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我迷惑、不解、自责,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父皇生气了,才会被抛弃。

到北梁的第一年我浑浑噩噩,看不懂北梁文字,无法读书,没有师父,无法习武。

在新宋学得皮毛的轻功、剑法,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每日我也不同旁人说话,只坐在窗前看着天空发怔。

天空与北梁草场相接的灰色绵延万里,如同我回家的路一样漫长。

我以为父皇很宠母妃,很器重甄家,纵是父皇再生气,也会为了母妃和甄家,很快将我接回去。

北梁只是我短暂停留的客栈,所以我不肯费心思与北梁人接触,不屑去学当地文字,不去尝试听懂当地人说话,甚至偶尔一次拜见北梁皇上,也漫不经心。

我可以感觉到北梁人亦看不惯我,尤其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北梁二皇子严天修,他看我的眼神充满嫌弃和鄙夷,还会当着我的面摩拳擦掌,似乎想冲上来揍我一顿。

我知道他不敢真打我,我只需用淡漠回应他,便能胜一筹。

很快一年过去,我仍处在自以为是的状态和对归家的期盼中。

又过了些时日,北梁一位朝臣进屋告诉我,甄家意图谋反,被朝臣发现,睿宗帝将甄家满门抄斩,荣妃也被赐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瞪着北梁朝臣。

我未在他面上看到玩笑得逞的快意,只察觉到他怜悯目光下暗藏的冷漠。

是真的。

外祖家没有了,母妃也没有了,父皇是彻底抛弃我了。

而且消息是迟了三月才到北梁的,一切一切早已发生,无法挽回。

深刻的思念和期盼一瞬间化作荒凉坟冢。

我不肯相信,只嘶声力竭地大喊大叫,撞开阻拦我的侍从,恨不能一冲出屋子,就回到新宋皇宫里,母妃依然对我呵护备至,外祖父和舅舅继续教我读书习武,带我领悟天下之道。

我近乎癫狂,直到有人上前将我一掌打晕,质子府才重新安静。

醒来已是两天后,我呆呆愣愣的,却不得已慢慢接受失去母妃和外祖家的事实。

脑子里全是母妃和甄家亲人的音容笑貌。

我这一生最大的变故不是被送往北梁当质子,而是失去所有真心疼爱我的亲人。

我开始恨睿宗帝,外祖家是绝不可能谋反的,哪怕我被送来北梁,甄家也无一丝反心,外祖父还劝我不要怨睿宗帝。

甄家落得此下场,是因为甄家拥君为民,妨碍了真正包藏祸心的奸臣。

奸臣早想除去甄家,睿宗帝却跟着糊涂。

我恨睿宗帝的无情、愚昧、不讲道义,更大逆不道地认为他根本不配当帝王。

没有了甄家,让奸臣执掌朝政,新宋将衰也……

在屋里昏昏沉沉地度过五日,我浑身发软地抚着墙走到庭院。

猛地看到阳光,眼睛痛得睁不开,眼角又不停地淌出泪水,浑身酸涩到发颤。

我开始改变以往的生活状态,主动学北梁人的文字,到武场看别人练武,默记下一招一式,躲回屋子一遍一遍地练。

当我能听懂北梁话时,我听到最多的是旁人对我的讥笑和嘲讽。

二皇子严天修直言我生得似女人,一身软骨。

还言睿宗帝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两国说好了用重要的人作为质子交换,北梁送了他出色的孪生弟弟过去,而新宋却送了一个废子过来,还是逆臣之女所生。

我没有反驳,因为严天修说得没错,睿宗帝不止是骗子,还是智愚昏君。

我继续着生活,开始和北梁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还敢与北梁的勇士到武场内角力,不过我总是在摸清对方实力,并且明知自己远胜于对方后故意输掉。

严天修等人更加看不起我,可所有人又都愿意与我比,在他们心里,打赢我就如同折辱了新宋一样。

渐渐的,我接受了这个国家的寒冷,开始享受在冰雪上乘橇飞驰的肆意。

没有人限制我自由,我可以跟随北梁贵族到虚仑山狩猎,大的祭祀、庙会,也能随意去。

我还得到一匹唤作赤霞的小马驹,是纯种千里马所生,小马驹成了我在北梁唯一真心喜欢的朋友。

北梁生活越来越顺利,可我想不出回新宋的法子,睿宗帝绝不可能接我回去,北梁人也没有主动送返我的道理。

赤霞驹是我倾诉的对象,它会陪我焦灼、悲伤还有唉声叹气。

困境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在庙会上遇见甄家故人为止。

专为甄家打理庄子和武院事物的穆叔带着不离不弃的数名兄弟,到北梁寻我了。

我记忆中穆叔年纪虽已不惑,但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成熟俊朗似壮年郎。

但现在再见,穆叔一身尘土,脸颊深陷,满面愁苦。

提及甄家遭遇的祸事,穆叔流泪不止悲怆不已。

与我一样,穆叔恨极了睿宗帝和奸臣。

穆叔与我详细说了奸臣是如何陷害甄家的,还有甄家被查抄的情景。

最得外祖器重的幕僚华玄征,为奸臣所忌惮,亦被奸臣寻了罪名,累及一府。

我闭上眼睛,玄征叔是我极欣赏的智者,奸臣果然不肯放过。

穆叔还言外祖和玄征叔留了一份名录给我,未免奸臣发现,名录由玄征悄悄交给了信赖的堂弟,玄征叔堂弟带着名录和妻儿藏到郊外山林,未被奸臣所疑。

我心底的疼痛再度汹涌而起。

复仇心切,苦于无门,好在穆叔来了。

有了商量的人,可以一步步谋划,心念不变,不能急于一刻。

穆叔照我的安排暗办起了苍松堂,往北梁和新宋边境招揽堂众,收容无依无靠的流民。

置田地,做商贸,同时多行善事,不两年便积攒了钱物和人脉,辰风和雨泽亦是那时被我们救下的,二人骨骼清奇,是练武之奇才,我将二人留在了身边。

我还与北梁朝臣往来,行事谦逊为先,并在那些朝臣遇到难事时主动帮忙。

北梁朝臣很快接纳我,唯有严天修仍对我心存怨怼,尤其是北梁皇上对我另眼相看后,严天修更是恨不能凡事都比我胜一筹,以证明我的无能。

我的目的是回新宋为母妃、甄家报仇,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成为新宋皇上,自不会与严天修计较,但是让严天修这种心胸狭隘的人当北梁皇上,于北梁和新宋而言,皆是祸。

就在我犹豫某个决定,并不断打听了解送去新宋当质子的北梁三皇子严天佑为人时,严天修在设计害死我。

他利用猞猁将我逼入虚仑山深处,我险些被狼群咬死。

我的武功尚可,但因北梁重视力量,弱化轻功,是以我在新宋习的三脚猫轻功一直没长进,我费尽气力避开狼群,但是陪伴我的赤霞却被狼群咬死。

我沉默了两日,告诉穆叔我要和严天佑写信,并请穆叔带五名兄弟回新宋筹备。

严天修、严天佑是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严天佑愿意,以假乱真之计一定能成。

接下来的两年,为了让严天修对我松懈,我自请到虚仑山附近牧羊,牧羊半真半假,寻机会练轻功和习武是真。

为了逼迫自己将轻功练至上乘,我故意前往虚仑山深处寻狼群,在狼群的追逐中不停逃命,轻功渐至出神入化之境。

此时穆叔亦将京城的事情安排妥当,严天佑同意我们的所有安排,他也要回北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棺椁从新宋顺利运回北梁,但棺椁里躺的并非严天佑。

北梁皇帝伤心了一阵,严天修口中埋怨新宋没有照顾好他弟弟,实则暗地里庆祝了一番。

我去见严天佑,严天佑性子和他哥哥一样急躁,胜在耿直和更谦虚。

严天佑有新宋的生活经历,在我有意的引导下,他很快与我惺惺相惜。

我告诉严天佑北梁近年发生的事以及严天修的习惯、喜好。

从严天佑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他对我颇尊敬,他在新宋的六年是荒废的,只学了北梁人不屑的书法和水墨画,武功却无长进。

好在严天佑的天赋胜过严天修,我指点月余,其在骑射上便与严天修水平相仿。

择日我邀请严天修赛马,一改往日藏拙,开始就将严天修甩开丈远。

严天修大怒,紧追不舍,甚至没有发现我早已偏离草场,奔入了人烟稀少之地。

我勒紧缰绳停下,严天修挥起马鞭向我抽来,反被我拽到了地上。

严天修怒目瞪我,张口大骂。

我冷冷一笑,直接抽出腰间软剑,准准地穿透严天修心脏,低声道:“还赤霞的命。”

严天修的尸体被我丢入虚仑山深处狼群之中,啃得骨头也不剩。

而严天佑的容貌、身形与严天修一模一样,回到都城根本无人怀疑。

让严天佑变成二皇子还不够,我仍回不了新宋,我必须帮严天佑接手朝政。

正好这时愚蠢的睿宗帝将二公主送来联姻。

北梁皇长子身体积弱,不能成亲,遂嫁给了严天佑,我也去见了二妹几次。

二妹不似三妹得宠,打小性子绵软,严天佑对其还算不错。

严天佑有询问我是否该礼尚往来,也送一名北梁公主到新宋联姻,被我劝阻了。

除了想让睿宗帝和奸臣焦急担心,亦是为我回新宋做打算。

严天佑越来越得皇上器重,终于能左右朝政。

我开始准备回新宋,尤其是在得到寇清禹为了销毁罪证烧毁半条保康门大街后,我满心愤怒,恨不能立即将奸臣绳之以法。

严天佑告诉我睿宗帝带赵云佶在身边教养,赵云佶身后有齐家,而我回去一无所有,极可能为奸臣所害,言我不若就在北梁帮他,待他当上北梁皇上,出兵替我夺回新宋江山。

严天佑所言不无道理,我回新宋确实步步艰难步步危险,但若要发生战事生灵涂炭,我夺回江山也无意义。

严天佑见劝阻不下,豪爽地安排车队送我回去。

一路上我经过草场看到沙漠穿过山林,每日都面向东方看太阳升起。

车队速度快不了,历时三月才抵新宋京城。

护送我的车队里有北梁使臣,睿宗帝不敢怠慢,派了象仪队接我。

皇宫有宫宴,当了北梁使臣的面,睿宗帝也一副欢喜我回来的模样。

我一直在笑,谦虚的笑,讨好的笑,自卑的笑。

我乐得所有人尤其是齐家、寇家、张贵妃、齐淑妃那些人认定我是废物,随意欺负我无所谓,只要掉以轻心,不会卯足了劲杀我就行。

为了装得更像,我还特意做起木雕,每日里笑嘻嘻地雕木头,成为整个京城嘲讽的对象。

我笑得满足,笑得旁人都当了真,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笑容有多假。

自从甄家和母妃没了,我心就如雪山上的顽石,又冷又硬。

除了报仇和当皇上,我没有旁的念想,生活灰黑一片,没有乐趣可言。

直到华琬闯进我生命中。

华琬是比雪花还要干净清丽的小娘,善良、乖巧充满灵气,双眸清透得能照出我的灵魂。

华琬还是玄征叔的堂侄女,她爹娘为了保护外祖父留给我的名录双双死于大火中。

于情于理于心,我都要照顾华琬。

许是中秋之夜华琬吹的叶笛太动听,又或许是皎洁月光下华琬的笑容太温暖清丽。

自此之后,除了复仇和皇位,我心中有了旁的牵挂,自信之外多了惶恐和思念。

幸好,华琬不讨厌我。

每日面对、应付丑陋的赵云佶和奸臣,痛苦和愤怒本全部积蓄心中,可一想到华琬,一切不好的情绪立时消散,而后内心被不能拥华琬入怀的忧伤填满。

为了让华琬开心,我学着留意和欣赏身边美景,原来花儿不仅仅是开放,它还有芬芳,冬日雪不止是寒冷,它还有诗意和惆怅。

与华琬在一起我欢喜满足,唯一的担心是怕华琬知道我大皇子身份,会顾虑和退怯。

所以我自私地隐瞒着,瞒到彼此都再离不开对方。

华琬工巧天赋远胜我习武和读书的天赋,华琬为六院竞艺制的金顶冠、金凤环为瑰宝,可惜新宋自皇上、赵云佶到朝中奸臣皆愚不可及。

赵云佶用新宋匠师讨好北梁,严天佑发现了华琬是我的软肋。

当严天佑将华琬掳走,我甚至不想念及‘兄弟情’,想直接一掌打死严天佑。

好在发生在华琬身上的事情皆有惊无险,我如愿娶了华琬为妻,如愿登上皇位。

华琬是我唯一的妻子,是我的专宠。

有了华琬,我此生已满足,不会碰别的女娘,甚至不屑多看旁的女娘一眼……

批完一本奏折,我准备拿下一本,听到远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我起身出御书房。

秋日的阳光照在纷纷扬扬的梧桐雨。

华琬左手牵着聪慧懂事、已可嘱托重任的太子,右手牵着我们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公主。

朦朦胧胧的碎金色光影下,我们向彼此走去。

一切的一切,皆是幸福美好模样。

番外二朝夕君念重

《安琚篇》

安琚自忖活了十几年就没瞧见过那么无理取闹、胡搅蛮缠、跋扈泼辣的女娘。

虽然她是新宋皇上最宠的公主。

安琚在苍松堂庭院练了一个时辰剑法,得穆堂主允许,坐在石阶上歇息,汗水不停淌下来湿透了短褂衫。

安琚身旁有一只布兜,布兜里是两包糕点一包肉脯一壶五香饮。

安琚小时候的梦想是有一屋子吃不完的零嘴,长大些的梦想送华琬一屋子吃不完的零嘴,如今梦想终于与零嘴无关。

安琚希望自己能成武道大家,能保护殿下,至于曾是梦想的华琬,则交由殿下保护。

拔起壶口木塞,安琚咕噜噜地将五香饮全倒入口中。

“安兄,云岚公主来找你了。”外堂的小兄弟高喊一声。

安琚还没来得及将饮子咽下,后背就挨了重重一掌。

他爹亲手熬煮的五香饮全喷在地上,糟蹋了。

“疯婆娘,你来干什么!”安琚心疼不已,一阵剧烈咳嗽后朝云岚愤怒的大喊。

他对云岚尊敬过,也耐着性子解释过他每日有多忙,除了练武,还有苍松堂的事儿、老百姓的事儿,他是筋疲力尽,恳求云岚别再给他添麻烦。

可惜这位尊贵的公主听不懂人话。

安琚无奈之下说话越来越直白、越来越粗俗,反正不管他是有礼还是无礼,骂还是不骂,云岚都永远对他大呼小叫,摆足公主架子,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本公主请你进宫打马球,你竟然敢不从,可是觉得本公主亲自来请,才有面子。”云岚在安琚身边坐下,仰着脑袋像一只倨傲的小公鸡。

安琚嗓子渴得要冒烟,不想和云岚说话,自去打井水解渴。

“安琚、安琚,臭小子。”

“不长眼的草民,胆敢不把本公主放眼里,信不信本公主命人将你关牢里……”

不论云岚如何威胁,安琚皆当没听见,休息一刻钟自去练剑。

刀剑无眼,云岚巴巴儿地绕庭院转几圈,愣是不敢靠近。

直到云岚悻悻离开,安琚才手脚发软地瘫倒在地。

安琚以为自己找到摆脱云岚的法子,不想云岚竟然搬来皇上。

皇上下一道口谕到苍松堂,又亲自考量他功夫,满意了直接指给云岚当侍卫。

若不是殿下劝他,安琚真打算抗旨不遵。

毕竟碰见云岚的大部分时间,安琚都呕一口老血在胸膛。

云岚但凡有华琬一半聪明、一半灵巧、一半善解人意,安琚都会谢天谢地。

成了云岚侍卫,二人相处稍稍融洽了些,就在安琚对云岚印象微有改观,云岚打了他一巴掌。

哪怕那时云岚是在替殿下焦急,安琚也无法原谅。

最后一丝忍耐没有了,安琚心里一片冰凉,在云岚眼里,他永远是可以随意打骂的贱民。

安琚悲愤交加地跑回苍松堂,他以为殿下会偏疼自己妹妹,强令他继续保护云岚,不想殿下亦言云岚任性不懂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去洛阳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