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手一顿,气极而笑,“堂堂太子,威胁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你这都是打哪里学来这些无赖伎俩?”

云迟低笑,看着她,“以前虽然会些这等伎俩,但是不算精通,自从去岁与你有了婚约,被你折腾调教了一年,便炉火纯青了。说起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花颜闻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气骂,“无耻!”

云迟又任她踢打了一阵,似乎不痛不痒,诚然地点头,“无赖是我与你学会了的,无耻算是生来就会的,我父皇没有这等,大约是遗传了我外祖父,无论是苏子斩,还是我,这等技能,都精通得很。”

花颜一怔,“梅家那被你气晕又被你送回梅府的老头?他大义凛然得很,真看不出来哪里无耻了。”

云迟好笑,“那是你被他骗了,他其实心里无耻得很。”

花颜不解,“说明白点儿。”

云迟道,“他身体强健得很,没那么容易被我三两句话便气晕过去的,他一旦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时,便会装晕。今夜,他的人被我的人挡住,他没了施展之地,所以,晕厥便是他借坡下驴的伎俩了。”

花颜是真真地愕然了,原来她也没骂错,那老头是真真没用,只会装晕。

第八十四章(一更)

今夜的雨,就如天河开了闸口一般,天地一片雨声落地打银盆的声响。

马车回到东宫,进了宫门,一路行至垂花门,再无车行之路,车夫停下马车。小忠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您和太子妃稍等,奴才命人去抬轿子来。这雨实在是太大了。”

云迟沉声吩咐,“拿一把伞来就是了,不必轿子了。”

小忠子一怔,“这雨太大,伞是打不住的。”

云迟想了想,“那就拿雨披来。”

小忠子应是,连忙吩咐人去拿雨披。

不多时,雨披拿来,递进车厢,云迟伸手接过,披裹在了花颜身上,然后,自己什么也没遮,便抱着她下了马车。

小忠子见人下来,大惊,连忙撑着伞为云迟挡雨,“殿下,有两件雨披的……”

云迟看了他一眼,抱着花颜大踏步进了垂花门,嗓音比雨夜还凉,“不必了。”

小忠子一怔。

云迟抱着花颜消失在了垂花门。

东宫的一众随扈仪仗队也都惊了惊,小忠子一跺脚,连忙小跑着追了去。

他的脚步再快,也快不过云迟。

云迟抱着花颜,冒着雨,几乎是一阵风一般,便刮进了凤凰东苑。

进了屋,云迟抖了抖身上的水,放下了花颜。

花颜一直没回过神来,脚沾地,心神才醒了醒,看向云迟,只见这短短功夫,他本来连足履都不沾一点儿水渍的人,此时已经浑身湿透,头上脸上都是水。而半丝水渍未沾的那个人变成了她。

原谅她很难消化这件事儿,于是,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有些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是凤凰东苑,根本就不是她所住的凤凰西苑。

她上身披了一件雨披,下身裹了一件雨披,两件雨披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有人自然就变成了落汤鸡。

云迟解了外袍,内衫依旧在滴水,他拿了一块帕子擦了擦头脸,见花颜呆怔地看着他,不由好笑,“我这副样子,很好看吗?竟然让你错不开眼睛了。”

花颜心神一凛,顿时撇开脸。

这时,小忠子随后进了屋,同样淋成了落汤鸡,他扔了伞,连忙说,“殿下,奴才命人去抬水来,您淋了雨,仔细着凉染了风寒,还是用热水泡一泡吧。”

云迟“嗯”了一声。

小忠子立即去了。

花颜这时才觉出不对味来,看了一眼四周摆设,与她早先住的地方处处有些女儿家的婉约雅致不同,这里摆设大气庄严硬朗,没有多余的点缀。她立即又扭过头问,“这是哪里?”

云迟看了她一眼,说,“我的住处。”

花颜立即瞪眼,“我怎么来了你的住处?”

云迟道,“我的住处距离我们下车的地方最近,若是去西苑,还要走上一段路。”

花颜皱眉,走到门口,往外探了探身子,便被一阵暴雨和冷风将身子又吹了回来。她有些不甘心地说,“你让我今夜住在你这里?”

云迟挑眉,“这么大的雨,难道你要回去?”

花颜脸色不好看,想着傻子才冒雨回去,可是住在这里?她问,“我住哪个房间?”

云迟抬步走进里屋,珠帘随着他走进轻轻作响,“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只能与我住一个屋子。”

花颜顿时拔高音,“我才不要。”

云迟当没听见,进了里屋。

花颜站在画堂,四下搜寻了片刻,只有桌椅,没有软榻,她又看向里屋,不用想,里屋定然只一张床,云迟的习惯怕是与她一样,外间既然不设矮榻,那就是不需要人守夜的,她不由气闷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小忠子带着人抬来一个大木桶,热气腾腾的,送进了里屋屏风后。

花颜耳朵很敏感精细地听到里屋传来簌簌的脱衣服声,不多时,轻微的入水声,她向来很厚的脸皮烧了烧。

小忠子为花颜斟了一盏茶,“太子妃,奴才已经吩咐厨房熬了姜汤,稍后就端来。您虽未淋雨,但今夜寒气重,也要喝一碗。”

花颜点头,对他问,“这院落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小忠子向屋内看了一眼,只听到屋内有水声,再无其余动静,他垂首说,“回太子妃,殿下这院落侍候的人不多,除了几个奴才住外,其余的房间倒是有,但都另做用途了,不能住人。算起来,没多余的房间。”

花颜挑眉看着他,“你确定?”

小忠子头垂得更低了,“奴才确定。您是主子,这院落里其它的房间,您都是住不得的。”

花颜沉了脸,盯着小忠子。

小忠子额头冒汗,死死地摇头,“奴才不敢诓骗您,是真的没有。”

花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拿过早先那雨披重新往身上披,披好后,抬步就往外走。

小忠子惊喊,“太子妃,雨太大了,天黑路滑,您这是……”

花颜不理他,径直来到门口。

她还没踏出放眼,一抹黑色的影子便立在了门口,伸手一拦,冷木的声音响起,“太子妃,请回去。”

花颜一怔,看着这拦住他的人,顿时笑了,“云影,你还想再晕倒一次?”

云影身子一颤,但依旧稳稳地拦在门口,“太子妃贵体万金,万望爱惜。”

花颜“嘁”了一声,“淋点儿雨也死不了人,你这般拦着我做什么?别忘了,我与你家殿下只有赐婚,没有大婚。”

云影站着不动,依旧是那句话,“太子妃请进去。”

花颜晃手。

云影闭息,依旧一动不动。

花颜看着他,冷笑,“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了嘛。”

云影不语,微微地垂下了头。

花颜见他雷打不动,如柱子一般杵在那里,也不在意房檐落下水打个透湿,她无奈,哼了一声,转身又回了屋。

小忠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云影离开了门口,隐退了下去。

花颜解了雨披,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云迟还能吃了她不成?他堂堂太子,虽然无赖无耻,但不至于下作到那等地步,否则真是无可救药了。

这样想着,她便坦然起来,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小忠子见花颜神色放松,不似发难的模样,连忙出了房门,不多时,端来了两碗姜汤,将一碗推到了花颜面前,另一碗送去了里屋。

花颜捧着姜汤,一口一口地喝着,觉得这姜汤熬的有点儿辣,喝下肚,胃里便热辣辣的,真是驱寒。

一碗姜汤下肚,里屋已经没了水响。

花颜想着睡床的确是好,可是她该进去抢他的床吗?她看了一眼天色,顶多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她将就一下得了。

于是,她打了个哈欠,趴在了桌子上。

云迟沐浴后,穿了一件松松的软袍,喝了一碗姜汤,没听到画堂传来动静,他缓步走出里屋,便见到趴在桌子上已经睡去的花颜。

他走到她身边,不客气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花颜立即打跑了瞌睡虫,眼皮睁开,怒道,“你放下我,你要做什么?”

云迟抱着她进了里屋,随手将她外衣扯掉,然后轻而易举地褪了她的鞋,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干脆利落,然后将她放在了床里侧,扯了被子给她盖上,嗓音温凉地说,“你放心,我不动你,这里有床给你睡,你便没胆子不敢睡吗?”

花颜一噎,瞪着他。

云迟不再理他,也上了床,躺在外侧,扯了另一床薄被搭在身上,挥手一阵风落下了帷幔,顺带着熄灭了灯。

屋中暗了下来,帷幔内更是一重狭小的天地。

花颜只觉得云迟的气息轻轻浅浅,她自己的气息几乎不稳,她一时间大脑回路短缺,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如今同床共枕了?

外面,雨声极大,老天爷似乎要把整个春天没下够的雨都补到这一天。

这样的大雨,若是只下在京城还好,若是下在别处,恐怕会引发涝情吧?

她想着,便脱口问,“每年这个春夏的时节,钦天监观天象,能测出哪里有大雨灾情吧?”

云迟“嗯”了一声。

花颜皱眉,“这样的大雨,怕是要下上一日夜,除了京城,还会下到哪里?”

云迟平静地道,“川河口一带。”

花颜闭上眼睛,“明日之后,你算是有的忙了,不会太闲了。”

云迟笑了笑,她的意思是她找麻烦他没空应对了吗?他温声道,“天灾不可避免,我一直都不太闲,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抽出手来理会你的,所以,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报什么希望。”

花颜忿忿地骂,“混蛋!”

第八十五章(二更)

花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云迟比她睡得快,他呼吸均匀绵长,她用了好久才将之排除在耳膜外睡着,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

外面依旧下着雨,雨声极大,打在房顶上、地面的青石砖上、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挑开帷幔,看向窗外,天地被雨帘遮掩,昏沉沉的,看不出时辰,她转向房中的沙漏,见已经过了响午。

她推开被子,见床头放着叠得整齐的干净衣裙,她怔了一下,拿起穿戴妥当,下了床。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动静,秋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姐,您醒了吗?”

花颜“嗯”了一声,扫了一眼房间,的确是云迟的住处没错,她道,“进来吧。”

秋月挑开帘子,走进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花颜后,才神色古怪地说,“小姐,奴婢记得您昨夜本来是在西苑与七公主一起入睡的,可是怎么就变成了在东苑睡了?若不是今日早上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忠子传话让奴婢来这里侍候您,奴婢还不晓得。您这可真是叫人糊涂了。”

花颜想着昨夜她拉着七公主出去做的事儿,没知会她,她自然不知道。昨夜她被云迟带回来,忘了七公主还留在春红倌,她看着秋月问,“七公主可回来了?”

秋月不解,“小姐,七公主一直就在房中睡着啊。”

花颜想着原来是回来了,那就行了。见秋月一肚子疑惑,她一边净手净面漱口,一边将昨日做的事情大致简略地说了一遍。

秋月听完,张口结舌,半晌,才无语地说,“小姐,您可真是……”

真是怎么她没说,但花颜知道她的意思,真是太能折腾了。

她想着她便是这样折腾,也没能撬动撼动云迟一分决心,既有些泄气,又有些愈挫愈勇的火气。她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这种情绪,只是觉得,她跟云迟,估计不斗死不罢休了。

秋月见她脸色难看,走上前,将帕子递给她,低声说,“您即便这样折腾,太子殿下都不曾对您发怒治罪,小姐,依我看,您就遂了太子殿下的心得了。这天下,奴婢觉得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如太子殿下这般能包容您的人了。”

花颜擦净脸,将帕子扔到了秋月的脸上,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的人,少为他做说客。我若是嫁进东宫,你就得陪着我嫁进来,若是将来进宫,你更是要一辈子跟着我困在宫里。你这一辈子,就别肖想我哥哥了。”

秋月脸一红,扯下脸上的帕子跺脚,“小姐不知好歹!”

花颜哼了一声,伸手拍拍秋月的脑门,笑得十分邪恶地看着她,“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告诉你,毁了这婚事儿,我就立马放了你送给他,若是婚事儿毁不成,你就得与我绑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秋月瞪眼,“我怎么会跟了你这样的主子?”话落,气得跳脚,“你在太子殿下那里没挣破渔网破了局,受了气,便拿奴婢撒气,欺负奴婢,真真如公子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花颜大乐,又伸手拍拍她的脸,“哥哥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十年前,那年我六岁,他最喜欢的一只鸟儿被我褪了毛扒了皮烤了。当时他尚不知,我拿了一只鸟腿给他吃,他吃的尤其香。后来他吃完了,我才告诉他。便是那一日,他恨我恨得急了,吐出了这句话。”

秋月闻言,不由得也乐了,“小姐最坏了,自小便欺负公子。”

花颜点头,“我的确是自小就欺负他。”话落,对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烤了那只鸟吗?”

秋月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摇摇头。

花颜对她笑着说,“因为,那鸟虽然很漂亮,但是却是一只整日里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它日日陪着哥哥说话,解闷,逗趣,几乎与哥哥成为了一体。但终究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怕长此以往,哥哥的心境就会渐渐地被它感染,对外面的世界再没有半分向往了。”

秋月忽然领会,“所以,小姐烤了那只鸟,将公子困在一屋之内唯一解闷的东西给吃了,然后又代替那鸟,时常与他说些外面的事儿。就是想激发公子的斗志和意志,有朝一日走出囚困他的牢笼?”

花颜笑着点头,“没错。”话落,她忽然得意起来,“事实证明,我做的是对的不是吗?三年前,哥哥自己走出了那间屋子,方才知道,世界之大,也晓得百鸟之多,世间不是只那一只被我烤了吃的鸟的。”

秋月诚然地点点头,认真且肯定地说,“小姐做的是对的,师傅说,他是他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人了。若非如此,日夜治病十年,是熬不出头的。”

花颜颔首,笑吟吟地说,“所以,无论桅樯有多高,人立在上面,不见得怕的是风浪,而是自身之倚重。”话落,她看着秋月道,“笨阿月,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是日日在我耳边劝说,倒戈相向,那么,这个一屋之牢,我兴许就走不出去了,你明白吗?”

秋月霎时心神一凛,重重地点头,“小姐所说,奴婢明白了,是奴婢愚昧。”

花颜浅浅温柔地一笑,“你呀,心太善,就如当年我小小地用个苦肉计,你就义无反顾地随着我离开了天不绝。如今呢,见有人对我不错,便劝我也掏心掏肺了。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能用眼睛看的,用心感应,有时候也会出错。唯有将之撕烂了拆散了,剥皮抽筋血肉模糊之后,兴许才能看得清楚。”

秋月脸色微变,顿时通体凉透了,“小姐是觉得太子殿下待您不真?”

花颜淡淡地笑,“他要娶我是真的,但他是堂堂太子,一国储君,将来这南楚江山的主人。你觉得,情爱他能装多少?拿十分来拆,他如今有的也不过是那一分。九分是给江山的。也许,有那一分,也虚幻得很。你不能被他骗了,我也不能。”

秋月觉得外面的雨似乎下进了屋里,小声说,“小姐是不是严重了?”

花颜摇头,“不严重。我自小所学,你应尽知。帝王之术,辽阔得很。”话落,她走到窗前,看向窗外,“他之于我,就如当年困居哥哥的那一间小屋,无非是将天下设了个大囚笼而已,我之于他,就如当年哥哥养的那只鸟,无非是还没学会卖乖讨巧而已。他的帝王之路太高远孤寂,要拉我陪他,我却容不得他所愿,少不得,要自己挣破牢笼,不是化作飞鹰冲天,那便是身死骸骨灭。总之,没有两全。”

秋月身子发颤,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花颜,“小姐,是奴婢错了,奴婢以为您昨夜住在了这里,心意定然是变了的,才……奴婢再也不会劝小姐了。只要小姐好好的,公子好好的,奴婢就万死不辞。”

花颜一笑,回首拍拍她的脑袋,“看把你吓的,跟了我这么久,有时候还是这么心善胆小。但我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若这些年没你跟着,我的心善和心慈手软恐怕是早就丢没了。”

秋月的确是被刚刚花颜的神色和她的话给吓住了,一时还有些缓和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