间梧香楼里没有台柱,自然不会有什么赏钱,拿去跟大家伙分了吧。玉露春,我看…怕和安伯您说的一样,希望老天多眷顾些,让那个司令待她好些吧。”

安伯拿了赏银,喜笑颜开的低头哈腰。“谢韶老板,我代大家伙多谢韶老板。”

韶华出了大世界,在风里站了会儿,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好回到韶公馆。

当天的报纸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桌上。

《鸳鸯蝴蝶梦》——他是活在阳光底下的人,活得理直气壮。而我,不过是一个影子,依附着他生长。要把他身边的女人都清楚干净,因为,他是我的!

韶华像被抽光了力气,猛地往椅背上一靠。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张报纸,捏的起了褶皱,指头上满是铅字的油污。

事实摆在眼前,虽然他之前怀疑过老顾,但脑中越来越多模糊的东西逐渐清晰,汇聚到一起,他离真相似乎也越来越近。

冬天的夜,格外的黑。身处阳光里的人,总也看不清那浓墨里究竟有什么,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中西女塾的宿舍楼还有几间屋子亮着灯,韶华把车停靠在福开森路上,决定碰碰运气。

他轻轻按了几声喇叭,见无法引起注意就一直按着,哔——!刺耳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突兀。

“神经病啊!”有些住户探出头来骂道。

离离掀开帘子一角,看到车牌之后又惊又喜,赶忙起身穿戴整齐,蹑手蹑脚的下楼。

舍监之前在打瞌睡,此时被喇叭声吵醒,心情看起来不大好。离离弓着背从门房前弯腰溜出去,对韶华打了个手势,指向前方一条小弄堂。

韶华将车开到福开森路和格罗西路的交界处停下,离离四下里张望,确定左右无人之后,拔腿飞奔过去,拉开车门,一骨碌扑进他怀里。

“爸爸。”她仰起头,满眼希冀。

韶华只静静看着她,看她眼里的神采从惊喜,到疑惑,再到失望…他幻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场景,但绝不是像现下这样,这么不美好。

“爸爸。”她试探的又叫了一声,跟着双手揽住他脖子,鼻子一个劲蹭着他脸颊,讨好的很。

韶华吸了口气,问道。“她人呢?”

“谁啊?”

“玉露春。”

离离松开他,正襟危坐。“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离离转头看向车窗外。

“不知道?”韶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跟着拉住她手臂面向自己。“我跟你说话,你看着我。每次说到不想谈的事情就这副样子。”

“你干什么!弄疼我了。”离离试图挣开他的手。

韶华却死拽着不放,“我再问你一遍,玉露春人呢?”

离离从没见过他这么凶过,尤其是此刻竟然为了一个戏子跑来冲她发火,心里又气又急,也跟着高声嚷嚷。“我说了我不知道,你的女人你自己不管好,跑来问我做什么!”

“哦?那要我去问月晟吗?”

离离手一震,这细节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韶华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太相信她了,其实只要稍微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她的破绽。离离此刻的反应毫无疑问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

“我真傻。”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日成,日成,两个字加起来,就是一个晟,我竟然是到今天才发现。”

“什么狗屁笔友,还哈同太太,朝鲜人,你是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问你话!”他高声吼道。

离离一瑟,手情不自禁的放到嘴里咬起指甲。

“黄楚九大礼那天那块匾额其实就是月晟送的,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给你通风报信,告诉你他还活着,对吧?”韶华想起那天她看到报上那则新闻的表情。

“之后你在报上登征笔友的消息,留下通信地址,好让他来找你。”韶华顿了一顿,嘲讽道。“真聪明。一张报纸每天登那么内容,谁也不会注意到你们在交换信息,神不知鬼不觉。嗯,是不是,韶小姐?你的聪明都用在这上头了吗?”

面对韶华的质问,离离只一味低着头,等同于默认了他所说的全部事情。

韶华泄气了,认命了。“那一天你在哪儿?让我去海德公园的那一天。”

离离咬着唇,半晌才说道。“她家里。”

“所以,你看到我了吗?”韶华难过的问。

“嗯。”她发出轻轻的鼻音,颤抖着承认。

“我一直在等你,从早上到傍晚,坐在我们以前吃棒冰的凳子上。”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来,是因为临时决定要把袁淑芬干掉,要有不在场证明,对不对?如果来了,就交待不清楚,总不能对别人说是和我在一起。”

他痛苦的抚住额头,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你到底让月晟帮你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嗯?”

离离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和以前一样,然而才刚碰到他的指尖,韶华却如遇蛇蝎一般避开。

他正色道,“玉露春是无辜的,她怎么样了,你现在带我去找月晟。”

离离抬起头,眼眶泛红。“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韶华无奈呼了口气,“你不要胡闹。”

正欲开口解释,离离却已抢先一步,像是要将心中积压许久的怨气一次性发泄个干净,口不择言道。“玉露春就是个唱戏的,她有什么好,你脑子有病吗!她结过婚的你知不知道!”

韶华冷着脸,“我有病?我是你长辈,户籍上是你爸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吗?”

离离气的推开车门跳下去,韶华紧追而出,指着她喝道。“你给我站住!现在是什么态度。”

“你凶什么凶!”离离转过身,眼里含着一汪泪。

韶华不明白她委屈什么,现在做错事的是她,怎么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他拉住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得那么坏!”

离离一听,顿时像炸开的炮仗。“我不要你管!你这只猪!”

“不管就不管!”韶华也火冒三丈,“你再叫啊!大半夜的把人都叫来!到时候我们一拍两散,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这话才说完,离离一颗眼泪已经掉下来。

韶华愣住了,“离…”

他伸出手,长发从指尖滑过,她转身跑开。

眨眼间钻进了浓重的夜,不见了…

第50章 教堂

‘砰’!——他一拳打在车顶上。

长出了一口气,跟着赶忙抬脚去追。

黑暗的弄堂里他看不清,所以只能靠听,零零碎碎地脚步声犹如鬼魅飘荡在前后左右,时刻扰乱他的判断,没过多久,便把她跟丢了。

上海的弄堂九曲十八弯,并非直来直去,如果不是常住客,即使白天走进去也一样给绕的稀里糊涂,更何况是夜里?人于此时若有心躲藏,只要一钻进石库门的门洞,就等同于隐身了。

韶华不能高声叫嚷,只好一直压低嗓音唤道。“离离,离离…”

“喵——!”只有墙头上的流浪猫回应他。

好不容易穿过弄堂来到大马路,前方不远处总算有一盏夜灯,可视之处却连人影也无。

他在上阶沿坐了下来,扯掉衣服领口的两粒扣子,大口喘着粗气。

回到中西女塾宿舍楼前,韶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吴绪方的名片,再次打搅了舍监的美梦。

“麻烦你,我是《申报》的编辑,想找一下韶雪。”

舍监近视的利害,眯起眼一会儿拿到远处看,一会儿又凑近了端详。

韶华解释道,“真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实在是因为明天一早要坐飞机赶去北平,来不及把稿费交给她,所以只好趁夜来。”

舍监表示理解的点头,“做你们这行的真辛苦。如果是其他东西倒无所谓,钱的话我们门房不好代收,到时候说不清楚。”跟着指向六楼的某一个窗户。“你看就是那一间,灯关着,大概睡觉了,我去叫她,你等等。”

“好好。”韶华忙不迭点头,心里盼望她一定要回来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