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掌柜也跟着笑起来,“以公子这样的品格儿,满京城也找不出一个来,要这劳什子有啥用。看你也不常出门,家里是做大官的吧?其实这玉能值几个钱,不就是图个高兴,再好的东西你不喜欢,那也是白搭。”

水溶点点头,道:“这话说的极明白,你开个价吧。”

“七百两银子,一个子也不能少了。”

他伸手去腰间摸索,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急,也没带什么银钱。可是难得碰上喜欢的,实在舍不下。他又是个手脚大惯了的脾气,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贵倒不贵,只是我身上没多余的现钱,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掌柜一听他要赊账,就有些不乐意:“那可不成,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

“我出八百两!”背后有人掀帘子进来,摸出银票往柜上一拍,“替我包好了,送给这位公子。”

水溶转过脸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个中年男子,微方的脸膛,不正是廷尉周纶。

“是周大人啊,这身打扮,倒叫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周纶抬眼望着他,直言不讳道:“不敢,下官有事相告,请借一步说话。”

这时掌柜已经将东西打点好了,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恭恭敬敬地奉上来。水溶亦不跟他客气,接在手里道:“好说,无功不受禄,我既受了大人的恩惠,也不敢不从命了。”

且说罗氏领完宴,见水溶没有等她,只好打发人到处寻着,自己一个人乘轿回来。因为她和太后是宗亲,太后照例赐了很多东西,都是些脂粉衣料、并点心零食之类。先是挑了些上好的,赶着给老太妃送去。

老太妃看了,拣了几样翡翠洋绉纱的裙子,笑着说:“这颜色太花哨,我这把年纪了,哪还穿得了这个。倒是林丫头可怜见的,溶儿也不知道体恤人,年轻媳妇儿又爱俏,不如给她罢了。”

罗氏只好让人抬着箱子,往萼绿馆来,初春的寒意还没有消,穿过了几重院落,残花已经开败了,烟霞般的颜色沉淀下来,铺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种花叫别角晚水,开得犹比别的晚些日子,因此格外难得。紫鹃在廊下给鹦鹉喂水,远远的瞧见她来了,忙叫人打起帘子。

黛玉这几天睡不安稳,夜里失寐,所以总打不起精神来。吃了晌午饭,就伏在炕桌上描绣样儿。罗氏不敢惊动她,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去,见她穿着家常的小夹袄,头发松松挽着,几绺流海散了下来,一脸的温和。

“妹妹这一向好些了?”

黛玉因她时常到这里来,所以也很客气,亲自起身让了座,道:“娘娘请坐吧。”

“不忙不忙,你坐着,我也是顺道路过,想着三两天没来了,进来看一看。”罗氏说着便在炕边坐下,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只管打量着她,“最近天也暖了,要多出来走动,老这样闷着怎么成?”

“娘娘说的是。”黛玉依然很客气,“想必是我习惯了,不大觉得。”

“也怨不得你,说起来你也真是不容易,这么孤伶伶一个人,要是我,只怕早就闷出病来了。”亲热的挽着她的手,说,“以后常到我那儿坐坐,我也闷得慌,正愁没个说话的人。”

黛玉嗯了一声,却听她又说:“今儿也巧了,我刚从宫里回来,蒙太后垂爱赐了两件衣裳,样子倒是好看,就是腰身做小了,白放着怪可惜的,妹妹也别嫌弃。”

说着罗氏拍了拍手,叫人把那箱子抬进来,亲自拿给她细看。黛玉知道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过顺水推舟,卖给她个囫囵人情。可毕竟不比贾府里头,她也不好推辞,谦逊了几句,便叫紫鹃收下了。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罗氏看她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秀淡的双眉拢在阴影里,神色很安静,看不出半点心思。对她现在的状态,罗氏似乎很是放心,也十分的满意。

“你这焚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天太冷了,我不用那些东西,想是养的寒兰快开了吧。”黛玉随口说。

“喔?”罗氏笑道,“我屋里也养了两盆卡特兰,说是从什么西洋贡来得,还不及你这个香。”

“娘娘若是喜欢,就尽管抱了去,我这里药火气培着,倒把好好的花儿都熏坏了。”

罗氏听她这样说,便道:“你不知道,我屋里也养了个病号呢,前儿畹云的爹死了,我好心让她回去送殡,没想到染了一身的病。这会子又请大夫又吃药,还总不见好。”

紫鹃听到了,忙插嘴道:“是什么病?怕是药下不好了,也不对症。”

“正是病的奇怪,起先以为是女儿痨,后来又说不是,听张太医的意思,她这个症候跟鼠疫很像。传说是从狱神庙闹起来的,死了不少人,还编了首歪歌,什么‘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

“狱神庙?”黛玉微蹙了眉头,“你们上哪里听来的,这消息可靠么?”

罗氏愣了一下:“怎么……王爷他没告诉你?”

她话音没落,就见黛玉的脸色“刷”一下全白了,肩头微微颤拌着,仿佛突染重疾。紫鹃忙赶上来扶她,一面给罗氏使眼色,罗氏也吓得不轻,这才回过神儿来,马上改口道:“嗳呀,你瞧我这记性,妹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宝兄弟福大命大,有神佛庇佑着,定然不会有事的……”

黛玉心里一阵发寒,脸色越发的苍白,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紫鹃伸手想去挽她,却被倏然推开了。她努力平缓着气息,忍着胃中翻涌的冲动,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不,王爷在哪儿,我问问他去……”

谁知走了两步路,她就猛然停下来,脚下软的站不住,紧接着身子晃了一晃,那青灰色的地砖逼到眼前,隐约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贾宝玉的死,与本王有关?”

水溶这句话说完,目光依然望着他,没有半分闪烁其辞的意思。

周纶掏出袖中的手巾,擦了把汗:“不敢,卑职只是奉旨办事,眼下大理寺问我要人,我既为本案廷审,总要给一个说法。”

“那么你就把责任推到本王身上,既保住了你周纶的清名,又还大理寺了公道,这一手算盘打得着实精明啊。”

周纶的脸这下彻底白了:“没、没有,下官并无此意,只是狱神庙的典狱官说,王爷那天曾去探过监,当晚贾宝玉就暴毙而亡,若说没有关联,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好,”水溶点了点头,“你既一口咬定是本王,那么我来问你,他是何种死因,饭菜里可曾下毒,身体发肤可曾受伤,死前可曾受过严刑拷打?”

“这……”周纶苦笑了下,摇头道,“这倒不曾。”

“那他尸首何在?死因查清了吗?”

“听那典狱官说,有可能是闹鼠疫而死,因为怕传染,不能停尸太久,当夜就送到化骨亭烧了。如今死无全尸,查无对证,下官……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水溶哦了一声,说:“死因都查不出,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本王?”

周纶被他问得接不上话,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周大人,你我同朝为臣,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抛开别的不谈,以我和贾家的交情,去狱中探友,送一顿便饭给他,这也算过分么?再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杀他有何益?难道就凭我在狱中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定我图谋不轨吗?”

“不,王爷误会了。”周纶慢慢地说,“这个案子说到底,是上谕命我来监查,谁要插手了,那就是跟皇上作对,忠顺王其志不小,不说王爷应该也知道。你要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水溶立刻变了脸色,倏然转过身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纶垂下眼睛,并不看他:“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不妨挑明了。贾宝玉是死是活,我廷尉府可以不追究,但忠王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他们以此为借口,上疏朝廷,参王爷一本……”

“你这样说,是怀疑本王,还是怕他们上了疏会替我顶罪?”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截了当,周纶有些尴尬,低下头道:“总之,王爷要是主动跟忠顺王和解,投靠到他门下,那么亡羊补牢,恐怕还为时不晚。只要他不追究,我自然有办法瞒下去。”

“呵呵,原来闹了半天,你是来替忠顺王当说客的?”

周纶道:“也不全是。如今边关战事四起,皇上已经有意,派人去镇压藩地。王爷你想一想,东平王的靠山是忠顺府,南安、西宁两王均已战死,剩下谁去镇藩?

水溶挑了挑唇角,突然极轻蔑地笑了:“你这话错了,自打我十八岁迈入朝堂起,就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等到皇上哪天瞧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样不求任何人。”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太固执了,也不是件好事。”周纶叹了口气,“王爷你为什么插手这件案子,我也不清楚,不过以你的做派,绝说不上是心慈之人,来日不多了,不妨再仔细想想。”

水溶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人生在世,固执一回,总比后悔了好。”

周纶看实在劝不动他,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揖了一下,“下官婉言相告,王爷既然不想听,那就告辞了。”

等背后的脚步声消失,他才转过身来,此时已近了傍晚,余晖在他面上慢慢地展过,仿佛镀了一层阴翳的青灰色。望着远方,他眼中敛着深光,无声地笑了。

那天柳湘莲的话响在耳畔:王爷放心,只要化骨亭收了人,咱们这场赌就赢了。

死无全尸……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查个天翻地覆。

“唏律律……”一阵马嘶,来人从马背跃下来,水溶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忙皱眉问:“是谁打发你上这儿来的?”

“老太妃发话了,让您赶紧回去,少夫人出事了!”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水溶心里一慌,顿时乱了方寸,也顾不上多问几句,匆匆往回赶。此刻北静府里乱成一团,才进门就听见人声嘲杂,多少双脚步晃来晃去。他几步跨过院门口,看到罗氏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站在游廊外和紫鹃说着什么。

他加快了步子,正欲径直进去,心念一转,便侧过脸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氏低着头,嘴唇微微蠕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更奇怪的是紫鹃,和他的目光一撞,立刻仓促的垂下眼,莫名其妙地有点窘意。

“赶紧进去吧,太医在里头等着呢。”罗氏似犹豫了一下,将他往里边推。

堂内亮着灯火,守门的侍女站在那里,正拿着银剪在剪烛花,一见他进来便笑着福了福身。身边七嘴八舌的奉承声、杂沓的步声,说的说,笑的笑,很快就朝他拥了过来,气氛倒比过年还热闹。水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想不明白。

“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老太妃微微笑着,拉了他的手说,“跑到哪儿去了,这早晚才来,就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说一声儿,人家知道了像什么话?”

“母亲!”水溶打断她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人呢?”

“王爷稍安勿躁,”太医伏在他背后道,“臣已经替少夫人把过脉了,没有大碍。”

水溶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稍稍落地,就听太妃又说,“你还有脸问,快当爹了都不知道,林丫头遇喜了!”

他有些发怔,仿佛有雷轰然击在耳畔,周围的欢声和笑语,都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那声音飘忽不定,任他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很久也没弄懂。他有些烦躁的转过头去,极力控制着自己,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狂喜与悲痛错综填堵,快要把心炸开了一般。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曾经不止一次有过的念头,现在真的成真了。他以为要穷尽一生,守着没有期尽的无望,永远等不到她转身。可是现在,终于成真了。

第25章 廿伍

“这什么这?”太妃看了一眼他的样子,终于噗地笑出来,“瞧把你乐的,这种事情还有假不成?”说着转头给太医打了个眼色,太医领会了她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对对,是臣亲自给夫人把的脉,千真万确是喜脉,错不了的。”

他张了张嘴,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嘴唇颤了好一阵,依旧说不出话来。似乎在空朦中过了很久,才渐渐的清醒过来,一时百味陈杂,只来得及说了句:“我有孩子了……”

“恭贺王爷,王爷大喜!”满室的人都跪了下去,道贺声响成一片,水溶也没顾上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恍恍惚惚站着,仿佛被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喜讯,压得透不过气。起先他是反反复复劝过自己的,就算这辈子无所出,也不要紧,只望着她能安下心来,就能弥补这桩憾事。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的恻然,如今都烟消云散。

他猛然悟了过来,一把推开身边拥挤的人群,转身向门外奔去。

“啊——”不知道是谁失惊地叫了声,将门槛外的罗氏吓了一大跳,她很想抓住他,可是在触到衣角的刹那,他已经跑得很远了。她只好在门口站住,望着那道背影出神,眼看他雪溶一般消失在视野尽头,连带着那半句“王爷当心”也生生堵了回去,不可挽回了,心里蓦地涌出一丝委屈,她知道再也等不到他回头。

“锦娴!”太妃在背后叫住她,搂住她发抖的肩膀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一口气跑到萼绿馆的小门上,如他所料的那般,门是虚掩着的。里头的人影在窗纸上一晃,微弱而清晰地映了出来,水溶微微喘着气,有意放慢了脚步,心也跟着从剧烈跳动中,一点点平复下来。

长吁了口气,他犹豫着探出手去,此刻倒有点着慌,在空中顿了一会,“砰”地推开门。婢女们慌里慌张地行礼,彼此压抑着窃笑,被他挥手止住了。紫鹃见他进来,不由将内室的帘子挑高了些,朝旁边呶了一下嘴。转身才看见黛玉坐在榻上吃药,烛影摇红,照着她那头光华可鉴的青丝,緺云一般堪堪垂在眼前,多像是新婚那晚的红罗帐,她就安静的坐在里头。

水溶咳了一声,脚下就不自觉顿住了。见气氛变得如此暧昧,紫鹃瞅了他一眼,带着婢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随着门轻轻扣上,水溶再也耐不住那兴奋,猛地跨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可她那边倒没什么反应,半天没有觉出动静。

水溶想她自然是知道了,多半是害羞,便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轻轻吹着气:“别生气了,前几天朝务太忙,我实在脱不开身,现在好了,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黛玉挣扎了一下,推开他,反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

水溶满腔的喜悦被那眼神逼了回去,有心想去问问她,又觉得无从问起。他先是怔忡了片刻,突然间想起来,这几天都是在罗氏那里过夜,可能冷落了她,不由笑道:“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以后当娘了怎么办?”

黛玉听到“孩子”两个字时,眉头不自禁地皱了一下:“嫌我不好,你去找个懂事的,不就完了,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水溶的面色微微有点僵,但那抹不豫很快就过去了,他笑着去搂她的腰:“跟谁学得这么刻薄?这样下去还得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正欲朝她唇上吻去。然而那腰上传来极为抗拒的一拗,分明不肯迎合他的冲动。

“你……”水溶腾地站起来,不过一刹那,欲念就被扫得干干净净。他在床边来回踱了两步,却又不知端底,突然转过头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黛玉没有立时回答,她盯着药碗中轻荡的柔波,淡然地道:“问我呢,那你老实明白的告诉我,有没有事瞒着我?”

水溶听她话中似乎有话,不觉心下一震,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怎么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你还要瞒多久。”等屐好了鞋,黛玉才慢悠悠地下得榻来,从他身边掠过,连她的声音也是慢悠悠的,飘然落入他耳中,“你忘了,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去刑部打典赎人也好,去……救他也好,你都肯依我。如今狱神庙死了那么多人,你是早该知道了罢,可你为什么不说,还叫下人们瞒着我,这安的是什么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还真把水溶给问住了,按说狱神庙的事他从未跟人提起过,就是出去的那几个小厮,也是拿钱封了嘴的,就怕有人给她泄底。怎么莫名其妙的,还是让她知道了。

其实宝玉出家的消息,倒也不是存心瞒着她。一则,在廷尉府和大理寺的双重夹击上,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旁生枝节。再则,她又是个急性子,对宝玉到底还有几分旧情未了,加上如今有了身孕,乍听到这个消息,只怕难以承受得起。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郁结难消,胸中莫名其妙涌起一阵烦焖。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口里念的还是旁人。那小子有什么好,不过一个纨绔子弟,也值得喜欢成这样儿?

“我不是有意瞒你。”水溶走近了低下头,在她耳鬓轻轻一吻,抚慰般的轻声道,“你放心,他现在好的很,比任何时候都好。你这样无缘无故的跟我赌气,也太不像话了,今儿且记下,回头再敢胡闹,我就……”

“就怎么样?”黛玉骤地侧过脸来,看着他怏怏举起的手,似乎一巴掌就要落下。

“就……就……”水溶结巴了一会,似地觉得有几分难堪,抓了抓头发,这才涎着脸皮道,“我就只好认命了。”

说的黛玉“哧”地一声笑了,就再也板不起脸来,只是干瞪着他:“呸,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水溶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竟然觉得分外动人,不由牵动嘴角笑了笑:“对呀,不知道是谁又哭又笑的,也不害臊。”

“其实我前阵子去过狱庙,人已经被大理寺提走了。听说他那夫人薛氏……”水溶说到这里顿了顿,瞟了黛玉一眼,半晌才道,“怕是也有了,在亲戚家里寄养着,这两日就快生了。这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我只怕耽搁的久了,对你将来不好。”

黛玉很是怔忡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像有把细沙在心里揉搓,起先不觉得,慢慢地才觉出痛来。这样的结局,她不是没有料想过,此刻一经说出来,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就像一路从天上摔下来,固然疼痛万分,心里却也就踏实了。

“对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水溶怕她徒增烦恼,有意说些话岔开。从袖中掏出那只青纱匣子,打开了,取过那一双墨玉镯子,亲自给她笼到腕上。她的腕骨极小,纤细地随时都会断掉了一般,他捏在掌里顿生怜意,便是更觉得心疼。

“以后多吃点儿饭,都瘦成什么样了?” 水溶看她略有忧虑的样子,便凑到她耳边说笑:“这个叫姻缘套,套住了,你就别想跑了。以后你要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再不许东想西想,等我们有了孩子,一定要请最好的私塾师父,不,那些老头太迂腐了,各个食古不化,还是你教他读书识字,我教他安邦定国,将来必有出息……你说好不好?哎,我现在想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傻气?”

水溶低着头,只顾着絮絮叨叨说些没要紧的话,他本来是等她发顿脾气的,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定定瞧着他。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颇为无趣,只好咧唇笑了一下。

“算了算了,想的这么好,指不定还是个女孩儿呢?女孩儿也挺好,像你。”

“若是生了个女孩儿,你还会再娶吧?”黛玉突然问了句。

水溶不易察觉地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从背后将她拥到怀中,低低笑道:“你这是不放心我,还是在吃醋?若是个女孩儿的话,你就勉为其难,多生他几个,反正一生还这样长,我们有的是日子慢慢熬。”

黛玉埋在他胸口,听着那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仿佛找到了某种可以依归的东西。一生还这样漫长,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失去的终须要失去,所幸千帆过尽,还有个呼吸相闻、心意与共的人守在那里,这何尝,不就是一种福气。

“胡说八道些什么?要生你生,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我……“水溶被她逗得笑了,“我一个男人,怎么去做女子之事。”

“怎么不能,便是你不能,你那些素日相好的,焉知她们就不能。”

“好呀,才说饶你,这就又来了。不让你知道些利害,岂还得了?”说着搂了她的腰不顾那抵抗,就将她整个地压到床上,身下堆叠着金线捻就的牡丹被褥,绵软软的一片,连心也软软的。他垂下头来,正撞见她眼波清柔,与他的目光短短地接触了刹那,便觉得顿时火燎一般烧起来,烧得五脏六肺都似在煎熬。

“你涂了什么脂粉,真好闻。”他趁势凑了过去,在她颈窝里轻轻嗅着,黛玉被他嗅得发痒,似乎能感觉到那气息喷到鬓畔,顺着耳根和下颌游去,身体里好像寒暑交替,一阵冷一阵热,她从小怕痒,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使劲推着压制在腕上的重量,可那重量似乎有千钧,怎么也推掇不开。

“快别闹了。”黛玉忍着笑说,瞥见他脸上的笑容,更是恼也不是,漠然置之也不能。水溶并不理会她,反而双臂环住她的腰,将那身子搂得更紧了点,用力抱着:“我不放,放了你就跑了,除非你答应我,这辈子都一直陪着我,一步也不离。”

“胡说些什么,再闹我就恼了。”黛玉急了起来,无奈又拗不过他的力气,低头便朝他肩胛上咬去,水溶反应的倒快,一偏头躲了过去,反手拧住她的下颌,浓冽的长眉也紧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要人,上次咬得印子过了个把月,还没下去呢。”

黛玉看他笑的一脸得意,心里虽然又气又窘,嘴上却不能答腔。平日里伶俐惯了的人,却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又过了一会,水溶试探地用手肘去碰她,她却一收胳膊,赌气不理他。

“好好的又生气了?都是我不对,总成了吧。”他掳起袖子,将手背递到她跟前,“喏,要还不解气,给你咬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