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人爽快,行事爽利,她为了给安书离选妻,京中的大家闺秀,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名门之女,亦或者小家碧玉,见过的不知凡几,选来选去,安书离没一个中意的,她也没见着一个真真正正切合脾性让她喜欢极了的,就如花颜这样的。

她拍着花颜的手说,“太子殿下眼光好,可真是好福气!”

花颜浅笑,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法接这句话,有多少人觉得她好福气,得云迟看重倾慕非她不娶,有多少人觉得云迟好福气,娶了她。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命不久矣,时日无多,她辛苦不说,惹得云迟更是辛苦。

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安阳王妃喊来一名婢女,对她吩咐,“去请太子殿下和离儿来这里吧,就说我同意了,不跟着离儿去川河谷了。”

那名婢女应是,连忙去了。

不多时,云迟、安书离、安阳王三人一起来了画堂。

安书离眉目沉郁的郁色因为安阳王妃不再跟随而去而散开,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敬佩不知花颜是怎么劝说的安阳王妃。云迟也好奇花颜是怎么劝安阳王妃的,要知道安阳王妃拗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安阳王也纳闷不已,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安阳王妃的脾气,若非为了安书离,怕影响他的名声,那些年,她早就与他和离了。

三人进了画堂,见安阳王妃与花颜言笑晏晏地说着话,你一言我一语,分外投机的样子,安阳王妃年轻时容色极好,如今风韵犹存,花颜年少绝色清丽,二人坐在一起,若不知道的,这般相融,还以为是母女。

安书离进来后没问花颜是怎么劝住安阳王妃的,安阳王忍不住,开口询问,“太子妃与你说了什么?”

安阳王妃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不告诉你。”

安阳王尴尬地咳嗽一声,没了话。

云迟含笑对安阳王妃保证,“王妃放心,书离此番治水,本宫在京城,若有难处,一定相助于他,川河谷一带的水患,一定要此次彻底根除。”

安阳王妃笑着点头,“本宫信你。”话落,笑着和蔼地说,“也相信我儿子。”

安书离讶然微笑,“多谢娘,我每隔三日,必会给你来信一封,让您放心。”

安阳王妃笑着颔首。

安书离不想耽搁,当即启程,云迟和花颜与安阳王、安阳王妃等一众人一起,送安书离出府。

出了府门后,安书离对花颜说,“多谢太子妃了,大恩铭记。”

花颜知道他说的大恩指的是什么,自然不是今日劝说安阳王妃之事,她微笑着说,“书离严重了,我愿你此番治水顺利,川河谷一事,水患若是得治,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你也会名垂青史。”

安书离微笑摇头,“名垂青史不敢奢求,只愿川河谷一带百姓们因我根治了水患,自此安居乐业。”

花颜浅笑,“一定会的。”

安书离颔首,也微笑,“我也相信。”话落,对花颜拱手,“太子妃保重。”

花颜点头。

安书离又转向云迟,“太子殿下,你与太子妃大婚之日,我定回京观礼。”

云迟淡笑,没言声。

安书离忽然觉得不对劲,仔细打量云迟,却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他刚要再说什么,安阳王妃笑着接过话,“那还用说吗?你自然是要回京观礼的。”

安书离只能住了口。

一行人将安书离送出了京城,几位工部的官员已在等候,两万兵马也已整队等候。

安书离与安阳王和王妃又话别了一番,翻身上马,与几位官员和两万士兵一起离了京城。

安阳王妃目送着安书离离开,还是用帕子抹了抹眼睛,安阳王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书离消失身影后,安阳王妃收了帕子,对云迟和花颜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去府里用午膳吧。我还未与太子妃叙够话。”

云迟微笑着说,“改日吧!王妃昨夜一夜未睡也累了,太子妃近来身子也不太爽利,待过几日也一样,太子妃在京城是要多住些时日的。”

安阳王妃想想也对,她的确有些累,便点头作罢了。

云迟与花颜回了东宫。

还未踏进宫门,便在宫门口遇到了武威侯府的马车,柳芙香立在车前,看着云迟和花颜的马车回府,立即走上前,拦住了马车。

小忠子悄声对车内说,“殿下,太子妃,武威侯继夫人等在宫门口,脸色不善。”

云迟皱了一下眉,“知道了。”

花颜眸光动了动,隐约地猜到柳芙香等在宫门口所为何事,她定是听闻她来京了,住在东宫,想必是对她询问关于苏子斩的下落。

“太子殿下!”柳芙香的声音传来,“太子妃可在?臣妇请见太子妃一面。”

云迟看向花颜。

花颜对云迟点头,伸手挑开了帘幕,看向等在宫门口拦在车前的柳芙香,她与上次见并没什么不同,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只不过眉目间似憔悴了极多,拢着浓浓的愁绪。

见到花颜,柳芙香先是愣了一下,似有那么一刻不太认识她,不过很快,她就开口了,“太子妃,敢问子斩在哪里?”不等花颜开口,她盯着她说,“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花颜看着柳芙香,淡淡含笑,“继夫人是以什么身份问子斩的下落?是继母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柳芙香脸色一白,咬牙说,“继母的身份。”

除了这个身份,她再不能说出别的身份来,因为别的身份,对于苏子斩,她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花颜微笑看着她,“我也不知道子斩在哪里。”

柳芙香脸色一沉,声音颇地有些尖锐,“你不可能不知道!少糊弄我。”

花颜浅笑,“你以继母的身份问我子斩下落,我也只能这么答你了。继夫人若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我也没办法。”

柳芙香死死地盯着花颜,花颜始终浅浅含笑,她转向花颜身旁的云迟,见他如往常每次见一样,眉眼凉薄,神色寡淡,她咬牙问云迟,“太子殿下,你就不在意吗?你的太子妃与苏子斩有不可言说之情。”

花颜“扑哧”一下子乐了,这话说的,她与苏子斩有什么不可言说之情是云迟不知道的呢,她好笑地看着柳芙香,夸赞她说,“继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极妙。”

继夫人见花颜竟然这般含笑说话,脸色瞬间颇有些精彩。

云迟看着柳芙香,脸色淡漠,“继夫人慎言,本宫太子妃一切,无需他人置喙。”

柳芙香顿时咬碎了一口银牙,又转向花颜,“若我不是以继夫人的身份问太子妃的话,太子妃可能否告知他下落?”

花颜眯了一下眼睛,笑看着柳芙香,闲闲地问,“那继夫人以什么身份呢?如今的你,以什么身份,都不太合适吧?”

柳芙香脸又白了白,眼底涌现出一抹灰色,她似一下子就被拔了菱角,全身的尖刺缩了回去,低声说,“他失踪了数月了,我只想知道,他可安好?他的身体是否无恙。”话落,她看着花颜,“算我求太子妃了。”

花颜有时候心肠最是冷硬,但有时候心肠也最是柔软,若有人对她以硬对硬,她自然硬邦邦地顶回去,但若有人求她,多数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软的。

无论柳芙香以前如何对不住苏子斩,但这份关心他之心,倒是自从她识得她之日起,倒是似乎没变过。

于是,她收了笑,也懒得再为难她,淡淡地说,“我只对继夫人说一句话,他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柳芙香眼底一瞬间迸发出光彩,看着花颜。

花颜挥手落下了帘幕,对外面吩咐,“进府吧!”

小忠子一挥马鞭,东宫的护卫拉开了阻路的柳芙香,马车进了东宫的府邸。

大门关上,柳芙香眼底的光彩依旧掩饰不住,她还想问,但知道花颜能告诉她这一句话,已经是莫大不易了,但她相信,花颜说的,一定是真的。

苏子斩很好,没出事儿,她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些。

第九十八章(二更)

云迟和花颜下了马车,进了垂花门后,花颜停住脚步,看着云迟。

云迟今日已经几次忍不住想去握花颜的手,但在花颜含笑看过去时,都生生地撤回忍住了,送安书离离京后,他一路上十分沉默,如今见花颜停住脚步,他以一双温润的眸光看着花颜。

花颜含笑看着他,柔声说,“天色还早,还不到用午膳的时辰,咱们去藏书阁吧!昨日你都看了什么书卷,也拿给我看看可好?”

云迟轻抿嘴角,沉默片刻,在花颜含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花颜率先抬步,向藏书阁走去。

云迟知道,花颜是依照昨日所说,要告诉他癔症之事了,他想知道,但忽然又害怕知道。走了两步后,他对小忠子吩咐,“去请天不绝到藏书阁。”

小忠子立即应是,连忙去了。

花颜又停住脚步,回身看着她,在日色阳光里,她的笑容浅浅温柔,“云迟,我今日,不会再呕血晕厥吓你的,不叫天不绝也无碍。”

云迟伸手想揉揉她的头,手指在掌心抠了一下,温声说,“有备无患。”

花颜笑了笑,想着她吓他太多次了,他是真的怕了,尤其昨日在皇宫高阁那一次,大约是将他吓出了病根,才让他动了悔婚的心思。

悔婚……

花颜收了笑,默默地转身,向前走去。

悔婚也是……好的。

他明白她的不舍,明白他是为了她好,但她也想为他好,所以,算起来,悔婚止步于此,对彼此都好。

花颜踩着青石砖,慢慢地走着,她忽然想起四百年前,她嫁给怀玉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是后来不知怎地,走着走着就没了希望之路,似乎也是某一日,那条路就被她走绝了,如今似乎也一样,她与云迟,走着走着,就走没了路,无路可走了。

四百年前,无路可走时,怀玉先一步饮了毒酒。如今,她不能让云迟陪着她无路可走。

云迟的一生还长得很,没了她,他还有江山帝业,盛世可创,造就千古一帝。若是因为她,毁了他,那么,她也会如四百年前一样,生生世世不安。

背负了一个不安,已经让她筋疲力竭,这一个不安,她就不要再背负了。

来到藏书阁,花颜在台阶处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身后一直跟着她的云迟。

云迟轻抿着嘴角,看着花颜,台阶上的女子,纤细柔软,清丽素雅,似如雨后天空的那一抹彩带,绚丽明媚得令整个东宫都明亮起来。

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柔软又酸疼,看着她,移不开眼睛,却钻心地疼入心肺。

花颜弯起嘴角,清风般的暖意拂过,笑着说,“走得这么慢,磨磨蹭蹭的,在想什么呢。”

云迟眉目凝定了片刻,似受不住花颜这般明媚,微微低下头,低声说,“在害怕。”

花颜扯了扯嘴角,软声说,“不怕的,有什么好怕的呢。”话落,对着他笑,“堂堂太子呢,可不能怂了啊。”

云迟用力地捏了捏袖角,迈步上了台阶,与花颜并肩而立,低声说,“即便身为太子,自小历经磨砺,但依旧怕得很。”

花颜心中攸地被揪扯的生疼,一下子酸了眼眶,伸手想去抱他,但生生压制住了,仰着脸微笑着说,“故事而已,权当听书了。”

云迟慢慢地点了点头。

花颜转身推开了藏书阁的门,走了进去。地上扔着一卷书,她弯身捡了起来,见是一本野史,她拿着书问云迟,“昨日,我来找你时,你在看这卷书?”

云迟“嗯”了一生,声音低低沉沉。

花颜拿着书卷,随手翻弄起来,她看书素来快,不一会儿,就翻弄完了。自然看到了那样的一段话。

“淑静皇后饮毒酒后,太祖皇帝伤心欲绝,遍天下寻阴阳师,复生淑静皇后,最终徒劳无功,冰镇淑静皇后于冰棺,空置六宫,一生无后无妃无嫔,连宫女侍婢也未临幸一人,终生无子。死后,未入皇陵,化骨灰放于淑静皇后冰棺内。”

花颜手中的书脱落,又掉在了地上,“啪”都发出了一声响声。

虽是野史,但想必十有八九是事实了。

太祖云舒他竟然……竟然……

她一时手足冰冷,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身子俱震。

“花颜!”云迟再也忍不住,从身后身后抱住她,急声说,“你方才说过,你不会……”

花颜闭了闭眼,手捂住心口,顿时给自己出手点了心口处的心海穴,无力地靠在云迟的怀里,低声哑然艰涩口齿带着丝丝血味地说,“是我没用。”

云迟摇摇头,“不是的。”

花颜在云迟的怀里气息不稳片刻,低声说,“抱我去窗前,去那里坐着。”

云迟打横抱起花颜,坐去了靠窗的软榻上。

花颜坐下来,靠在云迟的怀里,歇息了片刻,似舒缓过来,心血安定后,她对云迟低声开口,“云迟,你一直想知道我的癔症是什么,如今我便告诉你。”顿了顿,她叩紧贝齿,轻声说,“我是淑静,前朝末代皇后淑静。”

云迟虽已经猜到,但是听到花颜亲口对他承认,他还是心神俱震。

花颜感受到云迟震撼的情绪,她缓了缓,艰难地说,“匪夷所思是不是?但我确实是淑静,四百年前,前朝乱世,怀玉引毒酒而亡,我尾随他后也饮了毒酒……”她说着,哽咽了一下,“再睁开眼睛,便是四百年后了,我便是花颜了。”

云迟在这一瞬间,呼吸都不闻了。

花颜继续说,“出生后,我日日困在魔障里,扎根在我灵魂里的东西,我无论怎样都忘不掉,只能将之尘封,但尘封久了,尘土满屋,墙固腐蚀,总有坍塌的那一日,如闸水泄开,洪流倾注,一发不可收拾了。”

云迟手臂收紧,一紧再紧,艰涩僵硬地开口,“是因为我。”

花颜笑了笑,笑意未溢出唇瓣,便抹平在唇角,“是我的魔障,总归逃不开,躲不过,不是因为你。”

云迟摇头,“是我的身份。”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她虽然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但他却明白了许多,前朝末代帝后的故事,至今四百年后,依旧在民间流传着,正史野史,都有记载。

怀玉帝华盖天下,奈何生不逢时,一己之力挽救不了后梁天下,太祖爷兵马兵临城下后,怀玉帝以天下百姓安稳为条件,开了帝京城门,举国献给了太祖爷,而后自己饮毒酒自缢。

后梁的历史,因了怀玉帝,而可歌可泣。

曾经,他读后梁末代历史时,也曾感慨一句怀玉帝可惜了。

却不成想,他选的太子妃,却是……

他一时间心血翻涌,手指轻颤,以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全身颤抖。

花颜闭着眼睛,低声说,“云迟,如今你知道了,我的癔症,与生俱来,命里带的。”

云迟默了许久,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尽量以最平静温和的口吻,低声说,“说说吧!我想听,关于怀玉帝,关于淑静皇后,关于太祖爷,一切的一切。”

花颜扯动嘴角,轻笑了一声,嗓音有如雨后天空中的浮云一般的空浮幽远,“说什么呢?说当年我有负怀玉,在他支撑着孱弱的身子殚精竭虑地拯救后梁天下时,我亲眼看着他千辛万苦,却为了保临安一地,而暗中送信让家里打开了临安的大门,放太祖爷兵马入关吗?”

云迟惊异地看着她,“家里?淑静皇后出身不是南阳府的小姐吗?”

花颜摇头,轻声说,“淑静皇后出身临安花家,是花家花静,年少时遇到怀玉后,自逐家门,改了身份,成了南阳府的小姐,入了东宫,嫁给了太子怀玉。花家要想隐瞒一件事儿,全天下人都不会知道,后世自然也无人知晓。”

云迟恍然,眉目清白,几乎清透,半响才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誓死不想嫁给我,不入东宫,怪不得你要自逐家门。”

花颜虽然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全身却似乎被抽尽了力气,“云迟,我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好。”话落,她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轻声说,“你与我悔婚吧!我过不了心里的坎,也争不过天命,悔婚于你于我都好,虽是你提出,但这个决定,就让我来下好了,我虽答应嫁你,但……恐怕我要毁约食言了。”

第九十九章(一更)

云迟这一瞬间,觉得眼前黑了黑,又白了白,脑中翁地一声。

未答应嫁给他之前,她何等的阳光明媚,洒意自在,悠然浅笑,活泼灵动。答应嫁给她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癔症,呕血昏迷无数次,最凶险的时候,无不是从鬼门关被拖回来。

他想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但奈何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同意必须同意,这也是他先提出来的,他如今觉得最好的法子,他没的选择。

爱一个人应该如何呢?他以前觉得,只要娶了她,待她好,为她空置东宫空置六宫一生一世同床共眠枕席相伴,可是如今,他忽然发现,不能如此,他想让她活着,哪怕不能日夜相伴,但只要她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