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言抬头,半信半疑地看他,心里盘算着“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当初贾赦贾政登门求救,门槛都不知踏烂了几回,他铁了心就是不见,突然间怎么就转了性子。

水溶早知道她疑心惯了,也并不要她信什么,随手抄起案上的粥碗,拿过了匙子慢慢调羹。那荷叶碗其色如卵,是前朝官窑魁首的汝窑烧造,内壁施以天青釉,衬得碗里粥色莹润,几瓣枇杷果肉,一片薄红青粳,极是好看。

“还不张嘴?要本王亲自喂你么?”

黛玉一愣,尚来不及说个“不”字,温热的汤勺已送到她唇边,她只觉得不自在,转脸便欲躲开,谁知早叫他捉住了手臂。两边僵持不下,进退不得,水溶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哪里伺候过别人,立时微蹙了眉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再躲?再躲,我可要变卦了……”

这话比那圣旨还灵验,黛玉梗着脖子,果然不敢再造次。一张俏脸气得刷白,转眼又火辣辣的,奈何推脱不过,赌气似的吞了一口。也不知什么缘故,这羹汤拌进药里,滑香生腻的很,倒也十分受用。

“多吃点儿,不然传出去,我这偌大的王府,越发连个人也养不胖了。”

黛玉淡淡应了声,却不答话,一路低垂着眉眼。无意中嗅见他腕底的茶香,清幽如漪兰,那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竟觉得衣香鬓影,一时撩人欲醉。

水溶有些想笑,他做事素来有计量,难得今天兴致起来,不知不觉挑起嘴角,连眉梢都舒展开来。

第17章 拾柒

水溶有些想笑,他做事素来有计量,难得今天兴致起来,不知不觉挑起嘴角,连眉梢都舒展开来。这一笑并不如何,只是眉宇间那一团清朗朗的光彩,说不出的风流蕴籍,当真万分蛊惑人心。

黛玉看着他,不由得发怔,好一会方才缓过神来,只觉心如擂鼓,颊上涨得厉害,她也不知怎的,将那碗往前一推,低声道:“这是什么破劳什子药,苦成这样还能吃?”

水溶接过碗来,亲自尝了一勺:“哪里苦了?我吃着正好,快别胡闹了。”

黛玉眼看他把那勺子放入口中去,含在唇间吮了吮,黑沉沉的瞳子里波光如镜,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戏谑的意思。黛玉脸上腾地红了,一想到自己也用过那勺子,便局促的慌张起来。

“唔,紫鹃这丫头手艺真不赖,难怪你胃口这样刁。换个清贫人家,还真是消受不起。”水溶惬意地眯起眼,慢慢咀嚼回味,仿佛意犹未尽似的,一忽儿问她道,“咦?你怎么还不吃,莫不是……嫌弃我脏?”

黛玉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心道:好话歹话都叫你说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碍着他先前的承诺,黛玉迟疑了一下:“我素来吃药,都配惯了糖腌的卤子,今日胃里犯苦,实在吃不下。”

“原是为了这个,你怎么不早说?”水溶倒笑了笑,“本王府上有一味洋糖,比什么桂花、槐蜜的别有滋味,你或许没见过。”

黛玉心中纳闷,早先宝琴从西洋回来,除了珠光宝器、臻赏玩物以外,也没听她提过什么洋糖呀。

见她半信半疑,水溶只得板起脸孔,摸着下巴道:“你不信?也罢,巧在我随身带了点,不妨让你见识见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来,攫在掌心里说,“这糖千金难买,你且把眼闭上,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黛玉不懂他所指何意,但见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在烛火下流转动人,几乎不可逼视。她便闭上眼,生怕泄漏了心事似的:“我当是什么好玩意儿,也值顾……”

话没说完,唇已给什么堵上来,她只觉得昏天黑地,耳内嗡嗡响成一片,意识也逐渐不清明了。他的双唇削薄,像两片无色的软玉,挟带着冰凉颤抖的呼吸。如蜻蜓点水一般,时轻时浅,却能掌握的恰如其分。水溶的手臂猛然用力一紧,怀中蜂腰匀亭,软绵绵地没有什么力道,他越觉得难以自恃,益发不可收拾。

这么静静吻了一刻,他才松开手来,在她耳旁呵着气:“这糖滋味如何?本王没有哄你吧。”

黛玉顿时侧过脸来,似乎有些怔忡。若不是唇上残留的余温,她几乎要疑心那些光景,不过是春宵大梦一场。风骤起,吹得形影摇动,烛火映着绯红的帷幕,起起伏伏,沉浮来去。她曾经以为,心既然已经死了,便不会再有任何念想。如今身陷囹圄,不期然却碰见了这个人,偏又生得这样面如冠玉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

江河若能倒流,世事若能重来,她情愿从来没有遇上他,没有明僚过他的心意,也不愿这样日复一日,明明瞒不过自己,却偏要这样冷着他。

她只那么站着,心里清楚地知道,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你……不高兴?”水溶看她神色不对劲,觉得一记耳光随时会抽到自己脸上。他这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有几分狼狈地咳着,斟酌下来该怎么解释。

“那个……那个……”他搜肠刮肚的,也没找到什么圆通的话来说,逼得急了才道,“我以为,夫妻之间不算逾礼,何况我们都……”

“王爷莫非是穷极无聊?来戏弄我?”黛玉突然直起身,定定瞧着他,“戏弄我也就罢了,给人看见了算怎么一回事?”说着夺过桌上的粥碗、勺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掼了出去。

只听水溶倒抽一口气,尚来不及捂住砸痛的鼻尖,热淋漓的汤水已经溅了满身。他本来是个极重洁癖的人,眼下只好苦笑,可怜了这今早才上身的白缎蟒袍。

“好好的,又闹什么脾气?算是本王错了,本王这厢给姑娘赔礼,总成了吧?”

“用不着你假惺惺,欺负了人,倒装得没事儿一样,早知道你没按好心。”黛玉犹自不解气,又从床上寻了枕头,一股脑往他怀里砸。水溶知道她拗起来谁也拦不住,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柔声细语地哄着。

“你看,这病才见好,千万别又哭伤了身子。”

黛玉仍不依饶,一行眼泪不听使唤的淌了下来:“我死我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是什么话!”水溶顿时起火,他这一生百依百顺惯了,向来没怎么跟人赔过不是,如今能忍辱服软到这般地步,已经实属难得。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替她搵去眼泪,道:“哪有人成天把死挂嘴边儿,有我在,你要长命百岁的活着,便是死了,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找回来。”

黛玉听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道:“好不要脸,王爷真以为自己是临邛老道,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成?只怕到了那时候,你寻到了,我也决计不肯听你摆布。”

“哦?”水溶象撞到什么趣事般,咬唇笑了一下,“那不妨试试看,你能拧过自己的菩萨心,还是逃得出我这如来佛的五指山?”

黛玉不想让他说破,带着点窘意悄悄别开了头:“时辰不早了,王爷明儿还要上朝,扰的你劳了半日神,回去歇着吧。”

相处了这些天,她的心性、喜好,水溶都摸得十分通透。当前也不等她开宗明义的下逐客令,便起身告辞:“也好,你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若是没什么急务,我明个再来。”

晚来风声大作,竹桐乱影披拂,更觉秋寒侵人。百无聊赖地掩上门,黛玉将散发捋到耳后,从鬓边取过一丈青,闲闲拨弄着灯上的烛花。火苗不声不响地烧着,照在她泛红的颊畔,怅望地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思索着什么。

门扉“咣”地打开,四下里顷刻静了,险些扑灭台上的烛火。

“姑娘,这会子发什么癔症?”紫鹃脱了蓑衣,一面从盆里拧了手巾,擦净脸上的雨屑。黛玉缓过神来,见她浑身衣裳都滴着水,不禁猛可里吃惊:“外头下雨了?”

“可不是,你听越发急了。”紫鹃跺了跺脚,拿过柄绿绸的青油大伞,径自撑了出去。

“哎,这么晚了你还不乏,跑出去作死么?”

“我死了倒不打紧,那位主子爷可不能淋着。”紫鹃推门笑道,“我刚在花廊碰上王爷,见他淋得跟什么似的,浑身都湿透了。他那么单薄的身子,怕是会作出病来,姑娘怎么连把伞也舍不得给人家?”

“这话好糊涂,我又不是他的差使丫头,他爱怎样便怎样,关我什么事?”黛玉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绵延如晦的雨势,唇边不经意浮出一点笑影,“别管了,叫他淋着去。”

等紫鹃送伞回来,已近人定,黛玉倚在西窗底下,随手捞了本闲书,漫不经心地翻着。紫鹃将被褥铺陈好,床榻内外又扫了一遍,几番督促她休息,黛玉都浑然没有动静。

“快二更天了,姑娘还是先歇着吧。”

黛玉嗯了一声,停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刚才去,他有什么话没有?”

紫鹃已经拾掇停当,正准备宽衣卧下,这才知道是问自己:“除了交待些家常话,也没见说什么。对了,王爷叫我转告姑娘,他答应过的,一定算数,请姑娘务必放心。”

黛玉在心里漠然地想,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长久地沉默着,亦不吭声,紫鹃等了一刻,从帐子里钻出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答应我,过几天救宝玉出来。”

“啊?”紫鹃失声大惊,赶忙又捂住嘴,打量了四周无人才道,“可是……可是,私放刑囚是大罪,万一这事漏了出去,别说是宝二爷,就连他这个王爷都保不住。不成不成,这也太险了!”

黛玉头枕在窗帷上,望着那盏茕茕残灯,暗吁了一口气:“我想他,总归是有法子的。”

“便是真救出来,又能怎样?”紫鹃隔着床帐,闷着声音道,“人活一世,不过是图个逍遥快活,若是总被那点事儿捆着,也忒无趣了。我说句不应当的话,姑娘对宝玉心太重,好歹分给王爷一点,也不至落到这个局面。你病了这些天,王爷可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打小跟着姑娘,没见过一个象他这样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你但凡回一回头,哪怕是骗着他,让他心里好受些,也算有个盼头。”

黛玉原本想把灯剔亮一点,不知不觉,拿着蜡剪的手一抖:“你这蹄子,还越发来劲了。”

紫鹃吃吃的笑:“姑娘也别嫌我啰嗦,有些话在心里闷一辈子,不妨说出来,大家都舒坦。”

黛玉听到这话,满心都不是滋味,她猛将窗子推开,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只闻雨声恻恻清响,如骤打新荷。雨丝被风吹赶着扑在脸上,带了微凉杂缠的寒气。一绺留海散下来,在她眼前拂动着,仿佛那人还没有走远。黛玉拢了拢散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喷在鬓畔,耳根麻飕飕的,就火烧一般地热起来。

“我在扬州时,曾经有个癞头和尚,说我命中不合时宜,万事难以和顺,便要渡化我出家,否则这一场病也不能好。我爹以为是不经之谈,也没理论他的疯话。如今看来,他说的一点不假。以前我不知轻重的很,总想着,这天底下连喜欢个人都不自在,倒也白活了。可真是遇上了,心里头却极不快活,象一张看不清的网,以为能挣得出来,其实……”

她顿了一顿,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咽下去,转念又道:“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紫鹃摇头:“依我看呀,姑娘是心太闲了,才琢磨这些自寻烦恼的事,旁人怎么看不要紧,切切不能委屈自己就是了。”

黛玉不禁默然,这一下任自己再能言善辩,也是无话可说。帐子里闷着不作声,只听紫鹃翻了个身,已经沉沉睡去了。彼时更深人静,无形无边的绝望涌压过来,如此的阴和冷。她挽起袖子往砚台里添了些水,仔细地研开墨,忽然想起一首唐人小令。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笔尖在纸上顿住,一滴浓稠如夜的墨,慢慢洇了开,后头那句“摇曳碧云斜”,便再也撑不下去。她看着那个“水”字,隔窗听见外头的疾风骤雨,心也快要沸腾起来一般。

长恨此身非我有。她摇头笑了笑,遂拿起纸来,向灯上烧了。

天色渐渐泛白,照得窗纸上朦亮一片,屋子里的火盆哔剥轻响,依然生得极旺。

忽闻几声咳嗽,罗氏手里护着火烛,急忙循声进来:“王爷?”

守在榻边的几个小厮,本来已经困的眼皮打架,这会儿听见动静,一个激灵爬起来,渴睡也立竿没影了。罗氏撞见这情形,自是气得怒极交加,指着他们道:“王爷病成这等样子,你们都不知道护着,莫非偌大一个府,养的全是吃干饭的闲人?”

小厮们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却听她继续盘问:“昨天晌午,是谁当的值?”

“是……是京儿。”

那个叫京儿的被她骇了一跳,早吓得浑身哆瑟,连连叩饶。罗氏转脸向着他,方道:“你现在知道悔了,早起为什么把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奴才着实冤枉,是……是王爷不让跟着,等奴才赶去送伞,王爷他已经淋成那样了……”

罗氏嗬地冷笑:“依你说,都是主子的不是。这样庸碌糊涂的东西,拖出去杖二十板子。”京儿心下大急,忙向前膝行两步,连嚷着:“娘娘饶命,小的知错了。”

“咳……咳……”就听紫绡床帐里一轮急嗽,水溶探出半只手,无力地挥了挥。

“也罢了,这事不赖他,是我遣他先回来的。”

京儿听出话音里有松动,立刻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多谢王爷成全。”

既然水溶有意庇护他,罗氏也不好再多事,只说:“杖刑免了,罚他半年的例分,贬到薪伙房去。这两天谁再敢偷懒儿,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摒退所有人,罗氏才盛了碗药过来,水溶背抵着床头,雪净的脸庞白得吓人,显然这场病来势不轻。好在料理的及时,他又是个无事喜静的性子,调养个三两日也无碍。

“不是妾身多嘴,王爷也太不珍重了,往年没病都招来三分病,这好端端的,又去淋什么雨?”罗氏吹凉勺里的药,送到他近乎失色的唇边。

“不过是几个喷嚏,又要不了命,喝完这药,发一发汗就好了。”水溶笑的轻而恬淡,颌下裹着厚厚地貂裘,那雪貂毛白如雪绒,更趁得他脸上没什么精神头。

“你也别瞒我,自个那身子怎样,我怕比你还清楚。”罗氏替他掖好被角,转而蹙眉叹道,“这个林姑娘也真不懂事,如今惯着她,越发的没了分寸,连王爷都放不到眼里。”

水溶微微一笑,声音从容如常:“她还是个小孩子心性,不必一般计较。”

“也怨我糊涂,只想着找个可心可意的人儿,为王爷延续香火。眼下看来,却也是个难事。”罗氏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慢慢地辗转焐热。“快到十月初八了,老太妃的寿辰,她不去总归不好,领去让老太妃见了,也算堂堂正正认了这个儿媳,成天这样瞒着,总不是长久之计。”

水溶过了片刻,方才点头:“难为你想的周全,老太妃那边你多帮衬着些,过了这关再说。”

“可林姑娘那个人,性情乖僻的紧,恐怕她到时候不肯去,轻慢了老太妃。”

“这你尽可放心。”水溶扯了扯嘴角,蕴露出些微笑意,“只要她心里还有我,就决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第18章 拾捌

待得老太妃的寿辰,已经是临冬时分,数日悱悱不去的阴雨,也算扫去一空。老太妃岁数大了,终日抱守着青灯古佛,甚少听见鼓乐之声。府里索性叫了戏班子进来,在内堂外搭棚设台,张罗了一场酒宴。

虽是贺寿,当真来得人也不多,只请了几户熟客。席间谈笑晏晏,气氛甚是欢快。水溶自从病愈以来,难得开荤,少不得被拉来凑趣儿。一通热闹过后,乐善郡王领着众人来敬酒,这头一桩,自然是说些应景的吉利话。老太妃听了,乐得合不拢嘴,便任由着他们顽去了。

“王爷今天做东,赏我们个脸儿,把这一口酒喝了。”乐善郡王是个急性子,说着命人换了大台盏来,亲自斟给他。水溶不谙酒力,吃了两杯自觉犯沉了,忙笑道:“你们闹罢,我现在头疼的紧,赶去换身衣裳再来。”

“不成不成,你这一去哪还有谱儿,乖乖喝了再走。”说完摁着水溶就要强灌,旁边的罗氏坐不住,想赶上来解围,乐善郡王作势要挟道:“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灌嫂子了喽!”

众人听罢都伏在案上,笑得前仰后合,连连直不起腰来。邻桌的陈也俊咂着嘴,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饶有兴致道:“就你那花花肠子,打量旁人不知道,真把王爷灌醉了,岂不白教你笑话了去?”

乐善郡王被他看不过,挠了挠头,笑道:“你们只管欺侮我怎的,可惜我不是女人,我若做了女人,定教众位害了相思,死在当下。”

陈也俊揉着鼻子,说:“你便不是女人,我也无时无刻舍不下呀。”

合座哗然,众人愈发大笑,只听“噗咚”一声,韩琦已经满脸晦气地栽到酒坛里,身边的小鬟赶忙搀起来,另捧上银盆和巾栉。韩琦大咧咧地擦了脸,呸了两口,方把窃笑不止的陈也俊推到一边:“出去出去,就你们俩瞎闹腾!”

水溶看在眼里,也自笑起来:“闹够了没有,我正经是教你们闹乏了。”

罗氏怕他胃口不开,酒劲上来堵了心,早让人预备了青梅羹。等汤端上来,又忙着为各家布菜,忽听定城侯谢鲸道:“听说王爷纳了一房妾室,怎么不见请过来,一处热闹热闹?”

水溶停住手里的筷子,淡淡地道:“侧室而已,不便出来待客,况她身子不好,也见不得风寒。”

果然老太妃起了疑心,立刻沉下脸:“这是几时的事?怎么不早知会我一声。”

众人觉出氛围不对,便都收敛了笑容,没有再敢出声。罗氏却十分沉得住气,夹了块面儿攒的鹅脯子,放进她碗里,这才神色自若地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原是妾身的远房表亲,家中有个适龄的女儿,我怕她门第寒怆,没什么根基,一时没敢答应。岂料那姑娘当真了得,比画儿上的人还标致,在外宅养了数月,这才纳进家门没几天。”

“既这么着,也没什么害处,只别招惹那些狐媚魇道的,我老了,也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太妃叹了口气,忽想起罗氏这些年尽得孝道,拍着她的手背,说:“倒是委屈你了……”

罗氏摇头陪笑,有意无意回望了一眼。水溶被她眼风这么一扫,自然清明的很。

那情形仿佛在说:“帮你圆了谎儿,该怎么谢我呢?”

众人正觉如释重负,老太妃放下羹碗,不由夸道:“这梅子汤果然好,去派人把那孩子领来,今儿吃的是团圆饭,冷落了她一个人,倒显得咱们不省事。”

“是。”水溶抿了嘴唇,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旨意传到的时候,黛玉正在屋里埋头临帖,两名小鬟掀开帘子进来,据实禀了一切。

她耐着性子听完,停了半晌,倒仿佛叹息似的,把纸揉成团道:“好不容易得闲,眼看又搅和了,回去说我身上不适,仔细把病过给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紫鹃怕她话里漏出怨意,给人拿住错,再生什么事端。悄默声把镇纸笔洗收了,边劝边道:“去吧,别让王爷作难,去说上两句话,偷空再回来也是好的。”

黛玉吃不住劝,渐渐软下心来,竟不知道从何拒绝。紫鹃见她默不出声,便以为答应了,当下开镜理妆,一时也找不出胜华、步摇那些像样的首饰,只将乌浓浓的发用水蓖过,撷了枝玉簪花压鬓。紫鹃举着镜子,让她看反髻背后的样式,她从那大铜镜中,第一次看到自己挽起发来,作婚后出阁的装扮。

这就是……嫁过人了麽?忽然想到这句话,心底沉甸甸的,独不知道为何,却没有半分欢喜。

从苑子到正堂也不远,只是要穿过重重的垂华门,由那一对侍儿引着,早有小僮派来接应。因为是女眷,堂上拉起一挂软烟罗,以用来避人秽目。乐善郡王等人伸长脖子,也只瞧见杏色的裙裾荡漾,一角儿闪过,步履微有婀娜之态,帘子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

等到黛玉进来,老太妃早隔着帘子觑见了,才知道所言不虚。罗氏端然坐着,掩了嘴笑:“怎么样,我没说假话哄太夫人吧?”

黛玉见了礼,老太妃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说:“怨不得溶儿看上她,只怕庙里的关帝爷见了,也要动心呢。”

“妾身若生成个男人,定要娶回家去,断断不能便宜了王爷。”

“瞧你这话酸的,吃起新人的味儿来了!”老太妃甫一说出口,惹得众人均窃窃而笑。罗氏被戳到短处,真正搔到她心坎上,满脸涨红地斥道:“太夫人为老不尊,真是气煞人了!”

黛玉向来不爱说话,也不理会那些规矩礼仪,只坐在旁边的罗汉榻上,始终无动于衷。老太妃看她微寒嬴怯,浑似不能胜衣的模样,便关切的问:“得的什么病,拖了这么久还没好?改日进宫寻个好太医,给你仔细瞧瞧。”

她正想说不用,身边奉茶的老嬷子笑道:“哎呦喂,莫不是有……喜了?”

罗氏手里那碗盖茶,不由自主晃了晃,老半天才端平。面色如常依旧,她仿佛没听出话中之意,只随意敷衍了句:“天都快黑了,还不开锣上戏?崔嬷嬷,你过去瞧瞧,别让客们等急了。”

那老嬷子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谨然就退下了。不出半盏茶的时辰,命人撤了挡眼的屏帐,伴着嘈嘈切切的丝竹歌管之声,伶人戏子才甩得水袖,款款而上。

黛玉让她们这么一搅,也没甚心思看戏,眼看天色黯淡下去,倦得人打不起精神。那鼓声越发急了,后头像有人追赶着般,一槌一槌落在她心上,黛玉渐渐持撑不住,只想找个借口,趁人不备就赶紧回去。这时,水溶在远处看见了,心里惦记着她,便借着给老太妃请安的名义,走到后堂来。

“瞧你这王爷当得,放着好好的戏不看,又来凑什么热闹?”

“前堂人太吵,不如这里清静。”水溶未动声色地淡淡一笑,拣了个空缺,在黛玉身边坐下。黛玉顿觉不自在,刚一想动,就被他暗中捉住了手腕,说什么就是不肯放开。心像被阴柔的小火苗燎过,灼的人难以忍耐,她很想躲,可惜已经没有地方躲了。

台上锣鼓喧天,那场戏有如斯之长,仿佛永远也唱不完。两边僵持良久,互都不肯退让,黛玉只得转过脸来,还待想说什么。水溶的目光已经让台上吸引了去,怃然撇了唇角一下,却是毫无笑意。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呀,一杯水酒表慰情……”

此时演的是出《珍珠塔》,这种南戏不常有,众人兴致勃勃地听着,偶尔爆发出几句不相称的喝彩。扮小生的年纪不大,生得倒十分俊俏,眉眼过分娟秀了些,竟透出几分女气。黛玉看了半天,觉着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向来瞧不起这些风月戏子,也没真的留心,只是这腔板拿捏的很好,听起来哀绵婉转,倒也合了她的心意。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两载外,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江上,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

这一段唱词似嘲似怨,起承转合之间,不失为上乘的折子戏。黛玉听着听着,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几般思潮反复,不禁黯然的想:“这人哪,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死不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