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照这情形看,怕是能瞒一时算一时了吧。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就听宝玉“啊”的一声叫唤,突然坐了起来,抓着水溶大喊:“玉!我的玉不见了,你们谁拿了我的命根子?”

“什么玉?丢哪儿了,先别急啊。”水溶也被他摇得发晕,在地上团团找了一遍,什么都没寻见。眼看宝玉急的满头大汗,只得安慰道:“你再仔细想想,丢哪了?”

韩琦也凑上来问:“什么玉?你脖子上戴的那块么?”

“不不,”宝玉摇摇手,头摆的跟拨浪鼓一样,“是黛玉,我林妹妹呀,你们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这一问,仿如数九寒天泼下的一瓢冷水,刹那间被冻得死死的。众人都垂着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宝玉从他们的沉默意味中,更觉出些蹊跷,只将目光投向水溶:“你们见过她么?对了,查抄园子那天,王爷你也去了。她人在哪里?一天吃几回药?身体可好些了?”一连串问下来,还是没人搭理他,宝玉也不算傻,仿佛有了预感般,反复叨念着,“她死了是不是?你们都瞒着我,对不对?”

“不是。”韩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别瞎猜了,她活得好好的。”

“她还活着?”宝玉却像没听明白,“她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定是她死了,你们拿谎话来诓我的。”说着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被他闹的头皮发麻,彼此换了几下眼色,还是没理出头绪。终于冯紫英忍耐不住,咳嗽了一下,道:“宝兄弟,你也不必担心,其实她……”

水溶一把伸臂拦住了他,不容他再说下去。

“这有什么可瞒的,索性都跟他说了吧。”韩琦到底也没忍住,转身对着一脸茫然的宝玉道,“宝兄弟,实和你说罢,你就死绝了那份心,她这辈子都不会来了,此后跟你再没什么瓜葛。林姑娘她……在你坐牢的这些天,已经被王爷纳为妾室,如今是北府里的人了。”

“你说什么?”宝玉瞠目转向水溶,几疑自己听错,“这、这可当真?”

水溶避无可避,只好迎上他愤极交加的目光,点了点头。宝玉心如刀绞,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抵在墙壁上,阴潮的墙皮泌进他的肌肤,让他冷冷打了个寒噤。

宝玉双目通红,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犹自不解气的使劲:“你骗我,她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连你的东西都不肯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委身与你?”

“宝玉!”柳湘莲一迭声地叫着,与冯紫英左右两个抢上前来,都去掰宝玉的手。然而他益发动了气,力气大的出奇,铁箍般怎么都扳不开。眼看水溶雪白的颈子上,涨起血色的潮红,那细脉与青筋隐隐都暴了起来。

贾芸也看不下去,生怕真惹出祸来,便在一旁劝解他:“宝叔你冷静冷静,事已至此,你就看开些吧,这其中的缘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王爷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信,你们夺走了她,还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天下还有这不公等的事吗?”宝玉看他唇色皆成了惨白,气得连声调都变了,手底下不轻反重,恶声恶气地说,“你根本不配她,像你这种生在王权富贵中的人,只知道经济学问,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林妹妹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一定是你逼她的对不对?”

“……我,没有逼她,信不信那也由你。”水溶在他股掌之间,岂能反抗,只低头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拼尽全力挣出一个笑,隐忍住喉头的咳嗽,方才缓过劲来。

“没错,我自来什么都不懂,所会的,也是些无情无义的手段。这次的事,我本不打算冒着降职贬官的风险,去搅你们那滩浑水,可她既然开口了,就容不得我不顾忌。你不妨想清楚,这条命是你欠她的,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不愿忤她的心意。”

“够了!就算你有千般理由,除非是她亲口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不信么?”水溶忽而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方白绢,抖开来一看,原来是条旧手帕子,上头的墨迹淡如绛色,还有些斑斑点点的泪渍。

宝玉的脸色愕然变了,他却像全没看到似的,淡定地道:“你既说最了解她不过,那么这绢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

“她……她连这个都……给你了?”宝玉劈手抢过去,由疑惑转为震惊。这帕子还是他挨打那年,托晴雯私下传给黛玉的。那绢上的诗,四句,二十八个字,就是烧成灰他也认得。可山盟虽在,这摧肝裂胆之情又如何能托?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这诗当年,是写给你的罢?”水溶说着回头笑笑,淡静的眉眼垂下去,心里一时有些嫉恨,又有点羡慕,到最后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了。

“你不配提这首诗,你根本不懂她!”宝玉的声音在背后绝响。

水溶转过身来,冷笑:“你又懂她多少?这世上没有几个人配得上,你且问问自己如何。你以为凭你的身份,就能护得住她周全?”

宝玉“卟哧”笑了出来:“是呀,我是何等草芥,怎么护得住她?哈哈!我算什么……哈哈哈……”

第23章 廿叁

水溶等他笑声停歇,沉默了一阵子,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若你真能疼惜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我甚至乐意成全你们。可你能做到吗?能吗?”

宝玉不妨他有这样一记喝问,不由微微愣住。

“你只当陪着她顽笑,吃什么要什么,全都依着她,便是对她好。她那样任性惯了的人,心里想什么,你真的在乎过吗?当初不是我赶得及时,哪里还有她的活路?若是她不幸死了,对你来说又有甚么好处?”

“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离了她,好成全你的心思。”宝玉转身轻笑,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却透着慑人寒意,“我知道王爷想取我的性命,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条贱命,早就不劳费心了。”

水溶移开目光,不由柔和了语气,道:“宝玉,你我什么时候,已到了这个地步。我坏了你的姻缘,自然有悖人情,可就算有千万个对不住你,也该替她想一想,她还那么年轻,今后靠谁来指望,这些你想过吗?”

这话听来仿佛是莫大的讽刺,宝玉没等他说完,便笑了起来:“指望谁?你们挖空心思,不就是想拆散我们两个,先使出那调包计,让雪雁骗我成了亲,好纳她入怀吧,等到木已成舟,也不由得她不答应。只怪我瞎了眼,居然拿你当这世上最亲信的人,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

水溶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知道多说无益,敛容道:“随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也就是了。”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还是私德有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场三个人的天意,一直都是他在作茧自缚。枉他还自以为性子淡定,做出那些清高姿态,原来未尝不是在欺哄自己,心里微痛。

“放心去吧,我不会亏待她的。”水溶叹了口气,斟酌着说,“你好自为之……”

宝玉抽搐了一下嘴角,慢慢绽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王爷如意了?”

“没错。”水溶盯着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旁边的人看他们脸色不对,但见势头不妙,忙上来劝阻:“快走罢,时辰快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正说着,狱吏已经过来高声催促,水溶见情势危急,也来不及思索,只将宝玉一把拉起来:“快换衣裳,牢里有人顶替你,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宝玉哼了一声,说话间挣开他的手,“你要杀便杀,这会子倒来充什么好人?”

“宝叔,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外头几十条人命都系在你身上。” 贾芸急切地说。冯紫英也有些急了,忙道:“是啊,他们生死是小,要以大局为重呐。”

“我死了,不正遂了王爷的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水溶几乎是真怒了, “让你死在这儿,我给谁交待去?”

这一声怒喝如雷殛在心口上,慢说是旁人,就连宝玉也没见他发过火,一时也愣住了:“没想到,你还真在乎她……往后她受了半点委屈,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众人听他话里有些许松动,都暗舒了一口气,这时柳湘莲找出备好的衣裳,急忙替他换上,又叫那个顶替的死囚犯进来,按原样躺在牢床上。

临走之前,他从兜帽中探出头,与水溶对视了一眼,面上很静,看不出是喜是悲,宛然青灯古刹中的泥尊一般。纷纷扬扬的雪粉,永无停歇地下着,天地间轻寒扑面,正如初见那天,眼睛里仿佛也下着雪。

就在那一瞬间,水溶突然有些自嘲的想:这会是真的如意了吧?

“唉——”破空一声长叹,隐隐中有人念了句佛号,伴着时断时续的木鱼声,由远走了过来。众人放眼看去,只见漫天漫地的大雪中,走出两个虚渺的人影。近了才看清是个癞头和尚,后头跟着个跛脚道人。

“蠢玉啊蠢玉,你尘缘终难善了,还不给我滚回去!”

宝玉似有所悟,喃喃的说:“滚……到哪里去?”

“青埂峰下,归彼大荒之地,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是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嗬嗬啊哈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直笑得眼眶泛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心中不再是恨,而是了然,带着一点快意,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众人看他散着衣襟,一双赤脚连鞋也不曾穿,大咧咧地就往前走,大有疯魔成活之态。柳湘莲想去拉他,却被水溶伸臂拦住,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由他去罢,走了也好。”

那癞头和尚听见,斜了他一眼,神情极为轻慢:“这位施主,倒是想得开啊。可惜浑不知自己业障重重,反有心替他人而叹,真是可怜可笑。”

“哦,大师何出此言?”水溶笑了笑,却也不动气。

和尚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我笑施主虽富有四海,心胸不是很开豁,过于拘泥于男女俗事,还不及我这个和尚快活,不是很好笑么?”

“大师乃化外之人,我这凡夫俗子,如何能比得。”水溶淡淡一句,本想敷衍过去。

那和尚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看施主的面相,到是个出世的人物。只是宿缘太重,着实可惜了。所谓怨长久,求不得,为了一时的贪欢爱欲,到头来何必何苦?不如放下了,就此无挂无碍,岂不自在?”

水溶安静地听完他的话,不由一笑,道:“我虽不懂,大师所说的佛家七苦。既然是人生肉长,又如何能免俗。恕在下心魔太重,怕是让大师失望了。”

“唉!”和尚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不听也罢。”

说完抬脚就走,随着那跛足道人,追了宝玉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融在雪影里。

“王爷在笑什么?”韩琦站在他身后,看了老半天,还是没看明白。

“没什么,”水溶吁了一口气,低下头道,“我到底还是不如他。”

待他们回到府邸,已经过了酉时,天色也将黑下来。为了防着外人知道,车马不从正门走,只乘了一顶素轿从西角门进来。小厮远远就看见了,念了声阿弥陀佛,赶着过来相扶。水溶下轿问:“这都什么时辰了,夫人还没睡么?”

小厮笑着跟上来道:“还没呢,才交待了厨房,就等着爷回来传膳了。”

“那正好,饿了一天,也没吃顿像样的饭。”水溶说着,快步向后堂走去,罗氏在里间听见动静,早打起暖阁的帘子,让他侧身进来。

“怎么晚到这时候,再不回来,菜都凉透了。”罗氏抱怨着,脸上笑意宛然。

“噢,路上大雪封山,误了些行程。”水溶拂了一把雪,脱下衣帽扔到她怀里。早有丫鬟捧着干净碗筷进来,用热酒烫了,又添了几样菜肴。罗氏取过炉上温的酒壶,亲自替他斟满:“冷了吧,快喝两口暖暖身子。”

水溶皱了眉头,道:“我这两天身上不爽快,沾不得荤腥。”

“知道,这是合欢花浸的素酒,不碍事的。爷要是嫌凉了伤脾胃,再去暖一壶来。”

水溶道:“不用了,我外头还有事,喝碗粥就走。”

罗氏不防他这样说,倒仿佛存心躲着她,手里的汤勺不由一停。水溶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对她笑了一笑,说:“你也不用多心,最近北边又闹起来了,皇上正头疼的紧,加着陕州遇上蝗灾,征钱纳粮又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看来我这恶人是非做不可了。”

罗氏知道他有正经事,自己会错了意,顿时满面飞红:“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怕王爷病才好,身子吃不消。要我给家父写封信,请他想个法子,替王爷谋个清闲点的差使。”

“那倒不必,这事情岳丈大人不好出面,少不得惹人闲话。”水溶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就在唇边停顿下来,“前几年为了废黜圈地,我在朝里把人也得罪尽了,如今再得罪一两个,也算不上多。”

“话虽不错,我知道爷的本事,也不敢乱议朝政,只求爷多留个心眼,有备无患。”

水溶默默点头,晃着杯中的酒,道:“我这忙起来就得一阵子,府里的事也顾不上,你多照应着些。”

“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照应不照应,王爷只管放心就是了。”罗氏话到嘴边,忽然停了停,倒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想了半天才说,“就是林妹妹那边……”

水溶皱眉道:“她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看她这两天病情好转,像是略有些起色。今儿下午去萼绿馆,见她跟紫鹃两个作针活呢,还请我坐了坐,人也和气多了,弄得我倒有点纳闷。不知王爷给她说了什么,竟然真的转性儿了。”

“哦,是么,她想通了?”

“这我哪里知道,想必是性子磨软了吧,等过个两三年,有了孩子,怕是赶她走都不会走了……”

水溶原本低着头,听她讲到这里,果然微有动容,面上却不肯露出来。罗氏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想笑,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正想说什么,水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你歇了吧,书房还有些折子没有缮,我过去看看。”

披衣从屋里出来,雪却已经停了,月色仿佛是雨后山峦一般,苍莽渺淡,想起岳飞也曾有过“惊回千里梦,已三更”的慨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心境?是否无数暗夜晨昏交加的痛苦?还是和他一样,有太多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

为什么?为什么他拼尽所有力气,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他不过是想挽留住她,留住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儿的奢望,就这么简单。

可为什么……会这样的难?

是命中注定吗,她心里有其他人,不管那人是走了,还是死了,永远都无可取代。

忽然间恨透了自己,那有什么办法,明知是错,内心还是隐隐地期盼过:会的,她会回心转意的,就算是冰,早晚也有焐化的一天。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石拱桥,过了月洞门,过了影壁墙,过了穿山廊……不知不觉的,又走到了萼绿馆的院墙外,月影错落,勾勒出檐角飞扬的轮廓,无数花桠枝盏淹没在夜色里,一重重,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片刻凝视之后,步履悄然迈了进去。腊月的天气,寒风一直侵进身体里,夜已深了,隔着浓密疏淡的影子,他看见房里的灯还没熄,映着窗纸上微凉一片。

有人站在院子的墙角下,正在修剪什么,“啪”——枝条无声落下来,砸在她脚面上。

仿佛听到了动静,她慢慢转过身来,月下的影子幽柔深长,像是暮色里浓黑的剪影。

水溶本是不想打扰她的,这么一躲,反而来不及了。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看着彼此,也不知隔了多久,黛玉见他望着自己出神,倒仿佛有心事似的,不由得叫了声:“王爷?”

“嗯。”他骤然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地笑了笑,这才道,“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

“这么冷的天,何苦大老远的跑来,你也真是……”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不再说话了。

水溶走到近前,才看清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梅花的杆子。枯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她脚下,埋住了那双平金绣底的鞋子。他慌忙上前拉住她,说:“这些粗活让下人做就好了,不是有花匠么?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又来逞什么强。”

黛玉看了他一眼,那份焦灼倒是溢于言表。她微微点头,抚摸着枝干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倒反过来说我。”

水溶没料到她这样机敏,仔细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是么,我倒不觉得。”

“听说这花儿是梅岭上移来的,是什么品种?开的真好看……”

“是金钱绿萼,一年只开一度,说来也怪,每年要是不经我的手,这花儿便活不了。”他说着冲她招招手,“你来看,这边发白的叫‘玉碟’,那边发青的叫‘照水’,若是你喜欢,可以再叫人种些来,你看怎么样?”

“不用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说什么你都当真。”她轻描淡写地道。

过了一会儿,又听她接着说:“我有件事想求王爷,不知王爷肯不肯答应?”

水溶不暇思索地点头:“你说。”

“不问我求什么吗?”

这一问倒是难住他了,他想了片刻:“只要本王办得到。”

“这件事说大不小,我房里的紫鹃王爷知道吧,岁数也不小了,常跟着我不是办法。不如早些找个人嫁了,也不耽误她,烦劳王爷留着点儿神,富不富贵不打紧,只要人厚道就行了。”

水溶听完,却忍不住笑了:“怎么,她哪里得罪你了,这样急着赶她走?”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脸来,反问:“不然怎么办,难道跟我似的,一辈子给人做妾?”

没料到她说这样的话,水溶一时愣住,刚才的笑僵在脸上,显得颇有些难看。

她似乎也意识到说了不应该的话,低下头道:“算了,如今提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颦儿。”水溶轻唤了一声,张臂将她柔软的身体锁在怀里,用力抱着,觉得心中难受极了,像有把钝刀在里面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居然没有躲开,脸颊微微倚在他的肩头上。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可是除了这么做,我没有办法啊,你在我心里有多要紧,便是旁人不知道,连你也不明白么?有时候真恨极了自己,为何这般放不下,既然这般放不下,又为何要遇上你?”

他静默了片刻,抚着她的头发道:“颦儿,只要你安心留下来,别说讨个小小的诰封,就算再难的事情,我也愿意……”

“唉。”她疲倦的闭上眼,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说:“不用了。”

第24章 廿肆

已到了腊月二十八,府里各色齐备,送灶神、挂联对,仪门、正堂、暖阁都焕然翻新,里里外外挂了一色的品红大灯笼,照得灯火辉煌,粉妆乾坤。次日大清早,罗氏就伺候水溶起来,漱洗更衣,换了江水海牙的朝服。

按惯例,每到元夕都有七天的沐假,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了家眷,进宫去谢恩。老太妃年事渐高,推说身上乏起来,称病便不去了。府里没有要紧的姬妾,单就一个黛玉,还没有正经名分。众人想他迟迟不给名分,多少是因为把她看的,也不怎么认真。

谢恩毕后,罗氏又到慈宁宫去领宴,水溶不便过去,只让内侍官转了请辞,自己从养华门出来。路上萧条无人,这些日子以来天气回暖,柳树也抽芽儿了,远望过去一片漠漠如织的绿意。路两旁的积雪还没有化,踩上去细碎无声,街边不时冒出一声炸响,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放爆竹,噼里啪啦,那声音隔着很远很远,不断续的传来。

这条街本来很热闹,想是到了过年的缘故,倒觉得冷清清的,只有一家古董铺子还开着门。掌柜的是个老玉匠,见水溶一人从轿舆上下来,抬手之间,露出袖口的白狐皮毛锋,便知道是个大主顾。忙叫伙计过来招呼,沏了上好的热茶,满脸堆笑的捧上来。

“公子看上什么可意的,尽管挑,只当是给小店赏脸了。”

水溶呷了一口茶,扫视着壁上琳琅满目的玉器,铺子虽不大,难得还算清静。

“这块方章怎么样?满红的鸡血冻,正配上公子的贵气。”掌柜看他不说话,便取了几样东西给他看,“还有这个田黄,前几天定城侯派人来,出了五千两银子,我都没出手……”

“是好东西。”水溶点了点头,“你这里可有女子用的,不论什么价钱?”

掌柜的一愣,连连点头道:“有,有,不是小的夸口,宫里娘娘儿的头面首饰,都是从咱们家拿。”说着叫了两个伙计,将店里的首饰匣子,统统的都搬了出来。水溶端着茶碗,低头瞥了一眼,发现都是些寻常的钗钏,没有几样能看过眼的。只有一对墨玉镯子,静静躺在绛红色的锦盒之中,匀净无暇的底子,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青得发乌。

掌柜见他喜欢,忙取出来给他细瞧:“公子好眼力,这可是件老东西,俗话叫‘姻缘套’,在俺们家乡有个说法,不管你看上谁,套住了,管叫她跑不了。”

“姻缘套?”水溶听他这么说,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公子还不信?说句不怕笑话的话,当年我娶亲的时候,孩子他娘也不愿意,后来听说祖上有一对套镯,就当聘礼送了去,如今都快抱孙子了,可不是套了一辈子么?”

“这东西倒有意思。”水溶笑了笑,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却似乎有些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