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怔,似是不意又遇见他。

许是读懂了他眼中的那一抹轻嘲,女子脸色微微白了白之后,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就收了目光,微垂了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继续道:“我也不要任何酬劳,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可是我们已经不缺打杂的,你换算账吗?”掌柜的问。

“那识字吗?”掌柜地又问。

桑成风看着女子。

女子继续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还是走吧!”掌柜的抬起手臂,将女子落在他袖襟上的手无情拂掉。

女子有些失望,不过,却也没有再看桑成风,默默转过身,颓然地往大门口走。

外面雨幕成帘、天地一色。

桑成风眸光微微一敛,淡漠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继续拾步下楼。

这时,一个小二急急跑过来,“掌柜的,楼上的几个客人在投诉,说马桶里的夜香没倒,没法入住,要退房。”

掌故皱眉:“倒夜香的吴婶呢?”

“她家里有急事,下午回去了。”

“那现在......”

“我去,我去,我去倒!”

掌柜的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红衣似火动,从眼前一掠,直直朝楼上跑。

竟是他刚刚拒绝、让她走的那个女子。

女子跑得急切,就好像是去抢什么好东西,生怕自己晚了一步,被别人抢去了一样,掌柜的想要阻拦都来不及,忽然想起什么,掌柜的对着她的背影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一。”女子没有回头,回得清脆。

木质楼梯有些窄,经过桑成风的身边时,女子还差点撞上他。

桑成风伟岸身姿往边上让了让。

女子脚步不停,也未和他打招呼,“噔噔噔”而上。

身形交错的那一瞬,他看到女子脸上的那一份喜悦,不像是装的。

他怔了怔,下了楼。

楼梯上很多水,一路逶迤而下。

是方才女子衣袍上滴落的。

用过晚膳,桑成风便回了房。

因为他要的是客栈的上房,也就是最好的房,所以,条件还不错。

不仅独独一间,跟其他厢房隔得有些距离,还有两扇窗,南北通透,而且,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虽然书不多,但对于一个客栈来说,已是不易。

小二端来热水,他沐浴之后,便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倚在床头翻了起来。

暴雨初歇的夜很凉爽,也很静。

甚至连夏虫和蝉鸣都难得听到一声。

唯一清晰的便是自己手中书卷翻动的声音,一页一页。

忽然,门口传来响动,他刚抬起头,门就被人自外面推开,一抹身影走了进来。

烛火映着来人眉眼清晰,赫然又是那个叫三一的女子。

桑成风蹙眉,想起方才他在书架上挑书的时候,小二曾经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然后,退出去以后便帮他带上了门,当时,他挑书挑得入神,便也忘了栓门闩。

但是,就算没有栓门闩,进人家的房首先要敲门,这也是最基本的礼貌吧。

何况深夜,何况男女有别。

刚想冷声问向女子,却蓦地发现,女子就像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直直朝一个方向走。

江山如画怎及你笑靥如花【005】

是盥洗台。

木质的架子上放着铜盘,铜盘里还有半盆水,架子上方挂着布巾钗。

女子走过去,抬手就扯下了布巾,然后放进铜盘的水中。

桑成风没有动,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洗脸?

来别人的厢房洗脸?

这也太......

只见女子将浸湿的锦巾绞了绞,拧干,并没有洗脸,而是猛地转过身孀。

桑成风一怔,以为她终于发现了他,终于发现了屋里有人,也不吭声,就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谁知不是,她的视线并未朝他而来,甚至依旧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便举步走向房中的桌案,然后,用手中的布巾擦起桌子来。

桑成风震惊了。

来打扫的?

深更半夜来打扫?

而且,不用抹布,用他的洗脸巾?

桑成风合上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来。

可这样的动静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依旧擦得专心致志、心无旁贷。

擦完桌面,便蹲在地上擦桌腿。

擦完桌腿,又钻到桌子底下擦桌面的反面。

擦完桌面的反面,又钻出来弓着腰擦板凳。

桑成风就看着她。

她不吭声,他便也不出言。

静观其变。

许是掌柜的见她主动倒夜香已经收留了她,此时的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大红嫁衣,穿着一套浅青色粗布衣裙,长发没有梳起,也没有任何束缚,就披散着,因为她来回擦拭的动作,倾泻了满身。

桑成风收回目光,又轻倚在床头,看起书来。

看她能坚持多久,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忽然,来回的“咯吱”声停了,桑成风自书中缓缓抬起头。

原来板凳也擦好了。

那么接下来呢?

桑成风看着她,看着她直起腰身,丢掉手中的布巾。

对,是丢。

随手一掷,弃在地上,毫不顾忌。

瞟了一眼地上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布巾,桑成风皱了皱眉,刚转眸就愕然发现女子竟举步朝他走来。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女子竟然一边走,一边脱着身上的衣裙。

夏日本就穿着少,当上衣随着女子的动作,滑落在地上,露出紧裹玲珑的兜衣,桑成风一惊,终于再也淡定不了,沉声冷喝道:“你做什么?”

女子恍若未闻,依旧一步一步上前,还解着长裙的腰带。

桑成风大骇,猛地合书下床,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心中有着怒意,下手就有些不顾轻重,桑成风差点将她的手骨捏碎。

女子痛得皱眉,似乎才幽幽回神,转眸怔怔看向他,愣了半响,又缓缓垂眸看向自己的身上,看向自己只着一件短小紧致兜衣、裸.露着一大片肌.肤的身上,水眸中的神色也由一片沉寂,渐渐起伏起来。

先是懵懂,后是震惊,最后是愤怒。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响在静谧的房中。

她扬起另一只手骤然给了桑成风一个耳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桑成风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而且他探究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瞬息万变的眼眸里,对于她的举措骤不及防,就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巴掌。

女子惊惧又愤怒地看着他,喘息,扬起的手颤抖落下。

桑成风微微眯眸,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竟然打他!

冷冷地将她的手松开,他后退一步,寒声道:“该问这句话的人不应该是我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我的房间!你深更半夜跑到我的房里来做什么?”

女子怔了怔,缓缓转眸看向四周,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末了,又似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见衣衫委顿在地上,连忙上前拾起,慌乱地裹在身上。

许是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女子气焰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甚至都不敢抬眼看桑成风,只怯怯地对着桑成风的方向躬了一下身,低低道了句:“对不起”,便转身仓皇逃窜。

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桑成风缓缓抬手抚上自己被扇得发疼的脸颊,微蹙了眉心,怔忡。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打。

竟是如此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翌日清晨,桑成风下楼,就又看到了昨日看到的那一幕。

掌柜的又在驱赶那个叫三一的女子。

一个不愿意走,苦苦

tang乞求;一个不愿意留,态度强硬。

听了听掌柜的数落,应该是这个女子遭到了一对住店夫妻的投诉,说她有毛病,深更半夜直闯房间,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在人家的房里转了转,又出去了。

女子求掌柜的再给她一个机会。

两人僵持不下。

桑成风下了楼梯,走到柜台前,掏了一锭银子,说:“结账!”

女子见到是他有些窘迫,微低了头。

掌柜的推了推女子:“走吧,别杵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末了,便转身陪着笑脸收了桑成风的银子,走到了柜台的里面,算盘拨得噼啪作响,然后,找了一些碎银子给桑成风。

“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女子站在旁边,微微抬了眼梢,偷偷睨了眼他手中的碎银子,吞了吞口水。

桑成风五指一收,将银子纳入袖中,转身便越过她的身边径直朝门口走去。

衣袂轻擦的瞬间,他看到她低垂下眉眼。

桑成风走出门口,外面天早已放晴,虽是夏日,被水洗过的天空非常的蓝,也还算凉爽。

小二让他稍等片刻,去后院帮他将马儿牵过来,他看到女子也出了门,一脸的失望和颓废,也没看他,就沉默地从他的身边走过,然后顺着街道的边上缓缓往前走着,不时停下来,茫然地看看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左右林立的商铺。

当桑成风打马横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看到她微微一怔,顿住脚步的同时,眸中掠过的一抹恐慌。

她怯怯地说:“对不起,昨夜我不是有意出手打你的......”

“会骑马吗?”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桑成风淡声打断。

女子一愣,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还以为拦住她是为了找她算账。

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想了想他的问题。

摇了摇头,她仰脸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桑成风。

桑成风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她片刻,大手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女子站在原地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就知道不会,在这里等我。”

等他?

虽不明其意,但还是等了,反正她也不赶时间,也无处可去。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虽然嫌恶她,却也不是一个会捉弄人的人。

果然,桑成风很快就回来了,他打马走在前面,在他的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他让她上车。

她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

“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心生戒备,她没有上车。

桑成风徐徐垂眸看向她,淡声道:“一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当然,你可以不去。”

末了,拉了缰绳就准备走。

女子见状就急了,连忙说:“我去,我去!”

然后,就以飞快的速度爬上了马车,桑成风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在马车里坐好,许是找得急,马车很简易,没有车门和帘幔,见桑成风回头,女子便对着桑成风眉眼弯弯笑。

桑成风没有理她,淡漠地收回视线,打马走在前面。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中,身后又传来女子的声音。

“我得罪了公子,公子为何还出手相帮,难道还是为了我做人的品德吗?”

桑成风垂了垂眼,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微末地弯了弯唇。

当然不是,我只是对你的病感兴趣。

梦游症。

一个失去记忆、无家可归、不知自己是谁、还曾经可能自杀过、患有梦游症的女人。

江山如画怎及你笑靥如花【006】

三一被带进东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她从未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高高的宫殿、奢华的布置、勾角飞檐、雕梁画栋,就像是天上的琼楼玉宇一般,巍峨气派。

当然,就算她以前见过,她也不知道,毕竟她没有了记忆。

她缓缓跟在男人的后面,一路遇见的人都恭敬地跟男人行礼打招呼,叫他“殿下”话。

虽然她不知道“殿下”是代表什么?但是看那些人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

而她这个被尊贵之人带回来的人自然就吸引了一众探究的目光。

其实,面对这一切陌生,她也觉得甚是新奇,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

男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的时候,她还在左顾右盼。

院落里的人都跟男人行礼,男人指着领头的一个嬷嬷跟她说,“以后你就跟着秦嬷嬷,她会教你规矩,安排你做事。”

然后,又跟秦嬷嬷交代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见男人就这样丢下她就走,她心绪一动,又追了上去。

“殿下!”

既然大家都这样叫,她随大众总归不会错。

男人停了脚步,回头。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去哪里?