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宝玉不死,拿什么换都是值得的,对么……

这样安慰似的想着,她一面揩拭了湿润的眼角,心里才觉得好受点。

第21章 廿壹

一连三天,大雪下得又密又急,正值腊月当季,当真落如席盖大小。罗氏命人扫出东边的萼绿馆,另僻了几间山房给黛玉闲用。

这萼绿馆原是水溶少年时候,读书养静的地方,虽说不大,也是三四进的宅院。里头厅堂暖阁一应俱全,格局相当工巧,毫不见富贵人家的铺陈之气。

不懂的人只当王府清简惯了,背地里笑话的也有,他们哪知道单那假山嶂子的石头,就是当年徽宋营建艮岳所用的花石岗,花了大价钱,不惜从湖广两地千里迢迢的运来。更别提园里成山成海的白梅树,都是江宁巡抚从孙陵岗上选的老梅,拿运夫的话说,那银锭子就跟活水一样哗啦啦的,转眼都不知道流到哪去了。

“夫人你说说,哪里的梅树不一样?非要花这么多冤枉钱,可给折腾死人了。”管花圃的婆子将黛玉领进来,引着她过了穿山游廊,拐过三四道弯儿,迎面一排水磨青墙。隔着墙上的砖眼,远远可见圃里花开得正盛,郁香扑鼻,只觉得寒彻沁骨,浑身顿时凉生生的。

“依我说市面上香料缺的利害,种些蔷薇月季,卖到铺子里也值几个钱。再不然,种个大槐树,咱们夏天里还好乘凉呢。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专拣这难伺候的养,一年也就盼这几天看头……”

“论理梅花是不好养,”黛玉折了一枝,用帕子垫着花苞,低头嗅了嗅,“不过我看着好,费点儿功夫也不值什么。”

那婆子听罢了,只管抿着嘴笑:“嗳呦呦,夫人到底是富贵人,哪清楚这里的门道。我瞧它颜色浅,味儿也不大好,不如那些马郁兰、百里香,隔着大老远都闻的见。”

紫鹃一听就笑,道:“这位嬷嬷,你不晓得香也分君子和小人?茉莉味道大,比佛手可差远了。俗话说真酒无苦,真水无香,这梅花儿的好处,偏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可了不得了,少夫人调养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紫哥儿跟着你们主子,没少读好书吧?”

紫鹃不好应她的话,倒不好意思起来:“嬷嬷别笑话我,不过是常听姑娘念的,我心里头羡慕,跟着学学舌罢了。

“哪里是笑话,我们这些粗人,成日家和锄头打交道,想学还学不来咧。只是这花儿宠得也太娇了,惯的越发难伺候,你看它病怏怏的,杆子不直苞儿也弱,一点风都禁不得,怕是挨不到开春,早早就谢光了。”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将阶上的积雪扫开。

黛玉本不说什么,听了这话,便停下脚步道:“那也看什么人伺候了,这病梅是有缘故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你们只管养着它,却不懂它的好处,凭什么叫它白白开了一冬,倒让你们取乐儿?”

那婆子早听过她素日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闷着头继续扫雪,也不敢再插嘴。

紫鹃忙上来解围,为她打起帘子道:“姑娘,别光顾着说话,仔细脚下滑了。”

顺着台阶走上来,黛玉揭去披巾,一手拂开扑面来的落花。花瓣只有指甲盖那般大,轻薄如吹粉,混在白茫茫的雪帘里,倒是难辨出真假。

进了堂屋,炭盆生得极旺,铺了条大火炕似的,满屋子哔哔剥剥的轻响。黛玉解了斗篷,里面只裹了件银狐坎肩,素色窄腰短袄,稀疏的雪影映在袖襟上,衬得越像是半透青的霜花。她站在那里,也不急着坐,只是先试着看了看,四处环顾了一遍。

这房里还真安静,应着窗外不断狂撼的风,仿佛隔绝在整个世间之外。想这天气,拢着火盆,折几枝梅花,来上三两杯热腾腾的小酒,是何等赏心乐事?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当年寒窗读书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摇头笑了笑,在东壁的炕桌前坐下,等丫头们过来沏茶。

“你们王爷上哪去了?”

“夫人还不知道吧,腊月里正是冬狩的好日子,前几天冯大爷来,吵着要去铁网山上打围,今儿早备了马车,没等天明人就走了。”丫头捧着一只如意盖碗,端端正正的跪在跟前,“王爷临走前说了,遣奴婢过来服侍,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烬香便是。”

黛玉接了茶在手,却不喝,只当手炉暖着:“大冷的天儿,他可真有闲工夫,也不怕冻出病来。”

烬香扑哧一乐,像撞见什么好笑的趣事般,捂着嘴道:“王爷还怕夫人病了呢,这不才叫人做了两套猞猁裘,说是天寒了,总得有个替换。”

“我的衣裳都是才添补的,这会子又送什么?你们谁想要,尽管拿了穿去。”

“哪儿的话,我们可不敢要,王妃过门那年冬天,也只给赐了件青貂的。要真比起来,王爷对夫人的恩宠可算是前所未有了。”

黛玉并没有答话,转头面朝着窗外,雪絮掸在芭蕉形的幅扇上,不由叹了口气。

就听“呜嘎”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扑棱棱飞了下来,落在对面的金廊架上。她本想着心事,不防给吓了一跳,适才看清楚是只鸟儿。正好紫鹃拨了帘幄进来,一眼看见那在廊下挂的架子,越看越眼熟,恍然间悟过来:“姑娘你瞧,那不是咱们养的大鹦哥吗?”

“嗯?”黛玉放下手里的茶盏,也疾步走过去,两人面面相觑的望了一眼,都有些说不清的疑惑。那只虎皮鹦鹉低头衔着水缸,饮啜了两口,忽然叹起气来:“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哎呦,这可不会错了。”紫鹃喜得拍手笑起来,“我说丢不了,姑娘非不信,为这扁毛畜生还担了半年的心。”

“是谁带它来的?”黛玉抚着那鹦哥的翎毛,回过神来,也忍不住露出喜色。

烬香摘下架子来,从碟里抓了两把葵花籽,一颗一颗逗着它玩。喂了半天,她才转过头说:“还能有谁,不知道王爷从哪弄来的,听见它还会背什么湿啊干的,越发跟得了凤凰一样。本来腿都折了,我看养不活,劝他买只花牡丹来养,爷说什么都不肯,还骂我偷懒儿,这好好歹歹喂了半年,总算活过来啦。”

紫鹃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是了,那天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官兵,保不准真让人给踩伤了。后来我托人去潇湘馆,寻了两遍也没找见。”

“我说呢,原来是替夫人养的。”烬香也跟着笑起来,“都说爱屋及乌,今天可算长见识了。”

黛玉只是笑笑,待要说什么,反而说不出话来,她低头想了想,伸手去解鹦鹉脚爪上的锁链,那明晃晃的金珞圈,像许多个连环套,一环套着一环,剪不断理还乱。

“他这个人,倒是真有心。”黛玉淡淡说了句,轻得如同耳语一般,烬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低声道,“回去给你们爷说,劳他费心了。”

你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西去京畿二十里,便是铁网山。路上风雪无阻,车马走得还算顺畅。驾辕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头顶扣着皮绔帽,一张紫棠色的方阔脸,被风吹得有点发青。他原是猎户出身,对这条山道摸得十分熟,可眼下看来,并不像是去铁网山的路。

“嗳,老哥儿。”他推了推身旁的侍从,那人睡得迷迷登登,勉强睁开半只眼。

“咱们这是上哪里去?我琢磨着,咋不像去打围……”

那人赶紧掩住他的嘴,四下里看了看,幸好没多少人在意。“嘘!你别大声吆喝,成不成? 正经办好这趟差事,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问那么多干啥。”

驾辕的是个老实人,听他这样说,也讪讪地没好意思。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那人犹豫了半天,忽然又冒上来一句,“这事不可让人知道,你想想,王爷那样的身子骨,哪经得起折腾,不过打着围猎的旗号,好出城办事罢了。”

驾辕的不经意“哦”了一声,怕他卖关子,忙取出旱烟递过去。那人接了烟袋,一面悠闲的抽着,一面竖起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比划道:“还不是为了这个主儿,咱们爷的新宠,正是贾府里头宝二爷的妹子,眼下就快问斩了,说什么也要来狱神庙走一遭,才好回去交差不是。”

“狱……狱神庙,听说这两天鼠疫闹得正凶,去了不怕忌讳?”

“忌讳?”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有本事也去吹吹枕头风,看王爷听不听你的,别说鼠疫,就是滚刀山下火海,这趟差你也跑不了。”

驾辕的马上缩了脖子,只装作没听见,再不敢问长问短了。

又走了不多时,忽听见前头人喊马嘶,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去路。车内的男子挑起帘幄,低声问道:“方伯,怎么回事?”

侍从张望了一下,悄然凑到窗边说:“爷莫惊,前头闹鼠疫呢,路上躺了个把死人,不碍事的。”

车内沉思片刻,依旧放下青绸帘子,吩咐道:“且过去看看。”

车驾辘辘前行,马蹄陷进了雪浆里,又结了冻,每一步都委实难走。随着路途颠簸,车上的銮铃飘摇不定,撞出清碎的声响,转眼淹没在隆隆铁蹄之下。风吼的更烈了,吹得飞砂走石,一时间天色惨淡,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到了芦根桥前,马夫恭敬的匍匐在地,早有人打起帘子,扶着车内的男子下来。方伯偷偷窥了一眼,只见男子披着黑貂斗篷,想是怕冷的缘故,从头裹到脚面,露出小半抹侧脸的轮廓,因此更添了些神秘意味。

冯子英拍马过来,兜住了缰绳道:“算了吧,死人污秽,别让王爷沾了晦气。”

“活人都不怕,死人有什么可惧的。”水溶掀开风帽,掸了掸身上的冰渣雪屑,风有些急大,围在他颈间的貂毛瑟瑟抖动,谁知道方伯眼尖,一不留神就发现他耳后有伤,仔细看了,竟是排细密碎小的牙印,分明像女子咬下的。

方伯也吃惊不少,想到那些传闻韵事,他还是没忍住,悄没声息的笑了一下。

“不好了王爷,前头起火了,看架势怕是要烧人呢。”韩琦策马追上来,水溶脸色微变,勉强按耐了一下脾气,拉住他的笼头说:“你过去看看,别叫他们乱来,这帮人越来越有出息了!”

韩琦答应着,扬鞭直奔过去,冯子英等人紧随其后,走了没多久,果然见雪地里驾着柴禾,乌烟滚滚,铺天盖地的火光扑到面上,逼得人不自觉往后退。两个皂隶打扮的人,抬着一卷破草席,正预备往火窝里送。

“慢着。”水溶喊住他们,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跟前。那两个皂隶没缓过神,手里的草席“噗咚”落到地上,里面裹得死尸顺势滚了出来。拂开她脸上的乱发,那是张极为年轻的面孔,杏腮浓眉,死不瞑目地眼中,隐隐还透着生前那股子娥眉相嫉的劲儿。

冯子英“啊”了一声,忍住喉头恶心的呕感,半天才说:“是……琏二嫂子吧?”

皂隶看他们衣着显贵,便知道不似凡俗,连忙哈了哈腰,满脸赔笑道:“爷们别插手,脏。”

“她也是闹鼠疫死的?”韩琦捏着鼻子看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

“可不是,也不知哪个死鬼害得,一染就染了一群,偏轮到她倒霉,大年下的就死了。”

水溶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打断了他的话:“那贾府的男丁呢,现在关押在何处?”

“呃,这个嘛。”皂隶不由生了三分警觉,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水溶心里正急,哪肯跟他打牙缠,伸手就要扯腰间的玉穗子。冯子英暗暗拉了他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王爷怎么糊涂了?”

水溶透了口气,慢慢放缓语气道:“那你说,人在哪里?”

那皂隶本还磨蹭,抬头看见韩琦一震胳膊,亮出鞘里明煌煌的刀刃,也吓慌了神儿,扑嗵跪到地下磕头:“爷饶命,奴才也不大清楚,只听说狱神庙里害了场大病,差不多都死绝了。贾家那几位大爷,上了年岁,挪到大理寺关着,只留了一个十八九的小哥儿,模样挺俊俏,管他叫……叫什么宝金宝玉,奴才也记不清了。”

听到这话,众人悬了多时的心,才放回肚里。冯子英掏出只金锭子,在手里掂了掂:“说的好,我们主子赏你的,你要敢漏出去半个字……”

“爷就把我舌头撅了。”皂隶咧嘴一笑,露出口雪亮的牙。没料到他是这种惫懒性格,冯子英也逗得笑了,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还嚼什么蛆,快滚到前头带路去。”

第22章 廿贰

方伯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地上横尸的女子,又向水溶附耳说了两句什么。

水溶半晌无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道:“也好,烧了罢。”

火借风势,转眼间就像浇了烈酒是的,疯了般蔓延开来,一直迤逦到天之尽头。灼人的热浪扑在面上,带着凛凛锐意,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有一股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雪片在空中打着转儿,急蝗落箭一般,无休无止的下着。隔着雪幕,水溶看见火海中的尸首腐化焦黑,一点点吹成灰烬,更衬得他苍白之极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迎面就来了辆青篷车,冯紫英浑身一震,抖擞了精神,稍稍挽住马缰道:“柳兄弟来了。”水溶立刻会意,起身掸了掸衣襟,却是不肯多言。

车驾远远行驶过来,到了跟前,把那湖绉帘子一掀,径自跳出个人来。韩琦是个急性子,先在他胸口捶了两拳,说:“怎么才来,大事都让你耽误了。”

柳湘莲揭掉裹头的油布,微微笑道:“哪儿的话,王爷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搁。”

“好了,别光顾着贫嘴,让你找的人带来了么?”

“带来了。”柳湘莲收住唇畔的笑意,侧身撩开帘子的一角,只见车厢的暗门里,隐约藏了个人,黑暗中辨不清他的容貌,肯定是个少年男子无疑。水溶借着火烛照了照,粗粗打量了一遍,满意的笑道:“虽不很像,模样身段也有七八分的肖似,倒是难为你了。”

柳湘莲趁人不备,悄悄附到他耳边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王爷你也知道,想在刑部大牢里找一个像样的死囚,又有几分宝玉影子的,实在难于登天。好在他得了肺痨,家里老子娘都等着混口饭吃,我好说歹说,这才让他勉强应承下来。”

水溶点点头,似乎踌躇了一下,守在旁边的冯紫英环顾左右,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约了贾芸倪二,叫他们在狱神庙外头守着,只等到午时换岗,正好混进去。”

众人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也都不再啰嗦。眼下已经快到午时了,趁着狱卒们吃饭的空缺,便是个绝佳的机会。匆匆赶到狱神庙,贾芸和倪二早就侯在那里,两人冒着鹅毛般的大雪,来回踱着步子,想是冻得久了,偶尔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

车马刚到门口,他们就从那清脆的鸾铃声中分辨出来,忙要跪下行礼。水溶就势拦住:“不用了,知道我最烦这个,这会子人来人往的,给人看见了反不好。”

贾芸拱了拱手,也不跟他提什么客套,大大方方的开口道:“都准备妥了,就是那典狱官十分难缠,恐怕要借王爷的腰牌一用。”

水溶解了玉穗子说:“今天走得急,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物件,这是圣上亲赐的,你看合不合用?”

“这个……”贾芸略微有些吃惊,想这御赐的宝贝掂在手里,似乎不知怎么办是好。水溶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却是满不在意:“我都信得过你,你倒信不过自己么?”

话音未落,就听到“咣啷”一声脆响,什么瓦罐被砸的粉碎,随之传来的女子尖叫也打破了宁静。引得众人不由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贾芸已经往哭叫的方向奔了去。

越过巷子里的暗门,又拐进一个东西穿堂,迎面见个红裙女子打门里摔出来,滚的满脸紫青,头发散得不成样子。狱吏们呼喝着抢上前来,举起了杀威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

那女子被逼到绝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浑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钻。她那样娇弱的身躯,怎经得起棒杖之苦,一下子就打得两眼发黑。狱吏看她是女儿家,到底存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并不实心想打。她挣扎着支起胳臂,抓住那人的下摆,哭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见二爷一面吧,妾身就是死了,也算尽了本分。”,

“呸!”狱吏狞笑着啐到她脸上,“他算哪门子的爷,也配——你这样的小娘们伺候?”

“你干什么?”贾芸转过神来,反手拎着那人的领子吼道。女子抢上来想要阻拦,死死抱着他的胳臂,不停地央求道:“算了吧……”贾芸被她拘的不能动弹,力气渐渐松下来,只管喘着粗气问:“红儿,这是怎么回事?”

小红将脸埋在帕子里,哭声益发凄惨:“二奶奶她……没啦!我好歹伺候她这些年,到底也没赶上最后一眼……二爷……二爷受那么多苦,怕是不中用了……”

“瞎说什么?”贾芸忙捂上她的嘴,凑向她耳边悄声道,“宝叔好好的,怎见得不中用。你看连北府的静王爷都来了,还不过去请个安?”

那些狱吏本还满不服气,架不住韩琦等人的连声喝斥,只好在鼻腔里哼了声,老大不乐意的退开。小红跟在贾芸背后抹眼泪,突然见来了这么多人,一时羞得直往后躲,脸上腾地红了。

“来,还不快磕头。”贾芸使了个眼色,将她怯生生的推到水溶身前,赔笑道,“王爷也别见怪,寒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惯了。”

“芸哥儿何时娶的亲?办喜事也不说一声,还怕我们吃你的酒啊……”

“韩大爷言重了。”贾芸忙摆手,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她从前是宝叔房里的人,在怡红院待过两年,后来被人伢子卖了,我拿钱为她赎了身,她也无以为报,这就跟了小人。”

“噢,那真是恭喜了。”水溶说着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痛快。算起来,贾门覆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这其间成全了多少人,再过上几十年,等到子行膝下儿孙满堂,想起这段荒唐的岁月,是否真该庆幸呢。人生百年如流电,在这十丈红尘之中,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未尝不是件好事。可许多事情,不是想选就选得了的。

比如他不想娶的人,偏偏就娶了,真正想要的人,好像永远也要不到。

小红恭恭敬敬的叩了头,趁他不注意,暗地里偷窥了一眼。只这么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长眉挑着丹凤眼,一对翦水瞳修长雅致,越发衬得面姣似玉。都说宝玉长得齐整,贾芸也是个万里挑一的,怎么放他跟前却矮了大半截。相貌还在其次,那通身的雍容气派,万万也没有人学得来。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窘迫起来,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低头绞着手帕。心内暗暗想道,也不知那北静王妃上辈子烧的什么香,修得这样好的福气。倒是自己争来争去,不过随便找个人嫁了,成天靠着那点辛苦钱活过,真是天上地下没得比呀。

这一想,她又觉得不甘心,便壮着胆子再看了水溶一眼,只见他秀拔的影子,像随风不时飘过的残焰,在初融的雪光下淡得快要化了。

“还有件事情,我老觉着蹊跷。”贾芸顿了一下,道:“说也巧了,我领她回来那天,见宝叔房里的袭人也被买了去,听说后来进了忠顺府,忠顺王看着喜欢,做主把她配给祺官了。”

“哦?我不知道玉涵有这本事。”水溶眉头一皱,低头就笑了起来,“也难怪,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要成家,倒比跟着我强的多。改天备好厚礼送过去,算是喜酒的份子钱。”

韩琦摇摇头道:“留他在忠顺王身边,日子长了,终究是不妥。不如王爷想想法子,多说点好话,还让他回来算了……”

“说甚么好话?”水溶不容情面的打断他,“他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该跟旁人合计起来害我,忠顺王这老狐狸……想必又设了什么套子,等着我钻呢,且走着瞧吧。”

韩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冯紫英暗中顿住了衣角,他虽然性子急躁,可见事还是很明白,当下也不再多说了。正在这尴尬时刻,典狱官忽然疾步走过来,一路小跑着跪到水溶脚下,手里捧着那玉穗子,高举过顶:“不知千岁驾临,卑职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水溶看了方伯一眼,示意他收起来,又转头对典狱官说:“你知道罪该万死,还纵容手下差役强辱民女,仗势欺人?看来这官儿,你也做得不耐烦了。”

典狱官吓得腿脚发软,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

“也罢了。”水溶抬手止住他的话声,“念你是初犯,姑且饶了你。本王今天来看一位故人,若你眼里还有我,就快去取钥来。”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典狱官擦了一把汗,“不是小人不开,没有朝廷的正经文书,谁也担待不起。再者说,里头正闹鼠疫呢,别给王爷过了病气……”

“啰里八嗦的,让你开就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韩琦说着,已经当胸踹了他一脚。这窝心脚当真管用,典狱官忙不迭答应着,连滚带爬去取钥匙了。

众人见状,均露出个“大功告成”的微笑。只有柳湘莲没有笑,转头再望向水溶,发现他也是一样的神情沉重。柳湘莲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一会儿见了宝玉,好好跟他说,千万别伤他的脸面……”

水溶本来正为这事烦心,怅然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推开狱神庙的铁栏,一阵阴气自幽深的过道扑面而来,众人不由缩紧脖子。顺着台阶下去,过道两旁又狭又窄,也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墙上赭红色的壁画,已经剥落了差不多。方伯跟在后头,大着胆子瞧了一眼,只见墙上乱糟糟的,有红衣捉鬼的钟馗,有青面獠牙的夜叉。任他向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人,此刻见了,也冒出一头冷汗。

“姓贾的,有人来找你了。”狱吏下开锁子,向里头喊了一声。

地上铺着干草,有人歪歪倒倒蜷在火塘边上,用破席遮了脸,也看不出来是睡是醒。水溶站在牢门外头,忽然停了那么一刻,他不是不想看,是真的害怕了。他不知道越过眼前这道门槛,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不,王爷觉着为难就不去了。”冯紫英看他撑在铁栏上的手,悄声无息的收紧。

“不,不关你们的事,还是我自己来。”水溶定了定神,抬起脚步慢慢向牢里走去。

墙角的人听见动静,懒洋洋翻了个身,似乎这世间的一切,已经让他提不起兴趣。窗户还开着,鹅毛般的雪絮子破空而入,打在他睫毛上,湿涔涔的化开了。无奈这里没有生火,才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寒不可禁。

“你是……”那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眼中神光涣散。

水溶心中一动,扶着他的肩头问:“宝玉,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你是?”男子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面熟,很久之后才费劲的弄清楚他是谁,“是王爷呀,没错,王爷终于来看我了……哈哈……”

众人被他笑得发慌,心里更没了底,水溶在他身前蹲下来,脱了自己的貂皮大氅,为他披在外衣上。黑貂皮油亮如缎的光泽,一时让宝玉暖和起来,他还嫌不够,恨不得整张脸都埋到大毛出锋里。

“饿了吧?不要紧,等吃饱饭就不冷了。”水溶看着心疼,命人打热水来给他擦洗,又叫方伯把食盒提过来,一层层打开。盒里都是些家常小菜,火腿炖肘子、油盐炒的枸杞芽儿、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还有几碟子粉菱糕,他记得以前宝玉有爱吃甜的毛病。

“喏,这是你吵着要吃的莲蓬汤,早上赶得急,走了一路,也不知道凉了没有。”

宝玉眼前一亮,慌忙夺过来,狼吞虎咽的就往嘴里扒。两个腮帮子鼓着,两眼直瞪,众人不由想起以前,他含着金汤勺儿的情形,可能从小到大都没遭过这罪吧。

“噗……咳咳……”想是喝的太急了,宝玉一个不留神,呛得直打嗝。

水溶看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好使他气息顺畅些。“别着急,慢慢儿吃,没人跟你抢——方伯,你去给二爷倒碗水来。”

方伯干脆利落的应了声,一溜小跑去了。这边宝玉喝了两口汤,便犯起渴睡来。好不容易扶他躺下,经过这一番折腾,水溶的心情没有好减,反而更觉得烦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