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恨在心又如何,想我前次害他摔断腿,瘸了三个月,他不也敢怒不敢言吗。”赵允佶翘脚坐在垫了软褥的矮塌上,双手随意地搭着祥云纹背靠,一脸轻松适逸。

立在场外头的内侍探得消息,回幛房禀报,“殿下,大皇子训斥球侍后,离开了马球场。”

“没点本事还输不起了。”赵允佶冷笑,“他去哪里了。”

“回殿下,去霜溪砸冰了。”内侍躬身谦卑,这是大皇子同旁人说的原话。

赵允佶和方镆瑞听得是哈哈大笑起来。

“大皇子别落入冰河中才好。”方镆瑞笑道:“既然大皇子去了霜溪,那下半场怕是不会来了”

“别理那废物,他来不来没所谓。对了,今儿除了我邀请来观球的世家,还有谁过来琼林苑了?”赵允佶先才隐约瞧见马球场旁晃过几名穿靛青制衫的女娘。

“回殿下,是工学堂的学生。”

“哦。”赵允佶颌首,未多加在意,他有更关心的事要问方家三郎,“瑞郎,你真不打算娶郑家女娘了?”

提及郑家,方镆瑞眼中现出不忿,都已经过去两月,他爹还逼着他向郑家道歉,甚至威胁要杀了他的若烟。

“殿下,郑家女娘皆娇宠任性气量小,在下实是吃不消,之前殿下不是希望我娶国子监祭酒府的女娘么,听闻国子监祭酒府的女娘俱温婉贤淑,我亦与父亲说及此事了。”

“呵,我还让你娶广将军府的嫡女,你怎么不听。”赵允佶摆弄着雕成麒麟状的手炉。

方镆瑞登时变了脸色,“殿下,万万不可,广将军府是武侯世家,女娘多蛮横无理,真娶了过来,方家岂不被闹得鸡飞狗跳,我爹也不会同意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无非是想护着那叫甚若烟的乐伎,真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窍。”赵允佶怒其不争地瞪了方镆瑞一眼,其实赵允佶亦好女色,可他有原则,从不碰烟花风尘内的女娘,哪怕是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春香院花魁李诗儿,他都未正眼瞧过。

方镆瑞面上虽有愧色,可眼神却很坚定,“殿下不了解若烟,她是一名奇女子,下官这辈子都不会辜负若烟了。”

“你不辜负若烟,就要辜负我吗!”赵允佶将手边打马毬的镶蓝宝石月杖重重摔到地上。

方镆瑞大惊,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息怒,殿下吩咐的事儿下官每一件都办妥了,断不敢辜负殿下的期望,不敢误了殿下大事,至于若烟,还求殿下放过她吧,她是无辜的。”

“呵呵,我看你是被你爹吓坏了,我可未说要杀若烟。”赵允佶站起身转了转脖颈,“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一名女伎,同方参知伤了父子之情,你该明白,我是十分敬重方参知的,走吧,下一场马球赛开始了。”

赵允佶喜怒无常,方镆瑞惊出一身冷汗。

赵允佶与方镆瑞走出幛房,又看见站在篱桩后头,身穿制衣的工学堂女娘。

赵允佶脚步微微一滞,双眸微阖玩味一笑,方镆瑞立即了然,走至赵允佶身旁,谄媚道:“殿下,没想到工学堂内还有这等姿色的女子,尤其是那个儿玲珑的,堪称绝色了,我命人去打探一二。”

赵允佶佯怒道:“用不着你多事,这种未长成的我还看不上,管好你自己便可。”说罢大跨步地往马球场内走去。

方镆瑞舔舔嘴唇,过一两年不就长成了么,他可得留意着,必须让二皇子高兴了。

而王芷蓉和林馨压根未察觉到这些,还在伸了脖子往里头张望,二人素来不十分对盘,这会儿虽在一块,也只不咸不淡地胡乱评论那马匹。

另一处,赵允旻还未行至霜溪,便已将盯梢他的人甩开。

赵允旻望着在暖阳与微风中轻颤的梅花,微微一笑,转身朝梅林深处行去。

琼林苑的梅林开着柔白与淡粉两色冬梅,每一朵梅花皆托着晶莹薄冰,雪雾时不时散起,朦朦胧胧间梅林犹如瑶池仙境一般。

赵允旻专门挑了不会碰见人的曲径小路走,直到一座假山闯入视线,才堪堪停下,隔着银装素裹的寒梅枝桠,赵允旻抬头朝假山望去。

假山顶上的小亭子里有一抹靛青色身影,梳着工学堂最典型的圆髻,手执工笔在白簿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眺望远方,又很快垂首涂起来。

赵允旻好笑,工学堂来的这十几位女娘,看来只有华琬是真来找灵感的。

一阵寒风呜呜刮过假山上的小亭子,华琬握笔的手指已经被冻得通红,几乎要没知觉了,华琬赶忙放下炭笔,将手指藏进身旁的棉手笼里来回揉搓。

华琬歪着脑袋,思绪随风纷飞。

雪映寒梅之景真的很美,瞧着就像首诗似的,若她是文人,此刻一定会有感而发,挥毫而作数十首,就如前朝那谁写的,‘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光想想就很美,可惜她不会作诗,但她可以试着将梅雪的意境和精神融到首饰之中。

假山石亭算是梅林中的最高处,华琬举目能看到远处如莹白玉带的霜溪,偶有几个黑点般的人影在霜溪旁跑来跑去,看不清哪个是何矜,哪个是如英了。

华琬的视线一点点往回收,真真是花迟素艳,层冰积雪,幽谷幽香,就不知此逸韵有几人能懂,华琬在沾沾自喜,她觉得自己能懂个三四分。

华琬正要完全收回目光,忽然发现假山石亭的正前方站了一位身着浅蓝色锦缎袍服的郎君。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郎君仰首望过来,二人目光相碰,几片孤芳的梅花顺北风在空中打旋儿,除此之外,二人的视野干净得几乎不染一丝尘埃。

郎君的嘴角缓缓流淌出清清浅浅的笑意。

华琬脸一红,赶紧低下头,是他啊,说来这郎君和花还真有缘,第一次在石榴花开得正好时忽然出现,第二次是中秋节,那时她们置物房的金桂刚好开了,郎君跑来偷……恩,来拿她墨宝了,第三次在梅花林里,又不期然地遇见。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郎君的出现,便连梅雪都刹那失了颜色。

为遮掩心头莫名升起的悸动,华琬执笔愈发快地在簿子上涂画,她分明在绘梅花簪,却怎描出一个人来,罢罢,赶紧擦了去。

“画的很像,若不要,不如送我,擦去了多可惜。”

清朗的声音犹如纤纤玉指拨弄瑶琴,很好听,却将华琬吓的跳起,险些儿将簿子都丢了。

第67章哄瞒

似小时候到灶上偷糖糕,被娘抓个正着,华琬慌张地将簿子和炭笔藏在身后。

林馨不是说只有官家和官学的人能进琼林苑么。

“您,您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华琬脸更红了,这般问好似她与他很熟,算来不过才见了三次面,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

赵允旻垂首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是看管琼林苑的职官,自该在此处。”

“咦,原来您是琼林苑的职官啊。”华琬恍然大悟。

感慨完,华琬小巧秀气的五官便挤在一块,“看管这般大的园子,您一定很辛苦吧。”

赵允旻神情悠然,言词中更透出洒脱之气,“不辛苦,琼林苑很美,不论何时行于其间,皆可感受到不同于世俗喧嚣的出尘之意。”

见华琬双眸浮有迷雾,赵允旻笑意更深,“琼林苑内春有倾国牡丹、杏红梨白,夏有百色芍药、亭荷盖盖,秋有迎霜瘦菊、金枫满山,冬有晶莹冰谷、傲雪寒梅,换做你辛苦吗?”

华琬愣愣地点头,反应过来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四时都有美景相伴,不辛苦不辛苦,琼林里还有杏林和牡丹园啊?”华琬期待地望着赵允旻。

“当然,琼林苑很大的,若你想看,待到春暖花开日,可以过来。”赵允旻半抬手臂虚浮石亭柱梁,眉眼舒展,面上笑容飘忽如梅林中的雪雾,近在身旁,却触摸不得。

华琬遗憾地说道:“琼林苑是御苑,哪里是说来便能来的,今儿是恰逢开禁,陆博士才带了我们进来。”

“你忘了我是琼林苑的职官吗,待到花开正好,若你想看,我可以带你来了。”光透过雪雾正好映在赵允旻温文和煦的面容上,似要融化了一院的冰雪。

华琬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吗?”

“可以。”赵允旻真诚地颌首。

“那,那到了春天,我可不可以带陶婶娘和小陶一起来赏牡丹,您在中秋那晚也瞧见过婶娘和小陶的。”华琬一脸欣喜,期期地问道。

“当然可以,不过春日得等到牡丹宴后才能带你们来。”

每年牡丹花开时,主持后宫的妃嫔会下帖子邀请京城内有名望的贵族,至琼林苑赴宴赏花,宫廷宴会举办三日,三日后皇子、公主、贵家世族还将陆续邀关系亲近的人家至此击鞠品茗,玩玩闹闹下来少说要七日,七日后牡丹颜色虽不及刚开时鲜亮,可华琬也满心期待了。

“小女还不知大人贵姓。”华琬毕恭毕敬地问道。

赵允旻慢慢悠悠地开口:“免贵姓甄,在家中我排行第一,你唤我甄大……”

‘郎’字还未出口了,华琬已经朝赵允旻端端正正行了礼,“小女在此先谢过甄大人。”

赵允旻嘴角微微抽搐,罢了,纠正她也无甚意义,终归华琬回去同陶婶娘说时,婶娘会领会到他的意思。

梅林呼号过一阵寒风,华琬拢了拢氅衣,感觉到冷了,华琬才发现这位甄大人竟然只穿了一身薄薄的袄袍,毛领子和氅衣都没有了,视线再落到郎君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指尖莹亮,似凝结了冰霜。

“甄大人,您为何不披一件大氅。”华琬关切道。

赵允旻沉吟片刻,“守琼林苑一职俸禄少,买不起。”

这得多冷啊,如此好看的郎君竟然也要挨冻,想来是因为一人在京城无人照料,否则纫补件大氅也不需多少钱两了。

华琬登时心有不忍,咬咬牙,将自己的棉手笼捧至赵允旻眼前,“这是我们工学堂发的手笼,不用干活时您将手藏在里头很暖和的,您别嫌弃了。”

赵允旻不由的一愣,“可是给我了,你用什么?”

“嘿嘿,我还有呢,婶娘昨儿才送了我一只绣月兔的,那月兔圆滚滚,很是有趣。”华琬挠挠头,开心地说道。

赵允旻心微暖,也不与华琬客气了。

接过手笼时二人指尖不慎相碰,赵允旻不禁皱眉,华琬的手指才是被冷僵了,触碰到他时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他是练家子出身,体内阳气淳厚,先才于假山下静立时有冰霜落在他手背,为温度所融,故此留下银亮的水痕。

要将手笼还给华琬吗?在大事上他一向果决,这会遇见如此小的事情,他竟然犹豫了。

有女娘的说笑声往假山而来,赵允旻猛地握住华琬的手,华琬还未来得及震惊,便感觉一股暖意自指尖而入,顺着血液,流淌蔓延至周身,居然一点儿都不冷了,可此刻华琬顾不上享受这寒冬里忽然而至的温暖,只抽出手,臊红了脸。

“我还有事,便先走了,春日花开,我再去置物房寻你。”

声音随风而至随风而散,眨眼郎君已不见身影。

华琬揪住氅衣的袖缘,面颊绯红难消,心下慌乱地琢磨,她怎就叫人摸了小手,那人虽生得好看,可也不能随意占人便宜啊,如此到春日,她还该不该同他来琼林苑。

“阿琬,原来你这儿,害得我好找。”

就在华琬胡思乱想时,假山下传来林馨的声音,林馨和王芷蓉看了会马球,因瞧不清人,又无人搭理她们,不知谁是谁了,没了兴致便回到梅林。

“阿琬,上头风大,你快下来呀,我们一块去梅林雪谷那儿看看。”林馨见华琬呆呆愣愣的,生怕华琬没听清,又大声喊道。

华琬终于回应一声,收起炭笔和簿子,匆匆往假山下跑,石阶有薄冰,险些摔下来。

林馨估摸是冷风吹多了,脸颊比华琬还红,附在华琬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今日二皇子也在马球场里,听说二皇子是出了名的清俊,可惜我们不能进去,否则还想瞧瞧二皇子和表哥,哪个更俊呢。”

听到林馨言旁人清俊,华琬又想起先才那位甄大人,不禁挑起目光,越过枝头粉梅,神思远游,人有点儿晕晕乎乎的。

“阿琬,你怎心不在焉的,可有仔细听我说话了?”林馨不满地推了推华琬胳膊。

“啊,不好意思,馨姐姐你说什么?”

“……”

二人绕着梅林四处走一遭,欣赏了美景,巳时便随陆博士离开琼林苑回工学堂了。

日子渐入深冬,天气愈发寒冷,通往云霄乡的官道因为积雪封了路,华琬和李仲仁逢旬假也回不去,华琬干脆安分地蹲在置物房制首饰,哪儿都不去。

到了年关有十五日年假,华琬亦只回了云霄乡三天,三日后便回工学堂陪陶学录和小陶,而上元节过后,虽然春寒尚在,可终归是过了冷冬,郑老夫人交办的嫁妆头面,除了鸳鸯梳背和宝相花抹额,其余首饰皆在陶学录的指导下制成了。

转年一月底,外巷不知谁家栽了红杏,枝叶繁茂,还探到了置物房的小院里头,粉红杏花和新叶一簇簇挤在一块随风晃动,引得彩蝶翩跹,很是热闹。

此刻华琬正踩在圆凳上,踮着脚尖糊新窗纱,隐约听见陆博士来了,在外廊与陶婶娘说话。

“学录大人,再过半月,文思院和凝光院的各坊主,就要来工学堂选人了。”

第68章甄选

华琬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停下,是了,她虽然只在工学堂住了近九个月,可按林馨她们的时间算,却是一年将即。

陶学录和陆博士一起进了屋子,华琬亦将窗纱糊好跳了下来,匆匆穿上青布鞋,至陆博士跟前见礼。

陆博士未像往常那般严肃,而是微微笑着,好似华琬并非她的学生,而是她相熟人家的孩子,“几日不见,华琬身子又长高了些,学录大人真的很照顾你。”

“是呢,婶娘对学生非常好。”华琬连连点头,一想到不久后可能要离开陶学录,心底便满是不舍和难过,抿了抿嘴,压抑了胸口不断往鼻端涌的酸涩。

陶学录神色如常,同陆博士说道,“坐一会吧,已经下学,你也不着急回去,小陶去煮茶了,你同阿琬详细说说今年凝光院的甄选规矩。”

“是,学录大人请先坐。”

三人依次围桌案坐下,小陶很快端来茶壶和果碟,华琬替陶学录和陆博士斟茶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长辈不说话,她也不敢主动开口询问什么。

陆博士抿了口茶说道:“其实凝光院今年的甄选,本质上与往年无大的不同,凝光院的坊主会过来工学堂两趟,二月初十三凝光院坊主会指定了部分学生去挑选题目,学生再按照题目制首饰,两日后,也便是二月初十五,坊主会再过来,到那时,她们会通过首饰,甄选出符合要求和自觉满意的学生。”

“指定学生?”华琬茫然地看向陆博士。

陆博士颌首道:“是啊,你还记得去年罗坊主曾过来工学堂一事么,她将每一间学舍都走了一遍,那时她便定下人选,名录我手中已有一份了。”

华琬脸色微变,那一次王芷蓉故意传话传一半,害得罗坊主误会她。

“华琬你可放心,名录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你。”陆博士笑说道。

华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了,“陆博士,若是名字不在名录上,那便连参加凝光院甄选的资格都没了么。”

“嗯,她们只能参加文思院的甄选。”陆博士不以为意地点头。

华琬轻轻地‘啊’一声,“陆博士,学生记得林馨是想去文思院的,可她那日却摆出一支寻常木簪子,名录上有她名字么,她是否还能参加文思院甄选呢。”

“哦,有她名字,她完全可以放弃凝光院甄选资格,至于文思院,并未有人来工学堂摸底,而且文思院连过来工学堂选人的时间都未定下,想来是在二月底,在凝光院之后。到那时,未被选进凝光院的学生,皆可以再争取进文思院了。”陆博士将茶饮尽,转而同陶学录笑道:“还是学录大人这儿的茶好喝,清醇又有回甘,只可惜难得被学录大人留下。”

陶学录瞥了陆博士一眼,“是你忙不开身,鲜少过来罢,若喜欢,一会带一匣走。”

华琬对于凝光院和文思院大相径庭的选人规矩还是满头雾水,可陶学录和陆博士已经闲聊开了,她只能一脸迷茫的一会看看陶学录,一会看看陆博士,可惜无人理睬她。

坐了一会,陶学录和华琬起身送陆博士离开,待人走远,陶学录似看透华琬心中疑惑,与华琬解释道:“华丫头,这就是心气,近几年,文思院稳居六院第一的位置,凝光院却每况愈下,所以凝光院需要技艺好且对制饰有憧憬,愿主动为之的匠师,而文思院呢,他们有自信,想去文思院且技艺上佳的人,绝不会轻易地改变主意,而那些技艺达不到凝光院要求的,自然也不配进他们文思院。”

提及信念坚定的,华琬一下想到了谢如英,谢如英是确定要去文思院,而林馨的态度却模棱两可。

这大半年来,华琬都未在丁舍学习,也不知如今林馨的技艺究竟如何,是决定去凝光院还是去文思院了,至于王芷蓉,虽然品性她不敢苟同,可制饰手艺确实不错,应该会在凝光院的甄选名录上吧。

“华丫头,下月无甚事你先回丁舍,看看同窗们的情况。”

华琬认真答应下,陶学录看向窗外的新绿,语重心长地说道:“华丫头,你要切记,在与人,尤其是与你有利害关系的人接触交往时,断不可盲信,凡事留个心眼,摆在明面上的事儿常不如暗地里打听来得真实,总之不论怎样,我们不去害人,但也绝不能被他人害了,华丫头,你可记住。”

华琬瞪着眼睛,这些时日婶娘总与她说一些深奥的话,还告诉她世上其实坏人比好人多,要她将来,无论接触到甚人,都先视作坏人了,多一个心眼多一分防备被,便可少一分伤害。

华琬虽不能完全吃透明白,却也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定要记住。”陶学录拍了拍华琬脑袋,重复道。

阳光照进来,照在华琬似精心雕琢的侧影上,镀一层淡淡金色,眨眼间,长长睫毛投下一片扇影。

华琬比初至置物房时更高了些,也不再满脸稚气,静静站在那儿,便犹如春日延展至微风中的新枝粉桃,娇嫩,温暖,适宜,看得人心颤颤巍巍,不论多么朴素的制衣和发髻,都掩盖不了令人眼前一亮的芳华。

华琬很快要离开置物房了,陶学录心生落寞的同时,亦感惶惶然,华琬愈渐醒目,可又太弱小,她担心华琬离开这片干净之地,离开了她的庇护,会举步维艰,会在还未盛开时,便被恶人所折去。

“华丫头,你在担心进凝光院一事?”陶学录缓缓地揉着手腕。

“婶娘,学生不担心,如果去不了,我就留在工学堂,还可以一直陪着婶娘。”华琬诚恳地说道,她不擅改变,甚至不擅适应,之前所遭的一切变故,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接受,再压抑自己的情绪罢了,终归还是她的性子和心智都太弱了。

“尽说傻话,当初是罗坊主将你送进工学堂,她可非侠士,她的付出,是要求你回报的,所以你不但要进凝光院,还必须乖乖听她话,她要求你做的,你认真完成,她没说的,你绝不可擅自做主,更不可肆意张扬……”陶学录顿了顿,苦涩道:“虽然可能委屈了你,可婶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罗坊主是陶学录一手带出去的,品性毋庸置疑,陶学录亦会交代她护好华琬,想来只要那些豺狼虎豹未注意到华琬,她就能睡安稳觉了。

“嗯。”华琬抬起手背揉眼睛,眼角噙的泪光犹如粉色桃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光亮,被风吹下时能直直落入人心里去。

“好了,不说这些,华丫头,郑老夫人定的嫁妆头面都制好了吗。”陶学录担心自己也会跟着哭,赶忙岔开话题。

华琬抽抽鼻子,“嗯,昨儿我将鸳鸯梳背磨光了,婶娘帮我看看。”

每一件首饰都精妙绝伦,根本想不到这会是一位刚接触制饰不到一年的小娘所作,尤其是包括錾造、镶嵌、编织等技法的花丝工艺,犹如天工之作。

陶学录的呼吸滞了滞,半晌颌首道:“非常好,未免夜长梦多,我这就写信与郑老夫人,请她令人来取走了。”

第69章知交

郑老夫人对陶学录递的信一向回应很快,第二日郑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侍婢,如今穆和堂的管事嬷嬷,便带了几名年轻家丁到工学堂。

管事嬷嬷朝陶学录躬身见礼后说道:“不知学录大人和华娘子今儿可得空了,老夫人想请二位过府坐坐。”

现下嫁妆头面已完成,无事也该出去走走,陶学录颌首道:“不知老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前些时日天寒,老夫人害了痰淤之症,甚为凶险,如今开了春,又请宫中太医熬了几服汤药后,身子好转了,昨日还由六娘子陪着,去院里赏桃花。”嬷嬷恭敬地说道。

“那就好,还请嬷嬷稍等,我与华丫头收拾一番,便随你去国公府。”陶学录微笑道。

“老夫人说不着急,奴婢去院外头等您与华娘子。”管事嬷嬷规矩地退下。

陶学录合上隔门,其实亦无甚要收拾和准备,只是未免太过素净,陶学录在华琬的圆髻上簪了三朵指甲盖大小的粉色细绢花,瞧着粉琢可爱,陶学录满意地点点头,交代小陶看管好置物房后,便带华琬随穆和堂的管事嬷嬷去国公府了。

许是冬日大病一场,郑老夫人神色略显疲惫,贴身伺候的侍婢已换了人,是个生面孔。

华琬同郑老夫人端正见礼后,视线被其身边一位年约十四岁的漂亮小娘所吸引。

小娘的百合髻上簪嵌宝赤金雏菊花钿和之前华琬制的‘喜上眉梢’小金簪,身着杏黄色大牡丹暗纹锦缎襦裙,肩上搭一件白色狐毛短披,五官圆润秀气。

小娘亦在好奇地打量华琬,目光温柔没有一点探视和无礼,华琬傻傻地朝小娘笑了笑。

郑老夫人慈祥地将华琬招到身边,介绍道:“华丫头,这是我的六孙女郑菡娘。”

华琬要朝郑六娘子行礼,被郑老夫人一把握住手腕,“你们年纪一般大小,是同辈,不用向她见礼了,往后你唤她菡娘或者菡儿便是,不必生分。”

郑菡娘只抿着嘴笑,她不会长袖善舞,嘴巴亦不大会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亲近的手帕交,但她心思比明镜还清透,她知晓若非祖母偏疼她,她在郑府过的会很艰难,她还知晓贵家世族的女娘多眼高于顶,她非袭爵的大房所出,却偏得了祖母的疼爱,故旁人要么瞧不上她,要么就是想利用她接近郑老夫人。

华琬扭头看陶学录,得到陶学录的准允,她才向郑六娘走了一步,郑六娘比她大一岁,可身量却相差无几,“菡娘,你好,你唤我阿琬吧。”

看着华琬怯生生傻乎乎的模样,郑六娘忍不住噗嗤一笑。

郑六娘牵起华琬的手,同郑老夫人说道,“祖母,我带阿琬去庭院玩,您与婶娘说话。”

“好,你们去吧。”郑老夫人挥挥手,朝陶学录笑道:“我孙女儿最会照顾人了,不用担心你的小徒弟,更何况想护也护不了一辈子,我们两老姊妹,自在内堂说说话吧。”

一句话触到陶学录心坎,陶学录无声叹息,面上是浮着淡淡哀愁的笑容,“是啊,将来孩子都出去了,我们就能落得清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