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瞟的他有点心虚,水溶这会子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没话找话地道:“还在生气呀?”她迟了一会,才颇不耐烦地迸出个字:“嗯。”

“那你方才在笑什么?”他忍不住揶揄。

“我方才哪里笑了。”她也一反常态地回嘴。

“你脸上没笑,可是心里在笑,我从你那眼神儿里,看得一清二楚。”

黛玉忍了几忍,耐不住那笑意,还是从眼角深处溢了出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蓦然将他的心思都搅乱了。他情不自禁地伏下头,用嘴唇轻吮她的耳垂,哄着她道:“听说你学问好,我正有一惑不明白,你给说解说解。残唐五代以来,我最不喜欢晏同叔的词,偏他的小令里有两句极好,不知你看过没有?”

黛玉不知他卖得什么关子,便追问道:“哪两句,念出来听听。”

水溶顺手将一绺散发拨开,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说:“《珠玉集》里说的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我知道你还想着他,不要紧,我可以等你,不过等太久了,会伤心的。”

他的声音沉郁入骨,在黑暗中悠悠地荡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嘴角含笑,情意绵绵,语气里尽是旁人不曾听过的温柔。那目光在她脸上一绕,她心头不由有点发软。

她敛低了眼睛,说:“其实我……”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出声。

“别……”他低头吻着她的脸颊,将她按了下去,“不喜欢也不要紧,别说出来。”

第26章 廿陆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因着三月里下了场桃花雪,暖的比往年都晚,寒食以后,渐渐热了起来。晚春正浓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这是春末夏交惯有的淫雨,个把时辰就过去了,总是捱不长久。

一刻钟后,终于云破天青,雨哗哗地顺着屋瓦往下淌,瓢泼般的势头却伏低了下去。这样春雨轻寒的午后,梨树下残瓣如积雪般铺了一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花拂地的声音。

正值歇午觉的时辰,一排六角格的窗子都敞着,暖风扑扑地吹到身上来,黛玉不禁见了困倦。叫人把枕榻设在走廊下,又怕受凉,榻前下了帘障子,拉起一挂银红的霞影纱,远远看着好似云影在上悠然徘徊。

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人蹑着步子走了来,一面伸手推她。热热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像块烙铁似的,仿佛要把那两层罗衣都烤化了。她正迷迷登登睡着,只当来人是紫鹃,翻了个身,仍是不曾理会的意思。

“还睡呢,也差不多了吧。”那人微不可闻地一笑,捡起柄身边的鹅毛扇,在她鼻端搔了搔,黛玉被他撩拨的睡意全无,不觉睁开眼来,就见水溶站在跟前,一双笑意清澈的眸子,被他背后的阳光罩在树影里,微微有些发虚,只余下夺人眼目的柔意。

“大冷的天,你还在风口上躺着,仔细冻着了。”水溶在床边坐下,伸手将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子掀开了去。黛玉撑着身子起来,一面挽着头发,一面说:“刚洗了头,这会子才晾着呢,谁知道就打起盹来了。”

水溶看着她理鬓,微笑道:“你可真懒,也不看什么时辰了?这几天胃口不好,还敢这样躺着,不怕睡出病来。赶明儿叫太医给你瞧瞧,有没有毛病?”

“我哪有那么娇贵,不过躺着歇一会儿,会有什么毛病?”黛玉将手绢压在唇上,咳了两下,“你现在越发的啰唆了,像个老妈子一样。”

水溶听她这样说,不觉摇头笑笑:“别这么任性,太医说你胎气不足,要多注意身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怕会伤到孩子。”

黛玉轻轻应了声,低头看见自己腹部隆起的弧度,伸手抚摸,已经四个月大了。那里头有小小的胚胎在成长,固然掺了他一半的骨血,到底是她的孩子啊。也许从此往后,这就是她一生一世的倚仗。

是从什么时候起,心思被他牵绊住了呢?好像有什么在坠着她,往更深处的深渊坠下去,她一直以为,某种感情只要视而不见,只要不开口承认,那便不是真的。可那感情像是毒瘤,从心里长出来,紧紧地把她缚住。似乎什么已经渗入骨髓,让他们之间有了血肉的牵连。

越女暮做吴宫妃……以此看来,那梦里的签倒真是应验了。

她出了一口气,有意将话岔开:“不是说外头有事,今天不过来了么?”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东平府上做寿,我不放心你就推了。”他说的平常,谁都知道四王之间明争暗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动辄就关乎性命。东平王素来与他不和,这趟寿宴岂是想推就能推的干净。私底下那些事情,黛玉虽然不甚明白,心知是为了她才这么做,不觉有点儿愧疚。

“我这里很好,照顾的也周到,你以后不用天天过来了。”她顿了一下,瞧看他额头上满是热汗,便拿绢子替他沾了沾,“中午热成这样,你又来做什么,瞧这一头的汗,晒坏了如何使得?”

其实天气虽炎热,他面上还算清凉,让她这样一折腾,倒是心跳得扑通扑通,热的越发厉害了。水溶听她的口气,分明是在关心自己,这话拿几分羞怯,几分迟疑的语调说出来,让他很是受用。

于是低头忍着笑道:“我反正都来了,总不能再回去,再说这里半个人也没有,若是饿了渴了,有谁来管你?”

“不是有紫鹃么?刚打发她取药去了,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也不成么?”他忍不下去,压着声音闷闷说道。自从知道她有孕以来,他每天忙得昏头转向,甚至连觉也睡不安稳,时常半夜里醒来,给她偷偷的掖被角,又怕她夜里害口,总是在临睡前沏一壶果子茶,放在床头备着,等到吵着要喝时,亲自在怀里焐热了再给她。有时黛玉发现了,心里不忍,也说过他几次,可他还是执意要如此,说下人们笨手笨脚的,交给旁人不放心。直等到十月之后,看着孩子平安落地,十年二十年,一直这样忙活下去。他爱这个孩子,爱到胜过自己的命去,可她并不知道,他其实更爱的人是她……

“最近天也暖了,难为你这样辛苦,一天夜里起来好几遍。”

水溶听她这样说,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吵醒她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紧,想是我夜里熬惯了,醒着也是醒着,太医说你离不开人,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就搬到外间去。”

“算了,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黛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转头又看了他一眼,不觉勾起唇角,脸上浮起微笑。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对着他笑。自从相识以来,从没见她真心实意地笑过,好像心里装着很多事。可是这次却不同了,是真的在对着他笑,那样的笑容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竟连身后落瓣如雨、残粉似泥的春景,一时都模糊不清起来。

很多年以后,在无数个数也数不清的夜里,他千百次的回想起来,生怕遗漏了任何瞬间。

“看着我做什么?”黛玉被他看得久了,就有些不自在,似是有无限羞意在里头。

“没什么,”水溶收了目光,正色道,“其实你应该常笑的,这些日子以来,没见你怎生笑过,总觉得……没照顾好你,是我的罪过。”

“怎么又说这些话?”黛玉不想听下去,很快打断他道,“说好不提的,都已经过去了。”

“好,好,不提不提。”水溶说到这里也煞住,知道有些话,她未必真听得进去。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只听她说:“今儿谁给王爷梳的头,乱成这样了,我替你重梳好不好。”

等把文具奁匣搬来,开镜一看,他鬓角的头发果然乱了。多年养成的癖好,让他素来注重容止,这会子经她提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了。黛玉帮他除了巾幞,打开头发,拿梳子一寸寸的篦过。他的发质很清整,大约是才洗过的缘故,这样热的天气,也只有一点儿淡薄的香气。她依稀记着,以前宝玉也常闹着头痒,有皂角和猪苓不用,偏偷偷用姐妹们的头油,永远有一股子甜的发腻的味道。

“你以前,也常给他这样梳吗?”

黛玉听见这话,停了手中的梳子:“不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水溶低头笑笑:“就是突然想知道,等哪天我老了,你还会不会这样给我梳头。”

她没有答话,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牙梳一路捋着,指尖轻轻划过他饱满的额,到直挺的鼻梁,再到微抿的唇角,这条线挺拔如刀刻,纵是再过几十年,也英秀不减分毫吧。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心头微乱,一绕又转开了。

一根长发垂落下来,在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两鬓已经悄然染了风霜之色。而立未到的年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老了。

感到头皮蓦然绷紧,水溶抬头问:“怎么不梳了?”

黛玉低声回道:“王爷,你头上有白发,我来替你拔了。”

“不要拔。”水溶按住她的手背,笑着拍了拍,“随它去吧,这才叫白头偕老啊。”

她心里“怦”地一声,像琴弦拨到最后一抹的尾音,刹那间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匆匆为他裹了巾幞,取下咬在嘴里的簪子,一面用力将头发别紧,扎进绾好的髻里。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角有点湿,就差掉下泪来了。

水溶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嘴角忽而挑出一丝笑:“你猜还有多少天?”

黛玉不大懂他的意思,便问:“什么多少天。”

“离我们的孩子出世,还差半年零一天,也就是说,你还要受半年零一天的罪。”

水溶淡淡一笑,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以前听我娘说,怀了孕的女人很辛苦,等熬过这段日子,我可得给你记头功呢。”

“什么好处?难不成真封我个王妃。”黛玉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细如蚊蚋。

他似乎被这话激住了,慢慢直起身子,回过头看她。一股近乎赌气的神情,萦绕在眸子深处。黛玉被他看得发怵,仿佛有什么从头顶贯穿下来,令她不禁有点胆寒。

“你可不要逼我,哪天真给你讨个诰封来,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黛玉哧的一笑,拿梳子敲他的额头:“罢了罢了,说得跟真的似的,明儿你若娶一百个,也讨上一百个不成。再说这府里已有了个王妃,我算什么呢,何必去讨那个没趣。”

话到最后,她收敛了笑容,慢慢叹了口气。水溶听着不是滋味,有心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接口。早在七年前,下旨赐婚的那一天起,命运就是满弓的箭,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喉头抽动了一下,忍不住将她搂的更紧了些,用尽力气抱着:“我知道,如今说的再多,你也是不肯信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等过个三五年,孩子也大点了,我就寻个因由,向皇上请辞,外放到江宁去做个巡抚,反正官场早就腻了,不如求仁得仁,落得个逍遥自在。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嗯?”黛玉偎在他怀里,只觉得有如火在烧,心底最软处一片黯然。他的下颌挺在她头发上,硌的有些生疼。那温软的呼吸却像雪绒花一般,暖暖地拥了过来。她靠了一会说:“那王妃怎么办?”

水溶想了很久,说:“她毕竟于我有恩,在名义上,永远是我的正妻。至于旁的……我实是无力再还了。”

黛玉摇一摇头:“便是她真应了,太夫人也绝不会答应。你走了,留下这么大的家业,让她们怎么好生过活?”停了停,她抬起脸说,“你还这样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远,若是让我带累的,背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也太不值了。”

第27章 廿柒

太不值了?时至今日,在这样背腹受敌的局面下,你以为我还有路可退么?

他在旁边冷笑了一下,转头看着她,静静地说:“有什么值不值?连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黛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沉下头去,一时无言以对。只听他压低声道:“你不用怕,凡事我担着,不管以后会怎样,我是为了我的心。”

我是为了我的心。

……很多年前,在她还懵懂无知的年岁里,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两小无猜意缱绻,梅影横窗共墨笔。他红着脸争辩,我也是为了我的心。而如今,事过境迁,在另一个人面前,她恍惚听着,只有喉头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泪扑簌簌就直往下落,她不敢想,也不能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甚至忘了疼。水溶看她垂着脸不说话,伸手将她的肩扳过来,她讷讷地将身子往后一避。他手上加劲,俯头将唇贴在她的眼上,去亲吻她脸上的泪。他的唇温暖灼人,动作轻柔,忍不住将她抵在自己身下,一吻再吻,不依不饶。

趁着换气的功夫,水溶凑到她耳边说:“那天晚上,我问你有没有动过心,你说假话了吧。”

黛玉咬住下唇,心尖上略微一颤,低头错开他的目光。

看着她失措的样子,水溶叹了口气,放开手说:“真是不解风情,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黛玉被他问得急了,正想着推诿一阵子,忽见他身后的树影掩映,像是藏了个人,不由背过身去,小声唤道:“别闹了,有人。”

一句话提醒了水溶,他蓦然转头,也着实吃惊不小。只见那株梨树下花影错落,隐约有双脚不安地抖着,哆哆嗦嗦,看得十分清楚。水溶本来正在兴头上,被人这样一打搅,心里陡然恼怒起来。他哼了声,紧紧锁起眉头道:“还不滚出来!”

那人吓得一惊,从树后慢吞吞地探出头,骇然跪在他脚下。黛玉隔着纱帐打量那人,见他有些面生,下意识往水溶身后避了避。

“嗬,是你?”水溶挑起眉毛,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这人名叫京儿,原是账房里一个管事的,今天也是授命来传个话。没人通报,就急着要闯进来,不想刚撞上那一幕,正见到两人在凉榻上亲热,他就慌张起来,心知王爷素来的手段,不会轻易饶过他。

“王爷饶命,小人不是有心的,是……王妃派小的来传句话。”

“亏你好耐性,在外头等那么久。”水溶并不动气,却问道,“什么事,急成这等样子?”

京儿听他语声有异,立刻有所察觉,定了定神道:“回王爷,也不是多要紧,府里采买了一批下人,王妃说名单都已勘定了,等您过去挑几个中意的。”

水溶淡淡道:“这种小事,让她自己拿主意就好了,还有别的么?”

“还……还有,宫里的赵公公才派人来,说都办妥了,请王爷尽快去一趟。”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他长出了口气,起来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些天烦事缠身,着实有点吃不消。黛玉看他面上微露倦色,不自觉的将手放过去,在他掌心抚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手指漠然冰凉,在这春末夏交之际,依然冷得几欲透骨。

水溶只好抬起头,对她勉强一笑:“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我晚会儿再过来。”

黛玉听到这话,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也好,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水溶嗯了声,已经不知察觉地松了手。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眼看过了半条回廊,她才坐下来,一时失了神。多么荒唐,她发现就在这刹那间,居然隐隐期盼着,他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这念头,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曾经这样期盼过。

天已微凉,玉蝉在树顶声声嘶鸣,黛玉垂下眼,掩住几声带血气的咳嗽。

从萼绿馆出来,已是日落时分,两人在抄手游廊里信步走着。水溶忽然脚下一顿,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交待你的话,都明白了?”

“明白了,”跟在后头的人赶紧回话,“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

水溶笑了笑,自顾着说下去:“那倒也罢了,你答应的虽好,背地里去说了,却有什么难处?”

“王爷饶小人一命,就是疼小人了,哪里还敢多嘴。”

“那最好,不管她许了你多少好处,只管牢牢闭住那张嘴,敢有一个字泄出去……”水溶的眼光在他脸上迂回一瞥,京儿正巧抬起眼来,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赶忙屈膝,跪在地上道:“王爷放心,就是天打雷劈,小人也绝不敢声张。只是王妃那边,我委实不好交待。”

水溶不耐烦道:“那边要问起来,你只说本王赴宴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这会子没功夫和你磨牙,快去备轿来,我这就进宫一趟。”

“是,是。”京儿赔着笑,在旁边哈了哈腰。

约莫过了酉末时分,京儿才敢去回话。还没进门,就听见前堂里笑声迭起,罗氏正陪着太妃在用晚膳,一见了他,便问:“怎么王爷还没回来?”

京儿叩头道:“回娘娘,想是东平府里人多,一时被绊住了。”

太妃听他这样说,心中有几分疑惑:“这就怪了,才东平府打发人来说,并没有见着人影,怎么就被绊住了?”

京儿看瞒不下去,只得道:“不是小的撒谎,王爷本是要去的,半道上碰见了赵公公,又被宣进宫去了。”

“那就该打。”太妃撂下筷子,“派你们过去,原是要好好服侍的,既然没有去赴宴,为什么不说实话?只怕这里头,必有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太夫人也别骂他了。王爷不回来,自有他的道理。”罗氏长长叹了口气,停了一停道,“别是躲着我才好。”

老太妃知道她素来端和,当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心里憋着委屈。便向她笑道:“听听,这话是怎么说的,他那里吃穿用度都要你来操心,不谢也就罢了,哪有这个道理?”

罗氏并没有答话,这些年心似枯井,便是有半分涟漪,也早已消磨殆尽了。明知他心里藏了个无底洞,还是盼着有填满的一天,可日子久了,连最后的执念,都已经麻木。

长久以来那些深夜,每逢从梦中转醒,隔着枕头看他,总觉得很冷,冷得穿肠入肺,像是块顽固不化的冰,除了那个人,谁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个影儿。

老太妃倒是体贴,没有多问,只拉了她的手说:“也别多想了,你们岁数还轻,这辈子还长远着呢。明儿叫张太医过来,给你也瞧一瞧,开副温补的药。听说他那药挺灵的,淳妃才吃了两记,这不就坐了头胎了。”

罗氏听了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脸上难得红了红。“不……不是药的事,若果真灵验,吃了这些年也早就好了。”

太妃似吃了惊:“难不成他——”

“快有半年不常来了。王爷待我素来就淡,偶尔过来,也是匆匆吃了茶就走,如今更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罗氏说到此处,一时悲从中来,生生把后头的话咽下去,断线般的眼泪就直往下滚。

“唉,这也怨不得他。”太妃叹道,“溶儿这孩子,打小心里就有主意,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为娘的,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气。旁的我倒不怕,就怕他对林丫头心太重,林丫头的身子又是这般弱法…… 难保能长久呀……”

罗氏拭了泪:“我看林妹妹福分过人,如今又怀了胎,王爷体贵命硬,时时看护着,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太妃摇头道:“话是这样说,可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若是侥幸把孩子生下来,也难保能挺过这一关。”

话犹未尽,却没了下文。此时蝉鸣燥热,烛火红红地波动着,吞吐着夜色。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扩散开来,浓香逼仄,压得人连喘息都那么难。罗氏顿觉得憋闷,转头对身边人说:“你们下去吧,这里人多气味杂,太夫人受不住。”

身边奉茶、打扇的丫鬟们领了命,相继出去。摒退了众人,她这才忐忑不安地道:“若果真保不住,那可如何是好?她万一要有个好歹……”

太妃打断她的话:“怕什么,当初迎她过门,你打的不是这个主意?”

罗氏被堵得说不出话,太妃见她这样,索性将话挑明了:“你不用怕,人是你帮他选的,将来孩子出世,纵不是骨肉至亲,也要唤你一声母妃。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把孩子给你留下,以后入了宗谱,就当是嫡子来抚养。”

“这……”罗氏惶恐万分,转念又一想,“这……王爷能答应么?”

“等临到关头,不由他不答应。”太妃微笑着点头,一手按在她背上,“你信我的话,这样以来,对谁都有好处。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必不会亏待你。总不能以后承袭家业的是个庶子,没得让人笑话了去。”

“那……林妹妹那边……怎么跟她交待?”罗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唉,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为溶儿再多添几个。往后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太妃叹了口气,按住眉穴说,“打小看着他长大,可从来没让我这么费心过。

第28章 廿捌

“唉,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为溶儿再多添几个。往后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太妃叹了口气,按住眉穴说,“打小看着他长大,可从来没让我这么费心过。为了个女人,生出多少事来,这是造的什么冤孽啊?”

“娘你别气,气坏了身子如何使得,我以后都听你的就是了。”罗氏忙搀住了她,在旁边劝道。

从正堂出来,已近戌末亥初,擎灯的丫鬟在前头领路,罗氏默然走在后面,一个人慢慢思索。转过抄手游廊,接应的丫鬟畹云正巧赶过来,一连唤了数声,她才骤然回过神来。

“娘娘今儿是怎么了,跟失了魂似的?”

罗氏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问:“刚才太妃那番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畹云不敢有所隐瞒,如实禀道。

“那依你看,这事可有商量的余地?”

畹云想了一想,道:“说不好,少夫人的性情,娘娘你是知道的。若是她不肯答应,传到王爷那边去,只怕会弄巧成拙。况这孩子又不是亲生的,到底隔着一层心,以后长大了怕也难处。”

罗氏转念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这些年以来,长久期盼的不过是有个倚仗,偏偏命里无福。纵然她辛苦操持着这份家业,背地里亦免不了落人的闲话。水溶素来爱孩子,如今又这样看重黛玉,将来生了长子,哪里还有她的半分活路。想到此处,心里好不容易腾起的灼热,又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