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坐在屋中等着程顾之,自然听到了二人在门口的话,暗暗好笑,程子笑嘴上说着十分讨厌程顾之,但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想必程家唯一让他有点儿好感的,也就这个程顾之了吧,跟程顾之斗嘴,以程顾之这般性子,似乎斗不起来。

程顾之迈进门槛,进了画堂,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花颜。他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花颜,脱口出声,“太子妃?”

这一声,十分惊震讶异。

花颜含笑看着程顾之,放下茶盏,“程二公子,又见面了。”

程顾之惊醒,连忙见礼,“拜见太子妃!”

花颜微笑,“二公子不必多礼。”话落,对他介绍她身旁坐着的人,“这是五皇子。”

程顾之这才发现花颜身边坐着的年轻男子,原来是五皇子,他还是年幼是陪着程翔进过京,早已不识五皇子,又拱手见礼,“五皇子!”

五皇子颔首,打量着程顾之,温声道,“二表兄免礼。”

太后出身程家,程顾之比五皇子年长一岁半岁,要称呼一声表兄。

程顾之直起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采青立即上前给他倒了一盏茶,他慢声道,“多谢。”

采青讶异地看了程顾之一眼,退到了花颜身后。

程顾之喝了一口茶,心里打了无数个思量,暗暗地想着,怪不得凤城如今这般安稳有序地进行赈灾,原来不止苏子斩在这儿,太子妃也在这儿,他缓了一口气开口,“没想到太子妃来了北地,竟在凤城,实在让在下意外。”

程子笑早已经坐去了一边,喝着茶说,“二哥的确是要意外,毕竟,以太子妃的身份,如今应该在花家待嫁,不该来北地凑赈灾的热闹。”

程顾之一时没了话。

花颜瞥了程子笑一眼,有些好笑,接过话,“二公子带着十车米粮来了凤城,也让我十分意外。”

程顾之惭愧地道,“在下能力微薄,只能弄到这些米粮带来,本想着缓和凤城百姓一时之急后再想办法,没想到在下来晚了,如今看来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花颜笑道,“程二公子不是做无用功,本来今日我已准备离开凤城了,听闻二公子来了,我才等在这里见二公子一面。”

程顾之抬眼,看着花颜,“太子妃特意等在下,敢问是有哪里需要在下之处?只要在下能有被太子妃看中用到之处,在下定义不容辞。”

程子笑凉凉地开口,“二哥还是不要将话说得太早,你先听听太子妃怎么说。你怎么知道她需要你相助的地方,不会要了你的命?”

程顾之转向程子笑,叹气,“七弟,以前你不是这个性子,惯常不搭理我,今日这是怎么了?这般话多?”

程子笑一噎,扭开了头。

程顾之见程子笑终于彻底不说话了,又转向花颜,“太子妃请说,只要我能做到,定相助。”

花颜看着程顾之,他眼神真诚,一个人的眼神是偏不了人的,他这话是出自真心。她将早就琢磨好的话开门见山地开口,“程二公子,你出身程家,可否能告诉我,程家在北地,是个怎样的存在?对北地百姓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

程顾之闻言脸微微一白,抿了抿唇,低下头,艰涩地说,“不瞒太子妃,程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哑,“对北地来说,程家是世家大族,地位稳固,根基颇深,对北地百姓来说,程家愧对北地百姓……”

第七十六章(二更)

程子笑听到程顾之的话,扭过头,哼笑了一声,不过这一次没说话。

花颜觉得她料得不错,在临安时,她见程顾之,便觉得其人不坏,如今能在她面前这般说程家,可见确实心有仁善。她点点头,“二公子能这般说程家,那么,程家所作所为,你都了解了?”

程顾之低哑地道,“了解一些,不是十分了解。”

花颜点头,盯着他问,“那么二公子可否告诉我,程家是否早已经触犯了南楚律法?”

程顾之在花颜的目光盯视下,脸更白了,又沉默许久,嗓音更哑,“是。”

花颜又问,“以二公子的秉性,一直以来未曾参与吧?”

程顾之抿唇,“未曾,在下一直在读书习武。”

花颜浅笑,眼神一收,温和下来,“若是有朝一日,程家败落获罪,二公子不受牵连,可愿报效朝廷?”

程顾之一惊一骇又是一怔,猛地抬头,看着花颜,半晌,才慢声问,“敢问太子妃,程家败落获罪,到……何种程度?”

花颜淡笑,“你觉得,以你了解的这些年程家所做之事,程家的会获什么罪?”

程顾之脑中攸地想到了“满门抄斩”四个字,一时看着花颜,答不上来。

花颜看着程顾之,从她的眼中读到了他想的那四个字。

她无声地笑了笑,见程顾之不语,轻飘飘地说,“以程家犯的罪来看,应该已经足够程家满门抄斩了。哪怕程家是太后的娘家,也不能因此而降低半分程家在北地为所欲为的罪。”

程顾之脸色煞白,嘴角动了动,想开口,最终,又觉得花颜说得对。

程子笑看着程顾之煞白的脸,又忍不住翻白眼。

花颜看着程顾之浅笑,“不过,太子殿下以仁爱治国,程家虽在北地做了太多黑暗事儿,虽已到满门抄斩的罪,但无辜的人,太子殿下还是会网开一面的。”话落,她补充,“就比如,程七公子在北地赈灾中立了大功,再比如,程二公子能为太子殿下做些什么事儿报效朝廷,也是功劳。自古以来,论过论功,不外如是。”

程顾之脸色依旧白,诚如程子笑所说,他不同于程子笑,自小,他是被程家培养长大,他对程家的感情十分之深。但显然,他已看不惯程家长辈所作所为,他已经升起了小小的反抗,这小小的反抗就是如今带着十车米粮来了凤城。

这个举动,在程家来说,定然是不被认可的,因为,程家不赈灾,而是忙着在隐瞒此次的灾情,来了这里,是他的自作主张。

花颜淡淡道,“程二公子好好想想吧!北地这般乌烟瘴气,早晚有肃清的一日。实不相瞒,我暗中来北地,就是为了相助子斩查办北地。无论北地有什么黑暗的天网,都逃不开一把天子剑。太子殿下虽没来,但来了我们两个人,已够了。”

程顾之点头,以前,他一直觉得,北地的无数双手将这一片天罩得黑黑暗暗的,怕是揭不开了,黑龙河决堤后,大水淹没了凤城、鱼丘等地,可是北地的官员无人赈灾救民,反而所有人联合起来大力掩盖灾情,抓捕流民,不让朝廷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也没想到,北地会把这么大的灾情,一副掩盖到底的心思。

在得知凤城、鱼丘等地百姓们逃过了大水后反而生生被陆续饿死的消息时,他终于坐不住了。不顾爷爷父亲反对,带了十车米粮来了凤城。

若是不来赈灾,他的良心会不安。

他以为,来了凤城后,他是会看到残破的城池,遍地的流民和死尸,可是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有条不紊地赈灾和正在修复的凤城,而不是他得到消息的一座空城。

可能爷爷父亲以及那些人都不会想到,如今的凤城是这样的,方圆百里,不见流民。

他们要杀的苏子斩好好的,且太子妃花颜来了北地,且五万安阳军已经被收复。短短时间,北地这一片天,已经被撕开了一角。

他更深地想到,西南境地何等乱象,太子殿下几个月便收复了西南,如今北地,用不了多久也便会被肃清。

程家,是早晚要倒的。

五皇子此时开口,“二表兄可以想想,是北地程家被满门抄斩好?还是北地程家有人立功,能保住一些无辜的程家子孙好?这不难做选择。比起程家灭门,如今是有很大的缓和余地,关键就看二表兄怎么做了。”

花颜赞赏地看了一眼五皇子,说的不错。

程顾之心里震了震,沙哑地出声问,“太子妃想我如何做?”

花颜道,“偌大的北地,不止程家一家为祸,当然程家也不是主谋,我想知道,幕后的主谋人。二公子可知道?”

程顾之一愣,摇头,“有些事儿我所知的是北地各大世家联合起来同气连枝。”话落,他不确定地看着花颜,“应该没有主谋之人吧?”

花颜摇头,“有。北地趁着太子殿下收复西南境地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调动所有官粮去了北安城,又加重了百姓们两成税收,可是朝廷没有得到一丝消息。那么,也就是说,不止是北地所有世家联合隐瞒,朝廷也有人相助,定有那个主谋之人。也许藏在北地,也许藏在朝廷,也许,藏在这天下哪一处。”

程顾之惊了惊,“太子妃是想我相助找出那个主谋之人?”

花颜道,“主谋人既有这么大的本事,定然隐秘和隐藏功夫都做得极好。但在程老家主或者程家主身边,若是仔细地查,想必也能寻到些蛛丝马迹。二公子是程家嫡子嫡孙,受老家主和程家主爱护,想必要找出些隐秘的东西来,不是太难。”

程顾之闻言看向程子笑,“我听闻七弟手中有许多证据。”

程子笑道,“是有许多让程家死的证据,但是背后主谋之人,却没有。”

程顾之看向花颜,“只这一件事儿?”

花颜点头,“只这一件事儿,只要你能做好,我可以代替太子殿下答应你,一旦程家案发,参与脏脏污秽之人绳之以法外,程家无辜的人,都可无罪。”

程顾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程子笑道,“程家嫡系一脉四代子孙有一百多人,程家九族加起来有三千余人。程家参与北地阴暗谋乱的人多不过几十人,以几十人的罪,换程家三千余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二哥不用想。太子妃惜才,是看中了二哥的才华,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二哥才有此际遇将来报效朝廷。若你同意,就干脆点儿,不同意,就说个不同意。以太子妃和子斩公子的本事儿,查出幕后之人,是早晚的事儿。”

程顾之睁开眼睛,看着程子笑。

程子笑耸耸肩,“爷爷和父亲以及有些人,是罪有应得,有句话说,做了太多恶事儿,残害百姓,老天总有一日是看不过去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未到而已。”

程顾之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咬牙,“我答应太子妃。”

“好。”花颜笑着端起茶盏,对程顾之道,“我以茶代酒,敬二公子是仁善明智之人,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说得容易,但一旦真遇到大义灭亲之事,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就冲这一点,二公子十分可敬。”

程顾之艰难地端起茶盏,与花颜碰了碰,“多谢太子妃!”

他心中清楚,花颜是在给他机会,一个让他才华将来有机会施展报效朝廷一展所学的机会,一个是不大开杀戮不诛九族放过北地程家无数无辜子孙不受牵连的机会。

他的爷爷自小培养他,他的父亲对他亦是看中,但,他们却在犯着十恶不赦之罪。哪怕他不答应做此事,诚如程子笑所说,花颜和苏子斩查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儿。

对比诛九族,他还是想保下无辜的程家子孙。

说服了程顾之后,花颜与几人商议了一番,起程前往北安城。

花颜、程子笑、五皇子带着安十六、青魄一起离开了凤城,将凤城留给了肖瑜。花颜不担心他们撤走后,肖瑜应付不来,因他手下有隐门。

而程顾之刚来凤城,要待上一两日,晚些时候,再离开,也是为了不与花颜等人一起,避人耳目。

第七十七章(一更)

一行人离开凤城,走出一段路后,花颜忽然想起一事儿,喊住安十六。

安十六对花颜询问,“少主有何吩咐?”

花颜跳开车帘,看向车外吩咐,“十六,咱们不走官道,沿着黑龙河走。”

安十六立即说,“少主,黑龙河决堤后,已无路可走,两旁都是泥沙沟壑。”

花颜道,“那我们就步行。我要绘制一副黑龙河如今的地形图,如今已深秋,无雨水降落,黑龙河发水后尚且安全无虞,但明年汛期至,堤坝不修好的话,还是会祸害百姓。所以,黑龙河的堤坝,必须尽快修。我要赶紧拿出方案来,请太子殿下调派人来修黑龙河堤坝。”

安十六恍然,颔首,“少主说的是。”

于是,一行人转道,弃了马车,沿着黑龙河一路向前走。

花颜边走边画,边探查地形地貌地质泥土砂石以及险滩山嵴,以求一次计划好方案修好黑龙河堤坝,一劳永逸。

这样一耽搁,便走了十天。

期间,花颜收到了苏子斩一封信,说北安城暗中似有动静,东南西北四城这几日以来加固了两倍守城兵和巡逻兵。想必就是为了防他们进城。

而他如今一直待在武威候府的武威军中,有了武威候的兵符后,果然军中不安稳的人安稳了下来。

北安城里面的人尚不知道他早就到了北安城。

花颜用了十天的时间,绘制出了黑龙河沿途的山川地貌,又用了三天时间,制定了一份详细的专门针对黑龙河的治水方案。

方案落成后,她派人送去了京城给云迟。

程顾之虽然比花颜等人启程晚离开凤城两日,反而比她早到凤城五日。

程顾之回到北安城,守城人见到他,立即放他入了城。他看着北安城明显比以前加重了两倍的守城兵,眼底落下了一片暗影。

如今北安城,显然已被防守的固若金汤,昭示着无论是谁,想动北安城都不可能。

他暗想着北安城真的动不了吗?

他暗暗地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无论是花颜,还是苏子斩,都各有本事,更何况二人联合起来,再加之朝中有云迟坐镇,只这三个人,三双手,就能捅破一片天。

更遑论至今他们来了北地短短时日,便将凤城、鱼丘等地赈灾事宜做得有条不紊,大批杀手没能奈何苏子斩,反而悉数折在了北地,而更不知花颜来了北地。

如今的北地,就如包裹着层层银丝网的棉花,看着坚固,实则轻飘飘,大风一吹,也许就吹断了银丝,吹散了里面的棉花。

程顾之一路想着,回到了程家。

他刚踏进家门,便被程耀叫去了书房。

程耀见到程顾之,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出门几日,似乎十分憔悴,比离家时清瘦了极多,似从外面逃回来一般,有些狼狈感。

他皱眉看着程顾之,威严地训斥,“你还知道回来?”

程顾之看着程耀,喊了一声“父亲”,然后,声音发哽,再说不出话来。

程耀压着怒意,“你看看你,出去一趟,回来成了什么样子?”

程顾之无言地垂下头。

程耀沉着脸问,“你这次自作主张去凤城,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你跟我说说如今的凤城如何模样?”

程顾之咬唇不出声。

“说!”程耀看他的样子,怒意有些压抑不住。

程顾之抬起头,看着程耀,压下心中的沉痛,“父亲,如今的凤城,赈灾进展的十分顺利……”

“谁问你赈灾了?”程耀怒看着他,“我是问你苏子斩如今都在凤城干什么?”

程顾之心底升起浓浓的失望,“父亲不问赈灾事儿,不关心百姓死活,只关心苏子斩吗?”

程耀震怒,“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不孝子!”

程顾之不惧怒火反问,“父亲以为,我是程家的子孙,哪怕去了一趟凤城,能得到苏子斩的什么消息?”

程耀青筋跳了跳,“那你说,你去一趟凤城,都了解了什么?做了什么?”

程顾之深吸一口气,“我没见到苏子斩,只看到凤城赈灾事宜做得很好。我带着十车米粮过去时,凤城已经不再缺少米粮。”

“你没见到苏子斩?”程耀皱眉,“是他不在凤城,还是你没见到他?”

程顾之摇头,“不知,总之我没见到他。”话落,他补充,“父亲别忘了,我是程家人,即便他在凤城,又怎么会特意见我?”

程耀觉得有理,面色稍霁,“我们程家派去凤城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报信。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程顾之抿了抿唇,“既然苏子斩无事儿,父亲派去的人定然已经折在了那里。我去时,凤城十分平静,百姓们已安稳了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回来了。”

程耀面色阴沉地说,“这苏子斩竟然这般厉害,派去凤城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两千余人,竟然没能奈何他。”

程顾之不接话。

程耀想起一事,又怒道,“对了,是安阳军,安珂那个狗东西叛变了。竟然投靠了苏子斩。你可看到安珂了?”

程顾之摇头,“没看到安珂,安珂据说被杀了,如今凤城戒严,正在查此事。”话落,他挑眉,“已经有数日了,父亲竟不知此事?”

程耀怒道,“派去凤城的人有去无回,消息自然传不回来。他不是投靠苏子斩了吗?究竟被什么人杀的?”

程顾之摇头,“据说是涌入凤城的大批杀手。”

程耀沉思,“难道是怀王府的二老爷恨安珂叛变,又派人去了凤城,杀了他?”

程顾之不说话。

程耀径自思索了一会儿,问,“如今安阳军的主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