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沁瑶跟蔺效赶到清虚子示警处,远远就看见乌压压地聚集了好些人,足有上百之众,定睛一看,都手持铜钵,身穿大隐寺特制的月白色僧袍,显见得都是缘觉的座下弟子。

众僧鸦雀无声地站于缘觉方丈和清虚子身后,个个神色端凝,颇有蓄势待发之势。

沁瑶想着缘觉跟师父多半回城不久,这些人却已从大隐寺应召而至,行动何等敏捷,不愧是当朝第一寺的和尚,一派名门风范。

反观她和阿寒,简直可以称得上散漫拖沓,师父召唤之后,一味磨磨蹭蹭,迟迟不露面,师父本就好面子,尤其不愿被缘觉给比下去,两下里一对比,难怪那般沉不住气,接二连三地放烟花了。

清虚子心烦意乱地在原地踱步,见徒弟久召不来,正要掏出烟火棒第四次示警,忽一眼瞧见沁瑶和蔺效,忙大步迎上前,问沁瑶道:“怎么就你一个,阿寒呢?”

沁瑶刚要说话,缘觉看见蔺效,露出个微讶的神情,走近行了一礼道:“世子?”

他上回因康平公主等人在大隐寺遇袭一事,险些被大理寺判个诛君之罪,亏得蔺效被皇上钦点经手此案,很快就查出幕后凶手另有其人,缘觉这才被洗刷罪名。

蔺效对缘觉颔了颔首,没有对他解释自己为何在此处的打算,只对清虚子道:“阿寒师兄现在南苑泽。”

迅速将方才南苑泽发生的事告诉了清虚子,说阿寒暂时留在原地看守那些丢魂之人。

清虚子和缘觉听完都是一震。

清虚子激动地一拍掌,转头看向缘觉道:“合该这些人命大!本以为长安城太大,要于茫茫人海中一个一个找寻丢魂之人,必得费好些功夫,没想到竟凑巧让我两个徒弟给找着了。”

他说着,不自觉流露出几分身为师父的得意,想是终于在缘觉面前扳回了一局。

沁瑶和蔺效听了这话,奇怪地对看一眼,莫非清虚子和缘觉已知道玉尸吸人魂魄之事?

想起大徒弟还守在原处,清虚子顾不上跟他们解释,拔腿便走道:“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说。”

缘觉难得也显出几分焦躁之色,一言不发便领着众弟子往南苑泽方向疾步而去。

蔺效看在眼里,暗觉奇怪。

路上沁瑶问清虚子:“师父,你们怎么知道长安有人丢了魂魄?莫不是今日在五牛山有什么发现?”

清虚子点头,指了指缘觉托在手中的一个金钵道:“今日为师跟老和尚本在仓恒河下收集当年智达祖师用来对付玉尸的几样法器,以便布阵之用。谁知老和尚瞧着地下墓室不对,绕过咱们上回发现玉尸棺木之处,又在河下走了许久,这才发现里头还有一处地殿,殿内藏着上百名僵尸。”

沁瑶错愕道:“方才南苑泽僵尸数量也不少,没想到玉尸竟能短短时日内召集到这么多僵尸,不愧是尸中之后。”

“若是光召集僵尸也就罢了。”清虚子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当时我和缘觉见那些僵尸团团守住殿中一尊青铜鼎,疑心鼎内藏了什么巨煞,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又回到岸上,令老和尚身边那个小沙弥速回长安城送信。等老和尚一众徒弟赶至,咱们这才重新潜回原处,合力将那群僵尸清理干净,揭开鼎盖一看,发现里头竟收集了好些生魂生魄。”

沁瑶恍悟,想来便是裴绍等人被引走的魂魄了。

“我们二人不知这么魂魄的来历,先还不敢轻举妄动,后来缘觉想起佛家一个百年前召唤死魂的阵法,想着玉尸曾是佛门中人,莫不是偷了活人的魂魄,用作招魂之用?缘觉便忙布了个守魂阵,将那些魂魄小心翼翼地从鼎内引出,观察一番,发现当中一些魂魄灵性黯淡,显然已经离开原主太久,再不归主,定有魂飞魄散之虞,我们不敢耽搁,便连夜赶回长安,召你们速来帮忙。”

怪不得师父方才催得那么急。沁瑶忙问:“玉尸收集这些魂魄做什么,她死了这么些年,又被智达法师镇于仓恒河下长达百年之久,总不至于是召唤当年那位负心皇帝吧?”

蔺效暗暗摇头,若玉尸想要召唤负心皇帝的死魂,百年前兴风作浪之时早就召唤了,何至于到百年后才想起来布阵。

果见清虚子皱眉道:“自然不是。玉尸收集魂魄时,每人只取了一魂一魄,原主看着与平常无异,日子久了,才会露出破绽。她如此慎重小心,分明怕被人察觉她的布阵之意,而且魂魄数量不少,想来收集起来需要费些时日,可见她破开智达祖师的阵法没多久,便立即开始收集生魂。”

他想起不久前罗刹也曾用类似手法来招魂,心里一阵焦灼的不安,道:“早先咱们防着她遴选金尸,如今看来,玉尸这么急着收魂,像是为了应召完成某样使命,背后恐怕另有曲折。一会咱们若能找到玉尸,一定要将她为何招魂弄个明白,否则就算将其收服,长安城也太平不了多久。”

沁瑶想起春翘,忙对师父道:“方才我们在湖畔见到那名唤春翘的女子,手上兵器像是苗疆天阴教所用天阴爪,我记得天阴教素有赶尸之能,那女子莫不真是天阴教的人。”

缘觉素来交游广阔,又因不久前才被皇上册封为国师,近些时日身边不乏巴结谄媚之人,对天下邪魔外教的异动掌握得十分清楚,听了沁瑶这话,回头一顾道:“天阴教数月前发生内变,教主被底下几位大长老合力驱逐出教,因怕教主去而复返,几位大长老一路派人追杀不舍,直到出了苗疆,因为顾及其他门派的议论,方有所收敛。刚才听你所言,那位春翘娘子多半便是天阴教这位前任教主了。”

沁瑶怔了怔,难怪春翘使唤起众尸那般得心应手,不由感叹道:“早前曾听天阴教素会驭尸,能固住僵尸阴煞之气,令僵尸土来水往,百无禁忌,原以为不过以讹传讹,没想到竟是真的。”

清虚子哼了一声道:“而且这女子还曾是天阴教教主,手段就算邪门些也不足为怪。为师也是头一回见到僵尸能在水中来去自如,尸身却能保持不腐。这春翘既这般有本事,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恶气?多半为了重新杀回苗疆,一洗前耻,这才甘愿受玉尸驱使的。”

他们身为出家人,无从得知春翘便是近日引得长安城一众浪荡子趋之若鹜的名!妓,蔺效却因免不了接触世家纨绔,早已听过这女子的事迹好几回。

回想春翘自在长安露面以来的作为,蔺效心中渐如明镜,这女子一方面借由恩客之口在长安城散布关于金尸的传闻,引诱那些内心有欲望之人以身试法,另一方面帮着玉尸收集魂魄、驱赶僵尸、甚至诱惑丢魂之人,助玉尸达成心愿。难得出手还这么狠辣无情,玉尸用起她来想必十分趁手。

只是跟玉尸这等凶煞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也不知春翘是被手下背叛的愤恨给冲昏了头脑,还是因为身负异术,自信能与玉尸周旋一二?

正想着,前方眼看便是南苑泽,不远处忽传来阵阵马蹄声,蔺效等人驻足,见马上是常嵘等人,脸上都有惶急之色。

常嵘见到蔺效,脸上一喜,很快便奔至蔺效跟前,一下马便道:“总算找到你了!世子,早前咱们派去找寻唐庆年和曾南钦的人回来禀告,说唐庆年和曾南钦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满长安城都不见他们二人的踪影,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沁瑶听见唐庆年失踪,并不奇怪,这人的继弟死得那般蹊跷,极有可能便是向玉尸献投名状之人,可听到那位与崔氏有私的那位督军府上佐也失了踪,沁瑶还是不免一愣,难不成这人真是金尸候选人?

“知道了。”蔺效看着常嵘等人道,“接下来的事已不是你们所能插手的了,不必再管,回澜王府听消息便是了。”

常嵘等人不懂法术,自保尚且堪忧,若带他们同去对付玉尸,不过徒增伤亡而已。

常嵘等人见蔺效转身便走,急忙跟上,不敢多说话,只亦步亦趋道:“世子若执意不让属下们跟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给咱们一剑。”

沁瑶见状,悄悄看一眼蔺效,见他虽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继续阻拦的意思,情知常嵘等人对蔺效忠心耿耿,断没有让主子独自犯险的道理,与其在澜王府担惊受怕,宁愿跟着蔺效上刀山下火海。

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进入南苑泽,沁瑶跑在最前面,引着师父等人往湖畔树林走。

走至一半,忽觉不对,只听前面一片死寂,连湖水荡漾声都几不可闻,照理说裴绍等人气息尚在,有数十人之众,加上阿寒,断不会这样死气沉沉。

她的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急奔起来,边跑边唤:“师兄!”

这声音惊起林中栖息的鸟儿,黑暗中传来扑棱棱一阵挥动翅膀的声响,前方却始终不见阿寒的回应。

清虚子和缘觉面色一变,齐齐提着袍子疾步跟上沁瑶。

到了湖畔,沁瑶只觉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脑中瞬间一空,就见湖畔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无,别说裴绍等人,就连阿寒也不知所踪,沁瑶手脚一阵冰凉,在原地怔了一会,茫然回头道:“我给了师兄噬魂铃,噬魂铃百邪不侵,师兄一定不会有事的。”话未说完,喉头一阵哽咽,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像是已痛悔到极致。

蔺效第一次见沁瑶流泪,心中一痛,忙上前揽了她,低头替她拭泪。

清虚子和缘觉面如死灰,喃喃道:“这都是孽啊,无论怎么防,都逃不掉的孽啊。”

第92章

玉尸来去无踪,众人虽然五內俱焚,但对去何处找寻阿寒却一筹莫展。

沁瑶抹了会眼泪,猛然想起什么,从蔺效怀中抬起头,对清虚子和缘觉道:“上回世子跟我说过,先皇当年为了建造南苑泽,特从仓恒河引了水入城,所以南苑泽虽与仓恒河相隔甚远,但其实底下是相通的。玉尸和她手底下的僵尸平日为了掩人耳目,多借水路来回——师父,缘觉方丈,师兄他们有没有可能已经被玉尸掳到五牛山去了?”

清虚子和缘觉关心则乱,早先未能想到这一层,听了沁瑶这话,仿佛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一丝曙光,忙道:“事不宜迟,速去五牛山。”

因要对付的是玉尸,一行人没有分开行动的道理,于是缘觉立即派了几名弟子速回寺中赶马车,常嵘等人也牵了好些马车过来。

眼看众人各就各位,蔺效翻身上马,见沁瑶神色萎靡地趴在窗上发怔,驱了马近前宽慰她道:“虽然不知玉尸掳了师兄做何用,但她眼下光顾着找寻金尸和收魂,根本无暇大开杀戒,阿寒师兄又素有异能,就算被掳走估计也不会有碍,更何况他还有你的噬魂铃护体。所以只要咱们尽快找到师兄,师兄定会安然无恙的。”

沁瑶精神一振,直起身子点头道:“对,你说得对。师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清虚子平日有事没事便要说道沁瑶一通,今夜却破天荒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见沁瑶眼睛通红,显见得正备受煎熬,心下一软道:“哭有什么用?平日怎么跟你们说的,师兄们同进同出,不许单独行动,一遇到事,全成了耳旁风。”

沁瑶百口莫辩,一个劲地抹眼泪。

清虚子心里一阵发闷,头一回不敢再往下说,只好闷闷闭嘴。

蔺效在车外听见,先还怕清虚子迁怒沁瑶,更会令沁瑶自责难过,眼见清虚子见好就收,不再一味指责她,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赶了许久,终于到得五牛山,众人丝毫不敢耽误,依次从仓恒河下水。

到了水下,回到地下宫殿,众人本已做好迎来一场恶仗的准备,谁知一路寻到玉尸存放魂魄之处,不管是玉尸还是阿寒等人,全都踪影不见,甚至连早前常可在水下见到的僵尸都一个没有。

众人不能久待水下,只好重回岸边,人人心中焦灼不安,难不成玉尸还有别的藏身之处?可长安这么大,又该到何处去找寻呢,清虚子和沁瑶方寸大乱,几乎连静下心来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只顾望着奔流不息的仓恒河静默无言,师徒二人杵在岸边,如同两根木头桩子一般。

蔺效见沁瑶脸色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白,心里仿佛被重石沉沉压住,好一阵闷胀难言。

他愈临大事,反倒愈镇定,立于河畔,任夜风迎面吹拂,细思前因后果,只觉脑中线索太多,急需一一列出整理,索性俯身持了一根树枝在手,半蹲在地上画了起来。

过了一会,看着地上那几处地名,沉吟了好一会,忽掷掉手中树枝,起身看向沁瑶道:“长安城内外有水源的地方不过几处,彼此相通的更是只有三处,巧的是这三处水源都出现过僵尸,除了仓恒河和南苑泽,剩下便是——”

沁瑶听了这话,原本木然的脸庞仿佛瞬间注入一股生机,眼睛一亮道:“玉泉山!”

第93章

玉泉山在长安城北面,离五牛山隔了足有大半个长安城,等众人赶到玉泉山时,已接近拂晓。

沁瑶在马车上远远眺望玉泉山,照理说这个时辰山顶早该遍撒晨光,可眼下玉泉山仿佛被无形的黑色纱帐所笼罩,一片死气沉沉,就连昔日蜿蜒清晰的山形轮廓都消隐在浓重山雾中。

清虚子和缘觉见了此山情形,都有些悚然。

清虚子道:“这玉尸不怪当年能惊动天下佛门高人,光看眼下此山的阴气,便可知玉尸的煞性到底有多重了。”

众人听了这话,心沉沉直往下坠。要知道寻常鬼魅根本无力改变周遭事物的气场,能引得一庭一院气息由阳变阴便已是了不得的鬼物,而能影响到整座山的非百年难遇的巨煞不可。

常嵘上回吃过罗刹的大亏,对这等巨煞尤其惧怕,知道它们往往手段无穷,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骇人景象,譬如上回对付罗刹时,他便被幻境中母亲惨死的景象险些逼得发疯。

他以前从不觉得鬼怪邪祟有多了不起,大不了被咬死掐死么,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自打上回被罗刹残害之后,他才知道这等巨煞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不光肉身,连灵魂都被碾压成碎片的那种痛苦,直到现在想起,都觉得不寒而栗。

正心神不定,转头见蔺效面色平静无波,分明不惧不怕,想起上回世子面对罗刹幻境时,也是这般定若磐石,对比之下,显得他何等小家子气,忙绷紧身子,不敢再胡思乱想。

到了山下,大隐寺的和尚们鸦雀无声从马车上依次下车,静立原地,等候缘觉吩咐。

清虚子和沁瑶也下了车,启开天眼一看,便见山脚环绕一道浓重的黑气,带着森森煞气,分明是玉尸有意设下,一旦人不知就里触碰了这道煞气,立刻便会被山中的玉尸所察觉。

若是寻常僧道,光对付这第一道关卡都束手无策,更别提进山寻煞了。

缘觉看一眼那黑气,令众弟子取出念珠戴上,手持金钵,口念无相咒,敛住一身灵力,不让元气外露,无声无息便越过了黑雾。

清虚子不甘示弱,忙也掏出定神丹给沁瑶和蔺效等人含在口里,挥动拂尘,诵持莲生咒,护送着沁瑶等人入到阵中。

接下来对常嵘等人也如法炮制,最后才是他自己。

等所有人都无惊无险地过了黑雾,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

除了防止被玉尸觉察,更要防备那位甘愿与尸为伍的天阴教教主发现他们的行踪,一行人不敢懈怠,仍将元气敛至最低,一路无声颂咒,缓缓往上山走。

天色始终昏暗不明,明明已过晨时,却仿佛置身阴雨天的黄昏。

走至半山腰,隐隐听见潺潺水声,显是不远处便是清涧。

众人心知已到玉泉,想起僵尸水中来回,忙如临大敌地收住脚步,防有僵尸出来拦路。

可提着心等了好一会,只见泉水不断倾泻而下,却连一个鬼影也不见。

众人遂又沿着原路往山顶走。

又走了小半日功夫,前方已隐隐可见宫殿飞檐一角,沁瑶不久前来过一回,一眼便知道已经快到山顶的行宫了。

与此同时,空气中阴冷之气陡然加重,在场诸人大多内功修为都不差,仍觉阵阵阴风席地而来,激得人不住寒战。

缘觉和清虚子如临大敌,同时止步,回身将徒弟们的“隐身”之术一再加固,以免被玉尸及僵尸察觉生人气息,提前发难。

等料理妥当,这才继续往上潜行。

离行宫越近,阴冷之气愈重,别说常嵘等人,就连清虚子和缘觉都得不断运用内力来抵御这股煞气了。

蔺效知道前方不远处便有一条密道,那密道偏离正门,径直通往行宫主殿,便拦住清虚子等人,低声道:“再往上走便是山顶了,除了行宫之外,再无其他屋舍,我们进山时一路未见玉尸,想来她此刻多半正在行宫内,与其走正门让她早早瞧见,倒不如从侧门攻入。”

缘觉深以为然,对蔺效做个请的姿势道:“世子说的极是,烦请带路。”

清虚子看不惯缘觉明里暗里对蔺效的巴结样,不屑道:“马屁精。”

缘觉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蔺效不便接话,便引着众人上了一条小径,小径尽头是一座山石,乍看不起眼,转动石座,背后却露出一条宽阔的密道。里头光滑石壁铺就,能同时容纳五人通过,想是当年先皇所挖,为做调兵遣将之用。

若在往常,蔺效自然不会将这等皇家私隐暴露人前,可缘觉上回因康平发噩梦,被皇上钦点到玉泉山驱邪,即便他不向皇伯父汇报,缘觉为了交差,回去也会进宫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皇伯父知道此事,势必下令封禁玉泉山,到时候,这些山上的暗道自然也就失却原有的意义了。

众人站定,只听不远处的行宫里正异常喧腾,仿佛有许多人聚在一处说话,如同置身闹市,只声音大多怪异尖利,听着半人半兽,令人生怖。

沁瑶心中暗暗纳罕,缘觉曾说过玉尸因死前度过了很长一段孤寂的岁月,化成玉尸之后最怕孤单,喜欢人多热闹,看这架势,莫不是凭空在行宫里造出了个东市?

缘觉和清虚子布下的隐息阵法支撑不了多久,再不进去,很快便能被玉尸所察觉,事不宜迟,清虚子第一个开门进了密道,蔺效也拉着沁瑶随后。

缘觉犹豫了一会,带着弟子紧跟而上。

在密道中走不多远,便见尽头出现一扇宫门,蔺效知道门后乃是行宫的东侧殿,穿过东侧殿,方是主殿。

清虚子感知了一番门外的灵力,见并无邪物守门,闭息拉开门,第一个出去了。

一出去,那股嘈杂的人声顿时加重了好些,可见声音就在不远处。

东侧殿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几人悄悄穿过东侧殿,透过隔扇往主殿内一看,都呆在了原地,就见主殿两旁站了好些僵尸,因数量众多,有不少已站到了殿外阶上。

领头几个虽仍青面獠牙,眼睛却分明有了浑浊的光亮,齐齐对着主殿上方坐于龙椅上一人,嘴里呼喝有声,很是欢愉的样子。

龙椅上的人周遭环绕层叠黑气,一片死寂,根本看不清形容轮廓。

清虚子和缘觉看清最前面那几具能视物的僵尸,一阵胆战心惊,怪不得玉尸要丢魂之人收集活人内脏,原来是有意以血肉养尸,好让它们灵力短时间内暴增,逐渐修炼出自身意识。

看来玉尸光驱令天下僵尸还不够,还打算让这些僵尸“人化”,至于“人化”之后要做什么,想来一是为了帮她对付僧道,另一方面,莫不是生前那段岁月孤寂怕了,想多找些“人”来陪伴?

殿中跪着几名年轻男子,当中一个被五花大绑,犹自奋力挣扎,对立在跟前的女子道:“我、我是孤儿,我没有挚亲,光你主人第一个条件便达不到,我做不成金尸的,快放了我。”

那女子缓缓俯身看向阿寒,脖子上叮铃一阵轻响。

沁瑶顿时睁大眼睛,难怪师兄没用噬魂对付玉尸,原来竟被春翘给夺走了。春翘身为凡人,本来就不怕噬魂铃焚身,武功路数又怪不可言,正好帮着玉尸对付佛道两家的一众法器。

春翘狞笑道:“谁说你没有挚亲?主子早看了,你这挚亲虽不好杀,却也并非杀不得。只要你肯杀了那人,依你的资质,主人绝不会考虑旁人做金尸。你该知道,一旦成为金尸,便可永世不老不死了。”说到最后,竟隐隐有羡慕之意。

缘觉和清虚子听了这话,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阿寒嘴张得大大的,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你、你骗人,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我是师父捡回来的!”

春翘见他不肯就从,一味胡搅蛮缠,一脚将他踢倒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主人已经看中了你,一会你便随我去杀了你那位挚亲,等今夜回来,主人便作法助你成为金尸。”

这时旁边一位始终白着脸,不敢抬头往上看的男子忽道:“春、春翘娘子,这小道士不肯完成玉尸提出的那几个条件,怎能做金尸?不像我,已杀了我大哥做投名状,完成了玉尸的第一个条件,诚意可鉴。而且我又从未与女子行房,元阳仍在,加上是正阳时出身,正合适以毒攻毒做了金尸,与玉尸娘娘修煞。”

沁瑶只一眼便认出这说话男子是那位与崔氏私会的督军府上佐,名唤曾南钦,想不到他为了做金尸,竟杀了自己的大哥。

春翘回身走到龙椅旁边,弯下腰,听龙椅上的人吩咐什么。

沁瑶等人听不懂尸语,只觉那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有人不断拨弄早已崩断的琴弦,一声一声,无比滞涩阴哑,听得人神魂不安。

春翘却不住点头,过了一会,下台阶走到曾南钦面前,冷笑道:“第一、你时辰虽好,但出身的年头却不若小道士,他可是年份、月份、时辰都能对上,乃百年难遇的纯阳之躯。第二、你是杀了你大哥,但你大哥与你素来不睦,近年来争夺家产更闹得凶,你杀他并非绝心绝情,只是顺势而为。第三、你心里分明装着别的女子,却偏到主人面前装模作样,你真以为主人什么都不知道,任凭你一个凡夫俗子欺骗耍弄?”

说至最后,目光一厉,猝然发难,欲要一掌拍向曾南钦的天灵盖。谁知曾南钦武艺不弱,早有防备,竟就地一滚,躲开春翘这一掌,口中急喊道:“玉尸娘娘饶命,春翘娘子饶命,那女子早些年便弃我而去,另攀了富贵,我对其再无半点情意,断不是存心欺瞒玉尸娘娘!”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面容坚定地看着春翘道:“我这就自挖双目,完成玉尸娘娘的第三个条件。”

将匕首尖端转向自己眼睛,作势要刺。

春翘满脸兴味地看着他,忽问:“你可知道主人为何要你们自挖双目?”

曾南钦忙道:“要咱们往后眼里再看不见其他女子,心里只有娘娘的花容月貌,永世不负!”

第94章

“慢着!”这时跪在阿寒右侧的一名男子忽道,“春翘娘子,当初你将咱们选为金尸候选人的时候,曾说过做与不做全凭我们自愿,如今我们已然献了投名状,玉尸娘娘却分明更属意这位道兄,敢问若最后选了这位道兄做金尸,玉尸娘娘又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几个?”

他长得白净文弱,声音也比常人气弱,似有什么不足之症,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仿佛因已明白自己不过白忙一场,说话时一字一句,咬得格外用力,分明带着强烈的不平之意。

这人沁瑶和蔺效都认识,正是那日在南苑泽搂着继弟尸首哀泣的唐庆年,都惊讶于他这个时候还有胆量跟玉尸讨说法,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被小唐夫人给压制得太惨,心性与常人有异。

春翘本来正噙着冷笑等曾南钦自剜双目,听得唐庆年这么一说,转过头,斜眼看着他道:“这世间的事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你虽递了投名状,玉尸娘娘却没有非你不可的理由,如今好不容易有个难得一见的纯阳之躯,不选他做金尸选谁做金尸?至于怎么处置你们么——”

她声音一顿,露出个极为残忍的笑容,“难得你们生的时辰好,元阳又未曾泄过,虽做不了金尸,做个凶尸却绰绰有余,一会倒也不劳烦主人,就由我出手,用咱们天阴教的法子把你们做成凶尸,你不是要替你亡母报仇吗?有我相助,保管让你变得极凶极煞。”

唐庆年和曾南钦听了这话,面色一变。

曾南钦极阴沉地扫一眼春翘,缓缓将对着自己眼睛的匕首拿下,扫视左右一圈,看准退路,忽然纵身一跃,发足朝着殿门狂奔起来,许是求生心切,全部内力瞬间被调动,速度简直堪匹良驹,眼看就要逃出殿外。

春翘怎容他在眼皮子底下逃出,立即高举右臂捏个响指,冷笑道:“不识抬举!既然不想做凶尸,那就做点心吧。”

对僵尸们喝道:“将他撕了吃了!”

殿中相对站成两排的僵尸听得这声号令,顿时齐齐举臂,屈爪成钩,如同野狗扑食一般朝曾南钦扑去。

殿中乱作一团。阿寒暂且无人看管,被撇到了一旁。

清虚子等人看得真切,此时不出手何时出手?趁乱先将阿寒掳回来再说。

几人各持法器,正要杀入殿中,缘觉也欲召唤守在偏殿门外的众徒摆阵,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渗人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暗处橐橐冷笑,却又因隔着无形障碍,这声音送到众人耳里时又多了几分飘渺虚幻,让人忍不住疑心是错觉。

与此同时,殿中的寒气骤然加重,几乎呵气成冰,连点在殿几处长明灯都噗的一身,齐齐灭了。

无边黑暗中,清虚子和缘觉心中掠过一阵狂风,齐声大喝:“这孽障来了,当心——”

两人各自退开,虽自负法术,仍不敢与玉尸正面交锋。

沁瑶一惊,猝然回头,就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昏暗中发着幽幽碧光,煞气涌动,不动不响,看着分明像——一尊玉像。

玉尸!沁瑶瞳孔剧烈收缩,这东西究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

见师父和缘觉如临大敌,开始各自施法布阵,沁瑶忙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脖颈,欲要驱动火龙,谁知触手处空空如也,才猛然意识到噬魂铃已不在她身上。

她面色一沉,转而探向怀中去取符纸,谁知就是这一耽误的功夫,迎面撞来一股极大的煞力,这煞力绕过清虚子和缘觉,犹如一双巨爪,径直抓向她面门。

沁瑶连退几步,情急之下,捏个破地狱咒,飞出一符,喝道:“破——”

沁瑶自小苦练,功底扎实,从念咒到飞符,一招一式无比板正,若是寻常鬼魅,不过一招便可扭转乾坤,可玉尸何等邪性,沁瑶这符咒于她来说,简直连挠痒都算不上,来势不曾稍减,仍抓向沁瑶双目。

只听一声剑鸣,眼前寒光一凛,却是蔺效挥剑挡在沁瑶身前,那怪力触及赤霄,仿佛吃了一痛,迅速往后一退,中途又似不甘,转而抓向缘觉。

虽逃过了一劫,但因这煞力太强,沁瑶和蔺效仍被那股煞力的余威震得后背撞上隔扇门。那隔扇门本就虚掩,这样一来便彻底撞开,两人一前一后跌落到主殿当中。

阿寒冷不防看见沁瑶和蔺效,先是一呆,随后狂喜道:“阿瑶!世子!”

春翘见到沁瑶和蔺效也是吓了一跳,想起之前被蔺效毁了一件趁手的兵器,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本想绕过沁瑶,杀气腾腾奔向蔺效,见他似乎颇为在意眼前这位貌美少女,念头一转,几步上前,恶狠狠拍向沁瑶的天灵盖,道:“找死!”

沁瑶忙侧头躲过,双肘撑着地面,狼狈地向后挪开几步,等拉开一个较安全的距离,便飞起一脚踢向春翘的小腿骨。

春翘偷袭不成,反险些被沁瑶回击成功,愈发恼怒,吆喝一声,令群尸攻向蔺效,自己则俯身要抓住沁瑶的脚,暗想若能在那年轻郎君面前剁掉这女子的一只脚,该何等刺激解恨。

她素来自负美貌,但凡看中的男人无不想法设法收拢,若她主动示好而对方不领情,便无异于触了她的逆鳞,一定要将这份不痛快加倍奉还不可。

这也是她在一众丟魂之人中格外寡待裴绍和许慎明的缘故。

而像蔺效这种非但对她嗤之以鼻,还对别的女子青眼有加的男子,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罪无可恕,务必要挫骨扬灰方能出得了胸中那股恶气。

这样想着,已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拔刀出鞘,直刺向沁瑶胸腹要害。

沁瑶不防春翘又多了一样武器,她功夫本就了得,这样一来,沁瑶便由勉强平手瞬间转为劣势,边打边退,颇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