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迟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皇祖母信孙儿就好。”

二人又与太后闲聊片刻,眼见天色已彻底黑透,出了宁和宫。

小忠子提着罩灯照路,云迟与花颜一路走出宫门,踏出宫门后,花颜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皇宫,夜色笼罩的皇宫庄严肃穆,丝毫不见四百年前的影子。

云迟脚步也跟着顿住,温声问,“怎么了?”

花颜回转头,轻声说,“我怕是活多少辈子,也不及太后这份爱护皇家之心。”

云迟握着花颜的手紧了紧,“你与皇祖母不一样,四百年前的后梁与如今的南楚不一样,北地程家与临安花家不一样,花家从不做作奸犯科肮脏污秽之事。”

花颜收回视线,扯动嘴角,对云迟浅浅地笑了笑,“话虽这样说,但到底我心里爱重家族更甚皇室朝纲,当初,你若不许诺你在一日,只要临安花家不做伤害黎民百姓的大事儿,你就不会动花家,我也不会与你这般坦诚相待,甘愿效死卿前。”

云迟伸手将花颜拽到怀里,“我还是那句话,临安花家不同于北地程家,累世千年,暗中为百姓做的好事儿不计其数,天下哪个家族,也不及临安花家为百姓所做之多且不留名,太祖爷念着花家的情,后世子孙也不会忘。”顿了顿,低声说,“四百年前,你也没做错。”

花颜不语,以如今南楚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四百年来看的话,她当初的选择是没做错,只不过是对怀玉一人的不忠,对后梁江山无力的舍弃罢了。

云迟知她心中又难受起来,无声地抱了她一会儿。

花颜安静地靠在云迟的怀里,被他清冽的气息包裹,浅淡的凤凰木香气萦绕,她波动震荡的心渐渐地平静平和,半晌后,轻轻推了推他,“走吧,回宫。”

云迟点头,放开了她,二人携手上了马车。

坐到车里,云迟对花颜说,“明日开始,休沐三日不早朝。你想去哪里逛逛?”

花颜一愣,“休沐三日?”

“嗯。”云迟点头,“你来京两次,我还未曾陪过你四处看看。”

花颜失笑,“这京城方圆百里,对我来说不甚稀奇,如今朝中事情那么多,你用不着特意休沐三日陪我。”

云迟摇头,抱着她,下颚在她颈窝处蹭了蹭,柔声说,“正逢中秋,朝臣们也要过节,休沐三日也不是特例,你离京后,我恐怕又该食不知味,寝难安了,届时有大把的时间处理朝中之事,耽搁三日也不算什么。”

花颜寻思片刻,抿了抿嘴角,轻声说,“我考虑好了,你与禁地暗首说的期限,已经到了吧?明日……就明日吧,你带我去那处禁地吧。”

云迟身子微微一僵,低头看花颜。

花颜脸色平静,一双眸子却深深如古井,里面涌了些许飘渺遥远的色泽,“我是该去看看,逃避总不是法子。”

云迟定下心神,抱紧她,沉声说,“我陪着你。”

花颜点头。

二人不再说话,马车一路回到东宫,街道上的行人与马车见到东宫车牌,自动地避让到道路两旁。

因花颜心里存了事儿,云迟心里也存了事儿,这一夜,二人只是相拥而眠。

第二日清早,花颜早早就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云迟比她醒的还早,她伸手摸摸一旁的褥子,已经很凉,显然他早早就起来了。她披衣起身,穿戴妥当,出了内室,打开外间的房门。

天空灰蒙蒙的,只东方一小块鱼白。

采青似也刚醒不久,正在揉着眼睛,听到动静,立即跑了过来,“太子妃,您醒了?”

花颜靠着门框,从东方天空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问,“太子殿下呢?”

采青摇头,自责地说,“奴婢今日醒得晚,刚刚醒,没见到殿下。”

花颜笑了笑,“不是你醒的晚,是今日他醒得早。”

这时,方嬷嬷从厨房方向走来,见到花颜,屈膝行礼,“殿下去书房了,老奴派人去喊殿下?”

花颜摇头,“不必了,他去书房,定是有事。”话落,想了想说,“去将天不绝喊来。”

采青立即说,“奴婢去。”

花颜点头。

采青立即出了西苑。

花颜倚在门口,又看向东方,东方的鱼白一点点扩大,晨曦的曙光一点点划开天幕,渐渐的,鱼白中似染上些许霞色。

方嬷嬷陪着花颜看向东方,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太子妃您是要离京了吗?老奴见殿下今日脸上的笑容又没了。”

花颜“嗯”了一声,“过了中秋,我就离京。”

方嬷嬷叹了口气,“殿下五岁时,皇后娘娘离开了殿下,殿下脸上的笑容便没了,即便笑着,但陪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殿下的笑没到心里。一晃十年,老奴几乎都不记得殿下真心的笑是什么样了,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了,偏太子妃您出现了,殿下发自真心的笑容日渐多了起来,老奴是真心为太子殿下高兴。”

花颜回转头,看向方嬷嬷,浅浅一笑,温和地说,“多谢你们这些年陪着他。”

方嬷嬷露出笑容,乐呵呵地,“陪着殿下,是奴才们的本分也是福气,当不得您的谢,奴婢只是想告诉您,您在太子殿下心中有着不可估量的重量,望您不在殿下身边时,也一定要万分珍重自己。”

花颜点头,笑着说,“你放心,我会的。”

云迟有多在乎她,在南疆独闯蛊王宫时她就知道了,如今与他相处的时日渐多,更让她体会个淋漓尽致。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怕自己毁了他。

他与怀玉不同,怀玉生在后梁末年,他不舍的断不了的,她可以替他断,替他舍,同时,毁了他,也陪着他入九泉。

如今南楚虽不是四海河清,但在云迟的努力下也在蒸蒸日上欣欣向荣,走向一片盛世荣华的路,她下不去手,也不能下这个手,不能因她而毁了他和南楚江山黎民百姓。

采青带着天不绝、安十七、花容来时,三人便看到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的花颜。方嬷嬷陪在她身边,与她接触的不深,自然读不懂她,只觉得太子妃笑起来很好看,但他们熟悉的人都知道,花颜的笑容深处藏着一抹哀痛,很浅淡,却笼罩了她周身,化不开。

天不绝来到近前,一副没睡醒脸色不好的模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花颜转过头,看着天不绝,嗤笑,“不必给我使声,看到你了。年纪一大把了,脾气还这么臭,怪不得一辈子没人敢嫁你,光棍一条。”

天不绝瞪眼,也顾不得她如今的身份了,怒骂道,“臭丫头,毒嘴毒舌,当心太子殿下……”

安十七一把捂住天不绝的嘴,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话,提醒说,“太子殿下宝贝少主得紧,你可不能口不择言乱说,有些话,少主听了没什么,但太子殿下可是听不得的。”

花容在一旁搭腔,“正是,十七哥哥说得对。”

天不绝胡子翘了翘,瞪眼半晌,似有些上不来气,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

安十七放开他。

花颜笑着弯了弯嘴角,给天不绝顺毛,“好了,是我不对,大早上吵醒了你的好梦。”话落,收了笑,“不过也没法子,今日我和太子殿下决定去那个地方,你得跟着,让我有命去,也得有命回来,我可不想死在那里。”

第九章(一更)

听了花颜的话,天不绝不顺的气顿时捋顺了。

安十七四下看了一眼,见方嬷嬷在他们来了之后悄悄地退了下去,他上前两步,小声问花颜,“少主,您说的决定去的地方,可是皇宫禁地的温泉宫?”

花颜点头。

安十七又问,“太子殿下陪着您去?”

花颜又点头。

安十七有些不解,压低声音说,“少主,公子说那里放着南楚皇室留的关于云族禁术的古籍,您瞒着太子殿下那件事儿,万一在他陪着您时发现怎么办?”

花颜坚决地说,“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发现的。”

安十七打起精神,“十六哥听了少主您的吩咐,正在暗中护着程子笑,昨日夜里,确有人刺杀程子笑,我这就给十六哥传话,我们一起陪着您进去。”

花容也说,“我们一定要陪着十七姐姐一起。”

花颜想了想说,“不必给十六传话了,程子笑这个人十分重要,一定要护着他万无一失。”话落,又看向花容,“十七跟着我就好了,你还小,去那种地方不适合,就留在东宫吧。”

花容立即表态,“十七姐姐,我不小了,公子都不拿我当孩子看。”

花颜微笑,伸手拍拍他肩膀,“去那么多人做什么?皇室禁地,本就不准许人随意踏入,我带着天不绝和十七就够了。乖,听话。”

花容扁了扁嘴角,看向安十七。

安十七摸摸他的头,“好了,我跟着少主,你就留在东宫,一旦有事儿,我会立马让人来报给你,你也能及时给十三哥十六哥和公子传话。”

花容无奈,只能点点头。

天不绝没意见,对花颜说,“我这就回去备好随身药物。”话落,警告花颜,“医者能医病,但是医不了人心,关键还是在你自己,踏入那个地方,一定要压制住心魔。”

花颜点头,平静地说,“好。”

天不绝不再多言,折回了自己住的院落。

云迟昨日夜里没睡两个时辰,一大早,便命云影前往禁地问话,询问太祖爷留下的那一支暗卫的暗首可考虑妥当了。

这一支暗卫一直驻守皇宫禁地,四百年来,可以说,是神秘的存在,也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更是被南楚皇室和历代帝王尘封的存在。

一代代,传承至今,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守护好太祖爷的遗诏。

四百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踏足皇宫禁地,他们以为,这一代,也不会有人来踏足。没想到,云迟身为太子,还未登基,却来破这个例了。

暗首在云迟那一日夜里离开禁地后,便召集了所有人商议此事。

商议的最终结果,除了他外,所有人都一致地觉得不该与太子殿下作对,应该答应太子殿下开启温泉宫的宫门。

暗首却一直沉默着,没有表态。

这一日,天还未亮,他见到云影后,云影转达了云迟的询问,虽然是询问,但也不过是太子殿下打定了主意后知会了他一声而已,他心中清楚地知道,无论他答不答应,太子殿下做的决定都不会更改。

太子云迟不同于南楚的历代太子帝王,他有着说一不二的气度和分量,自监国后,几乎无人违背。

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云迟询问他,是在给这一支暗卫机会。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推开尘封的门从里面爬出来的机会。

但是一旦答应太子殿下,便是对太祖爷的不忠了,他们的路该何去何从?太子殿下会用不忠之人?

他看着云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冷木冰寒,“请太子殿下来吧。”

云影得了话,片刻不耽搁,回了东宫报信。

云迟得了信,对云影安排,“稍后我带太子妃进宫,你带着人封锁消息,任何消息不准透露出去,包括父皇和皇祖母那里。”

“是,殿下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云影垂手。

云迟点头,摆摆手,云影退了下去,他缓步出了书房。

回到西苑,云迟迈进门口,便看到花颜倚着门框,此时天已亮,晨光笼罩,夜里的薄雾散去,她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虽无阳光,但也柔软温暖。

云迟快步走近她。

花颜在云迟还未到门口时,从他轻缓的脚步声中便听出是他回来了,一直看着他来到近前,对她微笑,“回来了?”

云迟点头,在台阶下停住脚步,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出她指骨冰凉,微微蹙眉,“早就醒了?清晨晨雾未散,寒凉得很,怎么不多穿些?”

花颜摇头,“没觉得冷。”

云迟迈上台阶,拉着她进屋,“已经安排妥当,稍后用过早膳,我们就进宫。”

花颜点头,“好。”

二人携手进了屋,梳洗妥当,方嬷嬷带着人端来早膳,二人也不多言,安静地用了早膳。

花颜能感觉出云迟提着的心,她虽然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但也跟她一般,其实心里并不平静。

她有些害怕,但是他的害怕不比她少。

不过二人谁都没说出来,怕打破好不容易下的决定。

用过早膳,云迟吩咐福管家备车,二人出了垂花门,坐了马车,前往皇宫。

因明日便是中秋,街上十分热闹,许多人在采买中秋过节的一应所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十分繁华。

花颜想起每年她无论走多远,都会回临安过中秋节,花家一大家子都会在这一日回去,无一人缺席。今年她算是第一次缺席了花家的中秋家宴。

从来京,她未给哥哥写信,哥哥也未给她写信,彼此的消息都是通过安十六和安十七传递。今年她不在家过中秋,哥哥想必也不会从云雾山回去过中秋,这些日子,他应该把云雾山踏遍了。

云迟一直看着花颜,她面色十分平静,唯一双眸子,可以看到深深浅浅荡漾着的波纹,他想象着四百年前,她身为花静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不知是否与她如今容色一般无二。

又想着若是与她如今容色一般无二,那么怀玉帝也是这般与她日夜相对时,他的嫉妒之火便腾腾汹涌而出,怎么都压制不住。

花颜察觉出云迟不对劲,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哪里不适?”

云迟闭上眼睛,怕被花颜看出他心里压制不住冒到眼里的嫉妒之火,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柔软的唇瓣却更像是催化剂,使得他顿时烧灼了起来,呼啦一下子,熊熊大火蔓延,恨不得将他烧成灰化个干净。

花颜愣了愣,一时间猜测不出云迟是怎么了,但片刻后,她就感应到了,即便他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熟悉的如那日在藏书阁时的感觉。

云迟嫉妒了,大约是与今日要去的地方有关。

他虽然身为太子,自少以储君的身份培养着长大,日渐养成了冷静睿智,沉稳内敛,凉薄寡淡的脾性,但自从遇到她,她便成了让他不冷静不沉稳变得十分敏感的那个人。

偏偏,她明明知道,还没有办法拔除这些。

她伸手反抱住他,打住一切的思虑,顺从地任他予取予求。她能给云迟的并不多,但竭尽所能,只要她有,只要他要,她便不会吝啬地给。

云迟也觉得自己疯了,可是偏偏压制不住克制不了这种嫉妒之火,他知道这样不对,奈何就是管不了自己。

他深切地吻着花颜,将她的呼吸都夺到了自己的口中,吞噬到自己的腹中,尤不满足,想要她更多,多到不满足一个吻,手不受控制地去解她的衣衫,轻软的锦缎滑落,露出她脖颈、胸前大片肌肤。

温滑如凝脂,软如水,白似雪,指尖扫过,片片火烧。

花颜雾眼蒙蒙中,看到云迟一直紧闭着眼睛,手下的动作深又重,她已然知道云迟失了理智,伸手推了推他,没推动,在他离开她唇瓣时,她气喘地喊了一声,“云迟!”

云迟似没听见,动作不停。

花颜把控着一丝理智,急促地说,“若不然我们不去了,这便回宫好不好?如今是青天白日,我们还在马车里,你……我们……不能……”

她一句话,说得急切且断续。

云迟手猛地一顿,霎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云迟眼里的嫉妒之火和浴火掺杂,一览无余,花颜眼睛里雾蒙蒙的,透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第十章(二更)

四下静寂,似瞬间山河压盖了一切热闹喧嚣。

云迟看着花颜,心狠狠地抽了抽,嫉妒之火和浴火一下子悉数散去。

花颜看着云迟,心如刀割一般地在凌迟,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待一个人好,四百年前的人和事儿扎根刻在她的灵魂里,即便她理智地知道时过境迁远如云烟,该淡忘,但是她偏偏做不到。

她没想到自己埋着深刻记忆的同时,又爱上了云迟。

云迟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一眼就爱上的人,云迟一颗心全扑在她的身上,她求的是自己的所有都归属他一人,从身到心,但偏偏她这一世生来就注定有那么一块地方,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莫可奈何,归属不了他。

换做是她,她觉得自己怕是比他更要疯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